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的直隶总督,除了系掌管河南、河北、蒙古部分地区文武、军民、课税并对外交涉的最高长官之外,所辖区内凡文职四品道、府以下,武职从二品副将以下的诸官,皆是由直隶总督奏请升调或免黜的。
上任之后,因子霖为官处事的谦和成稳,做人礼数的周到持重,加上从没有一点儿的恃傲和得意之气,众位属僚和各衙门里的官吏,都乐意来他的巡道衙门走动走动。
转眼就到了腊月的年下。
子霖依例到各衙门大人那里拜会。只是,此番人家已把他的拜访,当成了人情来往接待了。他先拜过之后,人家大多会派人或者亲自再到吴府回拜一番。
子霖的直接上司提刑按察使李大人,旧日和如茵舅舅的盟兄徐世昌大人曾有过交情。因而,子霖在李大人面前自称晚辈。拜会时,因听舅舅说起过,李大人是个少有孝子,不管官放哪里,一直都带着高尊和高堂一起到任。故而,拜过大人之后,又专门请求到大人的后衙再拜望一番太老伯和太伯母。
子霖在李大人引领下,从花厅一路来到后面大人父母居住的正房。见了两位老人,子霖纳头便拜,问候太老伯、太伯母大安。起身后,又恭恭敬敬地问候了两位老大人高寿,夸赞了一番老大人气色好、身子骨也硬朗等吉利话,又细细地请教了一番老大人的养生之道和教子之方。尔后,把自己进京办差时专门捎回的几匣点心、一坛子补酒和两尊工艺精美的绿玉寿星奉上。
子霖为人稳重,谈吐令人可亲。两位老大人面露欢喜,一遍又一遍地交待:得空一定要再过来说话儿!
李大人心内自然格外高兴,打心底里赞赏子霖的人情练达和行事稳道。心下有意要拉拢一番,故而非留他在衙里用酒饭不可。
子霖也不推辞,知道这是大人格外的抬举,自己却断不可以此为恃的。席间,言语行动依旧诚惶诚恐,决不敢有半点的稍稍放肆之处。
在京城时,子霖就已获知,河南巡抚兼河南提督(河南一方最高武官)陈大人是舅舅旧日相识。这次,子霖升为四品道员,也有陈大人的一份重要推荐。陈大人虽系舅舅的直接属下,子霖却不敢有半点的疏忽。未正式上任之前,便在六姐夫的引见下,私下先到巡抚衙门拜见了一番,并把舅舅的一封书信一并奉上。是后,私下一直以学生的身份常来走走,两人的关系自然比他人更多了一层亲近。
在提督学政衙门许大人府上,因事先打听出,许大人有位孙子,年方十二,无论诗词还是联对皆颇有才情,许大人常引为得意。因而,也向大人提出请求一见。许大人欣然而从。
在与许大人的孙子见面时,子霖原本出于一种礼仪。可是在谈吐中,见他小小人儿,不仅颇知为人的礼数,更兼满腹经纶,见解独具,不禁深以为奇!此时方知,天下神童果然有之!真真诚诚地夸赞了一番后,令随从把自己从京城带回来的一方名贵端砚、一整套由京师大学堂编辑、直隶官书局出版的有关天文地理、军事兵法的东、西洋译书两箱子,送给了这位小才子。
许大人见子霖竟是这般一位有心人,且又是这般举止家常,两下顿时亲切起来。
其实,这样的为人行事,子霖都是从如茵舅舅那里学来的。
每逢佳节倍思亲。这两天的拜访里,子霖与许大人和陈大人闲话家常事时,感叹时逢乱世,当官不仅要抛家弃小、甚至还有流血丧命的艰难时,曾不着痕迹地提到:自己就有个远在陕西做官的侄子,因离家太远,一家老少常年不得享受人间天伦,老家大哥为此每每忧思的话。
两位大人听了,都说“此事倒也不太难办”的话。看神情、听口气,虽然并未有什么承诺,却能让人感觉得出,自己的话,他们都很上了心的。
事后,子霖立即就打了两张两千两的银票并金银珠宝、玉器字画等,分头送到两位大人府上。巡抚大人起初坚辞不受,说:“这点子小事,自家人,也不过是一句话、一封信,派个差人走两趟而已,何须这般破费?”因见子霖执意,巡抚大人只得领了。
学政大人那里呢,硬是派人又把一张银票给送了回来。回的话是:“几张字画看着稀罕,已留下了,银子吴大人还请收回。令侄回来时,也可做个迁移的盘缠和安家置屋所用。”
子霖知道学政大人此举,是想长长久久地交结自己这个朋友,故而也不再执意了。
果然,次年刚一开春,大侄子宗岳的事情便有了音讯——调任河南提督学政衙门下属的官学当差,同时升任为七品教谕之职。巡抚大人也有话发下了:等以后哪个州县有了空缺时,他再设法补上。
更令子霖意外的是:这年三月间,巡抚陈大人因知悉他的巡抚衙门里有一位八品的参事,原是子霖的同胞亲姐夫时,便有心提携一番。不过,事先倒也并未有半点的透露。直到呈报朝廷和直隶总督衙门,将子霖的姐夫提升为七品之后,才着人把子霖叫来,向他讨喜酒喝!
子霖更是大喜望外!当下就在酒楼分别备了两桌丰丰盛盛的酒席,先是宴请了大人,尔后又宴请了各位跑腿办差的公人吃酒表谢。
两件事下来,不仅新交了好几个朋友,而且上上下下打点得众人皆大欢喜!如此,到任的时间虽说不长,各方关系竟很快顺理得水乳交融。这个官做得,实在是得心应手。
老家大哥那里,从此在山城更是满心欢喜地孝敬继母、教导儿子起来!一时,成了山城一方颇为受人敬重的老太爷子。不管城里乡镇的官绅富户,逢有年节喜庆大事,都以能邀他到席为荣耀!
子霖自做了这个四品道员以来,迎送往来的事务骤然多了起来,衙门也一天比一天热闹起来,不管公务还是私谊,各衙门的官员竟是接踵而至。白天前衙拜会,中午和晚上,便纷纷到后衙来求见。
这般,渐渐地,两口子便感到有些意外和招架不住了:这些来访者中,或是字画古玩,或是金珠玉宝地,都随身带了来。子霖起初坚辞不受,可因生性温良随和,架不住人家长时间地软磨纠缠,而且看样子人家一时倒也没有请求恂私枉法之嫌,渐渐地竟有些招架不住了。
后来,倒是如茵替他想出了一个两全的计策:若是纯属人情来往的事,金银玉器、古玩字画之类,远路来的转送到近路;下属来的,转送上司或同僚。如此,虽说过手的东西着实不少,可大多又做为一种人情来往转送出去了。
此时的子霖,白天在衙门里署理公务,过一段时日到京城送达一趟公文之外,无论是做还是为人,算得上是平生最滋润也最自在的日子了!他常常对如茵说:“我吴子霖何德何能?今生竟有这般福份!”又道,“其实,人活得最意的时候,恰是最应惜福的时候。否则,便是造畔开端和行事塞阻之始初了!”
如茵见子霖身处得意,竟能不忘做人的慎言谨行,自然感到宽慰和放心!看来,他倒也没有负了舅舅的一份举荐之恩!
宗岩眼见已经六七岁了。如茵有心让孩子到塾馆开蒙念书。和子霖商量,子霖却担心孩子年纪太小,舍不得孩子这时就到学堂去。说不如由他们自己承当宗岩的开蒙得了。如此,每日里虽功课不算多,然因孩子天资聪明,日积月累地,会背的书、写的字,倒比在塾馆里学生还会得多呢!
因子霖一直存着一段科举之心,故而,除了公务之外,每天都为自己定下有读书制艺的时间。闲暇时,要么打打太极拳、读读书、练练太极剑;子霖、如茵、宗岩一家三口在后衙的小花园子里是赏赏月、看看花。兴之所致时,子霖也会抚箫吹上一曲,呜呜咽咽地,或是《梅花三弄》,或是《寒江独钓》。坐在那里默默倾听的如茵,偶尔也会心有所动!只不知,是为这如泣如诉的旋律所触?还是为某种忽如其来的情绪所惑?总觉得有一种遥遥远远的、缥缥缈缈的情怀,如波似浪地悄悄冲荡着心之堤岸。
而子霖每每便能感觉出如茵突如其来的忧伤和惆怅来。虽心内隐忍着一段烦恼和痛苦,却从未说透过,倒是格外尽心地温存体贴、处处曲意疏导……
这两年来,舅舅和两湖总督张之洞大人,为了大清的崛起,除了大力推行各样新政、奏请大练新军之外,还联合奏请朝廷,从请求递年削减科举。这其间,虽遭到了朝中诸多守旧派大臣的极力反对,末了毕竟促令朝廷下谕立停了科举,同时着令各地大力兴办新式学校和各样实业。在直隶各省,率先开始了各样新政的实施。
子霖自幼进学,清知科举取仕的种种弊端和制艺的无用。加之,兴办新式学校和各样新政系舅舅的倡议和心愿。故而,表面是虽不露声色,暗里却是竭力支持——在考察呈报官员政绩时,对于各州府县兴办新式学校和实业方面成绩优异的官员,往往要格外着重地呈报直隶上司和朝廷,并浓墨褒言,请求对其隆重彰表。朝廷此时因重视各方新政的推行,竟提升了好几位在推行各样新政中考绩较为卓著的地方官员。
下面的百官眼色倒也极是灵活,见朝廷和按察衙门对新政方面的考绩格外褒奖重视,提升得也格外迅捷,自然竟相效仿。一时间,河南所属各州府县皆纷纷兴办起了各种新式学校和各样实业来。
在整顿地方吏治方面,子霖也是颇用了一番心思的。
对于那些贪赃枉法、恶迹昭彰的官吏,只要有确切证据,他便着衙门里的属下私下查理清楚,然后把罪证一一具清,直接呈报到京城都察院,自己也不直接插手署理案子。这样,上司派人下来查办时,也就省力得多了。一来二去地,倒也颇起到了惩治和警戒百官的功效。看上去,各衙门一时倒也颇知收敛,办差时也不敢太放肆妄为了。
子霖颇感欣慰!闲下来,自觉毕竟也算为报效朝廷、为国家强盛做了些许的努力。这些,当然都是因为手中有了权力的缘故。便感叹有了权力,男子汉自可实现报效朝廷国家、造福百姓的宏图大志。若是单凭一兵一卒、匹夫之勇,侈谈什么治国救民?又如何平定天下?到了也不过只是个人修修身、养养性、诚诚意罢了!只怕连齐家这一条也难以做到呵!
光绪三十二年秋,豫西几个县在一场突如其来的蝗灾过后,紧接着便流行起了大瘟疫!据当地官员通报,有几个村子,死亡人数高达十之四五!
布政使呈报朝廷后,朝廷立即下诏:受灾地区减免部分或全部课税,当地官库即刻拨放银两、药剂并谷粮赈济。
可在放赈时,一些官员怕染上瘟疫,调查受灾和发送救济时也不敢亲自下去,不过着派了些衙署中的低级官吏和差役们赶到下面。
一个偶然的机会,子霖听到了下面地方官员的抱怨。言外之意,似乎很少见到朝廷救济!
饶是子霖这般一向平和绵稳的性情,火气也被激了起来。眼下朝廷内忧外患,好容易才挤出这么一点儿救命的银子,竟有人还敢从中拦截?而且,他刚刚通过暗察私访,好歹也惩处了几起肆无忌惮的贪官污吏。他不信,还有谁仍旧这般胆大,连油锅里的银子也敢捞?
他把此事禀报按察使大人之后,因事关朝廷威治和律法,加上李大人正好也与那布政使衙门有些过节,便允了子霖亲自到下面再深入明察一番的主意。却嘱咐他:此事不可张扬,只悄悄地去、悄悄地回就是了。令他一俟摸清实情,立即呈报朝廷都察院!
为了摸清受灾真相、钱粮发放并贪官私吞赈济的所有实情,子霖只带了四五个心腹亲兵,也不动用衙门仪仗,也不惊动各衙门同僚,再次悄悄动身,一路便服潜行地来到各灾疫区和村落,勘察粮米和药物赈济实情。
谁知,这一下来,所查到的真相竟让子霖倒吸了一口凉气!原来,下面很多地方的百姓,根本就不知道赈济药物粮米之事!就有的,也只是一升半碗霉变麦谷和几包药剂不全的草药。
子霖带人所到之处,只见赤野茫茫、饿殍枕籍。蝗灾过后,地里漫说有庄稼了,就连树都是光秃秃的!村旁路边,院落宅屋,要么是染上瘟疫、咽咽一息的百姓;要么就是已经饥饿待毙的灾民!问起赈济的钱粮草药,十有六七不知还有其事!
子霖气得两手发抖,一时又是忧、又是恼的!可怜这些百姓们,十遗四五!天可怜,幸免一些活下的,还要再受饥挨饿地等死!莫非,大清吏治果然就腐败到了如此地步?这样的官吏,这样岌岌可危的政府根基,如何不叫心惊胆寒?
转而再想:自己平素为人为官,其实也只是明哲保身,并不想公开得罪他人。虽说身兼勘察百官政绩吏治之务,做事却也是缩手缩脚!原以为做得精明:只需呈报上司,并不经手办案,不动声色地就把这一方吏治整肃好!谁知,人家不过做得更隐蔽、也更变本加厉!自己呢,倒还因为这一方的吏治清明、政绩突出而受到朝廷和上司的旌表!如今想一想,朝廷国家内忧外患,在危难之中千方百计挤出来的这点救命钱,还有人敢动呢,说什么吏治清明?自己又有何脸面再做这个官?更如何对得起朝廷和舅舅的信任?
子霖一路走、一路访、一路气恼!更感惊愕的是:这次贪污朝廷赈济钱粮之事,竟牵连到布政使大人也有嫌疑了!
子霖真不知如何是好了!这桩公案,是报还是不报?若是呈报了,朝廷公开惩处那帮人,其它官员会不会对自己从此心生嫌忌?而朝廷一旦不加惩处,或是他们私下闻信做了手脚,毁了证据,自己今后恐怕连如何做人都不好再做下去了!要么,干脆私下对其警醒一番:令其赶快补救?可是,这可是犯了欺君之罪的啊!
虽说一时也拿不定该如何了断,可是,依旧还得秉烛连夜赶写勘察呈报!如此,又是忧虑劳累、又是惊惧痛心地,不觉已在灾疫区等了有十多天。
这天半夜,子霖突然觉得腹内疼痛,上吐下泻。继而便觉得全身发热、头昏目眩起来!待郎中过来号了脉,脸色骤然大变:“大人,只怕,你……你也感上了……”
子霖大惊失色!
按说,这时的疫情已经基本流行过去了。剩下的事务,主要是清查赈济、解决饥民问题了。这几天里,他虽每天都接触疫民,但因随行带的就有郎中,众人每天也都喝些药物预防。因而,随行的人中,倒也没有一个被染上的。一时忙起来,疏忽大意了,谁知竟意外也给染上了!
虽说衙门里这次下来办差时,带的也有救急的草药。可是,连着吃了几剂,不仅没有见效,倒是一天天地加重了!
待子霖被衙役们用车拉回衙门时,如茵一下子惊呆在了那里:天哪!去时好好儿的一个人,十几天的时间,一张脸儿竟瘦得变了形,且黄成了蜡!
如茵强忍悲凄,在省城四处打听和寻找有名的先生来救治。先生把了脉,走出内室,摇摇头、叹叹气,对如茵悄悄交待:“夫人,及早预备后事吧!”
如茵一下子怔在那里,拚命咬住自己的手,泪如雨下,心内箭穿,却一点也不敢哭出声来,一点也不敢露出异常!
她仿佛突然才发觉了:自己和儿子的生命中,怎么能少了宽厚深情的子霖的保护?这些年来,若是没有了子霖,她不敢想象,自己和儿子能还这般平平静静地活在这个世上么?
明知此病十有八九是无法救治了,如茵仍旧相信奇迹会发生!她不相信,恁地善良的子霖竟会遭到这等噩运?
她强作镇定,依旧天天为子霖熬药喂药,设法寻求偏方。每天子时跪香祷拜:求子霖活着,宁愿代子霖而死!若子霖身子康复,自己情愿削发为尼,皈依佛门!
虽说瞒得铁桶一般,子霖自己却清楚自己的病势到了怎样。他此时一心所想的已不是自己的生死,最放心不下的却是如茵和小宗岩!再有,他不想死在异乡。因而,一心要回山城老家去。
因子霖一心要回老家,如茵只得令众人收拾行李,向上司告了病假,把巡道印信交付按察使李大人代为护理,一家老小忧忧凄凄地往山城老家赶。
虽说秋高艳阳的八月,一路之上,有大片大片开着粉淡色荞麦花的田地,秋风拂过时,荞花拂拂扬扬地飘出淡淡的香,直沁人的心脾。走到山城界时,只见山崖沟畔郁郁葱葱,偶有山楂、红柿、棠梨点缀在枝头。可是,随行的众人再也无心看景说话。只有马铃声不停地玎玲玎玲一路响着。
车马直颠宕了两天后,才赶到了吴家坪。
回到山城,病势渐沉的子霖,到底下了决心:因早就从舅舅那里得知,布政使大人的后台是京城醇亲王载沣和军机大臣瞿鸿机的人。他让如茵叫来一位多年跟随自己、做事靠得住的亲腹,把那份有关布政司衙门诸官贪污朝廷赈济钱粮的密折拿出来,郑重地嘱托他道:“吴家几代受国恩深重,朝廷对子霖更是格外殊恩!我必得对起朝廷和一方百姓才是!这份折子事关重大,你带着几个人,立即悄悄地动身进京,直接面交宗岩的舅公袁大人,请他代为转呈朝廷罢!”
亲腹接令后,立马就备车备马匆匆进京去了。
如茵心痛地守着子霖,又是汤又是药地片刻不离左右。子霖冰凉瘦削的手儿紧紧握着如茵的手,依恋不舍地望着她,嘴里却劝慰道:“你别为我难受,我不要紧。就算我这会儿突然死了,此生此世也无憾恨之事了——此生有你陪伴,我其实格外多活了这么些年的好日子呢!如今,功名也算有了,儿子也长这么大了。说来,也算为祖宗争了荣耀了。只是,我有一段心里话,一直没有对你说出来:不知你如今还记恨我不记恨?毕竟,当初因我思慕你太甚而病时,大哥气恨不过,才和胡知县二人设计拿下了逸之。目的只为你能低头回心,立马就放过逸之的。谁承想,逸之他,他竟会意外死在狱中……这些年,每念此事,我心内有就疚悔难当。如今方知,人这一生最无法排遣的痛苦、最难忍受的情绪,恰恰是自责和悔恨呵!”
如茵赶忙捂了子霖的嘴:“子霖……陈谷子烂芝麻的事,还提它做甚?”
子霖握住如茵的手:“我只问你,你心下还怨恨我么?”
如茵凄楚地一笑:“哪里说得上怨字呵?子霖,你不知,其实,如今,我心里也是悔痛得很呢!你这般的好人,我真是好难受!那些年里,没有能对你更好一些……”如茵蓦地泪如雨下起来。
子霖握着她的手:“看你说的!还能怎么着才算是好呵?”
如茵把子霖的手儿拿起来,贴在自己流泪的脸上:“子霖,其实,我对你,真的很心痛、很悔恨的!子霖,你这么好的人品,这么厚的情份,我也应该做得更好一些的,应该对你再多一些亲热,也许,我的心就不会这么痛了……”
子霖听了这话,两眼也骤然噙满泪水,更紧地握住如茵的手儿说:“足矣!足矣!如茵,有你这句话,子霖此生真的足矣!”说着,又剧烈地呕了一阵,如茵忙服侍他吐了,又端起茶盅让他漱了漱。
子霖稍稍缓了些,抚着如茵的手说:“我还有一样放心不下的事。大哥那人,虽不是那等重财薄义之人,但我还是担心。有朝一日我去了,你们娘儿俩会有什么为难之处。那时,我就在九泉之下,怕灵魂也难得安宁。所以……你这么年轻,该怎么着时,也别勉强自己,也别管外人。只管去做你想做的就是了。我只有一个心思放不下,那就是,这些年来,我和儿子宗岩朝夕相伴,只请你念在咱们夫妻一场、我们父子的缘份上,把他留在吴家,将来‘清明’、‘十一’的,总算能有个喊爹的人来陪陪我、看看我,在我的坟上添两把新土了。我就算九泉之下,也有指望了,儿子也不被人轻视了……”
如茵顿时珠泪迸溅!一时,真有着柔肠寸断的痛楚——进吴家这么些年了,可是,不知为何:除了宗岩这一个孩子,自己竟然没为子霖再生一个亲生的来!然而,子霖好像从来就没有感觉,一直都把儿子视为亲生,一直都把儿子看得比他的眼珠子还珍贵!
如茵常想,子霖对自己温柔而深情的爱恋,仿如一脉涓涓细水,表面缓稳,内里却异常地执著顽韧。它是在不知不觉中,渐渐渗透并滴穿了自己心灵的坚冰和冷岩的……
夫妻二人正握手相慰时,见丫头领着小宗岩,掀了竹帘子跑了过来。宗岩手中拿着一块米花糖,满头是汗地跑到子霖的床前叫着:“爹爹,爹爹,你吃!”
子霖笑笑,手抚着宗岩的小脑袋:“怎么跑了这么一头的大汗?”一面转动身子,就要找手绢为宗岩擦汗。
如茵赶忙扶他躺好,自己抽出衣襟上的绢子,为宗岩擦了擦脸上的汗水。
“今儿念书没有?能不能给爹背上来?”子霖抚着宗岩胖胖的小手儿问。
宗岩一面就把诗经上的《七月流火》很熟练地背了几段下来。
子霖笑抚着宗岩的头发夸了一番:“好孩子!这么大点儿,就这么知道用功!”
“爹!今儿清早,我还跟师父学了一路新拳呢!”
子霖笑笑:“哦,学的什么拳?给爹打打看。”
小宗岩人模人样地运起气来,先来了个骑马蹲裆式,尔后便打了一趟太极拳。
太极拳和太极剑,这两样是吴家要求后人必会的两样武艺。它不仅能使人强身健体,更能修炼人的性情。子霖见他打得颇为认真,欢喜地点点头:“好!男子汉就得文兼武备!将来方可成为国家栋梁。”
这时,大哥过来了,小宗岩转而又钻到大伯怀里缠了一会儿。大哥抚着宗岩的脑袋笑道:“这小子,将来必能成为吴家的又一根顶梁柱子!”
如茵见大哥过来,令丫头泡了茶,和大哥略说了会儿话。因有心让他们兄弟俩儿私下说会儿话,便推托说到婆母房里去一趟,带着宗岩便出门去了。
见如茵出门,哥俩说了会儿话,子霖压低声音说:“大哥,我自己的病我清楚,不过是等日子罢。我有一段心事,乘这会儿人还清楚,先交待大哥知道。若论说,兄弟这半生也算值得了。所以,我倒不怕死。只是有一桩心事放心不下:那就是,你弟妹和你侄子母子二人,我去后,还望大哥多照顾她们母子,千万别让委屈了。还有,你弟妹她……她也不过才二十多岁,她若有一天想离开吴家时……你也别太拦阻她。只要……只要她能把我的儿子给我留下,你替我教导养育成人,我也就心满意足了。在阴间,也感谢大哥的恩情——”
大哥听了这话,一颗心立马如同刀扎一般痛了起来!脸上却带笑道:“兄弟,你胡说些什么!你不过是赶着忙公务、累过了头儿。在家里好生调养一阵,自然会好起来的。你打小儿不就是身子骨弱的样子?如今福大命大地,更说不上这些臊气话了。就算有病,这天底下还有治不好的病?咱娘这阵子身子也不大好,有你们两口子在家陪陪她,她的心思一好,身子也就铁实了。乘着这些日子,正好咱一家老少地也可聚在一起,享享天伦之乐了。要说臊气的话,咱哥儿俩也该我死在你前头才是。倒是你这一群侄子,你小侄子宗峦,还没有宗岩大哪!也该我先拜托你照应着才是呢!就算黄泉路上没老少,你也放心。到了啥时候,我也会先尽着她们娘儿俩的那一口!哪里会有多嫌之理?”
子霖点点头:“有大哥这话,我就是死了,也放心了。”
大哥道:“你也别放心!别想着我已经答应了你什么!你真的死了,事情可就说不定了。哦?你倒想得轻松,腿一伸,这一大摊子都丢给我一人撑啊?”
子霖笑了笑。见小宗岩又跑进屋来,手里拿着两个金黄诱人的杏梅子,分别塞到大伯和爹手里一个,两只眼睛亮亮地忽闪着:“三哥哥飞镖打的。爹一个,大爷一个。”
大哥乐呵呵地抚了抚小宗岩的脑袋瓜子夸道:“小宗岩越来越懂事儿啦!”
子霖望着小宗岩满脸慈笑地问:“你娘呢?”
“娘在灶伙给爹熬粥哩!”小宗岩伏在子霖的床头答道。说话就见如茵亲自捧了一碗粥来到屋里。见如茵服侍子霖喝粥,大哥嘱咐了几句,便告辞而去了。
虽说大哥和家人四处求医问药地,可子霖的病却是眼见着一日重似一日了。好好歹歹地,在回到家来的第七天夜里,子霖一手紧握着如茵的手,一手拉着儿子宗岩,竟是满脸抱憾地去了。
大哥子霈强忍悲痛,一边着手办理丧事,请了道士和和尚来家中为亡灵超度;一边告知几个妹妹、妹夫和众位亲友前来帮助办理丧事、接待吊唁。直忙到打发死者入土为安,自己也是因痛因累地,一下子也病得躺了好些天。
子霖去后的第二年,如茵接到了京城大表哥的信:说妹夫用性命勘察呈写的一份呈报,自送达朝廷后,因朝中动荡,政潮波起,一直被搁置在那里半年多。直到今年,瞿鸿机、岑春煊被革职查办后,朝廷才令都察院审理此案。
时下,布政使衙门几名同犯皆获罪解京。另,朝廷念子霖的忠义奉公,以身殉职,下诏谥封为朝议大夫……
自打儿子被朝廷谥封为朝议大夫之后,子霖娘手抚这独生儿子一条命换来的谥封,竟每日里泪流不止起来。因思儿成疾,日子不久,竟也一病不起了。
虽说家中有好几个丫头,如茵却是每天从早到晚地亲自服侍婆母身边,端屎倒尿,亲自熬药喂汤,每天换衣裤、晒被褥。
大哥吴子霈四处求医问药地,可毕竟治得了病、治不了命。眼见情势不好时,只好忍悲含痛,急忙着人分头去叫外面的几个妹妹并自己的大儿子宗岳,赶回山城老家来给娘送终。
老太太弥留之际,已经说不大清话了。这天返过神来,见面前一大群的孙男弟女肃手站立在自己床前,抬眼扫视众人一番,最后把目光落在了小孙子宗岩身上,于是吃力地伸出手来。众人急忙把宗岩扯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脸上一时就露出了微笑。她颤颤巍巍地,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拉住宗岩,哆哆嗦嗦地指了指自己的枕边。
子霖的两个姐姐会意,从娘的枕边翻出来一个土黄缎子系着的大红描金小木匣子。老太太指了指匣子,又指指如茵,一边很厉害地喘着,一边对如茵微微点了点头。
因如茵对这位婆母一直都怀着敬而远之的态度,所以,虽说婆母染病的这两多月里,自己每天从早到晚地恭敬侍奉,可婆媳二人从未说过知心话儿。今见婆母专意示意自己,一时竟不知何故,只是站在那里犹豫着。
大哥子霈和几个姐姐在一旁催促道:“弟妹,看来,咱娘最惦挂的就是你们娘儿俩了。弟妹就算不稀罕这点东西,也请先接着娘的心意吧。”
如茵这时方知婆母的意思,顿时泪流满面起来。她接过匣子,当着众人的面打开了:只见里面竟是满满一匣子的金翠珠宝和几张一二百两不等的银票!
见如茵接过匣子,婆母竟从未有过地望着如茵慈爱地微笑起来。尔后伸手把如茵的一只手握在自己那瘦峋的手中,久久地不肯松开。
如茵只觉得自己寒冷坚硬的一颗心,一下子涌满了热热的暖流来!她扑通一下跪在婆母的床前,把自己的一张脸儿紧紧地贴在婆母手里,一时竟悲凄难抑地呜咽起来——婆婆也是不到三十便守了寡,只子霖一个亲生的儿子,却又白发人送黑发人!直到这时,如茵才悟出来:其实,在吴家,这个不大和自己亲热的女人,自打子霖去后,无疑已经成了与自己最休戚相关的一个亲人了!
老太太拉过小宗岩的手儿,抚了抚宗岩的头发,尔后,两眼直直地望定如茵,似有话说。如茵会意,流着泪哽咽道:“娘!你放心罢!我会好好教导宗岩念书,将来给吴家,给子霖和您老人家争气的!”
老太太面露微笑地点了点头,指了指大哥和子霖的几个姐姐,又指了指如茵母子,仿佛依旧不放心的样子。
大哥子霈和子霖的几个姐姐全都流着泪说:“娘!你放心罢!有我们大家吃的一口,就不会少了俺弟妹和俺侄儿的一口!”
老太太这才微微一笑,终于放心地去了……
婆母去后,如茵在吴家大宅自己的院落里,从此更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一心一意地教导起儿子来。
除了大嫂隔三差五地过来和如茵说说话儿,宗岙、宗岱和宗峦三个侄子,也会遵父母之嘱,每天一早一晚地过来问候婶娘一番。晚上,还把自己的文章功课或是诗词对联拿来,让婶娘评析或讲解一番。如茵也不厌其烦地教导他们兄弟几个。
大哥吴子霈和如茵商议过好几次,说要上表官府,为如茵立一座山城方圆最气派的节烈牌坊,旌表如茵到吴家这些年来的孝德懿范。
立节烈牌坊,在这个年月里,对每一个没有再嫁之心的寡居女子来说,当然是很诱惑人的名誉。可是,这些年来,如茵虽一心一意守着儿子过日子,然冷雨秋风之夜,除了会念及子霖的那份温暖之外,更多的夜半梦中,她竟无法阻止自己的心不去追寻缈茫世界里的那一个人!
每当这样的夜晚,泪水便会从夜半一直流到天明。虽说她也愿意为自己、为宗岩立下一个清名。可是,她的心却并非静如死水。她觉得,自己实在无法承受那份连梦的自由也被人锁住的窒息。所以,当大哥几次提出张罗为自己建节烈牌坊之事,她虽没有表示出明显的反对,却也没有像别的女人那样,表现出太大的激动和渴望。
因兄弟临终前曾反复托孤,自兄弟和继母去后,大哥子霈对如茵母子算得上是处处关护了。特别是对侄子小宗岩,每日里令他和自己的三儿子宗岙、四儿子宗岱和小儿子宗峦兄弟四人,起初都在族里的私塾堂里延师念书。嵩阳书院改成嵩阳学校后,又把兄弟几人送到那里念书。闲下来,必定亲自考问一番几人所习的功课。凡功课不好的,总要受到呵责和催促。功课好的,也总不忘夸赞一番。小宗岩不仅文章功课样样都好,武学功课更是格外出色,故而常常受到大伯的夸赞。
如茵每每看儿子一天天地长大起来,寂苦的心总算获得一些安慰。而一天天地,一种深藏在心底的隐痛也往往会被触动:天哪!已经十岁的儿子,怎么五官面目、神态举止,甚至说话的口气,竟越来越像逸之了?有时,如茵禁不住会把儿子紧紧地揽在怀里,抚着他浓浓的黑发,亲着他柔软的脸蛋儿,似乎要从儿子身上嗅出某种自己曾经十分熟悉的气息来………
原军机大臣、外务部尚书袁大人,自被摄政王开缺回里后,便举家搬迁到了河南彰德府的洹水岸边。
这是一处五进院子的大宅。有花园,有菜田,更有桑林和果树。在庭院周围,还置了一百多亩的肥田。洹水被引流后穿园而过,在庭院傍边蓄起了这片十里平湖。
宣统三年正月十六。
这是袁大人在洹水岸边渡过的第三个正月十六了。
花炮的琉磺和大年的气息还未散尽,大雪从正月十四一直下到今天,还未有停歇的意思。园里园外,漫天遍野到处都是茫茫皑皑的白雪世界。
洹水湖畔,有夏日未朽的残荷枯枝在风中瑟缩。
忽然有人打破了悄寂,高声叹道:“嗯!好雪!好雪!雪打灯,好收成啊!”
循声望去——原来,在湖畔挂满了琉璃条似冰挂的柳树下,飘游着一支无楫的小舟。小舟的舢板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一位头顶蓑笠、身披蓑衣的钓翁兀自端坐于舟上,手握长长的钓竿等着鱼儿咬钩。
千山万径,绝无人迹。
天空阴浓阴浓的,雪花纷纷扬扬。
远处,传来了冬雷隐隐……
钓翁握钓竿的手不禁一震!
他仰起来脸,望了望阴浓阴浓的天空,蓦然记起了一句“正月打雷人骨堆”的俗语来。
他穿着一件大毛出锋的狐皮马褂,鹤发童颜,因而无法看出究竟他究竟有多大岁数?他生着一张典型的国人脸,一双眼睛大而明澈。眼神和善中透着阴郁,纯厚里藏着睿智。偶尔也会闪过一丝威厉。
他,正是蜇伏于这十里大泽之中的一条潜龙——袁世凯!
伴着预兆人骨成堆的沉闷雷声,怆凉和悲楚的神情掠过了钓翁的眉心:时光如梭!转眼之间,他已经在这洹上河畔龙蟠凤逸了整整两载啊!
望着十里镜湖和白茫茫的大地,他低沉吟哦起来:
“神龟虽寿,犹有竟时。腾蛇乘雾,终为土灰。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将心不已……”
诗未吟完,已是满脸热泪了!
他在想,自己为了摇摇欲坠的大清基业的振兴,这了国力的强壮,也算得上是忠心耿耿了——从大力操练北洋新军,创办巡警,整顿吏治,改革官制,推行新政;到开办银元局、官银号,兴办工厂;以及奏停科举,倡办各种大、中、小新式学堂……无不呕心沥血、殚精竭力啊。几年间,仅直隶一带见册入学的学生就达八九万之多!
孰知,荣华无常,浮沉难定啊!如今,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最终,自己也没有逃脱被满清贵胄开缺回里的悲凉下场!
男儿建功立业,为何会有这般多的坎坷艰险?
一群寒鸦向东南飞去。他的目光亦随寒鸦一路远去:
月明星稀,乌鹊南飞。
绕树三匝,何枝可依?
他又记起了众人曾劝慰过自己的那句话:一旦内忧外患,朝廷自会闻鼙鼓而思将帅!那时,大人的再起之日便会来到……
不知何故,他突然泗涕汪洋起来。刺骨的寒风和着咸涩的冷泪,刺得他脸颊生疼……
他抬起右胳膊,悄悄用袖头拭了拭泪水。
蓦地,他觉得手中的鱼竿连带丝线上的鱼浮猛地往下一坠:嗯!龟孙子终于咬钩啦!
这时,只见他屏息运气,将那长长的鱼竿猛地往上一抖!随之,就见一条一尺多长肥滚滚、圆溜溜的大火头*,拚命地跳着、挣着、甩着、窜着,却出没有逃得脱钓技老道的钓翁之手。
他一扬渔竿,一下子便把这个不甘心的家伙给甩到了岸上的雪窝里!
这时,只见“唿啦”一下子,不知打哪儿一下子就窜出了四、五个人来,众人一齐扑到雪窝里,争着去捉那条在雪窝里一蹦一尺多高的大火头。
望着众人在雪中和那条大火头搏斗的场景,他放声大笑起来。
笑声,在寂廖空旷的河畔和雪野很是恣意地荡漾开来……
*火头——即黑鱼,性猛,一种专吃鱼类的淡水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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