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
梅映雪在房里整理收拾时,忽从丈夫的书中掉出一张纸,她拾起纸张,感觉很像是上次无意中看到的那张借据。她本想故作不知将它放回去,却还是忍不住好奇打开来看。
一看之下,梅映雪只觉脑们轰地一响,晕眩了一刹那,拿着纸张的手竟不由自主轻颤了起来……
这是一张押当状,上头所写的物品全是后母给她的嫁妆首饰,当然还有那一小袋的珍珠。
震惊过后,她立刻奔至大木箱前,毫不思索便打开木箱察看,一看之下更是惊愕无比!那数套由上好布料裁制的衣裙也不翼而飞了……
她立刻又探手去翻寻那紫檀木盒和小锦囊当然是找不着了!
正当此时,杜子风从外头进来,看见她似在翻找木箱里的东西,不由一愣,顿感心虚却故作不知情地问:“你在找什么东西吗?”
梅映雪闻言霍然转过身,咬牙怒视着他,悲忿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手中的那纸押当状被摸得死紧。
杜子风见她如此神情,心中暗感不妙,但仍暗自镇定心神,故作无事状地问:“你丢掉了什么东西吗?”
梅映雪不知他为何还能装出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强忍忿怒的泪水,反问:“你应该知道的啊!”
杜子风耸个肩,故作不知状。“我应该知道什么啊?我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什么。”
梅映雪没想到他是这般无赖的男人,气得娇躯发颤,抑不住满腔怒气冲口而出:“你偷走了我的首饰和珍珠,拿去典卖了对不对?”
偷窃的事被揭发了,杜子风心口不由一跳,却强自镇定,板起面孔恶人先告状地反问:“你这个女人可不要含血喷人,有什么证据拿出来呀!”
梅映雪抬手把那纸握在手中的押当状,抖开让他看个清楚。“这就是证据!上面有你的签字,难道是我冤枉了你吗?”
杜子风没想到那张押当状会被她拿到,顿时哑口无言,待一回神就想上前去抢那张押当状,哪知他快,却有人比他更快。
“让我看看。”
杜大娘进房来,上前一把就从媳妇手中接来那张典当状。一大早起床就听见房间里传出夫妻俩争执的话语声,她悄然来到房门外探看听个真切,究竟小两口在吵些什么,没想到竟听见儿子偷了媳妇的首饰去典当,当下立刻进房来了解真相。
杜大娘看了那张押当状也是气得说不出话来,转首怒视着儿子!
杜子风见状知道老母亲生气了,却只是毫不在乎地一撇嘴,双手一摊无赖至极地说:“当都当了,你们对我横眉竖目也没有用啊。”
梅映雪悲忿到了极点,泪珠滚滚落下,凄声厉问:“……你凭什么拿走我的东西去典卖?凭什幺!”那是后母对她的一片爱护之心,意义非凡呀。
杜大娘见媳妇悲忿落泪,怕她回去向娘家哭诉,且又错在儿子身上,到时可会吃不完兜着走;更气儿子不长进,纵使娶了个贤淑的妻子,仍恶性不改。不由怒声骂道:“还不向映雪赔不是,去把东西给赎回来!”
钱都已用光了,叫他拿什么东西去赎回那些首饰和珍珠呀?杜子风被母亲责骂得恼羞成怒,便转而迁怒到妻子身上。
“我凭什幺?我凭的就是我是你的丈夫!丈夫就是天,你知不知道?你都已经嫁给我了,你的东西就是我的东西,理所当然我有处置的权利,不过是拿它换几个钱当家用,你就这幺紧张地叫嚣!我还没怪你是个不孝媳呢,明知家里没钱也舍不得拿那些东西卖钱买些鱼啊肉的给娘吃,我是帮你免于成为不孝媳、恶妻,你不感激我就算了,还在这大嚷大叫什么呀!难道你想留着那些东西背着我养姘夫不成?”
梅映雪骇然极了,万万没想到这话会从他口中说出!眼前这个人真的是她那知书达礼的“文人相公”吗?
杜大娘作梦都没想到她生养的儿子会恶劣到这种地步,亦是气得浑身发抖。
“劣子!你给我闭嘴,快向映雪道歉!”
“我又没说错什么,为什么要道歉?我今天还有事要办,要出门了。”杜子风说完扭头就走。他今天可是和胡仙儿约好了,要一起到终南山赏玩风景。
“你……你这个劣子!给我回来!”杜大娘气忿难当地想唤回儿子,却在追出两步后感到一阵晕眩,身子不由自主地摇晃了两下。
梅映雪见状忙上前扶着婆婆在椅子上坐下。“娘,您没事吧?”
坐下之后,杜大娘觉得好多了,面对媳妇她有着满心的愧疚,遂拉起她的手。“映雪,对不起……都怪我教子无方,风儿实在太不像话了。”
“娘,没有关系的。”梅映雪只能紧握婆婆枯瘦的手,强忍满腹的气忿,沉重地说:“这就……算了吧。”
这句话是自我安慰,也是自我压抑,都已经嫁了这样的丈夫,现在还容她反悔吗?说完,过去挽起竹篮。
“时间不早了,我得赶紧去洗衣服了。”
杜大娘隔窗望着要去溪边洗衣的媳妇,再次看看手中的押当状,摇头自喃骂道:“这个劣子,都已成亲了,为什么还不改其劣根性呢?”语毕却只能无奈地重重叹气。
梅映雪手挽竹篮,循着小径来到溪边,看见往常洗衣的地方已没有凉荫了,遂改换至尚有凉荫的地方。她把竹篮里的脏衣服浸泡在溪水里,拉好裙摆掏起那件她亲手缝制的月白长衫欲揉洗之时,身后草丛后方传来一阵话语声——
“怪了,今天怎么不见杜家的媳妇儿来洗衣呢?”
“或许早已回去了吧。”
“唉,说起那梅姑娘也真是可惜了,谁不嫁,偏偏嫁给了杜家那个败家子,我听说他爹原是个县令,可惜勾结当地权贵收受贿赂,不但鱼肉乡民,还审案不公,有钱判生、无钱判死,后来东窗事发,被革职查办,最后落了个畏罪自杀,杜家母子才迁居到咱们这里来。本来母子两人的生活也还过得不错,只可惜杜子风爱赌,听说不但把每月的薪俸赌光了,甚至还偷取杜大娘的珠宝首饰变卖一空呢,真是个不肖子!那姑娘嫁了这样的丈夫,注定要吃苦一辈子的。”
“说起那杜家的媳妇也真是了不起,本是布庄的千金小姐,嫁入杜家后不但没有大小姐的脾气,还事事都肯学习呢,真是个孝顺的好媳妇。只是令人不懂,那样一位千金小姐为什幺愿意嫁入杜家呢?”
“我听杜大娘说,他们两家原是世交,从小就有了婚约,亲家翁后来发达了,但为了诚信,坚持要把女儿嫁过来。”
“哼,如果是我,我宁可毁约背信也不让女儿嫁过来吃苦。”
“我听说啊,这桩婚事是那个骗死人不偿命的姚媒婆居中牵线的,搞不好是她在暗中搞鬼呢。”
“说不定呢……”
随着话语声逐渐远去,梅映雪的一颗心仿如沉入寒冬结了冰的湖里般好冷、好冷……眼前的景象逐渐模糊,脑中渐成一片的空白,直到数滴温暖的水珠滴落手背上,她才渐渐回神。原来这一切是个大骗局,顺从了后母的心意,却在被刻意瞒骗下,嫁给了一个胸无大志、好逸恶劳又好赌的男人。
无奈的悲哀和深沉的绝望充塞了她的胸臆,梅映雪只能默默流泪,看着亲手为夫君缝制的长衫被溪水给冲离了石上,随着溪水飘流而去。虽然心底有个细小的声音在呼喊:不能让它飘走、不能让它飘走……但她全身却僵住了,动也动不了。就像在成亲之初对组织家庭满怀希望,但在发现丈夫的真实面貌后,骤然感到茫然与说不出的无奈,还有彻底的失望。
直到日头高挂天际,火热的太阳光烤得她浑身炙热,梅映雪才渐渐回神。
她木然地把浸在溪水中的衣衫捞起放进竹篮中,提起竹篮转身循着小径往回走,任由衣衫上未拧的水沿路而滴,只觉得双脚沉重得几乎走不动,每跨出一步都是那幺地艰难,小径似变得十分绵长,回家的路好远、好远……
杜家院子里,杜大娘把柴房内半干的柴火搬出来晒。虽然娶了媳妇,家里多了一个人吃饭,可是媳妇肯吃苦耐劳,婆媳俩一起采野菜、砍柴,无形中反而节省了一笔生活开销。只是媳妇去溪边洗个衣服,为什么洗了这幺久?该不会发生了什么意外了吧?
当她这幺想时,却看见媳妇惨白着一张素颜,手中的洗衣篮几乎是用拖的回来,看着面如死灰的她,杜大娘不觉担心地上前轻问:“映雪,你怎幺了?是不是被什么东西吓到了?”
梅映雪呆滞的眼眸微转,注视着婆婆苍老的面容,一股说不出的悲伤和忿怒塞满了心口,顿觉全身好重、好重,重得她感到双脚已无法负荷体重,遂不由自主往地上倒去。
杜大娘见媳妇突然昏厥,吓得她手足无措,本能地上前扶起她急声唤叫两声,见没有回应便半扶半抱将她拖回屋里。
傍晚。
杜子风踏着极轻快的脚步、心情十分愉悦地回到家里,末踏进家门前就瞥见老母亲在井边打水,他不由眉头一皱上前询问:“怎么是娘在打水?这不是映雪的工作吗?”
杜大娘放下水桶,看着儿子冷冷地说:“你把映雪给气出病来了!你回来得正好,换你来打水,我去熬点草药给映雪喝。”语毕便朝厨房走去,末了还不忘交代一句。“要把水缸提满。”
杜子风站在井边,暗暗气恼妻子真是没用,只会耍大小姐脾气,不过是变卖了点首饰,有必要气得装病吗?他心不甘情不愿地打水,想着胡府那奢华的排场,满桌的醇酒、山珍海味,和金碧辉煌的屋宇……若是能住在那里头,即使不当官,也可过得像皇帝老子般的享受。他愈想不觉开始对妻子心生怨恨。
当晚,杜子风就把巧遇昔日亡父故交,以及答应娶其女的事向母亲秘密禀告。
可是,任杜大娘想得肠枯思竭却是怎么也想不起亡夫有个叫胡梭的故交,不由疑虑地说:“我不记得你爹有这样的朋友,该不会是那个人胡说的吧?”
“有没有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就要飞黄腾达了!娘,只要我与仙儿拜堂成亲,就算哪日他们说认错了人,届时生米已煮成了熟饭,想反悔也来不及了。”杜子风得意地说。
“可是映雪怎么办?那位胡姑娘愿意当侧室吗?”杜大娘问。
“怎么可以让仙儿当侧室呢?”杜子风惊叫,随即嘴角漾起抹阴狠的笑意:“只要把映雪给休掉就行了。”
杜大娘闻言大惊失色,骇然地问:“你怎幺可以有这种想法?映雪是个无可挑剔的好媳妇,而且她又没犯什么过错,你这样无缘无故休妻,亲家翁会来找我们理论的。”
“我才不怕她家那小小布商呢!”杜子风豪气干云地说:“胡世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中书令呢,虽然已告老辞官,但朝廷里一定有为数不少的朋友和门下,只要世伯一纸书信或一个口信,谁又敢拿我怎样?”话落抬手扶着母亲的肩头,激动哀求地问:“娘,难道你要眼睁睁看着你儿子平步青云的机会,就这样白白地错过吗?”
杜大娘迟疑了,她当然希望儿子有好前程!她之所以处心积虑和梅家结这门亲事,无非也是想靠梅映雪的关系,为儿子图谋个好将来啊。“可是——映雪并没有犯下任何七出之罪呀。”
杜子风知晓母亲似已同意他的做法,又听见母亲提到七出之罪,心中立刻有了一个想法,一个让妻子从他眼前消失的好方法。
梅映雪躺在床上,眼神空洞地直视着前方。到今天已是第三天了,她并不觉得哪里会痛或怎样,只觉得浑身无力、胸口郁闷,感觉像是累积了过多的疲劳,一下子爆发出来般。
杜大娘端着汤药进来,看见媳妇面容苍白憔悴,又想起儿子的打算,胸臆间不觉涌上一股深深的歉疚,上前扶起媳妇轻声问:“你有没有觉得好一点了?”
梅映雪见婆婆如此关心她,颇感过意不去,便点头轻答:“觉得好多了。”
杜大娘把汤药递给她,几番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说:“映雪,如果杜家有什幺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能原谅我们吗?”
梅映雪以为婆婆讲的是典卖首饰的事,她现在是无力也无法再跟他计较这些了,因此有气无力地说:“娘,没关系的,一切都过去了。”
杜大娘实在舍不得这样的好媳妇,但为了儿子的将来,她也只能这么做了,思忖片刻又说:“为了这个家、为了子风,也只好委屈你牺牲奉献了。”
事情都已到了这田地,就算知道被骗又能怎样?她还有反悔的馀地吗?都已是他的人了,梅映雪纵使感到无奈、气忿,却也只能暗叹口气认命了,遂轻声说:“我已是子风的妻子、杜家的媳妇,我会为这个家奉献出我的一切。”
杜大娘心里感动,却也更加深了心里的歉疚。
这时,杜子风从外头回来,一进房看见妻子还躺在床上,劈头就痛骂:“你这个懒女人,没事装什么病!我娶你是要你事奉公婆、照顾家庭的,现在可好了,你三餐不煮、衣服不洗、家事不做,双袖一甩躲进房里装起病来了,甚至还大逆不孝地要婆婆伺候你!若让你再继续这样下去,我岂不成了纵容恶妻欺公婆的不孝子了?今天我一定要好好地治治你这个恶妻、不孝媳,否则这世上还有天理吗?”
梅映雪根本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耳闻丈夫不实的指控,惊骇之馀就欲起床上前向丈夫解释她是真的身体不适,不是为了偷懒不做家事,哪知脚才一落地便觉双腿一软,竟不由自主跪倒在地,抬首含泪辩解道:“我……我没有装病偷懒,我是真的觉得浑身无力啊……”
杜子风只是冷冷一笑,从袖袋里掏出一张纸,丢至她面前。
“拿去!你这恶妻,不事奉婆婆,已犯了七出之罪中的‘不事舅姑’之罪,从今以后你不再是我杜子风的妻子,我们杜家也没有这样的不孝媳,你现在立刻给我滚出去!”
梅映雪捡起那张纸,展开一看,开头“休妻书”三个字,霎时让她脑中一片空白,心口冰冷,良久无法回神,只是呆呆地看着那字迹逐渐模糊不清的三个大字……
杜子风见她只是呆呆地跪坐在地上,上前伸手拉起她,拖着往外走,一把将她推出大门外。
“你给我滚出去吧!”说完将大门关上,并上闩。
梅映雪扑倒在门外的地上,疼痛使她回过神来,听见身后传来关门上闩的声响,她返身爬起跪步至门前,奋力地拍打着门板,哀声叫唤:“相公你听我解释,我没有支使娘来伺候我……我也不是装病偷懒,相公……你开门听我说呀,相公……”
门内静声悄然,直到声嘶力竭,梅映雪才知丈夫是铁了心要把她休离出门,最后她只能心灰意冷,转身拾起那张休妻书,跌跌撞撞地站起,满脸是泪、步履踉跄地离开破旧的杜家。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当梅映雪心神逐渐回复时,眼前是一潭碧幽幽的水潭,她觉得口好渴,本能地走至潭边,想捧水解解渴。
当她低头欲掬水时,水面上映照出一个发丝蓬乱、双目无神、面容憔悴的女子……梅映雪看了好久才认出那是自己。她抬手轻理乱发,轻抚苍白无血色的双颊,许久才喃喃自语道:“这真的是我吗?两个多月前的我不是这个样子的呀,为什么如今会变成连我都几乎认不出我自已了?”
水镜中的影像逐渐模糊,两行清泪汇聚成珠,滴落水面漾开几不可见的波纹……
“为什么他会变成这样?那个新婚之初,温文尔雅又自我期许日后必让我享富贵的良人到哪里去了?为什么会变成嗜赌又如此绝情的人?我不知道我哪里做错了,我真的不知道……难道我崇爱我的丈夫、处处以家庭为重、事事顺着婆婆的心意,这样也错了吗?如果牺牲奉献一切所得到的结果竟是一无所有,还得背负恶妻、不孝媳的罪名……我真的不知道该怎幺做才是个孝顺的媳妇、贤良的妻室了,有谁能告诉我啊……”
梅映雪抬首望着碧幽潭水,既然她已被丈夫所摒弃了,更没有脸回娘家去,今后的唯一之路就只有——死亡一途了。思及此,她站起朝潭中走去,慢慢走向潭心。
这时,潭边芦苇丛后的小径上,走出一位身着道装、白髯飘飘、手持拂尘一身仙风道骨的老道长。
老道长看见一位女子走入潭中,不由惊噫一声,本能地就想走上前去救那女子。
突然间,平静无波的潭面出现一个黑色的漩涡,漩涡迅速扩张,更隐约可见黑色漩涡内有异常的闪光。
早已失神的梅映雪,眼见异象出现在眼前,却已忘了害怕、更忘了要逃,转眼间就被黑漩涡给吞噬无踪了。
有如流星电掣般快速,黑漩涡从大又缩小,然后消失无踪,潭面又恢复至原有的清澈碧幽,只馀轻波荡漾。
老道长因这个奇景而呆怔了,待他回神时,黑漩涡和那女子已消失无踪,老道长低头略思量,抬手招指一算,喟叹一声。
“难见的奇景,难得的奇遇。”说完朗笑两声,转身一挥手中拂尘,边走边喃语:“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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