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为大隋皇后的独孤伽罗,仍旧一如既往的每天寅末起身,梳洗之后,亲手为夫君熬上八珍滋补粥,尔后亲自和内侍一起,为杨坚穿衣结带并梳洗之后,将已经炖好的八珍滋补粥奉上,看着杨坚匆匆喝完半碗热粥后,赶在卯初之前,和杨坚一起乘御辇赶到早朝大殿的侧殿,然后再更衣上殿。
今天正值望朝之日。
伽罗知道,今天前来朝谒的文武百官、南北使臣以及地方官吏们,比平时会格外多一些。
伽罗和陛下今天出门的略略早了一些儿。殿内殿外,乌鸦鸦垂手肃立着宫人内侍。
四处的桔红宫灯,更衬得帝宫的空旷寥廓。满天晨星仍缀于幽蓝的天穹,就着朦朦胧胧的曙色,伽罗撩起御辇上的襜帷向远处望去,层层叠叠的殿堂楼阁于晨霭里隐约莫辨。
过了一重又一重的内廷殿阁楼台,面前豁然开朗:高大的大兴殿前,两尊硕大的金色御鼎内轰轰燃烧的油烛辉映石级。
空旷的殿堂玉阶下,手持剑钺斧戈,身披明胄亮甲的宫廷卫士们一行行、一列列,纹丝不动地伫立于暗蓝的晨曦之中。
四处竖立的五色旗帜于晨风中龙旌阳阳、凤旆猎猎地飘扬作响着。
忽听一阵洪亮雄浑的钟鸣鼓乐响过之后,厚重宽大的东西阙门依次吱呀呀相继洞开。鼓钹起处,笙箫响起,这是由郑译所谱的《朝天子》曲,旋律庄严雄伟,乐声恢宏。随着音乐,数百名四品以上文武官员和他国使臣依序而入。
大隋官员一色的绛朱和橙黄的云水章绣文武朝服,手捧玉笏,以文武和品级之别,分别披挂腰剑、佩玉、兽头鞶,身上缀金章、银章或铜章,披紫绶、墨绶、黄绶、青绶,戴一梁二梁或是三梁冠、武冠、介帻、进贤冠等等。
他国使臣虽衣冠不一,肤色不同,或是披头散发,或是满头卷发,或是结发辫在侧,或是结发辫在后,或是一条抹额束发,各自俱是金珠玉佩玎冬作响,绮罗轻裘闪烁眩目。
众人在值守官和宫监的带领下,按文武品级不同,分两班列队,肃穆端庄地依次缓缓步入大兴殿。
数百朝士,寂静无声,唯闻玉佩玎咚、衣服悉悉和朝靴轻轻触地之声。
伽罗望着文武百官绮罗锦缃、金碧辉煌的装束衣冠,心下偶然一动:百官的衣服看上去太奢华了些!
如此奢华,一旦成风,相互攀比,于国基未稳的大隋帝国恐怕是百害无一利。
伽罗转过脸来,对杨坚说:“陛下,眼下,南北未一,四方犹梗,朝廷百官,不独要为政清简,为人也要倡导清俭。为人行事,服饰宅辇绮华,为政清简最终便会成为空话。陛下应诏令文武百官和地方官吏,非是国家喜庆大典,百官无论是朝服、公服还是常服,应该倡议穿着布衣。如此,加之朝廷着力彰表那些衣着居家清简朴素的官吏,便能开一代清简新风,从而积蓄国力,遏制奢靡而减少贪腐。”
杨坚连连称赞:“嗯,这个主意太好了!朕晚朝时,再与几位要臣提议一番,命内史拟诏,发布节俭令。不独衣着布麻,朕以为,就连金银珠玉之类饰品,也提倡以钢铁骨角所制。还有,官吏车辂居室坐骑,也不可以金雕银饰辅锦绣罗之流,对奢侈的官吏要责罚处分,对节俭的官吏要给予彰表!”
伽罗道:“如此甚好!臣妾也会在宫中率先倡范,命宗室女子和命妇们去除金珠锦罗,不饰脂粉,以布衣和铁骨代之。”
杨坚微笑道:“皇后若率王公命妇和宗室女子树清俭之风,定可从内到外,杜绝自大魏、周、齐以来的奢华糜费之风!”
说话间,夫妇二人乘坐的龙辇也已经穿过殿廊径直来到大兴殿后阁门。而早已守候在此的一群内史、宫监、掌扇、司武等,早已趋步迎上来,一面悄声禀报着什么,一面接过陛下踏进尚衣殿更换衮冕朝服去了。
除了旬日百官依例休假的沐朝之日,或是逢雨雪泥泞临时放朝之日之外,伽罗天天都和杨坚同乘一辇,一直将他送到大兴殿的后阁之内,看尚衣官们忙碌而肃穆地为他更上冕旒衮袍,然后仪仗簇拥,在庄重肃穆的《皇夏》音乐声中,踏进朝堂,迈上御座,接受百官的拜谒朝贺,然后闻奏阅报。
陛下踏进早朝的大兴殿或是临光殿之后,伽罗便坐在后殿之内,一面静静等候,一面令内史亲信等来往于朝殿和侧殿之间,传述当天殿上廷议有何要事大事,陛下是如何决断处分的等等。待朝罢之后,夫妇再同乘御辇,一同返回皇后的永安宫正式用膳。
此时,伽罗静静地端坐在掖殿,忽听临光殿内金鼓俱鸣,笙箫齐发,奏响了早朝大乐《皇夏》的前奏,俄尔,有男女混唱的歌声传来:
“……深哉皇度,粹矣天仪。退扬进揖,步矩行规。勾陈乍转,华盖徐移。羽旗照耀,珪组陆离。居高念下,处安思危……”
伽罗知道:此时,冕旒流光、黄锦衮服的陛下,在左右簇拥下开始踏进朝堂了。
“……千乘按辔,万骑云屯。揖让展礼,衡璜节步。星汉就列,风云相顾。取法于天,降其永祚……”
乐曲到此,夫君已经端坐御座了,开始接受百官朝贺了。
伽罗心下挂念:只不知今天的早朝,各地有没有瘟疫、水旱、叛乱的奏章禀上?
正在思忖,家将李圆通趋步走进掖殿来。
伽罗每天早朝守在偏殿时,朝堂之上诸大臣奏禀什么要事时,总是由他来通禀:“启禀皇后,今天西境有捷报传来,行军元帅乐安公元谐率兵于青海抗击吐谷浑,吐谷浑城破而降。”
伽罗松了一口气,看来,今天并无瘟疫灾祸之事。于是点微笑道:“还有什么重要事么?”
李圆通道:“殿前有臣奏请,征发北方稽胡人修筑北方一带长城,防止突厥国扰犯。”
伽罗问:“哦?莫有北方有军报?突厥又要扰边了么?陛下准奏了么?”
李圆通道:“已经准奏了,诏书已经发出。昨晚内史接到大隋驻突厥国使臣长孙晟的密报。千金公主撺掇突厥可汗为报父仇,突厥摄图可汗正在联络各部落,有南侵之意!”
这个千金公主乃前朝赵王宇文招的女儿。她闻知阖族被诛,周室革废,自然不会再和中夏一心。看来,对她须得加以格外抚恤,收她为义女,改赐杨姓,多赠金宝绫罗。再令长孙晟对她小心防范,若仍与中夏为敌,只能设法除掉了。
伽罗正思量间,忽听钟磬齐鸣,知道早朝已罢,便命圆通先过去侍候着。此时,随风吹来一阵的饭菜的香气,知道这是膳部为退朝后的常参官们准备的廊餐备好了。惦记杨坚早晨只喝了一小碗粥,恐怕此时也已饿了。不知会不会再有别的杂事,被朝臣耽搁了。
正思量着,就见已经更上常服的杨坚返回伽罗等候的侧殿,望见伽罗,欣然一笑。两人喝了会儿茶,便听外面有宫监传禀:“御辇侍候,恭送二圣还宫!”
自从夫君入主大位以来,夫妻二人越发情深义切、形影不离了。偌大的一座皇宫,既未设三妃之宫,也没有任何嫔妾之位。唯伽罗一人独坐后宫。此时,无论是内官宫人,还是朝廷文武,背后称呼陛下和皇后时,尊为“宫中二圣”。
返回永安宫的路上,太阳的金辉映于碧瓦皇顶和亭台楼阁之上。
夫妇乘在御辇上,见四处花圃亭台中的草花树木,姹紫嫣然,欣欣向荣,秋风送来一阵又一阵金桂的芳香。
自入篡大位以来,似有神佛佑护,风调雨顺,国泰民安。杨坚坐在御辇上,一面握着伽罗的手儿,一面望着掖宫的景致,神情显得怡然快乐。
伽罗却记起了今天李圆通转禀的一件朝事来:“陛下,臣妾听说今天早朝之上,有朝臣提议发北方游民稽胡人修筑山海关长城之事,不知陛下准奏了么?”
杨坚一面望着宫苑的景致,一面说:“为防突厥和吐谷浑入冬以后对边民的侵袭,地方官奏报西北边境一带的长城急需修筑加固。稽胡人本来居住北方,他们既然已向我中夏降服称臣,又受大隋保护,便应和中夏居民一样行使服役纳税的义务。此事,朕已准奏了。”
伽罗抚着杨坚的手:“陛下,臣妾以为,此事好像不大稳妥!”
杨坚转过脸来,“哦?却是何故?”
“陛下,大隋初立,根基未稳。稽胡游牧部落虽已向我中夏称臣,不过是慑于大隋威德罢了。然而,稽胡部落所居散乱,多年抢掠成性,恐怕会有反复之徒。臣妾以为,陛下最大的心愿莫过于南北统一。不久将来就要举兵征伐南陈。眼下正在积蓄国力,外交内睦。突厥、高丽、靺鞨和稽胡等地,更应多加抚恤,甚至以联姻拉近亲好,此时,他不来扰犯我边境,不来分散我兵力便是福事。堂堂中国,兆亿百姓,哪里缺他那几个劳役的?况且,果然军情紧急,他若轻慢怠工,岂不耽搁了大事?”
杨坚闻言道:“啊?伽罗,你提醒得好!可是,朝廷已经发诏下去了,朕得返回去,派人即刻追回。”
伽罗沉吟了一下:“倒也不必即刻收回。修筑长城之事可继续发诏下去,同时,再拟一份诏书,不许地方官强迫边民前往服股。凡自愿应征前往修筑长城的稽胡人,每人每天可另外多补给些粮钱。这样,虽说朝廷负担加重了,却可使前往修筑的稽胡人既出于自愿,又感到大隋果然把他们当成自家子民了。待过十天二十天以后,再发一道诏书,暂停修筑长城。然后,再另征中夏百姓加紧修筑便是。”
杨坚握着伽罗的手,连声称好。
伽罗又把赵王之女千金公主虽因父王被杀而撺掇突厥与大隋为敌,但也请暂不要施以威逼,而应先给予抚绥,如派使前往,厚赐珍宝,并收为义女,并赐名为大义公主的想法,对杨坚说了一番。
杨坚握着伽罗的笑道:“伽罗,亏了你。如今,朝廷万机,有些事朕还真的顾不来细想。其实,朝臣所奏,有时觉得不是很重大的事,若处置不慎,却会酿成重灾!能者多劳,既然皇后在治国抚民上有如此过人之处,今后,还请我的皇后多替朕把一把关,免得因小失大。”
几十年来,无论是往日做命妇还是今日位至皇后,操劳诸多家事之余,伽罗最大的快乐便是辅佐夫君成就一番英雄壮志。此时夫君左右奇才如云,却仍旧这般重视自己的主见,伽罗不觉生出一种自豪和功业感来,她微微一笑:“臣妾情愿为陛下分担万均之一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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