原来云蕾的父亲云澄,当年护送云靖回国,在雁门关外的山头,遇着追兵,他拼死断后,受了重伤,跌下深谷。当时潮音和尚等人在黑夜之中,听到他凄惨的叫声,又见他从悬岩跳下,都以为他必死无疑,即云蕾兄妹,亦断断料不到他们的父亲尚在人世。
谁知云澄并没有死,他跌下之时被树杈一挡,虽跌跛了一足,面容也给尖利的乱石划毁,但却保全了性命。可是他虽没死,所遭遇的却比死还难受!他受了重伤,在山谷之中又无人相救,只好吃死尸身上的干粮(在格斗之中,亦有许多蒙古兵被打死而跌落下面的),渴了就饮雪水,这样的养了几日,气力居然渐渐恢复,爬出谷去,在雁门关外乞食流浪,不久就打探到云靖在雁门关遇难的消息,他心灰意冷,只觉天地茫茫,更无一处是自己立足之地。
他幸而未死,但脚跛容毁,武功尽失,几乎成了废人,在雁门关外流浪。又因云靖惨死,自己亦是“叛逆”之后,万万不能过雁门关重回中国,要不是他还有两个儿女,心中尚有一点挂念,他早就在雁门关外的荒野之中自尽了。
他流浪了年余,想来想去,只有重回瓦刺,就这样,再踏遍万水千山,有时给人做短工,没人请时就乞食,经过无数辛酸痛苦,又从雁门关外回到了蒙古北边唐古拉山南面的峡谷,找到了他妻子的部落。
这时云蕾的母亲已在酋长家中做饲马的仆妇,云澄又费了许多心力,托人将自己回来的消息传给她,夫妻重逢,恍如隔世。云澄的妻子辞了饲马之职,回到老家,与他同住,她视力消失,已经不能替人放羊。幸喜云澄武功虽失,到底是练过武的人,气力尚在,还可以替人做工,就这样丈夫做工,妻子替人缝衣服,勉强支撑,度过艰苦的日子,但这样已比流浪之时好得多了。云澄白天干活,晚上重练武功,心如槁木,过一天算一天,起初还想念儿女,还存着希望,渐渐连希望之火亦已熄灭,自忖此生终归要无声无息地死在异乡了。
哪知还有这一天,还有重见女儿之日。
云澄的突然出现,云蕾真是做梦也没有想到。她怔怔地望着父亲,望着面容丑陋、跛足苍老的父亲,“呀,还未到五十就头发斑白了!”从父亲憔悴的颜容,斑白的头发,跛了的足伤了的面,云蕾不消他说一句话,已看出了他十年来辛酸痛楚的经历,所受的种种难以想象的折磨。云蕾叫了一声,扑到她父亲的身上,女儿的眼泪滴在父亲的心上,父亲的眼泪也湿透了女儿的衣裳,父女的眼泪混在一起也不知是欢喜还是悲酸!
此景此情,任是张丹枫如何洒脱,也不禁触目凄怆,想好的万语千言,都说不出口。他知道云蕾这时十分难过,要人安慰,但却又有谁知道,他心中的难过,比云蕾更胜万分,而且天地之间,更无一人能给他安慰。
两父女抱头痛哭,良久良久,眼泪渐收,云澄这才发觉旁边还站着一个少年,这少年是和自己的女儿同来的。云澄望了张丹枫一眼,只见这少年一身华服,英俊之中透着儒雅之气,但却两眼无神,呆若木鸡,不禁问道:“阿蕾,他是何人?”
云蕾听这一问,恍如在恶梦中初醒过来,却又突闻惊雷疾响。她父亲虽是低声说话,但每一个字都如一个焦雷,霹在她的心上。许久以来,她就想好一番话要向母亲解释,可是如今见了母亲,又意外地见了父亲,想好的话语,也像张丹枫一样说不出来。
云蕾的母亲用力睁开眼睛,眼前依稀看见一个白衣人影,她含泪微笑道:“阿蕾,那小伙子是和你同来的吗?告诉妈妈知道,他是谁?”话语说得十分温柔,可以想见她母亲正是期待“双喜临门”,以欢迎女儿的心,欢迎女儿的男友。
她哪能想到,这温柔的话语却变成一根根利针,刺在女儿心上,云蕾忽而离开了父亲的怀抱,又手掩面,低声地说道:“他、他姓张!”
“什么,他姓张?”云澄不自觉地喊了出来,这十年来,他对张宗周恨之入骨,只听到一个“张”字,已是难以自制,感到无限憎恶。云蕾喊了一声,又扑到父亲身上,只见父亲好像石像一样的立着,面上毫无表情,身子微微向后退缩,手指也不碰她。
张丹枫再也忍受不住,低声说道:“不错,我姓张,我是张宗周的儿子,如今向老伯请罪来了!”这霎那间,只见云澄面上肌肉抽缩,牵动面上的伤痕,神气更是难看,默不作声,忽然像火山爆发一样,咬着牙根,举起拳头,一手推开云蕾,就要跑上前去。
云蕾又不由自己地嚷了一声,手臂一抬托住了父亲的手。云澄只觉虎口发疼,不能往前移动半步,这一瞬间,他什么也明白了,这小伙子是自己最最痛恨的仇人的儿子,也是女儿心中最欢喜的人。
云蕾猛然醒起,敢情是自己不知不觉之间,用力用得太过了,急急松开双手,轻轻地拉她父亲的衣袖。只见父亲又是用力一摔,那破烂的衣袖登时扯断了一截,父亲盯了女儿一眼,忽地把破烂的外衣一把撕开,向着云蕾兜头一摔,呸了一口,冷冷说道:“你走吧,我这里破户穷家,不敢招待你们少爷小姐!”
这一瞬间,云蕾有如触电一般,全身震抖,爱恨恩仇,羞惭自疚,百般情绪,倏然之间,都涌上心头。她茫然直立,看看父母,又看看张丹枫,脑中空空洞洞的,好像神经全都麻木知觉也消失了。张丹枫面色惨白,凝望着她,只见她慢慢地伸出手来,忽地把身上穿的那件紫色的罗衣,用力一撕,也摔到地上。张丹枫清清楚楚地记得,这件紫色的罗衣,正是云蕾露了女儿本相之后,第一晚所换的衣裳,记得那时和她在古墓的密室之中,在烛光掩映之下,他还啧啧称赞过她的美丽。这件紫罗衣在他们两人的心头,都曾经占过一个位置,有一段美好的回忆。然而这件紫罗衣如今已被云蕾亲手撕成碎片,所有的美好的回忆,也好像这件罗衣一样,被撕碎了,随风而逝,永不复回!
张丹枫叫了一声,只见云蕾头也不抬,左手拖着父亲,右手拖着母亲,走进柴门,接着是“砰”的一声柴门也关上了,两扇破门,将两人分开,门里门外,已隔绝成两个世界。张丹枫绝望之极,云蕾走进门内,将他关在门外之时,竟然没有回头望他一眼!
云蕾走进屋内,气力全都消失,从门外踏进门内,只不过是仅仅的一步距离,然而跨过这一步,却比走过万水千山还要困难,云蕾几乎是竭尽平生的气力,才跨过了这一步。踏进门内,她再也支持不了自己,颓然倒在地上。只听得门外马嘶,悲凉之极,这是云蕾那匹宝马的叫声,听这叫声,似乎它也正在恋恋不舍地离开它的好友,从中原走到蒙边,万里同行,这两匹马也好像结成不可分开的好友了。云蕾的马在悲鸣,远处张丹枫的那匹宝马在悲鸣,“马鸣风萧萧”,风声传送马鸣之声,更好像两个好朋友在生离死别之时,悲歌酬答。马犹如此人何以堪?云蕾在门内惨叫一声,晕倒地上,耳边隐约听得母亲叫道:“呀,好可怜的孩子!”
但还有人比云蕾更要可怜,那是张丹枫。云蕾此际,尚有父母在身旁抚慰着她,可是张丹枫的满怀凄楚,却连找一个人诉说也不能够。他绝望到了极点。如痴如狂,天地茫茫,孤身只影,竟不知该走到何处?
他信马所之,只见唐古拉山高耸云霄,他依稀记得,自己的师父曾约过他在北高峰相会,好像是要去拜会什么魔头。张丹枫本来是聪明绝顶,记性过人,然而心灵上的重创,竟使他陷入了半疯狂的状态,除了云蕾和她的事情之外,其他的事情都只能记得一鳞半爪,连那老魔头是谁,师父为何要去拜会他他都记不起来了。还幸他尚记得有一个师父,他心头的郁积,正要找一个人倾吐,于是他沿着唐古拉山策观而行,走了两天把马放在山下,让它自行觅食,自己单独登山。
山高入云,杳不见人,张丹枫越走越觉得孤寂,越走越怀念和云蕾并马同行的情景。他和云蕾曾在春暖花开之日,踏遍山温水暖的江南,也曾在朔风怒号的日子,穿过风沙漠漠的北方原野,然而不论是山温水暖的江南或是风沙漠漠的塞北,现在回想起来,都是美到极点,甜到极点。他好几次在沉思之际还以为云蕾尚在身边,高声地叫:“小兄弟,小兄弟!”可是荒山深谷之中,只听到自己的回声,“小兄弟”再也不见了。
张丹枫就这样如痴如狂地独自走上唐古拉山,第一日还有点清醒,记得自己此来是要找师父,第二日就迷迷糊糊,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单独在这荒山之中。见着山花枯树怪石奇峰,眼前都幻出云蕾的形象,听到流泉山涧的声音,也好像云蕾在呼唤他,然而这“呼唤”之声倏忽又变成了那“砰”的一声关门的声音,张丹枫永远忘不掉这个声音。这声音在追逐着他,他不敢下山,茫无目的地向山上跑,好像这样就可以躲开那个声音,避开那个令人厌烦的山下的世界。
第二日傍晚,他走到了山顶,停下足来,忽觉腹中饥渴,这才记得自己随身携带的干粮在登山的第一日已经吃完,这一天竟然没有吃过半点东西,饥饿使他稍稍清醒,想起自己该去找点吃的东西,抬头一看,只见山上一间石屋隐隐冒出炊烟。
张丹枫哪里知道这正是自己师门的大对头,上官天野所居的石室。这时他只知道要找吃的东西,他跑去推门,那两扇石门关得紧紧的推它不动,这两扇石门在他眼中倏又幻成云蕾家的那两扇破门,“嗯,我要走进门内!”门内好像便有云蕾,他也不知是从哪儿来的气力,猛地运用金刚大力手的功夫,在石门上重重地击了两掌,那石门竟然给他的金刚掌力震开了。
忽听得门内一声怪笑:“什么人这样大胆,敢毁坏我的门户!”隔着石门,那笑声却像利刃一般刺进他的耳鼓,张丹枫凛然一惊,这可怖的笑声和云蕾的笑声简直有如夜莺之于枭鸟“这里面没有云蕾,呀,我来到这里是做什么呢?”这霎时间张丹枫的神志又转模糊,饥饿亦已忘却。倏忽之间,忽见几条黑影向自己奔来,张丹枫本能地运用武功相抗,伸指出掌,竟在黑漆漆的石室中施用上乘的点穴功夫,只听得“咕咚咕咚”几声疾响,那几条黑影都扑倒地上。就在此,只见里面的一间密室石门一开,一条黑影现出身来,人还未到,劲风先到,张丹枫忽感地转天旋,一交跌倒,人事不知。
这几个被他点倒的人是上官天野的侍者,上官天野这时正从密室之中走了出来。
上官天野武功盖世,且有“魔头”之号,几十年来,隐居此山,武林高手,不敢从他居处的附近经过,却不料被张丹枫震塌了他的石门。上官天野初时还以为是玄机逸士,但转念一想,以玄机逸士的身份,绝不会这样无礼,心中极是奇怪,到他遥用“一指禅”的功夫,点倒了张丹枫之后,便急急点燃灯火,要看这个胆敢在太岁头上动土的究是何人?
这一看更令上官天野惊诧,只见倒在地上的竟是一个面如冠玉的美少年,只是形容憔悴,似病非病,看样子不过二十来岁的样子。上官天野所学甚广,医卜星相,无所不能,一见情状,便知其中定有蹊跷,试替张丹枫把脉,一把之下,具有绝世武功的上官天野,也不禁大为奇怪。
要知他的一指禅功,已练至出神入化之境,所点者又是张丹枫胁下的软麻穴,按理来说,附近的血流受到阻滞,脉搏必然迟缓。但张丹枫的脉象却是如常,只是微现出虚弱的迹象,深通医理者一探便知这乃是因饥饿所致,而并非是受了点穴的影响。
上官天野心中想道:“若然是绝顶的高手,像玄机逸士这样的人,还可以用闭穴法来防御我的一指禅功,但若用闭穴法虽被点中,亦不至于晕厥,而且在脉象中亦没有闭穴的迹象。此人既被点倒,却又并无伤损,不知是何缘故?难道世上还有另一种我所不知晓的神奇的内功么?”
上官天野当真没有料到,世上果然还有一种他所不知晓的神奇内功,那就是彭和尚所着的《玄功要诀》里所载的功夫。上官天野所习的内功,走的乃是怪异的一路,厉害是厉害到了极点,但却远远不及彭和尚的“玄功”来得纯正。故此张丹枫功力虽尚远远不及上官天野,但被他的一指禅功遥遥点中穴道之时,却自然能运功与之相抗,所以虽然晕厥,却无伤损。
上官天野又想道:“这少年年纪青青,又在饥饿之中,居然能在举手投足之间,便将我的四个侍者一齐制服,这等本事非有二三十年的功力,绝难做到,难道他是在娘胎里便练武功的么?”猛地心中一惊:莫非他是大对头玄机逸士的弟子?但转念一想,即算是玄机逸士的弟子,年纪青青,亦不应具有如此武功,而且他应付“一指禅”的功夫,也不像玄机逸士这一路的功夫。
上官天野百思不得其解,他虽有“魔头”之号,却亦有那“怜才”之念,当下将张丹枫点醒。张丹枫迷迷糊糊,眼睛也不睁开,竟不知自己曾做过何事,一有知觉,便嚷道:“小兄弟,小兄弟。”上官天野倒了一碗茶放在他的口边,只听得张丹枫又嚷道:“呀,呀,小兄弟,你不欢喜马奶酒,我也不喝这马奶酒。”
上官天野心道:“这人神思纷乱,怪不得在脉象之中,有心火郁结之象。”道:“好,你不要马奶酒,用酸葡萄酒来送乳酪吧。”另外取过一奶酪,仍将那碗香茶移开了又再拿回给他。张丹枫迷迷糊糊,将奶酪和香茶都一齐喝了,叫道:“小兄弟,小兄弟,这才是我的好兄弟,我踏进门来,你不再赶我了?哈哈,你不再赶我了!”蓦地向长椅一倒,呼呼熟睡,他季实是太疲倦了。
上官天野不知怎的,只觉这少年与自己甚是投缘,想道:“我这碗香茶内有此山特产的雪参,可以养气活血,加上这碗乳酪,他便再睡一天不吃东西也是无妨。”当下将张丹枫抱回自己的书房,便让他在自己平时睡午觉的温玉榻上安歇。
张丹枫一觉醒来,已是第二日的下午,只觉隐隐幽香,沁人心脾,睁眼一看,只见阳光透过窗户,窗口供着一盆芝兰,窗户两边挂着一副对联,联道:“难忘恩怨难忘你,只为情痴只为真。”房中布置精雅,壁上还有一幅书图,画中一片紫竹林,林中一个紫衣少女,长眉入鬓,似喜似嗔。张丹枫心中一怔:画中的景象,好像在哪儿见过一般,连画中的少女,那身材体态,也象和自己有一面之缘。张丹枫重读联语:“难忘恩怨难忘你,只为情痴只为真。”如醉如痴,只觉云蕾的影子在眼前浮晃,紫竹林中的少女突地化成了云蕾,好像要从画图中跳出来,转眼之间又消失了。张丹枫自言自笑道:“天地之间哪还有人比得上我的小兄弟,画中少女虽美也难及她万一。”不知不觉拿起书案的纸笔,画了一张又一画,画的都是云蕾的肖像,有含羞的云蕾,有带笑的云蕾,有薄怒的云蕾,有佯嗔的云蕾,有惹怜的云蕾,种种神情,种种体态,一一描绘在纸上,兴犹未已,又画了一幅她和自己并马奔驰的图画,题上一首小词道:“掠水惊鸿,寻巢乳燕,云山记得曾相见,可怜踏尽去来枝,寒林漠漠无由面。人隔天河,声疑禁院,心魂漫逐秋魂转,水流花谢不关情,清溪空蕴词人怨。”画完掷笔长笑忽地又呜呜痛哭起来。
忽觉有人在自己肩上轻轻一拍,抬头一看,只见一个头发斑白的老人,相貌虽然凶恶,眼光中却似乎对自己透露着无限的同情与关切,只听他微微笑道:“你是谁?你哭什么?”张丹枫道:“你是谁?你又笑什么?”那老头哈哈大笑道:“真想不到天地之间,竟然还有你我两个痴人!”两人相对,哭了一阵,又笑了一阵,那老头道:“你昨晚叫了一晚小兄弟、小兄弟,你的小兄弟在哪里?”张丹枫不理不睬,拿起自己所画的十几张云蕾的图像,逐一细看,又呜呜地痛哭起来。
那老头道:“哈,这就是你的小兄弟吗?”张丹枫嚷道:“你怎敢瞪着眼睛看我的小兄弟,哼,哼,我要打你这个没礼貌的糟老头子。”一掌扫去,那老头竖起一指,轻轻一点,张丹枫的金刚掌力,被他指头轻轻一触,全都消解,忽地又像一个泄了气的皮球,对着一张云蕾的图像哭道:“呀,呀,我不许别人瞪着眼睛看你,为什么你却又瞪着眼睛看我?”那一张正是云蕾发怒的图像。
那老头叹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几十年前,若有人敢多看我的芝兰一眼,我也会打他。”这一瞬间,只觉眼前这个少年,就是自己当年的形象,不觉问道:“你的小兄弟为什么离开你呢?”张丹枫瞪了那老头一眼,道:“你都知道了,还问我作什么?”老头诧道:“怎么?”张丹枫吟道:“难忘恩怨难忘你,只为情痴只为真。这不是你写的么?你若不知道我和云蕾的事情,又怎么写得出这副联语?”
那老头听他这话,也不觉痴了,心道:“原来恩怨难忘,相思情孽,都是一般。”忽地拍案大笑道:“三十年前是我,三十年后是你,彼此彼此,且让天下情痴同声一哭!”笑声未停,就与张丹枫抱头痛哭,这一哭声传林野,惊得石室中的侍者面面相觑,个个奇怪,他们都以为上官天野会杀了那个少年的,哪料到他们竟像多年的知己,一见面就哭呀笑呀地闹个不休。那几个侍者服侍上官天野多年,虽然都知道他喜怒无常,但却从无今日之怪绝!
两人大哭一声,那老头大叫道:“今日这一哭真是痛快极了,哈哈,三十年来郁积,今日得遇同病相怜之人!”哭声转为笑声,张丹枫也不知不觉地跟他笑了起来,但觉这一哭之后心中舒服许多,脑筋渐渐清醒,不觉问道:“我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那老头笑道:“是呀,我也正要问你,你怎么会来到这儿的?”张丹枫苦苦思索,兀是想不起自己为何会来到这儿,只记得自己和云蕾之间的事情,记得云蕾的家,就在这山的南面峡谷,好像是自己被她关在门外之后,就跑到这儿,为的就是要找这个老头来一诉衷曲似的。张丹枫自自然然地觉得,这个老头是愿听自己的心事,而自己又是愿意将心事告诉他的人。
于是张丹枫絮絮叨叨,把自己和云蕾之间的恩怨情孽,东扯一段,西扯一段地告诉了那个老头,叙述的次序有时颠倒,有时又漏了一段,说了一大片之后,然后再补述,东鳞西爪,一个片段一个片段的情节都几乎连串不起来。那老头听了,问道:“你和她的武功是何人所授?”张丹枫道:“我和她是同门,她和我是同门,我的师父是谁?她的师父是谁?”苦苦思索,一下子却记不起来。那老头道:“你听过玄机逸士的名字么?”
张丹枫猛地一折脑袋,叫道:“是了,我记起来了,我的师祖叫做玄机逸士,玄机逸士就是我的师祖。玄机逸士传下两套剑法,分开传授,所学之人,只准知道自己这套剑法,不许知道另外那一套剑法,偷学半招,就要被罚面壁十五年。我是在瓦刺京城学技的,呀,我是跟谁学的,不知道,不知道,她在小寒山面壁十二年,两套剑法彼此不准偷学,呀,然后忽然相遇,双剑一合璧就配合得妙到毫巅,天下无敌,哈哈,天下无敌!”
那老头始而色变,继而大笑,心道:“这少年真是疯得厉害,静养了一天一夜,神智还是如此迷糊。他若是玄机逸士的徒孙又焉能在瓦刺京城习技?他的爱侣比他还小,怎地又忽然会跑到四川的小寒山去面壁一十二年?学成武艺又面壁十二年方才与他相遇,岂不是半老徐娘了么?天地之间,又怎会连对方的一招剑法都未见过,而又能配合到妙到毫巅的?还说天下无敌,那岂不是在说梦话么?再说以他的功力,若说是玄机逸士的徒弟,我还有点相信,玄机逸士的徒孙,岂能挡得我的一指?大约他的师父是一个不露名姓的武林异人,大约他听过玄机逸士的名字,糊里糊涂就把他说成自己的师祖。”上官天野哪里料想得到,张丹枫说的竟是实情,只是他记忆不清,说话不明,他本来记得是云蕾的师父被罚在小寒山面壁十二年的话说得不清楚,却令上官天野误会他是说云蕾了,更加上他昨晚所显露的内功,并非玄机逸士一派,故引上官天野越发不信。
张丹枫说完之后,道:“你又是谁?你为何住在这里?难道是你的小兄弟也抛弃了你么?”上官天野道:“不错,我的小兄弟宁愿在紫竹林中面壁三十年,也不愿到这雪山来见我一面。呵,小兄弟,我给你说一个故事。”
“三十年前,有一个绿林大盗和一个武林剑客,两人都自夸是天下无敌,不,不是自夸,你所说的双剑合璧天下无敌,那是假的,他们两人的天下无敌那是真的。”张丹枫道:“那究竟谁方是天下无敌?”上官天野道:“现在也还不知道呀,你若要知道,可在这里多住几天。话说这两人都自负是天下无敌,却偏偏都一同爱上了另一位也自负是天下无敌的女子,这女子和那绿林大盗吵架的时候多,谈笑时候少,大约是他那大盗名声不好,所以她虽和那剑客性情不投,却常常却找他。呀那剑客真坏,他因为和那大盗作对,就故意折磨那个女子,好叫那大盗伤心。那大盗一生气,就与他在峨嵋之巅,比了三日三夜,不分胜负,那大盗金盆洗手,遁迹蒙边,他本意是英雄重英雄,有意将他所心爱的人,让与那位剑客,哼,哼,谁知那剑客却是坏到透顶。”
张丹枫道:“怎么坏法?”上官天野道:“比武之后,那剑客就抛弃了那个女子,怎样说也不理她,让她独自到紫竹林中痛哭。”张丹枫道:“呀,这剑客真要不得,怎么可以抛弃一个钟情自己的人。”他可不知道那老头所说的剑客便是他的师祖玄机逸士,大盗是上官天野自己,那女子则是前时在紫竹森中所见的那个老婆婆,姓萧名唤韵兰,上官天野书房中所供的那盆芝兰,就是纪念她的。
但上官天野说的也有不尽不实之处,上官天野爱萧韵兰,玄机逸士可没有爱她,他两人性情不投也是事实,原因却不是由于爱情上的纠纷。萧韵兰少时武功极高,人又美貌,因此她有一种奇怪的欲望,希望天下英雄都拜倒自己的石榴裙下。她并不欢喜上官天野,但却因上官天野的追逐而感到满足。玄机逸士就因为不欢喜她这种品性而疏远她,她却偏偏要去招惹玄机逸士。她这种需要“自我满足”的欲望越来越强烈,竟希望两名自负是“天下无敌”的人都为她而死,最少也要为她而作生死的决斗,因此她有意无意地制造纠纷,促成两人为她而决斗。上官天野一意爱她,自然中计,玄机逸士本想避开,但被上官天野所迫,他又不愿在上官天野面前,说萧韵兰的坏话,即揭破她的用心,因此变成了有苦难言,避无可避,这才有峨嵋山巅那三日三夜的比武。比武之后,玄机逸士只觉天下女人都是祸水,性情大变,对萧韵兰更不假辞色,干脆就拒绝她再上门求见,避之有如蛇蝎。萧韵兰为了满足她那一点虚荣之心反而理到两个武林奇士都离她而去,自尊心更是受到极大的打击,因此也就绝迹江湖。
张丹枫不知内里情由,只是觉得一个人不应抛弃一个钟情自己的人,就像云蕾不应抛弃他一样,故此顺着上官天野的口气,大骂那个剑客,两人说话甚是投机,上官天野就留他在石室中住下,要他每日用内功自疗,希望他经过几日的静养之后可以慢慢恢复记忆。
上官天野去后,张丹枫突然想起峨嵋比武的故事,好像自己以前曾听人说过,但一再思索,却又想不起来,只是隐隐觉得,在比武的两人之中,有一个和自己大有关系。
上官天野所学甚广,诗词歌赋,亦曾涉猎,每日他都进书房与张丹枫倾谈一番,两人都自认“情痴”,说到伤心之处就抱头大哭,说到快意之处又大笑一场,如此这般地闹了几日,张丹枫心头的郁结,有一个人可以诉说,渐渐渲泄,神智比初上山时清楚许多。这一日在书房中独自思索,忽然记起是自己的师父约自己上山来拜会一个“魔头”的,这“魔头”是谁,名字一时还想不起来,正想去找上官天野,问他这山上可有什么武功极厉害的“魔头”,忽听得上官天野在外面高声说话,似乎正在对什么大发脾气。
张丹枫在书房中只听得上官天野在外面骂道:“乌蒙夫,你还有胆来见我吗?”一个中年汉子的声音说道:“自离师门无日或忘,师父所授的一指禅功夫,我日日练习,也没有间断过,求师父许我重列门墙。”上官天野道:“练这种最上乘的功夫,终生不许结婚,你却有情欲之念,犯了你进门之时所发的大誓,我岂能再收留你。你学不到上乘功夫,比不上玄机逸士的弟子,我的面皮岂非也要给你丢尽?”那汉子道:“今后我发誓不再动情,并愿将功赎罪。”上官天野道:“你有什么功?”那汉子道:“我已探得玄机逸士武功的奥秘。”上官天野道:“什么奥秘,你说说看。”声音虽很平淡,内心却是激动。那汉子道:“我和玄机逸士的门下在雁门关外已先见过一阵,他们也不见得比弟子强到哪里,只是他们有一套极厉害的武功……”上官天野急道:“什么武功,比得上我的一指禅功么?”那汉子道:“这武功和一指禅不是同一路数,他们有一套两人合便的剑法,双剑合璧,厉害无比!”上官天野“噫”了一声,道:“什么,双剑合璧?真的有双剑合璧,我就不相信它天下无敌!”声音中显出诧异的心情。张丹枫听了,亦觉奇怪,突然间好像被拨去一层迷雾,心道:“我的师祖就是玄机逸士,这双剑合璧就是我和云蕾所得的绝技。呀,原来这老头就是我师父所要拜会的那老‘魔头’!”
张丹枫想起这几日的情形,心道:“原来我和这老魔头同住了几天,但这老魔头其实也并没有什么可怕呀!”又想道:“师祖不知是为什么和他结怨的?呀,莫非他所说的那个故事那两个自负天下无敌的武林奇士,就是他和师祖?”张丹枫本来心性灵敏,而今神志渐渐恢复,所料果然不差。正在跟着这条线索,苦苦追思自己平生的经历,忽听得外面上官天野又骂道:“是谁引你上山的,是不是仙韵这个丫头?”那汉子道:“不错是师妹。师父放心,我绝不会和师妹再谈婚嫁之事。”上官天野厉声叱道:“你在见我之前先约见师妹,这已经犯了戒条,你知过么?现在罚你在静室之中思过,非得我的吩咐,不准擅自离开。”骂得虽然厉害,其实已是准他重列门墙,乌蒙夫大喜,叩头谢恩。张丹枫却在书房中想道:“这老魔头果然不近人情,他自己自命‘情痴’,却不许他门下弟子谈婚论嫁。”
上官天野将乌蒙夫关在静室之后,吩咐侍者道:“现在我也要进静室练功,除非是玄机逸士的门下到来,否则不许进来打扰。”说完这后不久,外间一片寂静。
张丹枫越想越替那汉子不值,他生就一副打抱不平的脾气竟然走出书房,拉着一个侍者,就问他适才那汉子关在哪里。侍者知道他是上官天野近年来最相谈得来的人,虽不知他的来历,但不敢不告诉他。
侍者将张丹枫带到静室,叩门说:“师父的一位朋友前来见你,这是你的机缘,你有什么为难之事,可以请这位客人替你向师父求情。”乌蒙夫在里面听得侍者如此说话,心中惊诧之极,想道:“师父辈份之高,除了玄机逸士之外,当世无与伦比,有谁配称得上是他的朋友?而且听侍者的口气,好像还是师父所尊敬的朋友。”房门打开,张丹枫一脚跨进,顺手掩上房门,乌蒙夫抬头一看,不禁呆了。
只听得乌蒙夫颤声问道:“你、你、你不是谢天华的徒弟张丹枫么?”张丹枫猛地一折脑袋,哈哈笑道:“不错,我的师父叫谢天华,谢天华是我的师父!”乌蒙夫见他神态大异常人,好像忘记了什么事情,忽然有人提起,显出又惊又喜,有如大梦初醒的神气,不禁又问道:“你我师门结有大仇,你是我的对头,你知道么?”张丹枫道:“不错,你们是我们的对头,哈,我记起来了,你和我交过两次手,一次是在山寨,一次是在雁门关外。”记虽记了起来,但心中还隐隐觉得,他和乌蒙夫交手,又不似仅是因为师门仇怨这样简单。乌蒙夫道:“那你为何来到这儿?”张丹枫道:“是呀,我为何来到这儿呢?”忽然昂首吟道:“难忘恩怨难忘你,只为情痴只为真。喂,你不是是情痴?”乌蒙夫道:“你说什么?”张丹枫大声道:“我说你不是情痴,你为何要抛弃你的师妹?”张丹枫似疯非疯,话语却触动了乌蒙夫的心事,不禁大声说道:“谁说我抛弃了她?”张丹枫道:“那你为何不敢与她谈婚论嫁?”乌蒙夫道:“你知道什么?我们这一派的上乘功夫,须要保持童子之身,一结了婚功夫就学不成了。”张丹枫大笑道:“哪有这样的道理?除非你学的不是正宗的玄门内功。哪,我且让你开开眼界。”从怀中取出那本《玄功要诀》,道:“我把这书借与你,你用这种玄功做基础,再练你的一指禅去。上官老魔若还禁你谈婚论嫁,你就将这本书拿给他看,若还不准,我就替你打他一顿,还要将他亲手所写的联语一把撕掉。”
乌蒙夫久已想得这本《玄功要诀》,见了大喜,又见张丹枫状类疯痴,生怕他就会反悔,忙道:“好好,我多谢你啦。你快回去吧,免得师父知道了责怪。”
张丹枫哈哈大笑,走回书房,得意之极。他思索往事,甚是伤神,不觉纳头便睡。也不知睡了多久,外面忽然传来了兵器交击的声音,张丹枫一下跳起,跑到外面,一个侍者都不见了,打开静室,乌蒙夫也不见了。张丹枫走出石室,只见外面山头,大树之下,有一男一女,手持长剑,与上官天野打得正烈,男的是他的师父谢天华,女的他也记了起来,乃是云蕾的师父飞天龙女叶盈盈。乌蒙夫和几个侍者站在旁边。谢天华与飞天龙女见张丹枫突然从石室中跳出来,都不禁大为奇怪。正是:
恩怨无端谁与解?且看逸士斗魔头。
欲知后事如何?请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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