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深夜,当逸之被胡知县用桃代李僵之计放出大营之后,和鸿飞两人连夜赶到告城,在许州换乘了一辆长途马车后一路南下。
路上,只见树上的叶子、地里的野草,好似把个季节颠倒过来一般。虽情知北方已是三九隆冬的冰天雪地了,可走着走着,竟像到了北方的阳春三月一般,满眼所着之处,皆是莺歌燕舞、花红叶绿了。
整整走了一个多月,二人终于来到逸之小站新军中一位关系颇好的同僚的舅父——广东梅县黄大人的府上。
这位黄大人,当初也是积极拥护和支持变法的官员之一,戊戌之后被朝廷革职回籍。在故里,他和几位同仁办起了两三所的新式学堂。在他的保护之下,先后有好几个在变法中受到牵连的朋友,皆被安置在了他的翼下,或是教书,或是做事,暂避一时之风。听逸之详说了自离开京城后,在家乡又被人诬陷的经过,黄大人叹叹气道:“咳!梁公子非同我等,乃自愿放弃功名荣华,以致流落颠沛遭遇平阳之欺的!可叹!可敬!我曾听甥儿说起过梁公子,文韬武略,忠勇仗义。是个难得的济国之才。故而早就存有一段敬慕之心。今日一见,果然英雄气概!眼下,二位暂且在此韬光养晦一段,在中西学堂教教书,平时再为咱们的报馆写写稿子。一来可以休养生息一段日子,二来也可为变法培育一些后来之人。待将来崛起之日,再图大计不迟。”
逸之抱拳道:“学生承蒙黄大人不弃,使学生有安身养命之所,不胜感激!”
黄大人道:“云心君,你我本系同志,何言感激二字?”
逸之和鸿飞两人在南方一安顿下来,便给山城报了平安。逸之心下盘算:待如茵接到信,最迟也就是三月间,便可赶来团聚了!
孰知,信发出去之后,等来等去,只等到了大表哥寄来的一封信。信上言说:年前,因无法见到刘家小姐,故而未能及时把表弟的信送到刘家小姐手中。年腊月二十八,也许是弟媳把表弟瘐毙狱中的传闻信已为真了,当逸之的表嫂和表妹扮做卖绒花的进了城,想要混到刘府去送信时,正好亲眼看见刘家小姐出嫁的场面!听城里的人说,新郎是七品官老爷、吴家坪的吴二爷!
逸之看了信,整整三天都没有说过一句话!
鸿飞见了信,狠狠地在桌子上捶了一拳:“妈的!这天底之下,最靠不住的原来竟是女人!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看上去,她那样一位脂粉队里的女英雄,竟连你的‘五期’都守不住!”
逸之紧绷着脸,好几天里都没有说一句话。也没有流一滴眼泪……
光绪二十六年,逸之和鸿飞在南方闻听到了内地各处正在大闹义和团的消息。还听说,目下朝野上下一片手忙脚乱。朝中大臣有人主剿、也有人主抚,各各争执不下;紧接着,又听了八国联军从渤海登陆,攻陷天津、攻入紫禁城,太后和皇上逃亡在外的消息!
逸之在南方一时焦燥不已起来:自己堂堂一介男儿,值此国破家毁之际,本当请缨参战、保国杀敌的;可如今徒有一身武艺,满腔壮志,却不能够到前线去杀贼报国、跃马疆场,实在叫他于心不甘!
就在这时,他突然接到湖北朋友的一封急件:当年的变法同仁唐才常先生已从日本回国,这次他是受康先生之托,联合孙中山先生,正在国内联络各会党,交结义和团,并组建了一支名为“自立军”的武装力量,一是保家卫国,二是借国破敌侵之际,乘机发难,救出皇上,实行“勤王”,扶助光绪重新理政。因得知梁逸之眼下在南方教书,故而请他立即北上湖北,共商“勤王”大计!
逸之和鸿飞匆匆起程,在汉口英租界找到了负责长江一带“勤王”事宜的头领。议定:八月初九,自立军共分五路人马同时举事!逸之和鸿飞兼任自立军湖北方面的军事参议,负责宣传鼓动和筹集弹药事宜。
眼看已经到了议定的举事日子。不知为何,海外康先生答应汇来的军饷竟迟迟未到。各路军xx眼见粮饷已断,弹药兵器又无法购置,举事的日子不得不一拖再拖。
八月下旬的一天,逸之正在一个小镇筹措资金时,化了妆成小商贩的杜鸿飞突然寻来,告知了逸之一个惊人的消息:勤王失败啦!当初,曾答应支持自立军完成“勤王”大计的英人突然变卦!向清廷出卖了自立军首领,唐才常等已在汉口被湖广总督杀害!官府眼下正在四处抓捕英租界其它的改良首领和余党。
逸之和鸿飞两人扮成贩卖岳阳扇子的小商人,背着几十把扇子,租了一只小船,连夜从水路出发,一路辗转,最后改走旱路,悄悄往河南老家赶。
虽说一路之上不时受到官兵盘查,倒也有惊无险,总算安全抵达老家山城。
两人按事先商定下的:逸之先在芦店的姑妈家中暂栖几日。鸿飞一人潜回山城,先探一探路子,看看这边的官府有什么动静没有,然后再做道理。
乘着夜色,鸿飞悄悄赶到西关家中。从大哥鸿达嘴里方才得知:那个姓胡的知县,因牵连一桩贪赃枉法的案子,年初就被上司革职查办!
鸿飞的大哥为人也颇为仗义。当他得知逸之眼下还没有落身之处时,便把朝廷当下为了挽救时局,已经开始发布各地实施新政、创办新学的谕令对鸿飞说了一番:“六弟,尽管胡知县已经被革职,你们眼时在山城还是不能公开露面。我倒有个主意,你们莫如先到较远的边地隐姓埋名,再避上一阵。这样罢,你们两个干脆先帮我筹办筹办新式学校罢!一来生计有了着落;二来,也可借此隐遁一时。”
鸿飞闻听大喜,一边代逸之谢过大哥,一边立即骑马赶到芦店,将此话捎给逸之知道。逸之觉得这样安排,真是再好不过了,喜不自胜道:“太好了!果然是一条既能安身待命、又能做一番事业的好主意啊!”
因时局未料,逸之悄悄见过父母和两位叔叔之后,只在家停了一晚,第二天天未亮便乘车上路,一路直往颍阳方向去了。
光阴荏苒,如茵随子霖到任上,转眼便是暑去秋凉季节了。
这年秋后,如茵顺顺当当地生下了儿子宗岩。
子霖和如茵现住着一套两进院子的大宅。这处宅子,原是光州一家大富商的宅第。后因科考案子受了牵连,举家放徙尚阳,家宅充官。许多年来,都被各任的州官所占用。
这里比起吴家来,虽算不得太宽阔,布局倒也小巧整齐。前庭是子霖平时署理公务的衙门,厢房是子霖的师爷以及几个随从和衙役的住所。后院还有一方不大的小园子。园子里除了种有杏树、桃树和草花之类,还开了几畦的菜地。后庭是子霖的书房及夫妇两人的居室并丫头、妈子的住处。靠两厢的偏房前,有斜砖垒成的长形花圃。花圃里的菊花正值乍放时节,一阵阵的清香不时飘到屋里。庭院正中有高大的梧桐树,每当春夏季里,满院子都是绿荫森森、凉风习习的。黄鹭、喜鹊、布谷鸟之类常常飞来,或是在此筑巢、或是躲在树丛清悦地叫上一串。
有月光的夜晚,子霖喜欢坐在天井里的花坛旁边,对着明月吹上几曲洞箫。呜呜咽咽地,倒也令人心动神摇。这时,坐在镂花窗前的如茵,望着团玉似的明月,听着这悠然动人的箫韵,总会生出一些如梦似幻的情思来。
小宗岩吃得好、睡得好,白白胖胖的样子,很是招衙署里上下人等的喜爱。子霖尤其爱得心疼。每天忙完公务,过到后衙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先接过去抱抱儿子,亲一番、逗一逗,然后才脱下官服,换上家常的便服。
生小宗岩的那些日子,子霖娘和大哥派人捎来信儿,说是想让如茵回吴家坪老家坐月子。子霖不允,如茵更不愿回去——她自然清楚,孩子要比“预期”的日子要早一个月落地,躲还怕躲不过去呢!
子霖便让来人依旧把话儿捎回去,说是奶奶的身子弱,怕这一路颠宕会有什么好歹。子霖娘见媳妇不肯回老家生孩子,心下虽有些不快,却也无奈。原想等着快足月时,自己出门照看她们母子一阵日子也罢。谁知,未及足月,儿子那里便从任上派人报信,说是媳妇早产了,是个孙子!不过,母子二人倒还平安。
子霖娘听到信儿,心下急得什么似的。匆匆在家准备了好几天,亲手缝了一堆的小棉衣小棉被。心下料知这个媳妇恐怕难会料理,故而,竟连孙子的尿布都一并备下,和子霖的大哥、大嫂一齐乘车赶了过来。
因见孙子还算结实,这才略略放了心。又责怪下人:如何照顾的?怎么会让她跌倒了?
子霖忙拦过去:“说来还是怪我。那天晚上,媳妇怕我着凉,到我的书房来送衣裳。我那天因想看看月亮的,所以交待下人先莫点廊下的灯笼。结果,你媳妇一不留心,就在我书房门前翘土的一块砖上绊了一下,晚上就嚷嚷起肚子疼来。我派人找来了接生婆,当晚就生产了。所幸,因你媳妇平时调养的还算好,孙子虽瘦了些,倒也没有出大意外。”
子霖娘抚着孙子道:“我最怕的就是这个!当初,你就是我下雨急着收院子里的衣裳,滑了一跤,不足月便生下你的!所以,平素总是肯生个病呀灾的。”
子霖悄悄一笑:“娘,我一直不都是白白胖胖的嘛?”
子娘笑了笑:“说嘴罢!看上去倒也白胖,也不知生了多少病、吃过多少药!为了你,知道娘念了多少佛?还了多少愿?”
子霖一笑,心下却也暗暗松了一口气!
如茵也松了一口气:因当初自己身子受损,小宗岩虽是足月生下的孩子,却也比通常的孩子显得又瘦又小。故而,看上去倒也像是个不足月的婴儿。
大哥大嫂回老家后,子霖娘仍旧留在州判衙门里照看孙子。子霖看出来:娘虽说对媳妇仍旧心存嫌忌,可对这个孙子倒也疼爱得很。只是,对如茵说话时,不时仍有携风带雨的时候。因而,娘在这里的日子,每日里虽说人在前衙署理公务,心却总是跑到后衙来了。总是搦着一把汗,生怕娘的哪句话不入耳时,如茵一旦听咽不下,婆媳两人口角龊龌起来,自己夹在当中就不好做人了。
还好的是,不管娘说了什么不中听、不入耳的话,如茵总能装聋作傻地一语不发。对娘,竟是十二分地恭敬孝顺,各样礼数一样不差。就算听了风凉话,也是一脸的平静。从未有过别的女人那样,在婆母那里受了气,返回来找丈夫闹气的事儿。
越是这般,子霖心下反倒更是不安和痛楚了:这哪里是刘家小姐的性情啊!娘这般地挑剔,她却能够依旧这般平静!这要么就是根本不在乎吴家的人、不愿与吴家论真;要么就是为了儿子,宁可装聋作哑、忍气吞声的。
这种宁静和柔顺的背后,分明是一种吓人的淡漠!
子霖不想让如茵有一丁点儿委屈的感觉,更怕因此引发出她的一腔愁思和忧伤,引发她对旧情的悲悼和怀念。
后来,子霖娘见孙子还算好,加上又有好几个妈子和丫头的服侍,便私下对子霖提起,想要回老家的话。谁知,子霖竟顺水推舟地说,娘也辛苦了这么久,回家歇歇也好,反正这里也有丫头婆子的。又说自己平时公事忙,也不能常过后衙来陪娘等一些不干痛痒的话。娘原本不大舍得儿子和孙子,谁知,见儿子竟然没有一句真心留让的话,便骂他“花喜鹊,尾巴长,娶了媳妇不要娘”的话。子霖听了只是笑,不还嘴,也不解释。
又过了一段日子,子霖娘再次提及要回老家的话时,见子霖依旧没有留她的意思,暗暗垂了一阵泪,便执意要回去了。子霖这才虚让了几句,又宽慰了娘半日,派了衙署的马车和衙役,护送娘回山城去了。
娘走后,子霖才大大松了一口气!而且,见如茵的行事说笑,果然比娘在的时候松和多了。此时方知:娘在这里的日子,如茵实在是很压抑自己呢!
因有丫头和老妈子们整日服侍着小少爷,如茵倒也清闲得很。平时,自己在后庭或是填填词、读读书;或是弹弹琴,画几笔山水花鸟。有时,偶尔也做做针线活儿、绣绣花儿。旧日的一切仿如一场久远的梦,随着时光逝水,渐渐地竟已开始淡忘了。
进入腊月,家家户户都开始准备忙和过年的日子里,如茵突然记起:逸之的“周年”到了!一时间,便有些旧痛复发的感觉泛上来。
这天,她原以为子霖年前的公务和交往正忙,一时半会儿地只怕不会回后衙来。故而,乘儿子入睡的当儿,把逸之留下的那把宝剑从箱底翻了出来,她用一方绢子小心地拭了一番,睹物思人,一时竟再也止不住珠泪迸溅起来。
她流着泪,一边把剑安放在案上,一边点起了一柱香,兀自祭悼起来:日月如梦,世事多舛,相亲相爱的人,转眼阻隔天上人间!她无声地呼唤着:逸之!逸之!你若亡灵有知,可知我心一直都在痛悼你吗?
正兀自默默祭悼垂泪之际,再不承想到,子霖这时竟会突然推门而入——
这两天里,子霖便发觉如茵有些神思恍惚的。因衙门里一时也没有太多的公务,便心神不定地惦起后衙的如茵来。他知道:若要一个人忘掉愁思和往事,最好的法子就是不让其有闲愁的时光。于是,他心慌意乱地交待了公务,便匆匆退到后衙来。
子霖一眼就瞅见了桌上的那把宝剑和祭奠的香烛,还有夫人那满脸未及拭去的泪水!
这把剑一下子就刺伤了子霖的眼睛!
——遥记当年在书院读书时,每天傍晚和清晨,诸位同窗都要聚在院子里或草坪上演武练剑。那时,同窗大多都曾见识过梁家的这把御赐宝剑。吴家子弟平素所习的太极拳和太极剑,也不似逸之所习的少林剑和少林拳,处处都透出一种阳刚和勇武之气!
吴家弟子所习的武术是绵里藏针,柔中带刚,处处透出道家的无为和澹泊,有一种如梦似幻的意境。
子霖走过来,默默地拿起那剑,对着火盆辉映的辉光,微微地眯着眼睛打量起来:这把剑的剑柄上镶有七颗排成北斗形状的红宝石,剑鞘的两面各有一条张牙舞爪、金光闪闪的雕龙,旁边还饰有许多的云朵和水浪之类。
他望着剑,微微点了点头,面露赞叹之色。稍顷,只见他蓦地从剑鞘中抽剑出来,握在手中挥了两挥,刹然就见满屋子的寒光迸射起来!
子霖打量着这剑,不经意地用手试了试那剑的锋刃,满口夸赞道:“嗯!果然好剑啊!”
乍然之间,不知怎地,竟触着了那刺眼的剑锋,一时就见子霖满手血流如注起来!
如茵惊叫了一声,脸色刹白地上前,一把捂住了子霖的伤手,一面大声叫丫头,催丫头快去拿止血的药面子和净绢子来。一面两手颤抖着,亲自为子霖敷上止血药、包好了伤口。
孰知,当晚夜里,如茵便觉得子霖的身上发烫起来。她全身哆嗦着叫醒管家,令连夜去叫郎中!
郎中的话是:只要不是破伤风,或许就没大关碍;若是破伤风,只怕就不大好办了!
如茵心惊胆战、泪流不断地陪在子霖的病榻前,并亲自照料煎药服药。心下却懊悔万分:自己这是何苦来?若是子霖有个好好歹歹……她不敢往下想,只是默默地祈求祷告,恳求佛祖保佑子霖能躲过眼前这场无妄之灾!
如此,直服了十几副的草药,过了三四天才渐渐好转过来。
如茵将那把宝剑用布包好了,深藏于自己陪嫁的一个卧柜的最底层,从此再没有敢拿出来见过天日……
八国联军攻陷京城的这年冬天,山城如茵娘家来了一封家书:二哥刘如桦率部抵抗洋人的进攻,在天津保卫战中战死在了沙场!
说来,二哥如桦,在小站新建陆军没有换防山东之前,被派往天津直隶总督,帮助总督衙门的直属督标营训练新操。八国联军攻占大沽口后,朝廷颁发了对外宣战的诏令,如桦奉命率部对洋人开战。
如桦和众将士几天几夜的浴血激战,不屈不挠地打退了洋人发起的几番进攻,以至和守阵的将士一齐全部捐躯国难。
如桦身上连中了洋人十几枪,肠子都挂在了军服的外面,整个人从上到下都是皮血肉连的……
二哥的骨灰,是被大哥刘如松亲自捧回山城的。
如茵读了信,直哭得昏天黑地!
如茵不禁有一种深深的悔恨翻上来。当初,如果不是自己鼓动两位哥哥投笔从戎,如桦哥哥如何会丧命疆场?逸之又如何会致祸身亡?
然而,国破家何在,树倒巢自倾!好男儿碧血丹青,杀贼御敌,马革裹尸,自古当如是啊!若真的没有他们这些将士,用自己的血肉之躯抗御洋夷,只怕强盗们不仅仅只是打到京城了!
她原本想亲自回老家一趟,劝慰一番二伯和二大娘的。可是,因儿子太小,加之入冬以来,这里一直都是雨雪霏霏的,路途泥泞,车马难以行走。如茵无奈,只得在屋内为二哥摆了一张灵位,每日里祭拜一番,聊寄哀思。
子霖这时的公务,除了出外督办粮运和水利方面的杂役外,和如茵母子却也是朝夕相伴。自如茵嫁过来的两年多里,子霖虽说心下满足,可常常也骤然生出某种怅怅的失意。他总觉得,在如茵恁地温顺沉静的外表下,似还另有一种不易为人觉察的淡然。
霪雨霏霏,秋意浓淡,更使人愁意萦怀了。
如茵在屋内聆听着外面雨打梧桐,“嗑嗒、嗑嗒”地落在檐下,点点滴滴地直如叩在自己心上一般。黄昏渐至时分,窗外的景物开始一点点地黯然下来。她伫立在窗前,神思缈缈中,竟有些不知今夕何夕了?
子霖不知何时已从前衙过来,悄悄来到她的背后,双手轻轻地揽住她。两人站在那里,望着窗外阴郁的天空,听风听雨,谁也不说话。这时,家人开始点亮了悬在门廊下的灯笼。细细的雨丝在灯辉下闪着银光,斜斜地飘个不停。
这时,丫头抱着宗岩顺游廊过到这屋。子霖忙松了手:“岩儿醒了?”一边赶紧接过去,坐在灯下逗他玩耍起来。岩儿被逗得格格地笑个不停。
屋内罩着红纱灯罩的蜡烛泛着柔和的光。如茵坐在灯下,就着灯光,漫不经心地描着一件绣活儿的花样子,心内感觉着一种宁静和平和,心内禁不住就热热地起来。她停下手中的画笔,托着脸儿,痴痴地望着他们父子,恍惚中,竟遐想着,此时若换了逸飞,该是怎样一幅完美的天伦之乐图呢?
仅仅只是闪过了这样一个念头,她便打了一个激凌,随即遏住了自己的心猿意马——子霖这般善待自己和儿子,始终都是恁地小心翼翼,唯恐稍稍有碰疼自己的时候,怎么还敢存有这样的幻想来?
丫头抱走孩子时,如茵拿来一件家常的洋纱半旧夹袍子,换下子霖身上的官服,亲自为他一颗一颗地系好了扣子。
子霖低头望着她沉静而温顺的神情,嗅着她半松的发束间透出芳馨,一时心醉神迷……
一脸平和温顺的如茵,其实,心内一直都在排斥着子霖始终如一的柔情和渴望……
这年冬天,如茵闲下来没事,帮着整理子霖旧日的一些文稿。见文稿中,有一摞用大红缎带捆扎得齐齐整整的信笺。顺手拿起来一看,见每封信封上竟都是写着自己的名字。
如茵觉得好奇怪,自己从未收到过这些信啊?于是望着那些信束发起呆来。子霖转脸见如茵望着信发怔,随手接了过去,一封封地看着,笑道:“这些都是我当年写给你的,只苦于没有鸿雁柳鱼代为传书。不过都是些少年时代的痴心妄想,你看了肯定会笑掉牙的。倒是现在,终于可以物归原主了!”说着就随手把那摞信放在了如茵的梳妆台上。
闲下时,如茵忍不住好奇,拆几封读了。原来全是当年自己进京之后,子霖写给自己却没有寄出的书信和诗词。其实,自打来到吴家以后,她就看出来了:若论八股文章,侄子宗岳确胜一筹;可论济世论文,子霖却一点也不让宗岳的。而诗词歌赋,更有一番动人的风韵。如这首《雁啾啾兮》,倒也颇似他平素绵厚含蓄的性情:
雁啾啾兮邈邈,月泠泠而阑珊。
叹伊人以遥遥,情瘁瘁而怆然。
梦悠悠兮缥缈,慕倩影之翩跹。
山菁菁兮竦竦,水浩浩而涟涟。
意徨徨以惆怅,倚危楼之栏干……
她信手翻了一遍,多都是这般既愁思浓浓却用词清淡的风格。如今方才知悉:当初,子霖也不过是在书院匆匆一见而已,从此,他竟对自己就恁般地痴情思慕如此……
渐渐地,如茵便觉得自己那一颗冷如坚冰的心,竟开始被子霖那顽强的温柔和深情融化了少许……
光绪二十七年夏,因了如茵舅舅的帮忙,子霖被调任到了离山城不远的河南知府衙门,升迁文六品的知府佐官,署理同知衙门官印。
这几年里,虽说如茵从未说出过口,却一直都在盘算着:若能为子霖做些什么,也算报答他的一份深情之义和庇护之情。
前年,姑姥娘病故,舅舅和大表哥等扶柩归里时,子霖专门告了几天的假,陪如茵和娘一齐回到项城,为姑姥娘披麻戴孝、守灵送终。
在项城的十多天的相处中,舅舅和大表哥对子霖为人处事的绵稳厚道都很赞赏。大表哥私下曾对如茵说:“妹夫那人,人品忠厚而内秀,我听见恁几个舅暗里都直夸他呢!”
在项城老家的日子里,如茵亲眼目历了官至大清巡抚的舅舅,为了能在老家大坟给姑姥娘争得一席葬身之地,曾怎样地作难求人。到了,竟落得个忍辱含羞也不能如愿!如茵想,此事,舅舅肯定没有料及!否则,凭舅舅的性子,决不会自取其辱,千里迢迢把生母的尸首从天津运回去,再被晾在那!
舅舅的亲娘,是因当年家中贫穷,不得已才嫁给了舅公做妾。虽说舅公的大老婆早就死了,然因姑姥娘出身卑微,虽说连为袁家生了四个儿子,末了也未能够被扶了正。在项城老家,做妾是极被人看不上眼的。按规矩,一是活着不能走娘家,二是死后不能入老坟。当然,凡事没有打不破的——就算妾生的儿子,长大之后,若是成了人物,也有把自己亲娘埋在老坟,没有人敢说二话的。
这里面其实另有一些原故:舅舅这个人,虽说官已做到了二品大员,成了大人物儿。可是,宦海仕途二十多年来,除了认准子弟后人当中,人品本事值得提携的之外,很少轻易提携老家的近亲子弟。这些年,有好些老家跑到京津的袁氏子弟,舅舅一看不是块材料时,便送些盘缠银子,好言好语地仍旧打发回去的也不少。因此,颇是得罪了几个亲戚。特别是执掌家政、又系正出的二舅,自被朝廷革职后,这两年一直想要舅舅为其做主,重回任上。舅舅却因避嫌同胞兄弟之故,一直没有答应帮他。因而,这位二舅便乘机挟私,带头鼓动众位亲友和他生母的娘家人,极力阻挠姑姥娘埋入袁家老坟!
在老家的两个多月里,舅舅除了自己好话说尽之外,也曾先后派人去说和,始终都没有结果。如茵眼见着舅舅又气又痛,每天只是嗳声叹气地,人也瘦多了。自己娘呢,因自小失去亲娘,后娘又不待见,便被舅公特许,跟着这个姑妈一直长到了十几岁。从此,打心里把姑妈当成自家亲娘了。如今,见哥已做到了朝廷二品,末了竟依旧没有逃脱一个“庶出”的名份!又是心痛哥哥,又是为亡故的姑姑伤心,几番哭得昏死过去。
舅舅因已经过继给另一个舅公,故而朝廷只给了他三个月的丁忧。眼看期满,舅舅只得和众人商量:另选一块风水好的地,造一座大大的墓安葬老娘罢!又嘱托一奶同胞的兄弟三舅、五舅和六舅并大表哥等人,在老家置买坟地,建造墓穴。自己则凄凄惨惨、一腔悲怆地带着亲兵回直隶任上去了。
临走时,四舅对几个同胞兄弟说:“你们记住:我将来死了,就是喂了外乡的野狗,也不能埋到袁家老坟!”
去年秋天,老家的三舅他们几个,在家乡为姑姥娘另选了一处墓地。墓建成后,舅舅携妗子和大表哥又从直隶总督任上回来了一趟,为停柩一年多的姑姥娘落了葬。如茵和子霖又陪娘回到项城,终算发送了姑姥娘。
去年在项城临分手时,大表哥对如茵道:“恁舅这次来河南,在巡抚衙门向他在山东做巡抚时的同僚、河南巡抚张大人提起,他有一个在光州做官的甥婿,名叫吴子霖,不知为官和为人如何?巡抚大人很是夸赞了妹夫的官品和人品一番。还抱怨恁舅为何不早说有这层关系?否则早就为其前程图谋一番了!巡抚大人还夸俺妹夫不仅为官清正,而且对上司和同僚,也颇知敬让敦睦。恁舅当时就给我交待,以后有机会可以举荐举荐恁这个妹夫的话。”
如茵听了,当即就表示了谢意,又格外嘱托大表哥:“大表哥,子霖他确实是个好人!也是一个好官。恁妹子欠他的情份太大了。故而,在他的前程上,还请大表哥当成一件事放在心上!别一忙起来,就丢脑后去了。好歹帮妹子报答一些人家的情义罢。”
见表妹把话说到这个份儿上,大表哥心下便已揣知子霖的宽厚了。安慰如茵道:“妹子放心罢!我一定会记着随时提醒大爷的。另外,只要遇上机会,我能帮上忙时,也会帮俺妹夫的。”
果然,第二年夏天,河南巡抚张大人便奏请朝廷,将子霖从离家较远的光州升任到河南知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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