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贺营长来到团部,团长约他来的。
论身量,乔秀峰团长还没有庞政委(政治委员)那么高呢。可是,人们都觉得乔团长又高又大。
论胆量,团长固然全身是胆,从幼就不晓得怕过谁,可是政委也不弱呀。那年,还正在打游击战的时候,庞政委不是独自摸进敌人的碉堡,独自在那里看到了一切吗!可是,乔团长显得特别威武,令人生畏。
论服装,除了一双高筒皮靴,乔团长身上没有什么与众不同的东西和标志。他既无肩章,也没有帽花。他的那一身棉制服既不特别干净,式样也和战士们的差不多。可是,谁都看他象位团长。
也许是因为他作战永远决策快,打的狠,而且慢慢地他的眼神与动作也都那么配合上内心的果断与顽强,所以他才显着特别高大和威武吧。
他的头很大,脸很长,恰足以镇得住他的大身体。两只眼不但有神,而且有威。他不常高声说话,而时时微笑,可是这并不能使他显得温和。他的眼很厉害。看一下,他很快地把上眼皮扣下来。这一下就够了,他看得快,准,狠!他和贺营长是老战友:营长当连长的时节,他当营长;后来,连长升到营长,营长也升到团长,同在一个团里。二人遇到一处,贺重耘爱说:“你计划,我打!”这并非说贺重耘打仗没有计划,只凭一冲一撞;而是他觉得有这么一位坚决果断的、一座小山似的上级在后边支持他,他必定能够打得漂亮。
在乔秀峰这方面呢,他非常器重英雄营长。就是二人说闲话的时候,他也不忘了启发与帮助,希望营长成为个杰出的指挥人才。他的文化程度和政治思想水平都比贺重耘的高。他是工人出身,而且读过几年书。
贺营长进来,庞政委和程有才参谋长正跟团长商议着什么事情。
庞政委身量虽然高大,脸上可是非常的温秀,说话也很安详。他的胆量极大,而一点不外露,说话行事老那么象一位诚诚恳恳的中学校长似的,和悦可亲。
程参谋长夹在两位大个子中间,显着很矮,其实他是个中等身材。比起团长,他象文人;比起政委,他象军人。他文武双全,能打能写。双手交插在袖口里,不言不语的时候,他好象什么也不知道;及至一挺腰板,长篇大套地谈起来,他又才华横溢。不太圆也不太长的脸上没有什么特点,可是一说起话来或干起活来,就满脸露出才气。
贺营长很规矩地向三位首长敬礼,他们都笑脸相迎地接待他。团长见到老战友,特别高兴,脸上的笑意冲淡了眼神的厉害。
“你们谈,我干我的活儿去。”参谋长笑着走出去。政委顶喜爱英雄人物,很想说些什么,可是没有想起来,于是把双手搂在膝盖上边,亲热地看着贺重耘。团长刚要递烟,就想起来:“你不吸烟。”把烟卷顺手放在自己嘴里。团长吸烟很多,军服上已烧了不少小窟窿。程参谋长常俏皮地说:“团长,看你这受过空炸的军服!留点神吧!”
“贺营长,昨天我到前边,看了看地形。”团长好象无话找话地说。
团长有意地这么说,为是不教营长兴奋。可是,营长的脸还是立刻红起来。
“怎么,要进攻‘老秃山’?”
政委答了话:“什么也还没有决定。你知道就行了!”“对了,我们只交换点意见。”团长笑着说。他十分明白贺营长的心情。假若他自己现在还是连长或营长,他也不会错过打大仗的机会,一定要亲身到前边去。“你看,我们有把握把它拿下来吗?”
营长冲口而出地说:“有……”很快地看了团长与政委一眼,改了口:“可以打!我要求过几次……”
“我们,连师里,都信任你!”政委安详而恳切地说。打这么大的大仗,他有责任为党为国培养人才,鼓励干部。“可是,你要求任务的时候,还没到进攻的时机。军事斗争必须跟政治斗争配合起来。”看贺营长稍微一皱眉,他继续说下去:“板门店的谈判,你知道,已停下来好久。”
团长插嘴:“战场上打得他疼一些,他就会又想起会议桌来!我们有好几个地方可以进攻,可是只有攻‘老秃山’能把他打得最疼。敌人自己吹,‘老秃山’是最坚固的阵地!”“这些日子,”政委把话接回来,“咱们都知道,华盛顿一劲儿喊,要登陆进攻,抄我们的后路。我们必须先攻他,而且要攻他最不肯丢掉的地方,好扯乱了他的兵力,打乱了他的部署!”
“所以,要打就必定得有打胜的把握!”团长的声音还不大,可是眼神逐渐厉害起来。“‘老秃山’的阵地不大,军事的跟政治的影响可是很大。我们攻而攻不上去,或是攻下来而守不住,华盛顿就会把美国所有的牛都吹死!”贺营长的头低下去,沉思。对敌人的登陆进攻的叫嚣,他由上级的报告知道一些。可是,他的心思一天到晚萦绕在营里的事情和战士们身上,顾不得细心揣摩更远大一些的问题。他几乎专由军事上兵力上去考虑怎么打“老秃山”,没想到“老秃山”那么个小山包会有什么政治影响。他抬起头来,自己的缺欠须对首长坦白出来,光心中羞愧是没有用的!“我还是不行啊!听到华盛顿,艾森豪威尔这类的名字,我就恶心!不去想那些大问题!”
团长笑了,“谁不是慢慢进步的!当初,你我还不是一个样,只管哪里危险往哪里冲,不管别的。”
“要是光明白世界大势,而没人向敌人阵地猛攻,也解决不了问题!”政委也笑了。
贺营长心中舒服了些,把话转回到“老秃山”上来:“‘老秃山’确是不好打;不过,要是打呢,我们能够把它打下来!”
“咱们的伤亡能够很小吗?”团长问。
“恐怕不会小!”营长回答。
“咱们需要多少兵力呢?”
“强攻得至少用两个连!敌人踞高临下,有五六十挺机枪、有七道到十一道铁丝网、有七八辆坦克、有迫击炮、有火焰喷射器!”
“两个连!”团长低声地说。他和贺重耘一样,向来惯用以少胜多的战术,以一个组打敌人一个班,以一班打一排……现在,贺重耘一开口就说两个连,他看了政委一眼。“团长,”政委微笑着说,“你忘了,山上的敌人是一个加强连,可能有四百人左右!”
“对!对!”团长也笑了一下。“你看不能再少?”
“地堡就有二百来个,两个人打一个不是还得用四百人吗?”政委反问团长。
团长用手摸了摸长而大的脸。
“一次攻不上去,第二次就更难攻了,所以一下手得多用几个人!”贺重耘补充上。
“可是别忘了,我们有几个炮群配合步兵作战!”团长提醒政委和营长,他的眼极快地看一下政委,看一下营长。“我算计到炮火的支援了!”这是使营长最感到满意的一句话。以前,咱们的炮少,一位营长很难想到炮兵。入朝以后,我们越打越强,营长不但知道了用炮,而且知道了炮兵与步兵协同作战的战术。这使贺重耘感到骄傲。“用两个连,你怎么打呢?”团长问。
“我有个初步的方案!”英雄营长回答。
团长看了政委一眼,政委点了点头。他们尊重这样肯经常用心思的干部。“说说吧!”
贺营长楞了一小会儿,然后说:“我的方案可还不成熟!”他愿先听听首长们的意见,不便说出自己还没有想成熟的计划,耽误首长们的时间。
团长似乎看出营长的心思,笑了一下。“你看,咱们一下子把力量全拿上去,一下子把敌阵插乱,敌人还手不及,咱们已占领全山,怎样?”
贺营长的眼明亮起来:“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要用两连人!一下子打上去,不容敌人喘气!”
“那么,刚才你为什么不敢说呢?有困难?”团长问。“有困难!这是个新打法!”
“困难在哪儿?”
“战士们好办,战前有充分的学习,到时候怎么指挥就怎么打。”
“困难是在干部!”政委抢着说。
“对!”贺营长笑了。“干部们有些作战经验,总以为老经验最可靠!”
“好!”乔团长闭了一下眼,为是把贺营长这句话牢牢地记在心里。“你看,攻下来,咱们守得住吗?”“守不容易!可是我守敌攻,敌人的伤亡必大。为大量杀伤敌人,非守不可!好在呢,攻的时候,全山都在敌人手里;守的时候,敌人只能从后面反扑,咱们容易布置。”
“别忘了敌人的炮火和飞机!”政委慢而有力地说。“那的确不好办!”营长点点头。
“咱们的脑子可就是为应付困难用的!”团长笑了笑。“你我的想法一致,你去就你所能想到的把具体的部署写给我。”
团长又问了些营中的情况,特别问到三连,而后看了看腕上的小表。“好吧,你回去吧。”他把大手伸出去。营长先敬了礼,而后和团长与政委握手。
握完手,营长的眼对准了团长:“团长!我要求把打‘老秃山’的任务交给我!”
“打不打,什么时候打,谁去打,都要由党和上级决定;我不能答应你什么!”团长极诚恳地说。“这是个不小的战斗,只要一开火,就必须打到底!你回去吧,刚才的话都要严守秘密!”
营长又敬了礼,走出来。
“这是个既有胆子,又肯用脑子,求进步的人!”政委低声地夸赞。
(6)
从营到团,有三四里路。离交通壕一百多米的小山坡下,原有一个很小很小的村子,一共也不过有七八间矮小的茅舍。山坡下有一片田地,旱地多,水地少。村中的十来口人,就靠耕种这点地亩过日子。在从营到团的半途中,一探头就可以看见这个小村,象“盆景”那么小巧美丽。
这个小村已随着朝鲜的多少城市乡镇被暴敌炸光,连村里的一头黄牛,十几只鸡,一条小花狗,都被炸死,只剩下三个年纪不同的妇女。她们不是一家人,患难迫使她们在一块儿过活。埋了她们的亲人,拾了些没有炸碎的物件,她们几乎是赤手的,在山坡上有一株古松的地方,挖了一个仅足容下三个人的窑洞。洞口上沿安了一两块木板,作为前檐;木板上放些青青的松枝,雨水就顺着松枝流到两旁去。两个旧麻袋结合成一个门帘。
她们不碍我们部队的事。她们的小山上既没有我们的工事,她们的田地也不靠着大路。可是,部队首长除了时时派人给她们送些粮米之外,还屡次劝她们搬到第二线去,因为敌人的“威风”就在于经常乱开炮,乱轰炸,她们的窑洞又是那么浅小。可是,她们不肯走。她们的田地在这里,亲人埋在这里,她们生在这里,长在这里,也愿死在这里。敌人的炮火吓不走她们!
我们也报告给地方政府,政府派来人向她们劝告,仍然无效。“我们没有牛,没有农具,可是我们的地并没有荒了啊!在我们自己的家乡里,不是更快乐些吗?”三位妇女这么答辩。她们没有把敌人的炮火炸弹放在眼里。
我们的战士都认识那棵小窑洞外的古松,一看到古松,他们的心里就更有劲儿,因为古松下有那么三位顽强的妇女。
去年,在这小洞外,敌机又投了弹。于是,三位妇女中就只剩下了年纪最大的老大娘。她还是不肯离开这里。当我们的战士们帮助她掩埋了两个尸体,修理了窑洞之后,老大娘穿了最洁白的衣裙,来向团长致谢。她把仅有的最宝贵的一点东西献给了团长——一个小铜碗,是她的“老”儿子生前用过的;他已在前线光荣地牺牲了。
谁看见过乔团长落泪呢?他落了泪。
这以后,战士们都管她叫作“孤胆大娘”,经常来帮帮她的忙。
洞外的古松被炸去半边,剩下的一半枝叶照旧骄傲地发出轻响,当微风吹来的时候。战士们常在有月色的夜晚,看见白衣的“孤胆大娘”坐在顽强的古松下。他们也看见,老大娘时常用手作指挥的姿势,先往西一指,再用力地往东一指,然后探着身子往东看。一来二去,战士们猜到,大娘也许是想象着指挥我们的炮呢,教我们的炮轰击“老秃山”。
由团部出来,贺营长的心里很不安定,深一脚浅一脚地在壕沟里走。小通讯员在前边走的很起劲,常常回头看看营长跟上来没有,心中纳闷为什么营长今天走的这么慢。天还很冷,晚风不大,可是有点咬耳朵。
“营长!”小通讯员立住。“把帽子放下来吧!”
营长只“嗯”了一声,没心思去放下帽翅儿来。
“哎呀!”小通讯员别的都好,只是动不动地就喊“哎呀”,抽冷子能教神经衰弱的人吓一大跳。“营长,这么冷的天,‘孤胆大娘’还在松树下边呢!”
营长向那边看了一眼,天已黑了,可是还能看见松树下一个白的人形轮廓。营长心里更不痛快了。
立了一会儿,他真想转回团部去,再向团长要求打“老秃山”的任务。就是专为给老大娘和全村的人报仇,也该去打!
可是,这一仗的打法必须是新的,不能专凭自己的经验与勇敢就能打胜,虽然必须打胜!
从前,没作到营长的时候,他只须要求任务,接受任务,和出色的完成任务,不必多想别的。现在不象先前那么简单了,他的责任不同了!没有详密的计划,绝对不能出击!他愿意打大仗,可是也感到一种从来没有的痛苦!
这也许应当叫作“生长的痛苦”吧,就象我们一个中学生,在毕业之后走进了社会,因感到学识与思想的不足而苦恼着吧。
是的,全志愿军都在生长,天天生长。没有生长的生活是没有什么意义的,因为它永远到达不了一种最理想的成熟。每作战一次,志愿军的“身量”与心智就长高大了一些。它没有因为胜利而故步自封,所以继续得到更大更多的胜利。正和贺重耘个人似的,因为天天要求进步,志愿军也必感到痛苦。可是,党的领导,首长们的智慧,与战士们的勇敢,使这痛苦没有变成颓丧与消沉,反倒变成为发展与进步的有力刺激。为了前进而去克服困难,能不咬牙忍痛么?
小通讯员轻声地唱着:“雄赳赳,气昂昂……”
贺重耘的心中忽然一亮。很快地,他想起跨过鸭绿江的情形:那时候,战士们拿着的是步枪,没有多少重炮,没有空军,没有精密的通讯组织,连通话用的步行机都不知道怎么用……遇到的呢,却是美国强盗的王牌军队!我们感到多少痛苦:没有足够用的大炮,没有飞机,也没有可依托的工事!现在呢,我们不但有那么多的冲锋枪,而且有了各种大炮!我们有了空军!进步,多么大的进步!想起来,那些痛苦是多么美丽,令人非求进步不可的痛苦啊!现在,我们的战士不但会用各种新武器,而且会用从敌人缴获来的各种武器!多么大的进步!那么,指挥怎么可以一成不变呢?怎么可以不讲究新的战术呢?装备、战术、技术和文化,应当一齐进步!
他恨不能马上跑回去,找那个“孤胆大娘”,告诉她:我们不但必打“老秃山”,而且必能打下它来!不过,我们必须用一套新的打法,以期必胜!我们不是在这密密层层的群山中开辟了道路,作了工事,挖了坑道么?我们也要创辟新的战术,作出新的战斗方案,挖掘一切心智与力量!我们是受朝鲜人民热烈支持的中国人民志愿军,我们必须有远大的理想,要求日新月异的进步!这么一想,他痛快起来,飞步跑回营部。
他找了一张大纸,和一管红蓝铅笔,用心地画出镰刀形的“老秃山”,而后微笑着计划强攻的具体办法。忘了痛苦,他感到一种新的充实与快乐。
他一直坐到深夜。
与这同时,在那高级指挥部里,有多少干部抱着小小的油灯,在研讨每一战斗的经过,总结出经验。有多少人正钻研马克思列宁主义的政治理论,毛泽东的战略战术思想,和苏联的先进军事理论与经验。有多少专家在研究新的武器与新的技术。
我们的战士,即使是在前线,每天也须学习文化。
这样,贺重耘的努力前进不是绝无仅有的,不过突出一些罢了。可是,难道一位英雄营长不该事事带头,走在最前面,而该落在别人的后面么?
AA过了四五天,团长召集全团的营以上的干部会议。贺重耘想到,这必与攻打“老秃山”有关系。訇的一下,他的手心出了汗。他已熬了三夜,可是还没有把强攻的方案完全写好!
到了团部,一看,各营的干部都来了,他的红扑扑的脸一下子变白了,煞白煞白的。只有在他打完一仗,已筋疲力尽的时候,他的脸才会这么白得可怕。他不会掩饰自己的感情,极怕团长把攻取“老秃山”的任务交给别人,而不交给他。
假如说,团长把任务交给了二营,贺重耘必定会带头欢呼:“我们信任二营!”这是一位英雄营长应有的风度。但是,尽管是这样,他心里可不会好受。他怎么回营见他的战士们呢?凭一位英雄,而没能得到最艰苦的任务!他一定不会象黎芝堂连长那样的闹情绪、发脾气,可是他的心里会疼痛!
再说,前几天他严厉地批评了黎连长,并且既是雷厉风行地,可又循循善诱地,教战士们苦学苦练。假若这次得不到强攻的任务,战士们会怎么说呢?他们一定会垂头丧气地表示:苦学苦练干什么?用不上啊!他深知战士们的心理,他们不怕吃苦、不怕流血,而怕坐在一旁看别人打大仗。洞子不大,很闷气。贺重耘很想出去一会儿,见见凉风。可是,乔团长、庞政委和程参谋长走了进来。
贺重耘心里说:“命令就是命令,没有选择!”
团长的脸上特别严肃,可是眼睛好象很疲倦,所以眼神不那么厉害。
庞政委的样子也象一两夜没有睡好,还是那么安详,可是有些疲倦。
程参谋长还很精神,可是似乎有点勉强,他的白眼珠上有些红道道儿。
贺重耘不错眼珠地看着团长的脸,烛光的跳动使那个长大的脸上一会儿稍明一点,一会儿又稍暗一点。团长发言。他的声音比平常说话的时候高了一些:“同志们,我宣布,上级已经批准,进攻‘老秃山’!”说到“老秃山”三个字,他的眼神忽然又厉害起来,象静栖的大鹰,忽然看见一只可以捉俘的小鸟。
洞里所有的人都挺起腰来。好象忽然刮进来一阵凉风,没人再觉得气闷。
团长继续说:“这个任务是光荣的,也是艰苦的。干部们战士们屡屡反映意见,我们都考虑过。可是时机未到,又没得到上级的批准。现在,时机到了,就看我们有没有必胜的决心了!”团长在人民的部队多年,知道怎么鼓舞群众。
干部们象战士们似的,不由地高呼出:“好呀!”
团长笑了笑,然后按照前几天对贺营长所说的说明了为什么时机已到。然后,他说明:这次进攻只许胜,不许败!一次攻不上去,就再攻,再攻,再攻!攻下来,要守住!以前,我们的友军攻下过六次,可是都在大量杀伤了敌人以后,就撤下来。那时候的目的就在杀伤敌人。这次可不同了,我们要一鼓作气攻下来,永远守住!
烛光不大亮,可是每个人都设法调动着笔记本,多得点亮光,把团长的话逐字逐句地记下来。只有贺重耘不作笔记。他写的太慢,不如极用心地听明白每句话,死记在心里。同时,他非常难过,还没能把作战方案完全写好。
团长继续讲,这必是个有百分之百的准备的战斗。什么都要准备好,什么都要检查几遍。“我命令你们,一切都须亲自动手!今天散会后,你们的任务不仅是把我的话传达下去,而是你们自己要按照我的话去作!仗打好打坏,责任是在你们干部身上!”团长故意地停顿了一小会儿,他知道某些干部往往只管传达,而不亲身带头去工作。然后,他说下去。他说:关于物资的供应,师和团有充足的准备,必定作到前线要炮有炮,要干粮有干粮,要担架有担架,要药品有药品……“我们不是去偷袭一下,而是大规模的强攻,连开水都要准备好一百几十桶,战前运到前沿去!”
听到这里,有个人不由地说出来:“我们感激上级!”
贺重耘往四下里看了看,想找到刚才说话的是谁。没有找到。他可是看到好几个不到二十五岁的青年,有的还没有刮过一次脸。他心里说:“恐怕你们不晓得打游击战的时候,有多么艰苦。那时候,发一炮都要请示多少次!我们应当感激上级,更应当感激祖国人民捐献了那么多飞机大炮!”这些话只在他的心中一闪,很快地他又聚精会神地听着团长的报告。
团长指示:关于炮兵的使用,明天开步炮协同作战会议,定出方案。后勤工作是艰苦重要的工作。前后左右都是山,运输全靠人力。一开火,敌人必用炮火加紧封锁我们的交通线,运输工作人员的损失也许比步兵还大!中间还有那条驿谷川!营和连的战勤组织原样不动,团里再给添上一倍的力量,专管由阵地到山下的运送弹药与抢救伤员的工作。然后,由团与师的战勤组织分段接运,分段包干。
不准丢掉一个伤员,一位烈士,是我们永远不变的原则!
关于“战救”工作,师和团将拿出一切力量,由阵地到医院逐步设站。通讯工作必须组织得空前的严密!弹药、物资、药品,明天就开始往前运送,以便作到战前分散运送,战时集中使用。
每一部门都须作出政治工作方案,和实际工作计划。按照我们现有的条件,我们还不能完全作到全面科学化现代化,可是我们这次要尽可能地打个科学化现代化的好仗。
休息三分钟。大家很快地出了洞口。头一口凉气,使他们快意地颤抖了一下。有的人张开口贪婪地吸入那清凉甜美的空气,浑身感到舒畅。
远近没有一点声音和一个灯亮,只有黑黑的,树木被打光了的群山。寒星在黑的上空轻颤。
贺重耘是最后出来的一个。他不大愿休息,他急于想知道他的任务是什么,和到底强攻“老秃山”的任务落在谁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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