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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京城舅舅派来的家人返京之后,如茵的神智才渐渐恢复了一些。

  这天黄昏,如茵换了一件月白云霞绸的薄绵袍,头上扣了一顶暖帽,牵了一匹备好鞍的马准备出门。

  如茵娘因见女儿这段日子闷闷不乐,只怕她会闷出什么病来。这会儿,见她有了出门的心,倒也松了口气。因而,也不有意阻拦,只是派了她奶娘的男人王掌柜,远远地跟在后面,只看着到哪里去别让出事就行。

  如茵出了家门,跃上马一直朝城西而去。出了西城门,过护城河,在城西关跳下马来,向一个卖烧饼的老汉打听:“大爷,杜鸿飞杜公子的家,是不是住在附近?”

  老汉指了指斜对面一座中等人家的门楼说:“那个有青石高门台的就是杜老爷家。”

  早在京城,如茵就从逸之那里得知,杜鸿飞来信说,他在老家办了两处实业,一处炼铁厂,一处煤窑,勉勉强强地,倒也能维持。只是在老家活得太闷,后悔当初不如跟随逸之、如松等人一起出门纵马天下痛快!逸之劝他道,想当兵,他随时都会为鸿飞想法子的。

  逸之和鸿飞是好朋友。如茵断定:逸之若是回了山城,杜鸿飞一定会最早得知。

  她向卖饼的老伯道了谢,牵着马来到旁边一个点心铺子,要了两样新鲜的点心和二斤酱肉,令店家用小蒲包好了。忽又记起:当年,杜鸿飞曾被逸之戏谑为“杜好酒”的话。不禁一笑,于是又在隔壁的酒馆要了一坛白酒一并拎着,来到杜家门前,叩起了门环。

  一位身着青布马褂、发须皆白、慈眉善目的老爷子走了出来,笑问:“这位公子找谁啊?”

  如茵问:“老伯,这是杜府么?”

  老爷子笑道:“这里的人大多都姓杜。只不知公子要找哪个?”

  如茵道:“我找杜鸿飞。”

  老爷子忙道:“哦!鸿飞正是犬子!他刚刚出去了。公子先请来家坐吧,我这就着人寻他回来。”

  一边令家人接过如茵手中的马缰,令先牵到傍边的牲口院添了草料,一边就叫过站在院中大枣树下正摇头晃脑背书的一个小公子:“雪如!你快到你申六爷家跑一趟,叫你二叔快回来!就说……”老爷子转过脸来,“请问公子贵姓……”

  如茵忙道:“哦,我姓刘,刘如枫。我们在书院一起听过学的。”

  “哦,你对你二叔说:他书院的同窗、刘如枫刘公子现正在家里等他。让他回来。”老爷子对那位名叫雪如的小公子交待着,一边转过脸来笑道,“这是我的小孙子雪如。”

  那叫雪如的小公子转过脸来,一双虎灵灵的大眼睛朝如茵望了望,点头应了一声便飞也似地跑出门去,脑后一条乌溜溜的辫子一跳一跳地下了台阶。看他的五官和身段,倒和他叔叔杜鸿飞生得恁地相似!

  杜老伯把如茵让进客堂,如茵递上礼物:“杜老伯,这些实在不成敬意,不过想略表侄儿的一点儿心意罢。”

  杜老伯连声说:“哎呀,侄子也太客气了!”一面接过,一面就令家人沏茶,并洗了一盘子的红枣端上来。

  如茵一面啜着茶,一面细细打量了一番杜家:这是一个虽不富贵、家景却也颇为殷实的人家。院落大大的,两进院子,迎门有个照壁,院内花坛和屋廊诸样齐全。杜老伯笑问:“大侄子府上哪里?令堂、令尊大人可好?”

  如茵沉吟了一下:“哦,小侄家住城里南街,家父刘作议。”如茵的舌头在嘴里打了个弯,把父亲刘作诚说成了二伯刘作议的名字。她想,父亲在山城算得人人皆识的人了,恐怕大多都知悉他得子甚晚的内情。所以,把自己说成二伯的儿子,想来一时半会儿还不致被拆穿。

  果然,杜老伯一听说她是刘作议的儿子,遂笑呵呵地道:“哦?原为是世侄到了!前不久,我和你大伯在城西付老爷家里还见过面。听你大伯说,你和你堂兄这会儿都在天津新军。几时回来探亲的?”

  如茵见他对自家的事竟知之甚清,只得将谎话接着说下去。杜老伯又问起了京城的近况,问新军都操练些什么内容?这样的话题,如茵倒也不陌生。一面胡乱和杜老伯说着新军的编制、服式,一面焦急地望着大门,只等杜鸿飞的回来。

  正担心那杜鸿飞一时能不能回来时,就听见院门吱呀响了一声,如茵的心猛地一跳。向外瞅去,就见杜鸿飞一手拽着他侄子雪如,一边大步朝屋院走来。

  “哦?原来是如枫君!几时到家的?”杜鸿飞的脚还未跨进堂门,便大腔大调地笑问。

  如茵一面答了,一面就看了看杜老伯。杜老伯笑了笑,站起来道:“你们弟兄俩儿说话吧!我还有点事儿,失陪了!”

  杜老伯出门后,鸿飞一撩袍子坐了下来。如茵结结巴巴地就问鸿飞,知不知道梁逸之这会儿的情形?

  鸿飞道:“如何不知?你两个堂兄前些时给我来了一信,说是京城变法事败,康梁二人逃走,六君子被杀。逸之兄出京后直接到了上海租界打听康梁二公的消息。听说两人已经到了日本,便直接回山城了。他对我说起不想再回到京城,我大哥便帮他在嵩阳书院谋了个差事。前天我去书院时,还和逸之君谈起,这次京城变法失败的诸多原因呢……”

  如茵的一张脸儿蓦地刹白,一时就觉得头晕目眩地起来。她强命自己镇定住:哦!天哪,逸之在书院!脸上却淡淡地,口气也淡淡问:“哦?梁学长这会儿在书院教书了?”

  “刚安顿下来。唉!梁学长果然不愧大丈夫!我平生最服气的就是这样的人!威武不屈、贫贱不移、富贵不淫的汉子!”

  如茵见外面已经天色昏暗,从怀中取出一封信来:“鸿飞兄,小弟正为此事而来。我这里有书信一封,有些情况要告诉梁兄。你能否尽快替我转一转?”

  鸿飞一惊:“难道,京城那里有什么坏消息传来?”

  如茵望着他,犹豫着,略略点了点头。

  鸿飞急忙说:“嘿!我就担心京城的事会牵到他。我们一齐到书院当面见见他岂不更妥么?”

  如茵的脸色更加苍白了!她觉得自己虚弱得几乎要倒下去了。鸿飞见她这样子,更以为梁兄又有了什么新的事变,忽地站起来:“我们立马就去!”一边就叫人备马来。两人出院门时,天色已开始暗淡下来。北面,月下的太室山暮云低垂,高高的西城墙灰黢黢地伫立在暮色中,护城河水被一轮初出的圆月映得黑亮闪闪的。

  两人一路跃马扬鞭朝城北驰去。山势更显得沉雄了。随着书院的渐近,如茵觉得自己真的就要支撑不住了!她真的是既害怕看见逸之、却又怕见不到逸之!

  待马儿上了石坡、来到书院门前时,如茵犹豫道:“杜兄,我在这里看着马,你先过去找一找,看梁大学长在不在书院?”

  鸿飞点点头:“也好!事关重大,还是外面说话好些!”说着,一人大步流星地进门去了。

  静静的暗夜,书院藏书楼前悄无人踪。

  初冬的月亮,把地上洒了一片如水的清光。

  前庭月下的二将军柏,孤独而傲厉。巨大枝柯于清银的月辉之下,更显得张扬而遒劲。莫非,这世上所有的英雄豪杰,从来都像汉武帝屈封为次的这二将军一般,要忍尽人所不能忍之怆然,饮尽人间之误解和孤独么?

  山风掠过后面的太室山野来到书院,掀起殿堂挑檐上的风铃,风铃脆响了长长的一串。逸之来在藏书楼前的砖坪上,屏息静气,蓦地拔剑而起。

  这是先祖传下的一套少林罗汉十八剑。

  剑光与月光凌凌交错。冷光迸射的剑迹,闪着长河落日的余辉,印着大漠孤烟的苍凉。可闻可见冰河铁马的金戈钺斧,胡风劲吼的旌旗翻卷……

  金属与夜风撞击,月光与剑芒纠葛。

  就着月辉,可见一张英气勃发的脸上,眉蹙冷锋,目生寒光。夜色中,身影剑光矫健腾闪一如电光蛇影。做过大清绿营军校尉的曾祖父,在传授自己这套少林罗汉十八剑时,曾反复叮嘱自己:每练少林罗汉十八剑,必得做到神与气交融,心与力暗合;必须胸怀岩壑,意排杂念,方可达到最高的境界。而练剑的同时,自然也练就了人的禅力和定力。

  还剑归鞘时,一声金属的划响飒然斩破了静夜的幽寂……

  屋里,一床一桌一椅。桌上枕前,摞着两尺来高的书藉。

  太室山的夜风越过古老的屋顶,向远处掠去。风儿透过门隙,蜡烛在夜色里摇弋不已。逸之随手挂剑在墙,坐在桌前打开一本《天演论》。刚看了几页,就听见有人叫门。起身开门时,见是一脸急促的杜鸿飞。

  逸之忙闪身往屋里让:“哦?是鸿飞兄!请屋里坐。”

  鸿飞道:“坐什么?逸之,快走!快走!书院外面还有人等着你呢!”

  逸之笑道:“那还不一起请过来,待在外面做什么?”

  鸿飞说:“你倒没事儿人一样。我且对你说:刘如松那个文弱得大闺女似的堂弟刘如枫,这会儿正等在书院外面。看样子,找你像是有什么紧要之事!”

  逸之一惊:“你说谁在外面?”

  见逸之骤然变色,鸿飞道:“来书院听学的那个刘如枫公子!”

  “天哪!”

  逸之惊叫了一声,也不及与鸿飞细说,也不等鸿飞缓过神来,兀自破门而出,飞也似地朝外跑去!

  如茵一人伫立在书院外面的大平台上。一轮满月已经煌煌地跃上了东天,清银似的辉光,柔柔地、深情地泻满了整个山峦和山野。她出门时因只穿了件薄薄的夹袍和坎肩,这会儿经山风一吹,心里和身上一时俱都发抖起来。望着月光下熟悉的书院景致,望着夜色下的大将军、二将军柏直刺苍冥,泪水竟禁不住滚滚而落……

  逸之风一样地冲出门来,在大门口略一顿,一眼便瞅见站在两匹马附近的如茵那孓孓而立的身影!

  逸之几步冲过来,上前一把紧紧抱住了她!

  如茵满腹的委屈、思念和痛苦,顿然被这热烈奔涌的爱融化了!却只管偎在逸之怀里,哀哀哽咽起来……

  紧跟逸之跑到书院大门口的杜鸿飞,乍一看到朗朗月下的这副情景时,惊愕万分地愣在了那里:“天哪!这是咋回事儿啊?”

  在家养病的子霖,渐渐倒也觉着身上的病症松缓了一些。正思谋着打点行装,仍旧还要到任上时,突然又改变了主意——

  几天前,旧日同窗杜鸿飞来探望自己时,突然说起了一件事情:春上,和刘如松、刘如桦兄弟二人一起投军的梁逸之梁大学长辞官回里了。眼下,已被县学学官聘请到嵩阳书院做了山长。

  前不久,大侄子宗岳也来了一信,详细谈起了京城近日发生的一系列大事:皇上被囚,太后训政,“军机四卿”六人送命。其它诸多帝党和支持变法的好些官员,有被罢官革职的,也有逃离京城的。

  子霖料定:凭梁逸之的性情和主张,他必然会和那些维新党人搅在一起的。所以,他一点也不怀疑,梁逸之的突然离京,肯定与京城的这场政变有什么关连!他奇怪的只是:梁逸之和自己有多年同窗之谊,既然已经回到了山城,自然会听同窗说起自己正在家中养病的消息。可是,他回山城这么长日子了,为何没有来吴府中探看自己一番?

  当然,这里也许会有诸多的原故:其一,果然是还没有顾得上。其二,梁逸之忌讳自己是个朝廷命官。其三,是自己一直不敢往深里想的一条。他总觉得,逸之和自己之间已经发生了什么!

  自打听说逸之已回到山城之后,他每每都想到书院去会一会梁逸之。可是,每每又止住了:若事情真如所料,自己和他的相见,岂不是自寻尴尬的事么?

  于是,他决定等一等再到任上去!他想,若自己预感不错的话,过不了多久,还会有什么新的动静传来的!

  这晚,大哥子霈从外面回来,照例先来到他的屋里闲坐。

  兄弟俩坐在灯下,喝茶闲话了一会儿之后,大哥似乎是漫不经心地对他说:“二弟,今儿我进城时,听刘家的下人说,怎么刘家三小姐,前两天突然又从京城回来了。看样子不打算回去了。若是这样,是不是京城他舅舅给他定的那头的亲事,有了什么变故?”

  子霖仿佛当头挨了一棍子,脸色立时煞白得吓人:“果然如此?”

  他怔怔地望着大哥的脸,急等着他的下文。

  大哥也不看他的脸,一边转脸端起茶啜了一口,一边翘着二郎腿、捧着茶碗道:“听刘家的下人说,这次刘小姐一回来就病倒了!看样子,也没有再回去的意思了。是不是京城她舅舅那里出了什么大事?牵累到她的婚姻大事了?或是她舅给她定下的京城亲家出了事?”

  子霖全身发冷地问:“大哥,她的两位堂兄,这次跟她一起回来没有?”

  “这个,倒没有听说!若是兄妹三人一同回来,他家的人不会不提到的。”子霈放下茶,慢悠悠地说。

  子霖忽地站起身来,在屋内来来回回地踱了几步。他望着窗外一地清白的月光,咬了咬牙,更加断定了自己的猜想!他不明白的只是:如果自己的怀疑没有错,为什么梁逸之和刘家小姐不是一齐回来,而是一前一后到家的?

  看来,梁逸之是仓促之中逃离京城的!

  吴子霖望着窗外的夜空,心下一阵阵地发冷:“好一个梁大学长!你可真是我德才俱贤的好同窗呵!”

  吴子霈道:“二弟,刘家小姐在京城由她当官舅舅做主,为他订下了一门京城的亲事。这次突然又从京城回来了,肯定是那门亲事出了什么麻烦。也许,是亲家那头被朝廷革职罢斥、落了难?她舅生怕自己受连累,又辞了那头的亲事?哼!这可真是现世报应啊!”

  子霖转过脸来依旧坐下,拦住大哥的话说:“大哥,若真是这样,我想,咱们不仅不能作壁上观,还得不露声色地去慰问一番才是。再说,也许……柳暗花明之事,也未可知呢……”

  子霈愤然作色:“啥?慰问一番?我说兄弟呀兄弟!你让我怎么说你呢?咱老吴家被他们羞辱到了这一步,娘和你为此都大病了这么长的时间,全山城的老少爷儿们,哪一个不说咱吴家窝囊的?哦,直到这会儿,你还对那刘家小姐不能忘情么?”

  子霖脸窘得通红,坐在那里一语不发。

  子霈摇摇头,苦笑一声,慨叹道:“嗳!兄弟啊兄弟!为了刘家之事,你病了这么久!你以为,大哥真的不懂你的心思么?”言罢,一时也沉默起来。

  停了一会儿,子霈望着子霖的脸说:“兄弟!我今儿过来,就是想告诉你知道:刘家那里,其实大哥我也一直为你留着心哪!我想,明儿再从刘家下人那里打听些详细的枝节。若真的刘家小姐京城那头儿的婚事有了坷绊,你的缘份可就真的该来了。那时,我再想法子托人去刘家,不着痕迹的试试口风!人家也正在难为之处,若咱们能不计前嫌,又岂有不允之理?”

  子霖两眼一热:“大哥,为了小弟,让你这般三番两次地折腾、忍屈受辱,实在让小弟……心下不安呵。”

  子霈摆摆手说:“兄弟,这算什么?有句话不是说‘好事多磨么’!”

  子霖见大哥说得如此雅谑而适宜,禁不住含泪微笑了笑。

  刘家没有料到:这个时候,城西白坪有家姓梁的财主,竟然托人来家里提亲了!

  如茵娘这才知道:来提亲的梁家,原来正是去年和如松、如桦两个侄子一同进京的同窗——梁逸之梁拔贡!而且,他正是如茵的舅舅在京城做主为如茵定下那门亲事!

  如茵娘太不明白:梁逸之在京城好好儿的,为什么突然回家来了?又为什么,如茵的舅舅在信中对此事竟只字未提?

  如茵只得对娘据实而说,逸之因受维新朋友的连累,暂时离开了新军。

  如茵娘听了,点点头:“哦!既然是你舅做主定下的人,可见是不会有错的。只是,我还有点不明白:为什么你舅在信中对这件事不提一字?看来,这事儿,我也不能只听你一个人的。我得先让你爹写封信,细细问问是怎么回事儿!”

  如茵一听此言,不禁就有些着急起来!她料不准,舅舅来信会怎么说逸之?逸之不辞而别,重重地伤了舅舅的心,这已是无法挽回的事了。舅舅还会同意这门亲事么?

  舅舅在二老娘爹面前,一向都是一言九鼎的啊!

  她只得匆匆忙忙地也赶着给大表哥去了一封信:求他尽可能成全自己。

  信寄出去以后,如茵每日里只是耽心害怕:不知表哥几时来信?更不知来信会说些什么?

  京城的大表哥同一天收到了山城姑父姑母和表妹寄来的两封信。

  大表哥看了两封信,一时也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只得一直等到父亲从小站回来之后,才把此事向他禀报:这回信,该如何写才好?

  父亲抚着胡须,沉吟半日才说:“此事关乎你表妹的终身,你也不妨直说。逸之虽聪明好学,又有拔贡功名;然性情却躁进了些,若不知反省,恁妹子跟着他会受颠累的。他是私离军营出走的,按军法,本当着人缉拿。只因投鼠忌器之嫌,暂不追究也罢。此事,嗯,只须说明就是了。究竟如何,还请你姑父、姑母和恁妹子自己拿大主意罢!”

  大表哥觉得父亲所说有理,一边苦苦思量着:该如何复信,才不致结怨表妹、又说明了父亲的意思?如此,辗转思虑了好一番,才将一封写给老家姑父、姑母和表妹三人的信发了出去。

  姑父姑母大人并妹妹:

  来信收知。

  姑父姑母大人身体安好?老家天气和收成亦好?

  姑父姑母咨问梁家亲事之事,因关乎妹妹终身,侄子不敢不据实禀报:梁公子与二位弟弟进京后,因系姑父家乡子弟,大爷遂引为亲腹,并破格擢升六品之衔。梁公子勤奋好学,又有拔贡功名,只是为人行事稍显操切了一些。因系不辞而别,且兼私自离营,家父虽深以为憾。亦因顾及姑父之同乡之谊,暂不追究。至于妹妹的婚事,侄儿也请姑父姑妈顾念并征询妹妹之意,终究如何,三思为盼。

  愚侄记儿敬上

  戊戌年十月二十八

  娘见了信,什么都明白了!一时竟气得浑身发抖起来:不辞而别、私自离营!如此胆大妄为又不知好歹的东西,如此自绝前程的混账,竟还敢跑到我家来求亲?真是太不知天高地厚了!我刘家的女儿就是一生一世不嫁人,也决不能嫁给这样忘恩负义的东西!

  如茵真是有苦难言!

  表哥信中句句属实,并没有一句过份的话语,且尚知请父母顾念自己。她没有任何埋怨之理。的确,自己的两位堂兄如松和如桦,到了这会儿,仍旧也不过是八品之职。逸之的不辞而别,其实正是舅舅平生最痛恨、最不能容忍的背叛行为!平时,军中只要有私自离营或是开小差的,无论跑到哪里,迟早也要被捉拿归案、当众处决的!加之,舅舅这次吃亏也吃在自己和别人的“操切”二字之上。如今,舅舅和大表哥竟还能这般顾念自己,自己不仅没有埋怨之理,相反,真还应感激他的不咎之恩才是呢!

  如茵一时竟无计可施了!

  刘家再没有料想:吴家坪的吴家,这时竟能不计前嫌,又一次托了城里的付老爷和郜老爷二人,隆重诚恳地,再次为吴家二爷吴子霖求亲来了。

  吴家也没有料到:这次求亲,刘家竟是异乎寻常地答应得十分利索!

  两家上下俱是皆大欢喜!很快就请了谢媒酒、下了大聘,一并重新定下了婚娶的日子:喜日子仍旧定在原来的日子——腊月二十八!

  于是,两家你来我往地,各自急急忙着置办亲事所需的一应之物起来。

  这天夜里,如茵终于瞅了个机会。她悄悄穿上早已备好的一件男袍子,戴了个大暖帽,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终于设法翻出后墙,摸黑来到城门,又用碎银贿赂了守门的兵壮——说是家里的老祖母断了气儿,要到城外给做生意的爹送信的。兵壮放她出了城后,这才慌慌张张地,一气跑到了城北的嵩阳书院。

  她叫了半晌的门,总算把看门的人叫醒。看门人问找谁时,如茵说自己是梁公子的胞弟,因家中闹了土匪,死了人,连夜找大哥禀告的。

  当逸之把如茵扶进屋内时,全身冰凉的如茵全身发抖地一下子瘫倒在逸之的怀里。

  稍稍平息一些,如茵怕家人发现追赶而来,连话也顾不着说,一边喘着气,一边就催逸之赶快带自己逃走!逸之略一思索,匆忙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行装,把马牵出马棚,匆匆备上马鞍,带上如茵快马加鞭地直奔城东芦店的姑妈家。

  姑妈家那只大花狗的狂叫惊醒了一家老少。大表哥披着衣裳,隔着门缝听出是表弟逸之到时,急忙打开了院门。姑妈也被扰醒了,一听侄子突然跑来,感到事情一定非同寻常!一面催促逸之的表妹妮子点亮灯,一面摸索着也穿了起来。

  逸之带着如茵先来到姑妈的屋里,问了姑妈好,然后,拉着如茵来到姑妈面前道:“姑妈,这是你的侄媳妇儿。”

  姑妈原以为跟在逸之身后的是一位秀气的公子。一听此说,赶忙令逸之的表妹妮子举灯照着,一把拉着如茵的手儿扯到跟前,喜眉笑眼地打量起来。又令大表嫂快去打一碗荷苞蛋来!

  逸之拦住道:“姑妈!你老别忙和!我得对你实说:今儿晚上,你侄媳妇儿是私自离家的。我明天一早就得带她离开。”一边就把事情三言两语地对姑妈和家人说明了。

  如茵见逸之这位姑妈有五十多岁,身子骨生得十分地硬朗,人也利索有主见。不似一般人家的妇人,遇着这等事早慌得六神无主了!只见她点点头,令大表哥两口儿先去腾一间干净暖和的房来,把床扫净,铺的、盖的全换上新的!又交待说:“侄儿和侄媳妇今晚先歇下。天塌不了!有什么事儿,咱明儿再商议!”

  逸之和如茵草草地擦了一把土尘,掏出怀表看看:此时,已经凌晨一时了!

  第二天,逸之和如茵起身来到姑妈屋时,二表哥已经扫净了院子,大表哥也已赶集回来。大表嫂和小表妹也已把早饭备好了。

  吃了饭,姑妈一脸沉静地把大表哥、二表哥、大表嫂和小表妹一家人叫在一起,对逸之说:“你先把恁的打算说一说。咱一家人再商量商量底下的事儿咋办!”

  逸之便说自己要带如茵离开,直接到南方去找两个朋友和一位同年的拔贡,先在那边安顿下来,再另做打算。

  姑妈点点头:“嗯!这样也好。过个一年半载的,再回来时,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啥事儿也就烟销云散了。不过,你们两个出门走得匆忙,一是身上不会带多少银子,二是恐怕也没有来得及办亲事。我想,恁俩也不必赶那么紧,在这儿先停两天,等我把你们的亲事好歹办了,将来咱无论到了哪里,也算有个说辞了。除了咱一家,另再把恁大表哥他二叔也叫过来——他是自家人,人也稳重,嘴也严实。不会露出恁的事,让他做个主婚人。只要诸事不张扬,咱悄悄地办了,后天天不亮再让恁俩哥送恁上路,恁看如何?”

  逸之知道,自己这个姑妈,打年轻时就性格利索,凡事也决断干脆。姑父活着时,家里的大小事,大多都听她的主意。而且,这个姑妈打小最疼的就是自己。此时,见姑妈诸样事情都铺排得严丝合缝,转脸对如茵笑道:“姑妈为咱们安排的实在妥当。侄儿和侄媳妇愿听姑妈的。”

  如茵身子一屈:“侄媳妇谢姑妈操劳。”

  坐在床上的姑妈两手一拍:“得!那咱就这样办了!”

  一边立即就安排:交待大表哥去叫二叔来,也不要说什么事,只说有急事商量就是了。二表哥帮灶!交待诸事要悄没声儿地做。又交待大表嫂和逸之的小表妹妮子两人上灶伙做饭。

  诸事安排停当,姑妈又满脸是笑地拉住如茵的手儿:“来!侄儿媳妇,坐到恁姑身边来,让我再好好儿地看看你!夜黑在灯底下,我只匆匆看了一眼,也没大看清楚!后来,做了半夜的梦,梦见一个天仙女飘到俺家啦。咦!老哋!恁看看,这俊样儿,画儿上画那人,也不比俺侄儿媳妇好看啊!这不是下凡的仙女是啥么!穿着男人的衣裳,还这么好看哩。若是换了女子的绸啊缎的花衣裳,还不叫人看酸了眼么?”

  姑妈拉着如茵的手,只管笑咪咪地一边上下打量、一边夸个不停,倒把如茵羞得满脸红晕。逸之在一旁看着,也不说话只管咧着嘴傻笑。

  未几,大表哥就把二叔请到了家。姑妈在自己屋里,低声对二叔说了一番、商议了一番。晌午,大表嫂和小表妹妮子两人,不声不响地就弄出了满满的一桌子菜来。这时,姑妈和二叔叫逸之和如茵过来。姑妈笑道:“孩儿,恁俩这亲事,恁二叔和我给恁操办了。以后,不管到哪儿,咱也是正明公德的事了!事情仓促,咱家也委屈侄媳妇了!这次,咱简简单单地办了,等以后恁有了娃儿,咱再重新大办!”

  说着,便叫过家人都来到屋里,八九口子的人,也颇为热闹。二叔铺排着,令二人拜了天地,又拜了姑母,最后夫妻对拜。虽悄没声息,却也是喜气洋洋的。

  次日,逸之和如茵依旧来到姑妈的屋里。姑妈道:“你们明儿一早就要走了。这一走,也不知哪天才能回来。今儿一大早,我让恁大表哥回去给恁爹娘报平安信儿去了。让他交待家里:若是有谁到白坪找人时,让他舅一推六二五,说家里压根儿没有见人就是了。”

  这时,就见姑妈从大襟里掏出一把钥匙来,转身在一个大柜子里咣咣铛铛地翻了一阵子,取出两锭子用红布包得严严实实的银子和两样金银首饰来:“你们出来得匆忙,身上也不会带多少钱。这是家里攒下的五十两银子,还有我的两样首饰。穷家富路,好歹带着,路上也可宽裕一些。恁二哥已经给恁俩租下了带篷的马车。明儿也是个好日子,恁一早请上路啦!”

  如茵屈身一揖道:“谢姑妈成全!只是,这些银子——姑妈的心意俺领了,银子还是留在家里做个备用的好。我出来时,原也带足了路费的。倒是姑妈,一家老老少少的,留着它,天旱地涝的更派得上用场。”

  姑妈道:“媳妇跟了我侄子,今后免不了会吃苦受累的。这点银子,虽不能解你们的大急,毕竟宽备窄用。也算是姑妈给恁小俩口添的一点彩礼,媳妇就不要推辞了。”

  逸之轻轻拉了拉如茵的袖子,如茵赶紧屈身一揖:“如此,媳妇谢过姑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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