闽江两畔,蓼红苇白,鸥鹭齐飞。
一袭白袍的采儿坐在临水的岩石上,刚刚濯洗过的黑发飘扬于风中。
离采儿视线可及的地方,孤零零地停泊着一艘大船。
那艘大船,正是几个月前在海上与海寇遭遇,一帮东宫翊卫与十倍于自己的海寇一番血战之后缴获而来的。
此时的采儿,正低头凝视着掌心里一块晶莹剔透的盘龙玉佩。
夕阳斜映在玉佩上,白中泛绿,晶莹剔透……
采儿双手捧着玉儿,慢慢浸入水中——
透过碧水,玉儿越发显得温润动人。
水波晃动,仿如太子那温润深碧的眸子……
采儿一把将湿淋淋的玉儿捧出水,紧紧地贴在胸口,泪珠潸然而下……
其实,采儿原本不在南下的十八武士之列。
一切都缘于去年的那个春日——
那天,长安郊外的天空和今天一样碧蓝。
终南山脚下,浩阔的皇家猎场。
一望无际的绿野,缓坡,灌木丛和杂树林交错其间。
从远到近地滚过来一阵低沉的闷雷。
紧接着,尘烟滚涌、群马奔腾。
马蹄声、狗咬声、人叫声,如雷如瀑,直贯云霄。
原来,喜爱畋猎的太子建成,率领众多亲勋翊卫,加上齐王元吉,还有太子和齐王两宫宫府的诸多官属,众人追随雄姿英发的太子殿下,风驰电掣地翻过猎场。
狗跃,鹰扑,马奔,箭飞。
草丛林畔,麋鹿、狐狸、羚羊四处奔逃……
太子和齐王的人马在一道山坡岔口兵分两路。
齐王和他的随从纵马朝另一片山坡奔去。
太子建成和他众多随从,追随太子纵马奔驰在山这边的猎场。
渐渐地,东宫众多官属翊卫们与太子拉开了距离。
末了,太子身后左右,只剩下了一二十个亲随翊卫。
他们也在有意无意地和太子稍稍拉开一些距离。
一袭黄锦胡服、英姿勃发的太子,坐下是一匹高大骠壮的紫燕色骏马,手中的弓箭也格外硕大。
前方,几头羚羊和麋鹿正在拚命逃窜。
纵马奔驰的太子,力挽雕弓如满月——
一声呼啸之下,奔跑在最前面那只领头的大麋鹿一头栽倒!
后面一片欢呼之声!
有人纵马上前,套住猎物。
一身翊卫衣袍、混迹于众多太子亲随翊卫当中的采儿,终于按捺不住了——
此时,只见她坐下的白龙驹仿如闪电一般,一个又一个地超越了太子的那些亲随左右和翊卫将军们。
采儿渐渐就要赶上太子啦——
这时,在紧随太子的十几位翊卫将军当中,有一位脸膛黝黑、眼锋锐利的年轻翊卫,忽见有人竟然越过他们一行左右亲随,纵马奔驰并靠近太子时,不觉大惊失色!
原来,这位脸膛黝黑的翊卫将军,正是采儿的大哥裴无极!
这几年里,在自家的府上,采儿常听大哥他们一帮翊卫们赞美太子如何文韬武略,如何性情仁厚,将来一定是位千古明君……
采儿终于耐不住好奇,开始缠着大哥,想要亲睹一番太子的风采。
软磨硬缠好久,大哥终于答应她:等哪天太子率部游猎时,她可以混进随行的翊卫当中,看看太子和皇家狩猎的场面。
那天离府之前,大哥反复嘱托她:只可远远地跟在后面,万不可乱跑乱逛,更不能出手射猎。
不想,采儿一看到今天的场面,竟把兄长的嘱托全都丢在了脑后,一路纵马狂奔起来!
当采儿超过最前面大哥裴无极等七八个亲随时,看见大哥又是给她使眼色、又是给她打手势,红脸膛竟然涨得黑紫吓人时,虽也意识到该收敛一些了,可是,坐下的马儿跑得正酣,自己也正在兴头上,一下子哪里收得住缰?
干脆装做没有看见!
望着纵马飞驰英姿勃发的太子,采儿突然生出想和太子一试高低的顽皮念头来——
太子弯弓如满月!
采儿也弯弓如满月!
太子每发一箭,采儿也必紧随一箭!
太子每射中一只麋鹿,她接着也必会射中一只麋鹿!
太子每箭之下,猎物必然一头栽倒!
采儿虽说也是十箭九中,只是,因她的膂力不足之故,偶尔也有中了她箭的鹿啊羊的还在带箭奔跑!
太子终于注意到她了——
太子一面纵马奔驰,一面几番回头,惊奇地打量着她,神情中有几分赞叹,几分好奇。
平时,紧随他身边左右者,俱是朝中三公大臣的子弟。今天这位驭射过人、眉目清秀,神情间又有几分俏皮的大胆翊卫,怎么看着曾似相识,却又有些面生?
采儿见太子频频打量自己,神情中不仅没有责怪的意思,反倒有几分欣赏、几分惊奇时,越发兴致高昂啦!
一张脸儿,也因激动而越发显得美艳惊人了!
她哪里知道:后面,自家大哥和他的佐将薛子盖、司马旦子等人,早就惊出了满身大汗:天哪!真是个不知死活的疯丫头!
太子弯弓如满月,瞄准了奔跑在最前面那只硕大的麋鹿——
采儿一面纵马,一面也盯上了另外一只个头儿稍小些的麋鹿,弯弓以待,单等太子先发箭——
不料,正当此时,从旁边的灌木丛中,突然斜刺里冲出一只更壮更大的麋鹿来!
麋鹿的颈部斜扎着一支箭簇,不知死活地一头撞在采儿的马头上!
采儿坐下虽也是一匹马中良骏,却因平时不大上阵,蓦地被这样一头庞然大物一头撞来,骤然一惊,带着采儿发疯似地朝着一片林子狂奔而去!
采儿的巾绩被横曳的乱枝挂飞,外面的翊卫衣袍也被扯开……
可是,任凭采儿如何喝叫、如何拉缰,惊马也不肯停下。
惊马驮着采儿、径直朝着一处断崖狂奔而去!
采儿又叫又喊,拚尽全身气力,怎么也勒不住惊马!
采儿拉着马缰,闭上眼睛,她似乎已经看见惊马带着自己、朝着断崖凌空跌下……
突然,一声长喝如惊雷炸响:“吁——”!
惊马前蹄高扬、一声长嘶,骤然立定!
采儿却已惊昏了过去……
待醒过神来,采儿发觉:自己竟然躺在太子的怀里。
太子温润而沉碧的眸子里,几分疑问,几分惊奇,几分柔情……
采儿宽大的武士袍已被挂散,武士巾也被扯飞,披散流泻的长发,露出里面淡粉绣花的女儿衬衫和凸凹有致的身段,已然暴露了她的女儿本相……
采儿满脸绯红,急忙直起身子,一面掩着武士袍,想要遮住女儿绣衣,转而记起刚才的险境,清知是太子救了自己,一面慌忙就要叩拜:“啊!太子殿下!民,民女谢殿下救命之恩……”
太子微微一笑:“你是谁家的女孩儿?刚才好险!”
采儿未及答话,采儿的大哥无极此时满脸惶恐地匆匆跑来,一头跪倒,又是叩谢又是请罪的:“回太子的话,她,她是末将的妹妹。惊了殿下,罪该万死!”
太子微微一笑:“受惊吓的是你家妹妹,又不是我,何罪之有?我心里正奇怪呢,怎么这位小将有那么好的驭射功夫,末了为何连一匹惊马都拉不住?原来,竟是裴将军的妹妹!”
太子说完,望着采儿问道:“请问姑娘芳名?”
采儿见问,赶忙又要跪禀,太子再次拦住:“免啦免啦!你若是无极的妹妹,你们的叔父当然就是裴大人了。裴大人和我是布衣之交,彼此从不拘礼。咱们也不要太拘礼才好。”
采儿忙道:“太子殿下!民女名叫裴采儿……”
太子一笑:“哦,原来你叫采儿。采儿,你也喜欢狩猎吗?”
“回殿下,民女常听兄长他们谈起殿下,所以,才想亲眼一睹殿下的风采。不想,马儿受惊,又劳殿下相救,还扰了殿下狩猎……”
太子笑道:“不过举手之劳罢了。我看你的武功和胆略,一点不亚于你的两个哥哥。你若是个男孩子,一定更加了得!”
采儿见夸,一时心惶意乱,越发满脸通红起来。
她抬起眼,禁不住望了望面前的太子,发觉太子一双沉碧温润的眸子,恰好也正在定定地望着她时,采儿的一颗心禁不住“咚啊咚”地,直要跳出来似的。
太子微微一笑,对无极点点说:“这会儿,我也有些累了,咱们就在这片花林歇一会儿,大家随便走走看看。”
一时又转过脸来,温润的眸子深深地望着采儿:“采儿,你愿意陪我走走吗?”
采儿说:“啊?采儿……采儿,当然愿意。”
众亲随翊卫见说,接过太子和采儿的马缰,不远不近地跟着太子和采儿后面十几步远的地方。
山坡上开满了烂漫的野杏花,在明丽的太阳下闪闪烁烁的,耀得采儿心都醉了。
太子和采儿并肩漫步,一路上,和采儿谈驭射,谈剑法,谈诗文,也谈父母兄弟姐妹,谈儿时的顽皮……
太子的洒脱随和,使采儿很快恢复了快乐俏皮的天性。
那天的太子,哪里像大唐未来的一国皇帝?分明像是久别重逢的朋友。一会儿问采儿累不累,一会儿又问采儿渴不渴。还问她,刚才之惊,是不是好一些了?
那天,采儿几番疑惑,自己是不是在美妙的梦中游历……
那天,采儿也发觉,温厚亲和的太子,每当说起朝廷国事,很快就会转了话头,神情眉宇间,不觉流露出淡淡的忧郁……
太子扶着采儿爬上一处山坡,在一片盛开的杏花丛中停下步子。
太了望了望山野春光,沉吟了一会儿,转过脸来,凝视着采儿的眸子说:“采儿,我来问你,你,可愿意到我的东宫来?”
采儿闻言,一时怔住啦!
她定定地望着太子温润深碧的眸子,心下思量,或许,太子看中了自己的驭射功夫,想要她到东宫去做女侍卫,就像秦王府的女官——刀人①高惠通一样?
采儿虽为女儿,因幼时恰逢天下动荡,乱兵四起。父亲便命她和大哥二哥一起修练武功。其实,只是她遇事时,能够防身自卫罢了。不想,采儿刻苦精进,渐渐地,骑射拳剑诸般武功,丝毫也不让两个哥哥。
采儿和高惠通打小就是闺中密友。两人还曾师从同一师父学习针镖。
成年以后,因高惠通的父亲高士达是秦王妃长孙氏的舅父,于是,惠通便被她的表姐秦王妃召进王府做了刀人。从此,一个女孩子,每日和那些男子一样,随秦王或是王妃出行,打猎,上朝下朝时,也是轻甲玄袍、腰佩宝剑的,好不威武,好不风光……
采儿的叔父裴寂乃圣上的第一心腹重臣。当年,圣上的嫡长子建成被册为太子后,采儿的大哥裴无极和堂兄裴啸天两,被叔父分别引荐到太子和秦王两人的宫府做事。
大哥无极被晋为东宫翊卫队正后,采儿曾几番央求大哥:希望大哥能推荐她到太子的东宫,也像高惠通那样,做个女翊卫。
大哥却劝她跟大嫂好好学些针绩厨艺,将来也好相夫教子,气得采儿跺脚而去,只恨自己生成女儿。若也生为男子,凭着过人的武功,也和大哥无极,还有堂兄啸天一样,被叔父一并推举到东宫或是秦王府,甚至当今圣上的身边,做一名威风赫赫的禁卫将军了。
今天和太子的巧遇,太子突然问及自己愿不愿意到他的东宫的话时,采儿望着太子一双深碧的眸子,心下思量:此生生世若能守在这般宅心仁厚的太子身边,为他开道,为他守护,该是怎样的荣耀和幸福?
更何况,他还是自己的救命恩人哪!
望着太子期待的目光,采儿禁不住点了点头。
太子微微一笑,又凝注了采儿片刻,转脸看裴无极他们正在观望山下齐王元吉等人狩猎,低头把自己腰间的一块玉佩解了下来,放到采儿手中,凝视着采儿的眼睛说:“采儿,今天你我相识,我相信是上天的注定。这块玉佩是我平生所戴之物,今天权当做一件信物,请你收好了。这些日子,宫府还有些扰人的事情,等稍稍平静一些后,我即派人和你叔父说明此事,那时,再隆隆重重地接你入宫,你看,这样好吗?”
直到此时,采儿似乎才有些明白:原来,太子提出让自己入宫的话,似乎并非只是看自己的武功好,只是想要自己到他的东宫去做侍卫刀人什么的,好像,还有别的意思……
那一刻,采儿看太子一双明净眸子深深地望着自己,一颗心越发又惶乱,又羞涩,仿若酒了醉一般,竟不知该回答了……
一时,又见大哥他们一拨人一面说话、一面慢慢朝这边走来时,采儿忙把太子放在自己手中的玉儿悄悄收下,思量,等事情过后,再做道理吧……
不想,自从那天在猎场与太子一别,一连好几个月过去了,太子那边竟然一直音讯缈缈……
可是,采儿却再也无法忘却太子了。
采儿想,也许,时过境迁,每天忙着署理天下万机的太子,早就忘了他的信物?
如果没有手中这块盘龙玉佩,采儿凭什么相信,那天的一切不是一个美好的梦?
而且,仅凭着一次极偶然的邂逅,自己又凭什么该让天天忙着天下大事的一国储君惦着她?
一向没心没肺,一向单纯快乐的采儿,突然变得多愁善感起来——每天,从早到晚,她门也不出,人也不见,只是待在自己的闺房里,以玉为伴,默默回忆,默默期待……
一天又一天过去了,没有料到,在期待中整整熬煎了近四月后的一天,突然有了太子的音信——
叔父裴寂派人来寻采儿,要采儿过府一趟,说有要事商量。
在赶往尚书府的一路之上,采儿一颗心跳得快要蹦出来了:叔父从未专门召自己一个人前往尚书府的情形。
今天,叔父突然专门召自己过府,会和自己商量什么事?
她料定了:一定是和太子有关的事!
可是,那天,采儿一进门,便发现叔父显得有些心神不定。
采儿的一颗心,一下子载沉载浮起来……
叔父示意采儿坐下后,沉吟了好半晌后,抬起脸来,盯着采儿的眼睛突然问:“采儿,你,真的想到太子的东宫去吗?”
叔父的话问得十分突兀,神情也十分莫测,采儿虽说心内蓦地一阵惊喜,可是,望着叔父毫无表情的一张脸,采儿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了。
她已经预感到了:叔父不是很赞成此事。
可是,太子是大唐未来的一国之主啊!
采儿不明白,为何叔父的脸上不仅没有半点欣喜,反而显得有些忧心忡忡?
采儿突然感到自己的一颗心有些隐隐作痛——
其实,自从那天猎场一见,她就深深喜欢上太子了。
也是从那天起,她便已决定:此生此世,自己注定要为太子而生、为太子而死了……
其实,她并不敢有太多的奢望,只要能常常守护在太子身边,能成为他的一名普通侍卫,此心足矣!
可是,叔父不仅是朝廷第一重臣,更是裴家阖族的支撑,在整个家族中,有着绝对的权威……
采儿一语不发,定定地望着叔父。
叔父咳了一声,沉吟了一番:“昨天,太子召我到东宫去,我没有料到,太子突然向我提出,想选个日子,迎接你到他的东宫。”
采儿望着叔父的眼睛:她不知道,叔父是怎么回答太子的?
叔父久久地沉默不语。
采儿的一颗心揪在了一起……
采儿呆呆地望着叔父,好一会儿,叔父才叹气道:“采儿,太子眼下虽为储君,东宫太子妃的人品也称得贤淑端庄。可是,对于内宫姬妾,帝王之家一向是规矩森严,稍有不慎,便可致大祸临头啊。此其一;其二,叔父常年行走于帝王之家,给外人的感觉,表面看起来荣华富贵、权势显赫,其实,你哪里知道,伴君如伴虎,古今同理啊。叔父每天侍奉于圣上左右,真可谓如履薄冰,圣上,太子,外戚,诸王,诸臣,个个都是高深莫测,外朝内廷,吉凶福祸,更是风云诡谲、瞬息万变啊!采儿,你天性率真,大内深宫,一旦踏了进去,不仅你自己再无退路可言,就连咱们裴家阖族老少,从此,也决无进退可言了啊……”
叔父这番话的含义是什么,采儿骤然明白了!
——叔父是阖族的轴心,凡事当然要从整个家族的进退安危着想。
叔父在朝廷做官一向都以稳练著称,今天,竟然冒着可能会得罪未来一国之君的危险劝谏自己,可见,他是怎样的无奈。
采儿泪如雨下!
她明白以往大哥为什么不想自己做刀人,也明白叔父为何如此忧惧自己走进东宫了。
从叔父今天的一番话,联想那天太子时不时流露出的忧虑不安,采儿思量,太子肯定遇到什么令人担忧的重大的心事:“叔父,太子他,是否有了什么忧患?”
叔父见问,惊异地望了采儿一眼,点了点头:“你是怎么得知的?”
采儿又问:“莫非,圣上不喜欢太子吗?”
叔父摇摇头,叹叹气,转过脸去,望着阴郁的天空,犹豫了好久才说:“不是圣上,是秦王。太子和秦王,眼下已是剑拔弩张了。这些日子,圣上为此食寝难安……唉!这可真是正应了那句话:两贤相厄②啊!”
采儿突然觉得全身发冷!
“他和秦王两人,不是一母同胞的手足兄弟吗?他们兄弟为了什么,竟会闹到这种地步?”
叔父摇摇头:“帝王之家,诸王皇子,除了至尊之位,还有什么可争可闹的?”
采儿惊骇了!
“太子乃圣上嫡长,而且储君之位早在大唐武德元年既已册立已定的!秦王凭什么来争?”
叔父叹道:“采儿!你明白吗,这就是叔父不希望你走入帝王之家的原因。你太单纯,太不擅心计了。这个世上,莫说是储位,就算是至尊之位,就算是皇后之位,就没有人争了吗?”
“难道,圣上一点都不知此事么?为什么不处置他?莫非……”
叔父默然不语。
“圣上明知此事,却不肯处置秦王,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出于怜子之心;要么根本就是圣上自己有了移储之心,所以有意放任不管的?”采儿说。
叔父冷冷一笑:“你真是太单纯了!圣上既非出于怜子之情,更非是有了移储之心。”
采儿惊愕了!
难怪,太子的神情会那样忧虑,那样不安,那样无奈……
别的她不懂,可是,她常读古书,清楚的知道:无论是太子还是帝王,也无论是后妃还是大臣,一旦失位,不管你是自动禅让的,还是被人废黜的,最终,决没有一个能逃得过性命……
叔父突然转了话题:“采儿,听说,你大哥他们这几天要南下闽地,几时动身?”
“大哥要南下?我,我怎么没听说啊?做亲随翊卫的,突然跑那么远去做什么?”采儿甚感惊疑。
“太子东宫的事,我也不便细问。不过,我打量,他们此番南下,只可能和太子的安危有关……”
采儿越发惊骇了!
叔父又把话题转了回来:“采儿,今天,叔父跟你说的这些,只是想让你明白:眼下,东宫和秦王两府已经到了水火不容、你死我活的地步,所以,既使你真的喜欢太子,也要等到诸事平稳之后。你若现在公然走进东宫,咱们家即刻就会引起秦王那边的警觉,甚至引起圣上的疑心……采儿,你父母早亡,你是咱们裴家的长门嫡女,进退行止,已决不仅仅只是你一个人的事啊!”
采儿已经明白叔父今天的意思了——眼下,太子与秦王正值剑拔弩张之时,自己一旦走进东宫,秦王和圣上两人会怎么看叔父?又将置叔父于怎样的两难地步?
难怪叔父会如此忧心忡忡!
她自己可以为太子而生,为太子赴死。
可是,她不能因为自己的缘故,使叔父,使整个裴家阖族全都牵累到皇家内部纷争的漩涡之中……
她坐在那里默默心痛流泪:至少,当下,她是不能再走进太子的东宫了!
采儿突然生出了一个主意……
也许,这个主意,恰恰正是深藏不露的叔父,不动声色之间给自己指明的……
真是难为叔父了!
“叔父,采儿明白叔父的苦心了。采儿知道怎么做了。只是,采儿有一件事,想拜托叔父。”
叔父紧皱的眉头一时有些舒缓:“采儿,你说吧。只要叔父能办得到的。”
采儿望着叔父的脸说:“叔父,如果……如果太子提起采儿,就请叔父转告太子,说采儿出门去做一样要紧的事去了。事成之后,采儿会亲自向太子禀明实情,请叔父转告太子,恕采儿的不辞而别……”
裴寂长叹一声,点头赞道:“唉!好孩子!果然不愧我裴家的后人,懂得轻重缓急……”
辞别叔父回到府上,采儿便开始悄悄收拾起了行装。
在府上,采儿看大哥和薛子盖、令狐邕、司马旦子等一干人出入频繁,一连好几天都是行踪神秘的。
直到他们临行的头天中午,大哥才告诉采儿:他要和同僚一起出趟远门。
采儿问大哥,出门去做什么?大哥只说去执行一样重要公务。又嘱托采儿,要守好家门,要多陪陪大嫂,还要多督促和教导侄子的文武功课……
采儿装做诸事不知地问:“哥哥这是要到哪里去呢?多久回来?”
大哥说:“你也别打听那么详细了,朝廷机密,爹娘老子都不能泄露的。”
采儿听了微微一笑,也不和他争辩。
大哥动身前的那天早上。
长安郊外,秋高气爽。
十几位一色黑衣皮履、身佩刀剑的人,聚集在短亭柳林,像是准备出远门,也像在等什么人。
一行人当中,有好几个都是大哥的佐将和属下,因常到府上走动,众人大多都认得采儿。
他们见采儿纵马匆匆赶来,还以为是给她大哥送行呢!
众人正和采儿招呼时,就见老大裴无极和军师魏吟风两人,一路打马径直朝这边奔来。
大哥跳下马时,忽然瞧见人群中的采儿,一下子楞住了——
原来,采儿竟和众武士一样着扮:黑衣黑巾,全副披挂!
“啊?你,你在这里做什么?”大哥拉下脸喝问。
采儿一笑:“你们做什么,我也做什么。”
“你!你……简直胡闹!我们,我们到江南去执行公务,你跟着算,算是怎么回事?”无极一着急,说话都显得有些结巴了。
采儿嘻嘻一笑:“那正好啊!我还从没有到过江南呢!随你们一起去看看。”
“你,你立马给我回府去!”无极厉声喝道!
此时,旁边一棵瘦高的柳树干上,一只知了“知啦知啦”,一阵又一阵的聒噪着,闹得人说话都听不大清了。
——已经入秋季节了,竟然还有知了。
采儿转脸一瞅,对大哥笑道:“大哥,你能帮我捉住那边树上的知了吗?”
重任在身的裴无极急着赶路,一时脸色大变,正要发怒,忽见采儿一甩手,正在喧叫的知了“吱啦”一下,登时哑了腔!
众人转脸朝那边树上瞅去:只见一寸多长的十来支银针飞镖,密密地全都钉在了那只知了上!
众武士忍不住齐声喝彩!
他们皆知采儿的骑射和剑术超人,不让须眉,却不知她还练得一手针形飞镖的绝活儿?
裴无极厉声说:“你以为,凭这样的鸡鸣狗盗之技,真的就能像前朝的木兰,阵前杀敌、马上封侯吗?快回城去,莫再顽皮!”
采儿一笑道:“鸡鸣狗盗之技?大哥!战国四公子之一的孟尝君,不比大哥品级卑微吧?没有鸡鸣狗盗之技,孟尝君只怕还成不了大事呢。”
无极重任在身,见采儿如此纠缠,一时气得脸色大变,举着马鞭就要朝采儿抽去。
哪里到得跟前?早被左右众人死死拉住了!
裴无极一张脸越发铁青起来!
采儿见大哥竟要拿马鞭抽自己,不禁吃了一惊:长这么大,大哥还从没对自己发过这么大火呢!
其实,采儿明白:大哥此番南下,极有可能是一次没有归路的远行。
采儿父母早亡,二哥裴无垠于武德四年的洛阳之战中阵亡。长兄比父的大哥,一向视自己如掌上明珠。如今,他们一行尚且吉凶未卜,又岂肯自己也跟着冒性命之险?
然而,今天她已经是铁定了心:死活都要随大哥前往!
无极看采儿如此执拗,对佐将薛子盖和司马旦子等人喝令:“你们几个,把她给我捆起来,绑到树上,即刻启程!”
采儿闻言突然变脸,“砉”地一声拔剑出鞘,指着左右高声喝道:“谁敢绑我?”
无极气极败坏地指着采儿:“大胆采儿,敢耽搁朝廷公务!”
采儿噙着泪、恨恨地瞪着无极:“裴无极!今天,我明白告诉你吧:此行裴采儿是去定了!除非你杀了我!就算你能把我绑在这里,只要有人听到我叫喊,帮我松开了绳子,我即刻还会追上你们的!”
无极闻言,越发气得脸色青紫、两手发抖,既担心众人在此待的时间久了,行动和身份会有所暴露;又担心众武士上路后,采儿肯定还会随后再追来!
魏吟风看了看渐高的太阳,对无极附耳一番。
裴无极坚决地摇了摇头!
魏吟风又低声说了句什么,无极的神情方才显得有些犹豫了。
其实,召采儿入宫一事,太子私下也曾征询过他。无极说,叔父裴寂是阖族之长,裴家儿女的婚嫁全都是叔父做主,故而请太子直接和叔父商议。
他和叔父的担心一样:采儿一旦走入东宫,叔父即刻就要陷入某种漩涡……
今天,他一看到采儿,当即就猜到了:采儿这样着扮,铁定了心是要随自己南下的。
采儿虽说性情率直,却并非不知深浅之人,此番执意南下,也是她情不得已的一种选择。
追随自己南下,无论是对于叔父和整个家族,也无论是对于采儿自己,其实,真算得可进可退的两全之计……
无极再次望望天空,一咬牙,转身拿马鞭指着采儿厉声喝道:“裴采儿!你一定要跟着,那就跟着吧!不过,你记下了:若有半点差错,必定军法处置!”
采儿望着凶厉吓人的大哥,眼里噙着泪,却分明笑着说:“谢谢裴大人开恩!裴采儿若有半点差错,一定自行了断,决不连累大人半分!”
离开帝京转眼已半年有余了……
采儿把脸颊贴在晶莹温润的玉佩上,喃喃低语:“太子!太子!你在京中可得安然?采儿给你捎去的玉镯,你可曾带在身边?”
不久前,太子东宫有人前来探望十八壮士时,采儿把自己随身所带的一尊玉镯包得严严密密的,托大哥交给信使,带回帝京捎给太子……
正独自沉思的采儿,忽听有马蹄之声传来——
采儿迅速戴好武士绩、擦干眼泪,腾地站起身来,一把握紧腰间的剑柄,目光犀利地朝江滩上望去——
江畔小径上,两匹快马由远及近地疾驰而来。
采儿放松了剑柄。
是大哥裴无极和军师魏吟风出外归来。
十天前,东宫大哥的三位上司再次派人前来催问。
谁也没有料到,事情竟会拖这么久——自火烧南少林未果,及至后来的几番失利,那些和尚明显已经警觉,缉除妖僧的难度越发大了。
这几天,无极几番欲再行动,不想,军师魏吟风每每占卜,皆以卦象凶厄为由,极力阻止。只命众武士或是扮成渔樵,或是装成采药人,或是装着到寺里烧香拜佛的百姓,令武士们熟悉地理,寻找并辨认缉杀图籍上几人的相貌行踪。
大前天,大哥欲再次带人上岸偷袭讲经说法的昙宗时,军师魏吟风拚力阻止,两人几乎吵翻脸。
那天,采儿在舱外隐隐听见,军师抱怨大哥,说他做为南下首领,因怀妇人之仁,放弃了除妖的最好良机。大哥反过来讥讽军师,说他犹柔寡断且卜测时有失灵……
末了,一向儒雅的军师抱着一个大酒葫芦,独自坐在甲板上大口大口地喝酒;一向威肃深沉的大哥却抱着一只玉埙,一人坐在海畔的大礁石上吹啊吹,从傍晚吹到天黑,又从天黑吹到月出……
埙声悠远而怆凉,船上,众武士闻之,无不思念父母妻儿、戚然欲泪……
此时,采儿悄悄察看一番两人的神情:见他们下了马,一面朝大船那边走,一面低头商量着什么。
看模样,两人已和好如初。
采儿悄悄舒了口气。
傍晚,大哥无极和魏吟风便派人把采儿和令狐邕两人叫到了他们的议事舱。两人神情凝重地告诉她和令狐邕:命他们上岸去执行一样特殊的军令……
一俟得知军令的内容,面相憨厚淳朴的令狐邕站在那里,一脸涨红,默然不语。
旁边的采儿闻听,即刻惊得神情大变!
“啊?平时你们老说我是女孩子,不许这个、不许那个,这次,为什么偏偏要我前往?”
无极沉着脸,一语不作。
军师吟风说:东宫几位上司来信说,帝京的两宫之争越发激烈。缉除妖僧的密令已过了限期,故而,速命十八武士在不暴露身份的前提下,尽快完成缉杀行动……
无极点点头说,此事,他和军已商量几天了,时机难得,不得不如此。
从两位上司的神情中,采儿已经看出来:这是铁令,不容违抗……
采儿犹豫久久,末了,只得咬牙答应^
①刀人——唐代王宫侍卫女官官名。
②两贤相厄——两个有才能和德行的人在一起,反而互相为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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