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海天暗自寻思:“他和秦元浩为世兄,秦元浩以武当后辈弟子的身份,敢作主邀他同来,想必他与武当派有深厚的交情,要不然秦元浩不会如此。但我与雷震子相交二十年,却从来不曾听得雷震子提起过此人的名字,这却是何故呢?”
江海天虽有所疑,但他是一个正直的人,素来不苟言笑,对第一次见面的“生客”,当然不好意思去盘问他的来历,殊不知这个他认为是“第一次见面”的生客,却是二十年前和他交过手的。
丐帮帮主仲长统和峨嵋派名宿一阳子正在互相推让,不肯坐上首席的位子。此时江海天正要请文道庄入席,仲长统心头一动,蓦地想道:“江海天不便试他,我何不代主人试他一试。”于是打了一个哈哈,伸出手去,便把文道庄一拉,说道:“云先生是远来的贵客,还是请云先生坐这首席吧。”
文道庄连忙出掌一推,说道:“我怎敢僭越两位老前辈?”仲长统的混元一气功何等厉害,一推一拉之下,文道庄的那件长衫起了一圈圈的绉纹,风帆似的鼓涨起来。可是仲长统的长须也是抖动得籁籁作响,显然两人都在运用内力相抗,不分上下。
文道庄的“三象神功”与中原各大门派的内功都不相同,仲长统试不出他的来历,甚为惊异,文道庄已坐了下来,说道:“还是仲帮主上坐吧。”
江海天的三弟子李光夏是在外面帮忙招待客人的,刚才叶慕华托他去找寻封子超,此时回来禀报师兄。他把叶慕华拉过一边,悄悄说道:“几个厕所都找过了,不见此人。也不知他躲在哪儿?”
原来封子超已经发现秦元浩在长廊之中喝茶,吓得他连忙溜走。他本来是和文道庄同一席的,他溜走之时,正值江海天要请他们过去,文道庄全神思索如何对付,竟不知他已是一声不响地偷跑,而封子超为了避祸,世不敢和文道庄打个照会。因为一个人溜走容易,三个人一同走就难免惹人注目。
封子超是但求早早脱身,未来的荣华富贵那是宁可不要了。当时正有一批宾客告辞,在大门送客的氓山派弟子白雄又不认得他,于是便给他轻轻易易地跑掉。
叶慕华道:“你再去找找。”遣走了李光夏,便禀告江海天道:“那位风先生还未找着。”文道庄道:“我这位朋友有点不大舒服,我看不必再等他了。”江海天道:“好,那就让风先生先歇一歇吧。慕华,你请叶大夫或韩大夫照料照料贵客。”叶慕华道:“我已经交代过了。”
此时一阳子与仲长统还在你推我让。封子超不来,这一席也还有个空位未有人坐。叶慕华侍立一旁等候师父的吩咐,看是要请何人。
江海天笑道:“两位老前辈不必推让了。我看这样吧,乡党论齿,一阳道长似乎比仲帮主年纪大些,不知我猜得对不对。”仲长统笑道:“他比我大了五岁呢。好,你这老道可没话说了吧。快请就座。酒都凉了。”一阳子道:“这如何使得?丐帮是天下第一大帮,武林中的规矩应该先论德、望。少林寺的主持大悲禅师没来,这首席的位子你不坐谁还敢坐?”
仲长统哈哈笑道:“哪有这许多臭规矩?若论规矩,丐帮的老叫化小叫化都是只能向人讨饭的,几曾见过有叫化子坐首席的?”当然这只是仲长统信口开河,并非丐帮真的有这个不能坐首席的规矩。
不料他这么一说,却引出一个小叫化了。就在哄堂的大笑声中,金逐流忽地一跃而出,大摇大摆的向他们这席走来,也在哈哈笑道:“我正找不到位子,却原来这里还有一个空位,小叫化难得有大碗酒大块肉吃喝,你们推让吧,我可不客气了。”一屁股竟然就在首席的位子大马金刀地坐了下来。
当金逐流走来的时候,叶慕华悄悄的向师父说道:“这小叫化似乎大有来头,我试过他的武功,当真是深不可测,试不出他的来历。”
金逐流这一坐下来,满堂失色,连一阳子等人也愕然不知所措。仲长统气得面色发紫,喝道:“你这小叫化是哪里来的,你可知道我是谁吗?”金逐流笑嘻嘻道:“你是谁呀?他们叫你做帮主,我却不知你是哪一帮的帮主?”仲长统沉声说道:“我是丐帮的帮主,天下的小叫化都归我管!”
金逐流笑道。”哦,那你可管我不着了。我是客串的小叫化、不瞒你说,我还兼作小偷,偷不到东西时才偶尔讨饭的。待我将来决心只作小叫化的时候,再请你这老叫化收我进帮吧。江大侠,你们主人家不嫌我这小叫化兼作小偷的与你同席吧?嘿、嘿,主人家不赶我跑,那就谁也管我不了。我可不容气要先喝酒了。”
江海天也觉得这小叫化有点胡闹,不过他是个爱才的人,听得大弟子叶慕华赞这小叫化的武功“深不可测”,他也感到诧异,心里想道:“这小叫化有这样大的胆子,只怕普天之下也找不到第二个人。且不论武功,只论他这副胆量,我也不可小觑他了。”他是大侠襟怀,别人都在发气,气这个小叫化不知自量。江海天却是神色如常,点了点头,说道:“好,那就请金兄弟喝酒吧。”
金逐流举起酒杯,说道:“对呀,酒是要趁热喝才好。请,请!”仲长统忽地哈哈一笑,举掌向金逐流的肩膊一拍,说道:“你这小叫化倒是爽快得很,这位子我老叫化都不敢坐你却敢坐。好,你坐稳了!”他是有心令金逐流当场出丑,这一掌用了五成的混元一气功。
仲长统突然向金逐流的肩膊拍下,江海天不禁大吃一惊。试想仲长统的混元一气功何等厉害,就是一流高手只怕也挡不住他这一招,江海天连忙也向金逐流左肩一拍,笑道:“我最喜欢爽快的少年豪杰。老弟,你可对了我的脾气了。”
仲长统这一拍是要把金逐流的椅子震得裂成八块,好叫他摔一大跤,当场出丑的。仲长统的混元一气功近年精益求精,早已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在石头上搁一块豆腐,他可以掌击豆腐,豆腐完整而石头碎裂。所以他是有把握不使金逐流的身体受伤而只令他出丑的。
但江海天并不知道仲长统是打这个主意,他生怕仲长统一时恼怒,不知轻重,要把金逐流打成重伤,所以他那一拍却是用了“隔物传功”的本领,帮忙金逐流化解仲长统的掌力的。但他出手在仲长统之后,这一拍也只是无可奈何中的解救办法而已。
在江海天的心目中这小叫化的本领再高也决计高不过仲长统,因此他只能希望这小叫化少受些伤,在他迅速的化解了仲长统的掌力之后,可以免于残废。
且说仲长统一掌拍下,只觉对方的肩膊竟是软绵绵的,就似打着一堆棉花似的,这小叫化仍然大马金刀地坐着不动,椅子也没有碎裂。仲长统大吃一惊,正要加重掌力之时,江海天那一掌亦已拍下。仲长统“啊呀”一声,不由自己的身形一晃,坐了下来,就似给人推着他坐到椅子一样,那张椅子摇了两摇,幸而没有翻倒。金逐流笑道:“老叫化你也坐稳了。”
江海天当然知道这小叫化是利用了他的掌力将仲长统震退的。他本意只是想化解仲长统的掌力,却想不到这小叫化的本身功力竟然足以与仲长统抗衡,加上了他的那股力道,就要大大超过了仲长统了。
但这还不足以令江海天大感惊奇,今他最感惊奇的是,当他那一掌拍下去的时候,他是准备这小叫化运功相抗的,因为具有上乘内功之人,突遇袭击,必然会生出反应。不过江海天自忖在小叫化运劲反击之下,他仍然可以施展隔物传功的本领,同时化解小叫化的反击之力与仲长统打在小叫化身上的掌力。不料他一掌打了下去,却发觉这小叫化的内力与他水乳交融,不是相抗而是相合。
小叫化能令江海天的内力和他水乳交融,必须具备两个条件:一是他早已知道江海天乃是助他而非伤他;二是他的内功路子与江海天是同一家数。江海天的内功传自金世遗,是只此一家的。因此江海天就不由得大感惊奇了。江海天心道:“难道天下还有哪位不知名的武学名家,竟也像我师父一样,练成了正邪合一的内功?”
金逐流暗暗叫了一声“侥幸”,心里想道:“这老叫化的混元一气功果然厉害,要是他用了全力的话,我虽然不致受他所伤,只怕也要十分狼狈了。幸亏有江师兄助我一臂之力。”
仲长统对这小叫化更是佩服,心里想道:“虽然他是借了江海天之力把我露开,但他本身受得起我这一拍,功力也确是非同小可了。”于是笑道:“论辈份你不该坐这个位子,但以你这样的年纪而有这样的武功,当今之世恐怕是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坐这首席。倒也无妨。好,我老叫化让你了。小哥,你贵姓?”
金逐流心里暗笑:“怎见得我的辈份就低于你?”但他对仲长统已有几分佩服,当下也就一改轻佻的态度,正正经经地答道:“我姓金,名逐流。随波逐流的逐流二字。”
仲长统笑道:“你这名字倒真有意思,江大侠的师父金大侠全世遗初出道时,是以叫化子的面目出现江湖的。如今你也姓金,同样也是用小叫化的面目出现。我听金大侠说过,他以‘世遗’为名,是表示为世所遗,与世俗不能相合之意,而你则名叫逐流,随波逐流,这命名的含意恰恰和金大侠的‘世遗’二字相反,这可不是很有意思吗?可惜金大侠现在不知是在哪儿,要是他知道有你这个本家子弟的话,他一定欢喜得不得了,说不定还要收你作义子呢。”
金逐流摇了摇头,说道:“我才不稀罕做金大侠的义子呢。”此言一出,满堂宾客不禁又是相顾失色,觉得这小叫化太不识抬举。只有江海天却是蓦地心中一动,暗自想道:“恩师遁迹海外,至今已是有二十一年没有消息了。倘若他有儿子的话,倒是和这小叫化的年纪差不多。”金世遗、江海天两师徒是同一日作新郎的,所以金世遗若有儿子,应该是与江海天的女儿年纪相当。
叶慕华笑道:“我给你们介绍介绍。这位是云先生,这位是武当派的秦少侠。秦少侠,恐怕你还未知道吧,这位金兄是与令弟同来的。”文胜中大吃一惊,心道:“我哪来的弟弟?”文道庄已知不妙。心想:“不知这小叫化搞的是什么鬼把戏?我可得当心些儿。不过想来这小叫化也不应该知道我的来历。”
一阳子与雷震子是常有往来的朋友,听了这话,心中诧异:“我只知道雷震子只有一个姓秦的弟子,秦元浩还有一个弟弟这我可没听说过。难道是最近才拜的师?”文胜中改扮得十分巧妙,一阳子在武当山虽然见过秦元浩几次,由于心中没有起疑,刚才也就觉察不出他是假冒,但现在听了这话,不禁对文胜中多瞧了两眼,却隐隐的感觉到有点什么不对了。
一阳子的性情与仲长统相反。仲长统最爱多管闲事,而他则是最不好事的。不过既然有了怀疑,他也想要把秦元浩的弟弟找来一见。
一阳子正要开口,忽听得环佩叮咚,原来是新娘已经出来敬酒了。一阳子把话语咽回,心道:“且待敬酒过了再问元浩也还不迟。”
江晓芙和宇文雄是经过许多波折才成婚的。今日她做了新娘,由新郎陪她出来敬酒,不禁喜上眉梢,矫羞之中更添了几分妩媚。可是当她的姗姗莲步,来到贵宾的一席之时,却是不由得愣住了。
按理她是应该向首席贵宾先行敬酒的,但她却怎想得到这个首席的贵宾竟是个小叫化!而同一席的又有两位辈份极高与师门渊源极厚的两位老前辈——仲长统与一阳子。她应该向谁先敬酒呢?
急中生智,江晓芙低声说道:“请各位贵客喝杯淡酒。”那是表示对席上的客人都一样尊重,让客人自己取酒。客人都站了起来,只有江海无夫妻以家长的身份端坐不动。
文道庄摹他说道:“不敢当。”把托盘轻轻一推。看是轻轻一推,其实已是运用了三象神功,要把江晓芙震伤,跟着便要出手擒她作为人质。
江海天做梦也想不到有这种事情发生,但金逐流则是早已准备好了的。就在这同一瞬间,金逐流也蓦地把那托盘一推,盘中的酒杯登时都跳了起来,酒花四溅,连江海天也给溅得满头满面,但文道庄的三象神功,却是给金逐流消解了。
金逐流冷笑说道:“又不是特地给你敬酒,要你先说什么不敢当?”我坐首席,我都还未曾喝酒呢!”
江晓芙吓得呆若木鸡,但她还未知道她的性命已是在那托盘一转之间,从死亡的边缘上转了回来,由生到死,由死到生,作了一个循环。不但江晓芙茫然不解,一众宾客也都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情,谁也不敢想象文道庄竟是包藏祸心,有那么大的胆子要暗害天下第一高手江海天的女儿。
江海天是明白的,但文道庄的“三象神功”并不是他出手消解;因此他也还未能省悟文道庄是谁。当下,他就暂不作声,看文道庄如何言语。仲长统与一阳子见主人没有发作,也就暂且袖手旁观。
文道庄又惊又怒,强自作态,喝道:“小叫化,你好无礼!主人容忍你的狂妄,让你坐首席,你就妄自尊大了么?”他已知是再难得逞,要逃也逃不了,故此不能不内茬而色历,但盼可以掩饰得过去。
金逐流笑道:“好,你不肯服我,那么咱们就较量较量。我苦输了给你,让你坐这首席便是。”
喜筵上有客人要打起来,这当然是大杀风景之事。谷中莲还只道他们是意气之争,低声说道:“海天,你劝一劝吧。都是客人,何必伤了和气。”江海天笑道:“以武会友,事属寻常。难得这两位贵客高兴!咱们也乐得开开眼界。芙儿,你也不必忙着敬酒了。”
江晓芙惊魂稍定,放下托盘,坐在母亲身旁。谷中莲还未知道女儿刚才是险些受了暗算,但见女儿面色发青而丈夫又是这般言语,亦已知道事情定有蹊跷。她给女儿把了把脉,知她并没有受伤,这才放心。
江海天则知道是金逐流救了他的女儿的,当然他也是知道文道庄不怀好意的了。不过,他却不先道破,有心看看这两人的武功。心里思量:“只要他们一动了手,我就不难知道他们的来历。这小叫化要是打不过的话,我也总有办法帮他的忙。”
江海天既不阻拦,客人们更是乐得看看热闹。于是在园中腾出一块空地,大家都停下筷子,看他们二人比武、
文道庄恨不得把这小叫化一掌击毙,但却不得不装模作样地说道:“谅你这小叫化能有多大本领,你是要点到即止还是死伤不论?”金逐流笑嘻嘻道:“随便。你要怎么打我就陪你怎么打。”文道庄双眉一竖,喝道:“好,出招吧!”金逐流笑道:“我既然坐在首席,理该让你三招。”
文道庄大怒,更不答话,一掌就劈出去,金逐流用了个“风刮落花”的身法一闪闪开,笑道:“没打着!”话声未了,文道庄第二招相继发出,是极为凌厉的一招擒拿字法,只听得“嗤”的一声响,金逐流的一只袖子给他撕了下来,但还是躲过了。
他们一个攻得狠,一个避得妙。宾客都禁不住喝起彩来,但也禁不住为这小叫化暗暗担心,这小叫化第二招便给撕了一只袖子,只怕第三招更难应付。仲长统对江海天说道:“我看这两人的本领只怕是在伯仲之间,小叫化要让对方三招,未免太冒险了。”他与金逐流是不打不成相识?因此对金逐流颇有爱惜之心。江海天听了他的话,微笑不答。
金逐流笑道:“叫化子的衣裳是应该破破烂烂的,多谢你帮了我的忙了。”他险些吃了大亏,嘴里却还在说风凉话。
文道庄给他连避过了两招,心中也是吃惊不已。在又惊又怒之下,第三招使出了独门杀手。
此招一出,顿然间只见掌影重重,金逐流的后左右的退路全都给他封闭。周围数丈方圆之内,卷起了一股旋风,沙尘滚滚,被旋风卷上半空,好像一根黑色的圆柱,文道庄已是用上了“三象神功。”
近处的宾客连忙后退,怕给尘沙飞入眼睛,但却又舍不得不睁大了眼睛来看,要看金逐流如何能够避得过这一招。
尘雾迷漫中众人还未曾看得清楚,只见金逐流已是躲过了这一招,在一棵桃树下笑嘻嘻地说道:“好厉害,可惜还是伤我不着。”
武功稍弱的都看不出金逐流用的是什么身法,居然能够在对方的掌势笼罩之下脱身而出。但宾客中不乏高手,有人嚷道:“这是天罗步法!”“咦,这小叫化也会天罗步法,难道是青城派的弟子?”“不错,他踏的好像是天罗步法,但又似有点不对。他不是青城派的。”最后说话的这个人是青城派的高手萧志远,他的祖父萧青峰就是精通天罗步法的大宗师。
原来天罗步法始创于青城,但并非只此一家。江海天的师父金世遗曾采用了青城派的五罗步法,揉杂了乔北溟秘笈上的武功,精益求精,在青城派的基础上加以改进,比原来的天罗步法是更为精妙了,江海天一见金逐流踏出了本门的天罗步法,不禁惊喜交集,对金逐流的身份心中已是明白。
金逐流吁了口气,说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还招!”右掌划出一道弧形,左手骈指如戟,从肘底穿出,点文道庄的胸膛穴道。文道庄横掌一封,双方对了一掌,各自退后三步。
金逐流双指挟着一幅破布,笑道。”投桃报李、你撕我的衣裳,我岂能不撕你的。好,如今是两不输亏了;再来,再来!”原来金逐流乃是掌指兼施,他的双指点不着文道庄的穴道,顺手一勾,勾破了他的衣裳。
叶慕华看出金逐流使的是大乘般若掌法,心想。”怪不得他适才夸口,果然是比我高明得多。”心中疑云陡起,悄悄地问江海天道:“他用的是大乘般若掌吧?路数倒好像和本门的相同。他那指法我也似曾见师父使过。”
江海天道:“这是惊神指法,你还未曾学到。嗯,这小叫化的惊神指法比我还要高明,可惜欠了一点火候,要不然隔衣点穴,这姓云的已是禁受不起了。”叶慕华听师父说这小叫化的指法更胜于他,这一惊当真是非同小可!他正想再向师父请问,金逐流和文道庄已是再度交手,叶幕华顾得了看,也就无暇多问了。
双方交了一掌,都是不敢轻敌,大乘般若掌能伤奇经八脉,文道庄虽然禁受得起,在对掌之后的那一瞬间,脉息亦感不调。这还罢了,金逐流的惊神指法如此奇妙,更是令他惊异。他是个识货的人,心想:“这小叫化武学甚杂,还不知他有什么古怪的招数,我倒要小心了。”
金逐流在对掌之后的那一瞬间,也感到气血不舒,心想:“怪不得爹爹说文家叔侄的三像神功也算得是一门武林绝学,看来此人的功力似乎比我还要稍胜一筹。”
两人再次交手,金逐流采取以巧降力的打法,奇招妙着层出不穷。文道庄捉摸不透他的路数,小心翼翼的应付。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打了半柱香的时刻,兀是不分胜负。旁边的一棵桃树,树叶纷落,已是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枝。
江海天手持酒杯,捋须赞叹,心中想道:“我师父在这二十年中,原来又已创了不少新奇的招数。武学本来是一代胜过一代,在前人的传授之上,有所创造,有所发明的。而我在这二十年来自创的武功比起帅父来却是太少了,真是惭愧呀惭愧!”
谷中莲见丈夫停杯不语,如有所思,问他道:“这小叫化的本领好得出奇,就只可惜欠缺一点火候。海哥,我听你一直赞声不绝,怎的忽地一声不响了。你是在想些什么?”
江海天道:“我是在想,这许多年来武林的朋友给我面上贴金。把我捧成了天下第一高手,我是不是给这‘天下第一高手’的称号弄得自我陶醉,以致在不知不觉之间固步自封了。”
斗到百招开外,文道庄兀是未能取胜,心中不免焦躁,他已看出金逐流的功力稍不如他,于是卖个破绽,诱金逐流进招,立意和他一拼。
金逐流将计就计,倏地就是一个穿步进掌。文道庄喝声“着!”一招“斜切耦”硬劈下来,不料金逐流流一似游鱼,招数未老,倏地收回,嘻嘻笑道:“忙什么?你着了我的道儿了!”随着他的笑声,只听得叮叮当当的一片响,金逐流手掌一张,碎银子和铜钱撒了满地,手中还留了一个小小的羊脂白玉瓶,笑道:“无名岛的续断膏是难得之物,这我可要留下了。”
原来金逐流那一招乃是虚招,在近身之时却施展妙手空空的手段,把文道庄衣袋中的东西都取了过来。他虽然伤不了文道庄,但偷了他的东西,已是令得文道庄下了一个大台。文道庄又急又气,面色红得发紫,变成了像一块猪肝,观战的宾客哈哈大笑。
仲长统与江海天并肩观战,看到此处,心中颇为诧异,“咦”了一声,悄悄和江海天说道:“江大侠,你看这小叫化偷东西的手法,莫非他是神偷姬晓风的弟子?”姬晓风在二三十年之前是名闻天下的妙手神偷,他最喜欢和武林人物开玩笑,或者是偷他们的拳经剑谱,或者是偷他们的独门暗器或秘制灵丹。仲长统也曾着过他的道儿,是以识得他偷东西的手法。
江海天道:“这妙手空空的手法是姬晓风传授,但也决不会是姬晓风的弟子。姬晓风还没有他这么好的武功。”仲长统道:“听你这么说,莫非你已经知道了他的师门来历?”江海天道:“不错,是知道了。不过,现在还不好说。待会儿待我问过了他,要是我猜得对的话,我再请你们喝杯喜酒。”仲长统笑道:“今天你请我们喝的本来就是喜酒呀!”
江海天道:“不,这件喜事非同小可,比我的女儿出嫁还更令人高兴。”仲长统道:“是么?那我倒希望这场比武快快结束。好让你打破这个闷葫芦了。”仲长统见江海天若有所思,口中说是“喜事”,脸上却是一片怅惘的神色,心中更为诧异,但江海天既然不愿此时揭晓,仲长统也就不便再问下去。
原来江海天正是因为看了金逐流使出的空空妙手,而引起了他对姬晓风的怀念,从而又更引起了他对师父的怀念。姬晓风和他的父亲江南乃是八拜之交,和他的师父金世遗也是不拘形迹的好友。
二十年前,在金世遗夫妻遁迹海外之后,不久姬晓风也失踪了,有人说他是到天竺去了,也有人说他是去访寻金世遗去了。究竟如何,无人知道,总之他就是像金世遗一样,一去无踪,武林中少了个爱闹事的姬晓凤,也寂寞多了。
江海天心里想道:“看来这小叫化走是我的小师弟无疑了。他使得出姬伯伯的神偷手法,看来姬伯伯也定是和我的师父同在一起。只不知他是否还活在人间。要是姬伯伯还活着的话,那已是七十开外将近八十的老人了。嗯,我的爹爹比他年纪小了差不多十岁,却不幸先去世了。要是他能够活到今日,得知他老朋友的消息,该是多么高兴呢!”
江海天心里又想:“今年正是师父的六十大寿,师父武功盖世,想必身体健朗。时间真是过得快,已有二十年来没有听到他老人家的教训了。”江海天以一个书僮之子的身份,得以成为当代的大侠,边都是靠了师父全世遗一手教养之功,师门恩义,真可以说得是恩重如山。所以江海天对于师父,那是无日不在怀念的,如今见了金逐流,当然是更想起师父来了。
江海天正自遐思,忽听得仲长统叫道:“妙呀!江大侠你看到了他这招剑法没有?”
江海天把眼一看,只见文道庄正被金逐流迫得连退三步,但金逐流仍是双手空空,手中并没拿剑。叶慕华侍立师父身旁,听了仲长统的话,诧道:“仲帮主你说他使的是剑法么?”仲长统道:“我正想请教你的师父,这小叫化使的似乎是天山派的剑法吧?”
江海天点了点头,说道:“不错,他现在使的一招正是天山派的须弥剑式,刚才的那一招,我却没有留意。”原来金逐流是以指代剑,使出本门的剑式的。金世遗所传的剑法,是以天山剑法作基础而加以变化的,不过以指代剑,把剑法化到指法上来则完全是全世遗的创造。江海天的门下弟子都还未曾学到这样高深的功夫。
一阳子也看出了金逐流使的是天山剑法,天山派的少掌门——唐加源正在他的身后,一阳子回头问道:“唐少侠,此人可是你们贵派弟子?”唐加源一片迷茫的神色,说道:“不是。但却不知他怎地学来了这几招须弥剑式,和敝派所传的剑式神形俱似,但却又不尽相同。”
一阳子忽地似乎发觉有什么不对,怔了一怔,问道,“那武当派的秦少侠呢?”原来文胜中的座位是被安排在唐加源身边的,后来文道庄与金逐流交手,唐加源和他也是同站在一起观战,一阳子则站在他们的前面。一阳子全神观战,此时回头一望,方始发觉“秦元浩”已经不见。
唐加源也是此时方始发觉,说道:“奇怪,我刚才还在和他说话的,他到哪里去了?”话犹未了,忽听得对面的长廊传出了喧闹之声。
原来文胜中越看越害怕,心里想道:“今日之事只怕凶多吉少,爹爹暗算不成,迟早会给一人识破。封伯伯已然走了,我还留在这里做什么?”他只求自身脱险,连父亲也不顾了。于是趁着众人都在凝神观战的当儿,悄悄溜走。
要走出园子必须经过长廊,长廊上秦元浩也在凝神观战,不过当文胜中走过长廊的时候,却偶然给他发现了。
秦元浩一跃而起,拦住了文胜中,冷冷说道:“文兄,你我该换回衣裳了吧?”文胜中大吃一惊,但他也极为机警,当下立即运掌一推,说道:“老二,你胡闹什么?你瞒了我偷跑下山,我还未责罚你呢?”
这一掌文胜中运的是“三象神功”,他的“三象神功”只是入门的功夫,和他的父亲当然是差得太远。不过,虽然如此,掌力也还是足可裂石开碑。秦元浩喝道:“你胡说什么?”用掌一托文胜中的肘尖,信手一招“覆雨翻云”,化解了他的这一招偷袭,双指便点向他肘尖的“曲池穴”。
文胜中连忙使个“脱袍解甲”,沉肩塌背,避招还招,运力又是一推。可是秦元浩的本领乃是在他之上,他的初入门的“三象神功”伤不了秦元浩,给秦元浩横掌一封,便把他的掌力尽都化解,文胜中也依然是冲不过去。不过秦元浩也胜不了他许多,是以在数招之内,秦元浩也还未能将他制伏。
他们这一交手,惊动了旁边的客人。当叶慕华带秦元浩进来的时候,有几位客人曾听得他们谈话,当时秦元浩不愿便即揭开真相,假认文胜中是他哥哥,这几位客人只道是真。文胜中的改容易貌之术极妙,他们两人站在一起,十分相似,旁人也都把他们当作了两兄弟。
有个客人便笑道。”两兄弟闹些什么?这是江大侠的喜事,你弟弟来趁热闹,你做哥哥的又何必责备?”他哪里知道是秦元浩要扭着这个假冒他的人,还只当是做“哥哥”的文胜中要责打弟弟。
秦元浩正要说出真相,忽听得场中哗然大呼,原来是金逐流撕下了文道庄的长衫,但却给文道庄打了一掌。以一个武学高手的身手,给人剥下了衣裳,当然是大大丢脸之事,但金逐流给打了一掌,却是吃的实亏。江家的宾客起初不满意这小叫化的狂妄无礼,但见他年纪轻轻,武功好得出奇,渐渐的不觉佩眼起他来,此时见他吃了亏,有许多客人就禁不住惊呼了。
秦元浩也不禁吃了一惊,文胜中何等溜滑,趁着秦元浩蓦地一呆之际,已是把他推开,跑过长廊。长廊上的人此时正在全神注意场中比武,就是刚才要想劝架的那几位客人,此时已也都把注意力重新集中,看场中精彩紧张的比武,懒得理什么“两兄弟”的“吵闹”了。
奏元浩此时还来得及揭发他的真相的,只要他说一声,江家的亲友即使不是立即相信他的话,也定然不肯让文胜中跑掉。但秦元浩还未知道文道庄的过去来历,也还未完全知道文家父子的阴谋。他只道文道庄和江海天只是寻常的“过节”,今日之来,是要找江海无比武,“出一口气”的,而金逐流代江海天出头,则大出他意料之外。
秦元浩毕竟是一个忠厚的人,就在他想要出声的时候,心里却忽地想道:“这姓文的年纪轻轻,虽然心术不正,尚非奸恶之辈。我若开口揭穿他的真相,可就要毁了他的一生了。我既然可以放封子超走掉,又何必定要与他为难?罢了,不如让他走了之后,我再向江大侠说明真相吧。”于是话到口边,又吞了回去。
秦元浩关心金逐流的安危,他听得众人惊呼之声,不知金逐流打得如何,于是就回过身来,再向斗场观望。只见金逐流挥舞那件破烂的长衫,向文道庄一罩,嘻嘻笑道:“小叫化偷东西,有时也难免失手的。挨一掌换来了一件破长衫,倒也还算是值得。”原来金逐流刚才是有意激怒文道庄,于是冒险欺身,用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撕下他的长衫的。
虽说“冒险”,但金逐流是自有几分把握的。他打了半个时辰,早已是知己知彼了。他估计对方的本领,自己用天罗掌法去撕他的长衫,只要动作得快,即使吃他一掌,立即便退,掌力未透,也不至于受伤,结果像他估计一样。秦元浩见金逐流并未受伤,放下了心。
金逐流之所以要激怒文道庄,倒也并非只为爱好戏耍,而是因为高手比斗,倘符一方心浮气躁,对方便有可乘之机。金逐流的武学比文道庄高明,功力则稍有不足,因此尽管他奇招妙着层出不穷,斗了半个时辰,兀是不能取胜。金逐流想要取胜,这才有意将他激怒。
文道庄果然中计,他自命是仅次于江海天的武学高手,如今在众目睽睽之下,给一个小叫化剥下衣裳,当真是又羞又怒。
羞怒更加之下,文道庄暴跳如雷,大喝一声,双掌盘旋飞舞,把金逐流向他搂头罩下的那件衣衫打得化成片片蝴蝶,衣裳是柔软之物,本来不易受力的,而文道庄的掌力居然能把长衫碎成片片,掌力之神妙,也当真是足以惊世骇俗了。
但金逐流正是要他如此,文道庄一开始暴躁急攻,立即便给了他可以乘之机。金逐流使出了精妙无方的天罗步法,身如流水行云,忽掌忽指,指东打西,指南打北,寻摄抵隙,着着找寻文道庄的“空门”攻击,不过片刻,文道庄已是迭遇险招。
文道庄心头一凛,连忙凝神静气,沉着应付,可是,已经迟了。金逐流一旦抢了先手,紧紧进逼,哪里还能容他扳回平手?文道庄尽管是使出浑身解数,也是只有招架的份儿了。
场中的喧闹平静下来,一阳子找着了叶幕华,说道:“我刚才看见秦元浩已经走了,他的弟弟在那边长廊,刚才两兄弟似乎发生了争吵。你把他的弟弟请过来,我想问一问他。”长廊所闹之事,叶慕华也曾注意到了,不过刚才因为场中斗得正在吃紧,他无暇抽身去看,此时架势已经稍缓,他听了一阳子的话,便去把秦元浩找来了。
文道庄全神应付金逐流的怪招,对周围的一切,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他正在长廊上和秦元浩打架,他也还未知道,但现在,叶慕华带领秦元浩过来,就在他的眼前经过,他虽然心无旁骛,也不能不看到了秦元浩了。
文道庄一惊非同小可,心里暗叫“糟了,糟了,这小子一来,什么事都被他拆穿了!”高手比斗,哪容得稍有分心?文道庄本来就被金逐流抢了攻势,只有招架的份了,如今由于秦元浩的出现,他骤吃一惊,心头大震,章法大乱,连招架也招架不来。
只听得“蓬”的一声,给金逐流重重的击了一掌,噔、噔、噔的接连退出了六七步,兀是未能稳住身形,金逐流这次用的是金刚掌力,饶是他有护体神功,也痛得双眼发昏,金星乱冒。
仲长统正在向江海天发问:“小叫化的来历你看出来了,这姓云的来历你可看出了没有?”就在此时,文道庄已给金逐流一掌击退,仲长统大喜叫道。”小叫化赢了,赢了!”
金逐流嘻嘻笑道:“一掌还一掌,我也还未能算赢。再来,再来。”扑上去,正要再加一掌,把文道庄击倒,忽听得江海天叫道:“师弟,让他去吧!”此言一出,满堂宾客,无不惊奇。仲长统笑道:“哦,原来他是金大侠的儿子,老叫化真是胡涂,他名叫金逐流,我听了他的名字,早就该想到了的。”
文道庄忍着疼痛,还在做着防御的姿态,江海天微微一笑,说道:“文先生也可以罢手了。二十年不见,恭喜你的三象神功已经练成,令叔好吗?”
文道庄惘然若丧,面如死灰,说道:“姓江的,你不必说风凉话了,我打不过你的师弟,当然更打不过你,要杀要剐,随你的便!”
江海天道:“难得你还念着故人,今日你来到我家,江某岂有将客人难为之理?你若是高兴,可以和我再喝三杯。若是要走,我也是主随客意,决不阻拦!”
江海天素来是一诺千金,武林中人,人人知道,但文道庄却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在这样的情形之下,他还不敢相信江海天说的是真,心想:“哪有这样便宜的事?”正由于他捉摸不定是假是真,一时间还不敢走。
秦元浩只怕江海天还未知道内情,说道:“江大侠,这人是特地来闹事的。刚才走掉的那个小子就是他的儿子,他偷了我的请帖,冒充我的身份而来。”正是:
冒名闯隐因何故?只为当年宿怨来。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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