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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面壁穿石

  父亲之死,令独孤伽罗从琼楼玉宇骤然跌落于万丈深渊。

  “罪人之后”四字,毒蛇般日夜缠缚和咬啮着她,令她无法喘息,令她愤懑欲疯,令她虚弱惊恐一如婴儿……

  夜晚,她一次又一次的大汗淋漓,当她泪流满面、大声惊叫着从恶梦中惊醒,杨坚都会紧紧地抱着她、哄着她,使她每每从恶厣的惊悸中渐渐平息……

  独孤伽罗病倒了,她在昏昏沉沉中整整躺了一个月。

  病倒的日子,夫君杨坚每天每夜衣不解带地守在她的身边,或是好言抚慰,或是捧药请医。在夫君杨坚无微不至的关爱和坚毅沉蕴的呵护下,濒于崩溃的伽罗终于开始走出屈辱和恐惧的阴影……

  春去秋来。转眼,父亲独孤信罹难已半年多了。

  不幸之中大幸的是,自独孤家族骤然衰败之后,杨家却因了公爹杨忠的几番沙场奇功,开始骤然腾达起来——

  公爹杨忠在近几年的南北之战之中屡建奇功,声震中外。宇文护倒和宇文泰当年一样,最喜爱的就是骁勇善战的大将,曾几次派人前往公爹的戍地慰问犒劳并书信达意,并邀请杨忠回京担当朝廷要职。杨忠却以自己痰症旧疾每到冬天都会发作,南方温暖之地宜于养病为由而几番婉然辞谢。

  宇文护见杨忠不愿回京,便以其功而诏封为随国公,并晋拜为柱国将军。

  在京兆伊任功曹之职的杨坚,也因父亲杨忠之勋,被宇文护晋迁为骠骑大将军,并封为大兴郡公。杨坚的几个弟弟,也相继得以晋封。

  当今朝廷,对社稷功臣子弟,要么干脆不晋封,哪怕你是一介白衣。只要晋封,便会从白衣一跃而为朝三品文武之职或是县男郡公。虽说晋封职爵后,未必就会委以实职,然而,从此毕竟可以承领朝廷俸禄并食其爵邑了。而一般百姓子弟终其一生,也很难晋跃为朝廷上三品职爵的。

  即令有奇略奇谋,大智大勇者,也不过被王公幕府养为宾僚,或在阵前杀敌的猛将而已。即令每战大捷,或是有了什么扶危靖乱的奇策,最终的首功,也只能记在主子们身上。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一说,便是由此而来。

  伽罗沦为罪人之后,而骤然腾达的杨坚不仅没有轻淡于她,反倒越发爱怜倍至、处处呵护起她来。每天公事完毕,便和伽罗相拥或是握手相坐,对她叙说些外面的奇闻逸事,平时,无论公事私事还是人情往来,也总要先和伽罗商议一番再做定夺。伽罗的主意,也每每令杨坚心悦诚服甚至击掌叫好。

  伽罗终于打起精神了。

  为了报答夫君的深情厚义,伽罗暗暗发誓:一定要辅佐丈夫成就一番经天纬地的大业。

  白天,伽罗帮着婆母操劳和安排诸般家事,到了夜晚,便和杨坚坐在各自的书房禀烛夜读,博览天文地理和经略兵法。

  每晚入睡前,伽罗还会跟着杨坚一半个时辰的禅。

  直到婚后伽罗才发觉,原来,杨坚自幼就养成了每天面壁坐禅的习惯。天晚夜静之时,都要在一只大蒲团上阖目调息,跏趺禅坐。

  伽罗发现,坐禅时的杨坚仿若石佛一般,纹丝不动,神情超然,气志沉蕴,令人惊愕。

  她问夫君:为何当年太学同窗时,各科并不出众,而底蕴却非同一般?

  杨坚一言未发,提笔写下:

  一意入禅,

  气沉丹田。

  日日面壁,

  三昧洞穿。

  伽罗深悟个中真谛,蓦然发觉,原来凡人与圣贤的区别,仅在思和不思、悟与不悟之间。有了禅静方能禅思,尔后方得禅悟。可惜,世人竟多不知静思禅悟之高妙。

  身心入静之后,便可得荡荡无碍,自在洒脱,万事万物犹如静水沉碧,尽皆洞明……

  嫁到杨家不久,伽罗就把杨家的藏书翻阅了个遍。她和丈夫的居室,客厅,甚至榻边几上,到处都堆满了各种古今书卷和读书札记。不像个当家的长房媳妇,倒更像个专门读书做学问的儒士。

  后来,为了使伽罗忘却丧父之痛,杨坚便开始拉伽罗参与到自己的诸多交往中了。无论是杨坚的同窗好友,还是父辈的同袍属僚,随国府的亲朋族人,以及府邸在京畿文武官员,乃至家眷依例被羁留帝京的三品以上外戍武将,家中父母嫡妻子女,何时寿辰,何时嫁娶,何时添子,伽罗都会事先一一打听明白,依序入册。每天都会查看册子,事先备下礼物,到了日子,必会亲到府上拜贺一番。

  杨坚和伽罗居住的庭落侧畔有一处占地很大的园子。伽罗设法找来了许多的果苗花种,在园中亲手栽种下了诸如石榴、蒲桃、樱桃、枣子、苹果等各样果树,每天和下人一起为果树捉虫浇水、剪枝嫁接。

  杨坚见她竟为这些事忙得满头是汗,便笑她闲不住,劝她说,家里养着成千上万的府兵和奴婢下人,这些事,她只须动动嘴,命下人去做就行了,哪里劳她亲自动手的道理?

  伽罗也不解释,只是笑道,到时要请他品尝自己亲手栽的鲜果儿。

  杨忠身为武将,半生飘泊颠宕居无定所,刀林剑丛,生死未卜。中年得子,儿子出生时又逢天兆祥瑞,紫气充庭,加上河东少林寺智仙上师的一番话,令他们对那罗延充满了厚望。

  后来,虽觉得儿子的面相和风采果然有些与众不同之处,如额上五柱入顶,龙颔虎目,神态威毅。又因婴幼儿时曾随少林尼师跏趺禅坐,故而,性情也远比同龄少年深沉缄默不苟言笑。

  杨坚十三岁那年,希望儿子能成就大器的杨忠对儿子谆谆而教:杨家自入关以来,功勋较晚,势单力薄。吾儿若欲成就大志,除了文韬武略的苦修之外,还必得通过联姻方可增其势力。而眼下皇室王公家的小姐,多不愿与人共事一夫……

  杨坚少小之时便已是志大心雄,自然领悟父亲深意。故而,虽说朝廷帝京王公子弟们在聘娶正妻之前,俱多有宠妾甚至子女,杨坚却始终未曾有过私宠……

  随国公杨忠夫妇清知:儿子杨坚虽内敛有余却机敏不足。因而在为爱子择婚之事上甚是谨慎:既要家势可靠,本人必得知书达礼……如此,一拖再拖的,始终未能寻到遂心的儿媳。

  老两口再没想到的是,自家儿子竟被大司马父女看中了!

  大司马罹祸之后,杨忠曾一度为爱子的前程感到沮丧。没想到的,后来发觉这个儿媳虽小小年纪,不仅识书达礼、孝敬公婆,而且无论在兵法经略还是家事外交上,竟然处处显出了过人的见识和机谋。但凡交付她的内外大小诸事,无不料理得既妥当又圆满。

  见儿媳处处皆能辅佐儿子,老俩口实在惊喜望外!

  吕夫人因操劳太甚,这几年身子骨渐渐的不大好了。见长媳如此能干,老俩口便商定:将府中诸多家事,连同兄弟姐妹并族中子弟的婚姻大事,一并交她张罗。

  伽罗掌理随国府的家务后,行事为人并不独断,凡事总是先与二老和弟妹商议之后,才开始张罗办理。

  此时,正好杨坚的兄弟姐妹和族中兄弟子侄相继都到了婚聘嫁娶的年龄。

  独孤家族的辉煌随着父亲的身死而寂灭了。做为杨家的嗣长媳,随国公府的当家媳妇,她清知,联姻是使孤单脆弱的家族迅速强大起来的唯一途径,也是使家族之间彼此生死相依,荣毁与共的一种联结。

  她要乘着杨家眼下的腾达之势,相继与朝中几家王公分别完成联姻。从头经营家族的兴旺大计。

  伽罗决计先促成随国府与安城公宇文宪、附马世家尉迟纲两家的联姻——尉迟纲三代附马世家,与宇文护又属表兄弟之亲;宇文宪系嗣帝的手足兄弟,将来朝廷局势不论怎样动变,他们两人都不会有落势之虞……

  宇文宪的母亲达步干夫人四十岁寿辰的前几天,伽罗便备好了寿礼,到了日子,一早便带着几名家人,抬着寿礼,来到安城郡府为达步干夫人拜寿。

  今天到安城郡府,除了为老夫人拜寿,还有一样主要的原故,便是想借此机会,促成两家的联姻。她想把杨坚的胞妹聘与宇文宪为妻。如果宇文宪不同意的话,再求聘宇文宪的胞妹河阳公主与杨坚的胞弟二郎为妻。

  凭着女人的敏感,伽罗感到宇文宪对杨坚的某种敌意。

  她必得先设法消除宇文宪对夫君的间隙……

  自宇文泰崩天后,相继成亲的宇文氏兄弟先后搬离太师府,各自置办了自己的府宅。宇文宪虽未正式娶亲,却也有了自己的姬妾和子女。

  安城郡府外庭,一身锦袍的宇文宪正与左右属僚说说笑笑地闲议着什么,一眼看见伽罗进了府门时,竟楞在那里了。

  倒是属僚高颎和裴文举反应快,赶忙迎出来,接过伽罗。

  宇文宪的一张脸儿涨得通红,一面命人看坐上茶,一面问:“是你,你……怎么一个人来了?”

  伽罗微微一笑:“那罗延到老爷子帐前奉孝去了。怎么,我一个人就不能来为伯母祝寿么?你什么时候回京的?”

  宇文宪一笑,“你来了,家母越发高兴了。前两天我回来,家母就跟我念叨你呢。”

  伽罗一笑:“今天来老太太跟前凑个热闹,知道你们府上有位上好的厨子,我这人嘴馋,顺便再来解解馋。”

  宇文宪“呵呵”一笑,“家母一直夸你人好呢。”一面说,一面亲自领着伽罗往后庭母亲的院中走。又说,“家母四十大寿,我没派人请你的原因,一是因为家父去世尚未周年,依制是不能喜贺之类,二是朝廷这阵子不大安静,所以没敢张扬。”

  宇文宪对伽罗说这些时,伽罗听出了他语气中的信赖。

  伽罗一笑,“早几天前就听老太太说了,哪里还用得着你再请?”

  其实,伽罗现在每天早晚必做的一样事便是查阅表册。看看近几天有哪家王公朝臣的父母和内眷生日。然后记下需要准备什么礼物,穿什么客服,乘什么车轿等等。一早便将诸事打点和交待利落,到跟前不会误事,也不会因为匆忙,让人觉得备下的礼物不够体贴用心。

  之前,伽罗已经来过安城府好几次了。第一次是闻高颎说安城府达步干老夫人胃口不好,正好二弟杨整从江陵回来,带回了好几篓新鲜的枇杷和柑桔,伽罗专门带人抬着篓子来到安城郡府探望。请达步干老夫人尝南方来的鲜果。

  老夫人正好感到嘴里少滋没味的。吃了伽罗亲手剥的柑桔,娘儿几个说了半晌闲话,伽罗讲的笑话儿,直把老太太逗得前仰后合,不到吃饭时间,便嚷嚷着有了胃口。末了,竟弄得老太太拉着伽罗的手儿舍不得她离开了。一个劲儿地夸伽罗比老五的大嫂、伽罗的大姐长得还要俊俏。

  临别,老太太再三再四地嘱咐,要伽罗常过府上来跟她说说解闷儿。

  后来,伽罗又亲手做了糕点和菜肴,请老夫人尝手艺。老夫人说比自家府上的厨子做得都好。

  其实,伽罗事先已从高颎那里打听到了,老夫人老家哪里?平时都吃些什么,听什么曲子,以及其它的喜好嫌恶等等。

  自从以杨家长媳的身份,来往走动于王公大臣府上这些老夫人、夫人之间以来,伽罗竟悟出了,凡是性情开朗、谈吐幽默者,总是格外受人欢迎。当然,开朗幽默,一是要有见识经历,二还须得机智聪敏。

  在这些老夫人、夫人当中,除了达步干夫人,伽罗感觉彼此投机者,一位是前朝大魏国的阳平公主、宇文孝伯的母亲,一位是四公子宇文邕的生母叱奴夫人,还有一位就是尉迟纲、尉迟迥兄弟二人的生母昌乐大长公主。

  这几位老夫人俱是历经三朝几位皇帝,幼年随父,成年随夫,出关入关,东奔西走,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哪一个都算得上世事洞明,人情练达。有时,看世相人相,甚至比他们的夫君和儿女们还要透澈呢。

  其实,只要能交结上这几位老夫人,根本就等于交结了她们的儿子。而且,和这几位老夫人来往,悟性极高的伽罗总能从她们身上学到一些做人的道理,处世的机警。

  人常说,哪个女人有旺夫相,其实,根本就是这些女人为人通达明智,又洞察细微,为人处事不仅不会为丈夫招来祸患,相反还能为丈夫儿子避祸祈福,指点迷津的原因罢了。

  前几次来安城府,宇文宪正好都在外巡视或是校猎。回府后,听母亲说伽罗来过,心下直是懊恼没能遇上,不能当面示谢。

  两人一路走到后庭时,伽罗见前来祝寿的宾朋亲友果然没有几人。甚至连宇文宪的四哥宇文邕等兄弟姐妹都没过来。

  老太太和伽罗拉着手寒喧之际,伽罗见宇文宪不知低声向他的侍妾俪儿嘱咐了几句什么话,俪儿点头应承的时候,笑着朝伽罗这边望了望,伽罗便猜到:宇文宪和她说的话,一定是和自己有关。

  果然,酒过三巡时,就见俪儿亲自托了一个食盘走过来。

  宇文宪亲自打开,竟是用鲜卑人的手法烤制的焦黄油酥的一大盘羊肉!

  宇文宪笑道:“听说你打小就爱吃这个,我特意交待灶上给你做的。料里还加了你喜欢的浓浓的孜然和椒盐。”

  伽罗望了望宇文宪,猜出他一定是从高颎那里打听出来的。心下未免有些感动。一面呵呵笑道:“看来,我打小嘴巴馋的事儿,在咱们太学同窗当中,已是尽人皆知了。”一面转脸对老夫人道,“伯母,你老先尝尝,这道菜,可是咱们老家那边的人过节少不了的一道大菜啊。”

  老夫人尝了尝,点头道:“嗯,倒还是那个味道!不过,兴许是年纪大了,我还是更喜欢你今天带来的这道红烧肉。肥而不腻,入口就化。你可要教教她们怎么个烧法。”

  伽罗笑道:“这个简单。远没有烤羊肉费事呢。你要喜欢,我隔三差五给你送来就是了!”

  老夫人一面乐呵呵地笑着,一面拿筷子敲了敲桌子叹气道:“唉!就算隔三差五给我送吃的,怎么得似能天天守在我身边,等我随时馋了,随时给我烧一道解馋啊!老杨忠那两口子真真可恨!怎么恁地眼尖爪利?就比我早下手了一步,平白就抢去了原本该是我们家的媳妇儿!害得我不得天天有红烧肉吃!”

  老太太又幽默又直爽,原本大家都避嫌的话,让她一下子说开了,竟成了笑话儿,把一圈儿的宾客乐得前仰后合的大笑,连宇文宪和伽罗都掌不住笑了起来。

  见达步干夫人说到此处,伽罗笑道:“伯母,我倒有一个主意,让老杨家赔你一个媳妇儿行不行?”

  “哦?怎么个赔法儿?”老夫人笑问。

  “伯母,我说的这个姑娘可是一等一的美人儿啊。若论性情和模样,我可是连她一个小手指头儿都赶不上的。一会儿,我私下里和伯母细说这事儿。”

  老太太望了望宇文宪,笑呵呵地点头道:“哦?是不是老杨忠的闺女啊?嗯,我看不错!老杨家可是几百年来弘农一方的大世族,祖上几代都做到朝廷三公的。她的女儿,识文知礼,模样定然也错不了的!行,若能得老杨家一个闺女,赔我一个媳妇儿,我这气也没有了,也算跟他老杨家扯平了。老五,你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敬三杯谢媒酒来?”

  宇文宪一面迟迟疑疑地遵命倒酒,一面满脸狐疑地望着伽罗,不知她要怎么算计自己?

  宴罢,伽罗陪老太太游园子时,先问了宇文宪的亲事定下没有?老太太满脸愁容地说,“哎,我也不瞒你。这个老五,真是高不成、低不就的,愁死我了!”

  伽罗见说,就把杨坚的三妹人生得如何秀美,性情如何温柔的话对老太太说了一番。

  老太太笑道,“我看成!等我跟老五商量之后再给你回话儿吧。咳,这个老五,我实在拿他没法子。其实,原也有四五家子来提亲的。李弼家,于谨家,还有尉迟家,他连人家媒人的话都没听完就说不成。弄得我都没法回人家了。前几天,太师亲自跟他提起达奚武的女儿,他竟说人家闺女长得像夜叉。听说,在太学读书时他就最服气你。要不,怎么会先是选你做我们家女婿,知道你是女孩儿后,又想着你做我们家媳妇儿的?这回,你得帮我好好劝劝他,年纪不小了,好歹定下吧。”

  虽说鲜卑人说话爽直惯了,伽罗听了,一时还是红了脸,一面笑道:“伯母!我知道您老这是变着法子夸我呢。其实,我成天野小子似的,谁能正眼当女孩儿瞧我呢?而且,那会儿,我还不认得伯母,做梦也不敢到你们王公府上做媳妇啊!怕的是到了你们家会当小媳妇儿,挨打受气的。我哪里知道,原来伯母的性情和我竟是这般投缘。”

  伽罗这话说的实在,达步干夫人以为是理。鲜卑人家的女孩儿多是从小自由惯了,很多都是宁可嫁到比自家门第低些家中,反而不想高攀皇室王族,一是怕受不了那份拘谨,二是鲜卑女孩都不想丈夫有三妻四妾的。

  达步干此时明白了:当年,孤独信宁肯把女儿嫁给门第远比大司马低得多的杨家,原是怕伽罗到婆家受气。此外,应该还有杨坚一直没有宠妾的原故。

  伽罗告别老夫人离开时,宇文宪亲自送伽罗出门后,站在那里犹豫了一会儿,问道:“刚才你和老夫人在一起,准备怎么算计我呢?是不是想把我早一天打发掉?”

  伽罗听出他话里已有醉意,却情恳谊切地说:“你也不小了,我家三妹的人品相貌又没得挑,平时又爱读书弹琴的。你若不信,可以问问高颎,他在杨府常见三妹的。”

  宇文宪一面听伽罗说话,一面定定地望着伽罗一双令人心醉的眸子,欲言又止的。

  伽罗觉得自己的脸有些微微发热起来,却仍旧向宇文宪夸奖自己小姑子性情如何婉柔,举止如何娴淑等话。

  宇文宪望着她的眼睛,听她努力为自己说亲,心内不觉感到一阵隐痛。沉吟了好一会儿,点了点头说:“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你别怪我不肯给你这个面子。今天我把话挑明了:凭她是天仙化人也别说动我。眼下,我不仅不会娶杨坚的妹妹为妻,也不会娶别的女人为妻。如果苍天厚爱,让我能做出一番惊天动地的大事来,到了那时,我要把那个最尊贵的位置,留给我心里的那个人!”

  宇文宪说完,深深地望了伽罗一眼,转身径去了。

  伽罗一下子呆在了那里!

  这一天,从宇文宪的这番话和宇文宪的眸子中,伽罗不仅隐约感觉到了宇文宪对她的痴想,同时,也感觉到了他非同寻常的雄图和野心……

  离开宇文宪的郡府,伽罗顺带来到宁都府坻看望大姐。大姐夫不在家,大姐这里,伽罗每隔两三天都会过来一趟,或是帮大姐料理些杂务,或是看看大姐家的几个孩子。

  大姐夫自建周以来,被朝廷晋为柱国将军并被调任到离京城略近一些的岐州。因大姐夫致力所任,转眼已半年没有顾得上回家一趟了。

  当初,父亲被赐死,母亲随四哥迁出京城不久,便因家中遭变而病故,伽罗从此越发留恋大姐起来。

  在诸姐妹当中,和伽罗感情亲密的,除了大姐,还有四姐毗罗和五姐波罗。

  五姐波罗那里,因五姐公爹宇文盛的告密,连累独孤家罹患大祸,大姐和四姐从父亲葬仪之后,都不再与五姐来往了。倒是伽罗可怜五姐无辜,有时一人悄悄过去看看五姐。五姐每次见了伽罗都哭得喉咽气哽的。说原不想再待在夫家,只是可怜孩子还正在吃奶,也只能过一天少一天了。加上,原与丈夫宇文述也是情深意切的,此事之后,丈夫也甚是愧疚,越发凡事都是看她的脸色说话,任她怎么烦恼发火,仍旧曲意抚慰,好言好色,竟弄得她去留两难了。

  伽罗进了宁都府,见大姐夫的侍妾徐淑儿正抱着大姐一岁大的女儿安煦,一面招呼着下人们在院中晾晒被褥,一面逗安煦玩。见伽罗到来,赶忙迎了过来。

  大姐夫的这几个侍妾,都是大姐嫁过来以后,由大姐做主收到房里的。她们原本是府上的奴婢,能有今天,都是大姐赏给的,所以,竟视大姐如神灵一般崇爱。她们的孩子,也都是大姐亲自教导,都视大姐如生母。

  安煦一看见姨娘,便张着两只小手,趔着身要姨娘抱。

  伽罗把安煦接在怀里,一面亲着,一面就听徐淑儿说:“夫人在后面家塾里看孩子们念书呢。”

  伽罗令她继续忙活,自己抱着小安煦一直来到后庭。大老远地,就听见孩子们稚气的声音高声朗读着诗经里的《生民》:厥初生民,时维姜嫄。生民如何?克禋克祀,以弗无子……

  大姐转脸看见站在外面树荫下的伽罗,悄悄出了塾堂,望了望伽罗的衣裳笑道:“七妹,今儿怎么正经八百地穿起礼服了?”

  大姐接过安煦,姐妹俩来到旁边的凉亭,大姐一面奶着孩子,一面听伽罗说,“今儿原是你家小叔宇文宪的母亲四十岁大寿,我刚为达步干夫人贺寿回来。”

  大姐道,“哎呀,我竟把这事忘了。这个老五,姨娘的大寿,怎么也不派人过来说一声儿?”

  伽罗忙把宇文宪不便公开邀请亲友为母亲做寿的话说了一番。大姐道,“这倒是正理。论理,父丧未满一年,不独不许饮酒歌舞,论说,你大姐夫也必得去官留职,在京城守满三年丧制。只是即为皇家宗室,为了避嫌之故,必得在葬仪之后即刻离开,无事不得逗留京朝呢。而且,平时没有圣旨召见,也不得私自入京。”

  一面说着,一面诧异,“这倒奇了,伽罗,你倒是怎么得知老五的母亲今天过寿的?莫不成他连我这个大嫂都不肯告诉,反倒告诉你这个外人?”

  伽罗笑道,“高颎往日曾对我说过,我随便记下了。不过去凑个热闹罢了。”

  大姐点点头,“没想到,父亲旧日的这三位属僚,倒成你安插在我们家兄弟幕府里的奸细了。如今,四弟和五弟两家府上的诸多事情,我这个当大嫂的,反倒没有你知道的多了!”

  伽罗一笑,“当初,若不是仗了大姐夫和大姐的面子,父亲身边的这三人,今天也不知都流落到何处去了呢!”

  大姐说,“高颎、郑译和刘昉三人文学过人,和四弟五弟他们哥儿俩原是同窗,加上他们的幕府正好也需要记室府录,所以,彼此一说即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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