孰知,玉纯、宗峦在半道上就出了事!
这段日子,听说匪盗又猖獗起来。玉纯、宗峦一路出城,快到轩辕关时,玉纯想,只要这道关隘不出茬子,前边的路就太平多了。
谁知,怕中偏偏有鬼。正在担心时,蓦然就见从前面的山坡树丛里斜跳下来一伙子山匪。迎面拦住了道,人人手握兵刃,个个满面凶相。虽说玉纯身上的功夫敌他三两个是没问题的,可明知宗峦是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怕两下纠缠起来伤了他,于是便令家人和宗峦不可造次,看他们待要怎样?
这些人过来搜寻了一番,见他们身上除了一百多块大洋和几样衣物外,并无太多的值钱东西。又见那宗峦面皮细嫩,着绸穿缎的打扮,便知是一位富家的精贵少爷。这送上门的买卖,留下做个肉票,再索它几百大洋岂不更好么?于是,把随意穿了一件青布夹衫的玉纯当成了管家的角色,咄令他回去,再送一千大洋过来,他们这里便放人回去。
玉纯情急,连忙拱手抱拳地说起好话来:“诸位好汉,请先放这位小兄弟过去,我情愿留下做人质,让车把式回家拿银两来赎。”谁知,那些山匪执意不允,一口咬定:少两千大洋,这个少爷便死定了。
玉纯原想拚个你死我活的,却又怕连累伤及了宗峦,只得咬牙隐忍了。一边安慰宗峦不要害怕,说人家不是想要他的性命,只是为了要钱的;讨价还价,终于以一千大洋为价。又好歹恳求他们:各位老兄,请千万不要难为了这位小兄弟,他马上返回城去取钱赎人!
宗峦到底经事少,就见他眼中泪汪汪的像个大孩子,拉着玉纯的手恋恋不舍,眼中满是求生和求助的神情:“申兄,你可千万早些过来啊!”
玉纯鼻子一酸,赶紧好言抚慰了一番,又专门让车把式留下陪伴他,独自打马朝城里奔去。
玉纯气悻悻地返回山城后,原想请求老薛和县署派兵,帮助自己剿灭了这伙山匪,却因平不知山上的兵力如何、防守怎样,官兵冒然剿围吃了亏,那宗峦更因此而出了意外!
因雪如不在城里,他也不敢把此事公开告诉文菲知道,便独自四下悄悄凑起钱来。一千块大洋决不是个小数啊!第二天,他东奔西走了整整一天,甚至抵押了一些东西,也不过才凑了六百多块的大洋!
玉纯怕宗峦在里面受罪,更怕到了约定时间,那些匪众酷残宗峦,黄昏时分,先携了已经凑好的六百多块大洋赶到山口——余下的四百块大洋,怕明日凑不齐时,山匪对宗峦下手,便决定明里暗里一齐下手:今天先到山寨上趟趟路子当晚独闯山寨,凭着自己的功夫,乘夜劫走那吴宗峦!若得不了手,明天再做道理!
他来在山口时,果见几个山匪正等在那里。玉纯道,他因没有凑齐赎金,故而,先把凑到的这一部分交来,并要求亲见大王、余下的请求大王再宽限两日。
匪徒一听此说,便把他领到了山寨之上。
玉纯一路之上,想要暗暗记下路径的。可是,到了第二道山口,一双眼睛便被人用黑布蒙了起来。
玉纯因心下有事,便凭着记忆,清清楚楚地记住了自己共拐了几道弯儿、大约走了多少步。
到了山寨上之后,山上的人言说他们的白大王不在,二王和三王商意了,同意申先生宽限到后天傍晚。又道,若是后天再不把送钱全部送来,就莫怪他们撕票啦!
且说玉纯放下大洋,出了山寨,也不回城,直接打马赶到了少林寺。在寺里,找到妙兴的师弟妙法,说明此事后,妙法当即就叫了一位武功和轻功好的另一位师弟,三人在寺里商议了一番,天一黑便摸到了山上!
在山寨上,三个人直寻得头昏眼花,也没有找到宗峦的影子!无奈之下,只好捉了一个巡夜的匪徒,明晃晃的短刀逼到脖子上,寻问前天被拿到山寨上的肉票关在哪里?
这匪直惊得全身哆嗦,连话都说不清楚了。从他结结巴巴的话中,三人终于听了出来:原来,那个肉票在今天天刚亮时,就被那白大王派人送到吴家坪去了!又说,弟兄们原来不知,那个肉票竟然和他们白大王沾点拐弯亲戚!这是昨夜审问时才知道的。
原来,他们的大王当晚提审宗峦时,问他姓什名谁、家住哪里时?当听宗峦报是吴家坪人时,大王问:“你是吴家坪的人?认得吴拔贡么?”
宗峦道:“如何不认得?他正是我家大哥!”
这匪头一听便愣住了!原来,这个匪头名叫白凤才,家住金店黄村。他老娘就是吴家坪的闺女。按辈份的话,他该叫吴家兄弟一声舅老爷的,也知道,在吴家坪自己的亲娘舅和吴拔贡的私交还是颇近的。虽说他也曾见过吴拔贡两面,可从没有见过这位吴家的五爷。
“这可真是大水冲垮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得一家人啦!”白凤才一俟问清宗峦的来历,赶忙亲自动手松绑,又忙令人摆酒上来为舅老爷压惊。虽说宗峦执意要求立即下山的,可因天已黑透,这匪头生怕途中出了意外,不好向拔贡爷交待,便好言抚慰,说第二天一早立马亲自送他下山。一边早着人立即下山赶到吴家坪报信去啦!
且说拔贡夫妇整整一天不见五爷的踪影,到了晚上,一家子上上下下已经四处找得翻天一般。此时的拔贡,心下不禁有些后悔起来,愧不该对小弟发那么大火,逼他太甚,如今人也不知去了哪里?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叫他如何对地下的父母交待?
拔贡夫妇二人和几个管事的唉声叹气地坐在那里,一面派人各处打听,一面直坐到夜里凌晨时分。众人说,若是五爷有心出走,怎么屋里的钱、柜上的钱一分都没动?或许是出家修行去了还是出了其它意外?正在焦急难耐时分,门上的人突然跑了过来,报说有人报知五爷下落来了。众人一惊,赶忙接过来人,那人将信奉上,又一五一十地叙说了事情发生的原委。
拔贡看了白凤才写来的信,方才知悉了事情的原委。听送信人的描述,知道又是那个申家表少爷干下的好事!竟然给自己来了个釜底抽薪之计!心想,若不是遇到白凤才的,一旦让老五逃出山去,自己费尽苦心安排好的一切落了空事小;自己在山城众人面前丢了人,倒那姓杜的趁了心又落了便宜,岂不是太晦气了么!
因知道宗峦此时完好无损,拔贡毕竟松了口气。如此,心下反倒暗暗感谢起这位山大王来:若不是他,自己这次输得就太惨了。
拔贡自然知道江湖上的规矩,他把两百块大洋和两包烟土交给来人。嘱托立即连夜赶回去,并捎去他的信说这个老五原是私自逃婚出走的。若不是碰上外甥途中拦住,真不知还会出其它什么意外呢!又专一写了一封信,一面交待:千万莫放这个老五独自下山!明日一早,可直接派人把老五送到吴家坪来。
山上的匪头见拔贡爷不仅不怪罪,反倒说是帮了他的大忙,又写了这样一封感谢的信,觉得这拔贡爷果然会做人!因拔贡爷另有话是:城里那个申家少爷也太多事了!他有钱没处使,想往山上送,你们只管接下就是!然后再告诉他:弟兄们已经把五爷送回吴家坪交给五爷的大哥教导去了!申先生这里就不必费心了!”
玉纯哪曾料想到这中间又出了新的曲曲弯儿?一听事情竟是这样的,真个是哭也不是、笑也不是了!觉得自己真是从未有过的窝囊!
妙法赶忙劝道:“申先生大可不必为此烦恼!只要那吴家五爷平平安安了,其它事情还不好重新再议么?
玉纯见说得有理,也只得依旧。玉纯先封了那个巡山匪徒的穴,令其不得报信,三人匆忙下山去了。
果然,宗峦自被山上的人送回吴家坪后,当即就被拔贡死死地看管了起来。
拔贡因怕事情再生变故,当下急忙乘车来到城里崔家,要崔家太太一定要管教好自己的闺女,说他即日就要拟定为吴家五弟和崔小姐两人提前完婚。又放下了一千块簇新的大洋,每百元一扎,皆用五彩丝线绑得整整齐齐的,做为置办文菲嫁妆的礼金。另有十二色聘礼,不日就令媒人送过来。又说,现如今崔家小姐与吴家五弟已有两家婚书和媒人为证,已是他们吴家未过门的媳妇了。这中间如果出了什么差错,将来要对薄公堂的。到那时候,就顾不上几代的情分了,既丢了面子,又丢了几辈子的交情,闹得不好看也不好收场了。而且,那杜雪如也逃不脱要担待一个拐骗人家有夫之妇的名声。故而,还望崔家太太这里千万看好自家女儿,且不要等出了什么丑事就迟了。
文菲娘见说,一时也拿不定主意。只道是有了聘书、媒人为证,再无法反悔的。加上心内也确被吴家这些年的恩德和诚心所感动,就天天劝导起女儿来。一面说应下吴家这桩亲事如何如何妥当;一面让她远离那杜家二爷;又说,现今人家吴家这般抬举,又这等光明正大地行事,再无不妥之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自古礼训,如果连娘的话也听不进去了,以后就别再出头露面,到学校当什么教书先生了。又说一个女人家,虽说眼时每月能挣得几块大洋养家糊口,又怎么能当得一辈子的生计?
文菲也不理会娘的絮叨,心里自是拿定了主意。
待雪如在省城各处办完公事,采办了棉纱、纸张,又拜访了上司和旧交,直忙了二十多天返回山城时,吴家这时正四处张张扬扬地说,赶在秋里就要为五爷和崔小姐办喜事了。
当雪如从玉纯这里闻知吴家竟然托了大媒,把文菲再次聘给他家五弟的真情后,不禁震惊了!起先,他想那拔贡老爷软硬兼施,种种手段,目的无非是要阻挠文菲走出吴家、竭力维护他们吴家虚伪的门面罢了;事到如今方才看出,原来,这位拔贡用尽良心要阻拦此事,目的已决不是那么简单的了!里面,恐怕还有更深的用心和内容!
因怕文菲为此事过感压力,雪如有意安慰她说:“你只听我的,不要在意他怎么做!你放心,他决不敢公然到城里来抢亲的!兵来将挡,水来土屯!不管他用什么手段,都有办法对付他。眼下,只等我把师范的事情办好,咱们就立即出门完婚!”
文菲见他如此自信,心绪才算平缓了一些。
雪如回来的这些天里,白天夜里都住在育英学社,忙着录取新生和开学典礼的各样事情。
这天傍晚,天已经黑透了,教育署的几位同僚点亮了油灯,仍旧忙着拟写通知和请帖。这时,就见县署的两个卫兵急急忙忙跑来,说是到任才几个月的山城新任县长谢金鞍有封急信要面交杜会长!
雪如看了信,原来是谢县长要自己见信后,即刻赶到县署见他,有十分要紧的公务和他相商。
雪如不敢怠慢,立马就跟着卫兵来到了县署后衙。
原来,城外出了大乱子了——据报,昨天城外中岳庙民间自发组成的小庙会,突然被一帮子红枪会匪众冲击,匪众们在庙会上到处贴发露布、鼓动赶会的乡民造反。一股匪众已经占领了城北的嵩阳书院,另一股匪众正往城的菜园开来,看样子,两帮匪众想要形成合围之势攻打县城!十万火急,谢县长把县署的官员以及城里有头脸的人物全都叫在一起,让大家共同商议出一个应变之策来!——
说起这红枪会,原是旧日白莲教和义和团的一个分支,随着百姓生计益艰,入会的人日渐多了起来,因而成了一股颇有势力的帮会组织。近两年才开始在山城一带流行起来。起初,官府只当他们这是为了防御土匪扰乱而成立的民间自卫组织,也没大注意;这时才发觉,来势竟是这般凶猛!
据内线人说,这次来势凶猛,可能会聚起县城周围十多个村镇的好几千乱民共同暴动。眼下,几个红枪会头目正在到处筹资买枪借粮,各处人马已经纷纷赶往总部嵩阳书院。
山城显然已经处在危急之中了!
面临此等迫在眉睫的大事,所有其它一切事情只能统统暂先放一边了。众人心内都清楚,这些乱民一旦攻进城来,不仅杀官府、砍大户,夺取和占领山城的驻防权,烧杀抢奸无恶不作,血流成河的灾难是注定了的。
因而,驻军和地方自然而然就结成一体、共同抗敌了。
于是,一支由驻军和官府、乡绅和百姓组成的武装开始了紧急的防守抗敌准备。
第二天,雪如便通过旧日关系了解清楚了:这次暴乱,是因为军阀队伍的加征粮差引起——
说来,这位薛团长也是山城人,和雪如还有一点拐弯亲戚——他的夫人是雪如没有出五服的堂妹子。后来经雪如引荐,一直在樊钟秀的属下做事。而樊将军因两个月前的一次激战中遭遇了空前惨败后,便被迫宣告下野。他原属的所有旧部,零零落落地被其他几帮子军阀分别收编了。
因老薛是本地人,对山城的地理和防守情况还算熟稔,被收编后,经雪如、玉纯等人的多方斡旋,末了,新上司便委派他驻守山城了——权且负责山城东西要道的防守遏制和军需饷银的筹集供应。半月前,老薛突然接到上司的一道指令:因外面的主力与另一势力的军阀血战激烈,要他在山城设法再加征一万石军粮,以供前方主力调用。
一万石军粮,按山城这会儿十几万人口分下去,每人虽说只合十来斤粮。然而,这里面因有个原故,所以,这一万石粮食却是无论如何也征收不来的。这个时候,山城有句民谚就是“官如梳,兵如蓖,土匪更如剃刀剃。”说的是这两年来,山城年年打进来、退出去的大小军阀队伍都有好几茬子!而每一茬子当兵的打进城来,无一例外地,首先都是逼着县署配合他们,到四处各村镇去派粮派差、征收军饷。
在老薛的这帮子队伍驻扎山城之前,山城百姓早已不知被官府、山匪和各路大小军阀们搜刮有多少遍了!再加上,山城去年夏季又逢上大旱颗粒无收的荒年;秋庄稼又因蝗灾,造成了大面积的减产。山城百姓可以说是喘着气才活过来的。今年还好,春上虽说不上风调雨顺,家家倒也打了一两袋子新麦,自家还没有舍得尝尝新麦面是什么味儿呢,当兵的又打起主意来了!
老薛是本地人,清知山城连年旱荒严重,加上这些队伍轮番的挤榨,百姓早就没有一点油水可挤了!虽说刚刚麦罢,可老乡们刚打回家的这两袋子粮食,除了补去年欠下的窟窿,剩下的只怕连留粮种都还不够哩!于是便对上司解说道,这一万石军粮这会儿收起来,恐怕老作难!能不能减些数?
上司一听,立马就拍桌子打板凳地日骂起来:日恁奶奶!老作难?你它娘的作个啥熊难?老子在前方流血打仗,弟兄们死的东一片西一片地!大腿肠子脑花子眼珠子都搅缠在一起啦!临上阵,你还能不再叫他吃顿饱饭?你它娘的成日守着老婆孩子热炕头,吃香哩、喝辣哩当土皇上!你倒作难啦?日恁先人!你个赖种半个月里不给老子凑齐这一万石粮食,看老子不一枪崩了你个鳖儿!”
军令如山,薛团长怎敢不听?于是分头派兵下去:命令就是一家一户地搜,也得把这一百万石军粮凑齐!
下面各村的百姓,一俟闻听官兵要把他们刚刚打的救命粮征为军粮的消息,家家户户顿时都开始四处挖坑掏洞地藏起了粮食。收粮的官兵们下来,因寻不到粮食,竟四下里和百姓发起了火并事件。
最后,导火索是因一帮子官兵到城西收粮时,开枪误杀了一位年迈的老汉,结果一下子引起了这次民怨的大爆发——
那天傍晚,一帮子当兵的下到城西金店收粮。收到村里一个外号叫二愣子家里时,几个当兵的里里外外翻了一通,竟没有翻到一粒粮食!当兵的对二愣子又是推又是拽地,日日骂骂半天!怎奈,这个二愣子就是要粮不要命的货!他梗着脖子说:“你们搜也搜了、翻也翻了!就这屁眼儿大的一块地方,我就有粮食,还能藏哪儿?”
那些当兵的因催了几天的粮,眼看上司规定的期限已到,在下面听了几天的难心话,眼看连定量的两成还没有催来,回得城去,恐怕就是挨不了枪子,也得挨当官的一通子臭骂和责罚!个个也正憋着一肚子的火气,心想若不收拾它俩刺儿头、杀鸡子给猴儿看看,只怕是弄不成事儿了!于是领头的排长便破口大骂起来:“日恁娘!不交粮食,扒他的房梁、扛他的被子顶数!”说着,几个当兵的便从屋里撂出了二愣子那两床摞满补丁的破被子和两件被棉袄烂棉裤来。二愣子望着自己那几样家当,一直还是咬定没有粮!几个当兵的果真就开始爬上房顶,三下五除二地掀起了二愣子那草屋上的麦秸来!
那二愣子见这群当兵的果真扒起房子来,一时犯了混,从地上操起一块石头就要和站在当院的那个排长拚命!一个当兵操起枪,朝着二愣子的脚下就放了一枪!
却说因二愣子家被当兵的闹得厉害,院里早招来了一群老老少少的村人。当兵的一放枪,围观的村人“轰”地一声便跑散了!众人回过头时,只见同村里的一位白发老汉孤零零地独自倒在了正当院!
众人以为老汉吓瘫在地了,走近前一看,老汉两眼圆睁,脑后“咕咚、咕咚”地往正外冒着红血!
原来,那当兵的放那一枪,恰好打在了院子当间的一块石头面上,反弹回来,不偏不斜地正好弹到了这位老汉的后脑勺上!可怜这个白发老汉,连哼都没来得及哼一声,登时就气绝身亡了!
说起这位老汉,他在这个村子中是辈份最高的一位!在村里算得上是德高望重的。今天过来,原是想要劝解一番、莫让这个二愣子不知轻重吃了大亏的。谁知,二愣子没挨上枪子,他反倒把自己的一条老命给搭了进去!
只因老汉这一死,一下子引发了四乡民众压抑已久的怒火来!
几个红枪会头目乘机义旗一挥,到处发布告示,言说山城官军逼民太甚,强征军粮,不惜开枪打死七旬老人!
乡民闻听,更是众怒齐发!一时间,竟然一呼百应地起来造反了!
这就是事情的真正起因!
雪如向谢县长和老薛建议:事不宜迟,一是要立即发出公告,赶紧减免军粮,迅速缓和紧张的关系;二是要赶快派人抚恤死者家属;三是要马上派合适的人出城去,和这次起事的红枪会头目通融谈和,看能否通过协商的办法解决?
此时的谢县长,早已急得嘴上起了一圈儿燎泡。他一面即刻叫人去张贴公告,一面就思虑着让谁去担当这个说和的使者更合适?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只有交给雪如比较靠得住。于是就和雪如商量,看他愿不愿当此风险?因他这几年来在山城一直是办教育、兴实业,在百姓中不仅人缘好,而且很有威望。加上同时兼着县署和民间的几样职务,所以,可同时代表民间和官府两方的利益。
虽说面对的是一群什么样的人,雪如心内并没有太大的数,而且两军交战先斩来使的事儿自古并不少见。加上这是一群乌合之众,因而出城去说和的确是一桩很冒险的事。可是,为了城里城外千家万户的百姓们免遭一次大的流血和灾难,他毫不犹豫地答应下了。
谢县长紧紧地握住他的手,半晌才说:“雪如君!真义士也!”
离开县衙,雪如当即找到玉纯,又叫来其他几个在山城方圆为人处事德行和名声较好的士绅,大伙聚在一起,连夜商定了具体议和的内容和应变对策。
第二天天一亮,雪如便率众人绕道出城,携了点心、担着白酒、赶着活羊并各色礼物,一路来到城北红枪会总部驻扎地嵩阳书院。
众人来到了书院外的大草坪时,看见一些站岗的农民手中各自拿着红缨枪、大刀等各色兵器,成排成队直挺挺地守在书院四处。这时,有两个小头目模样的人走过来,朝雪如等众人上下打量了一番,见打扮气度、所携礼品,情知不是一般人,还算礼貌地问做什么的?雪如悄悄塞给了他几块大洋:“大哥!我们是城里百姓推举的人,特意和你们当家的来谈和的。烦请大哥替我们禀报一声。”
那小头目倏地将钱装进衣袋:“几位稍等,我进去说说看罢!”
雪如一行在书院外面等了好久,好些起事的乡民,见了他们这群人,便交头接耳地朝他们纷纷议论和探看起来。过了有两袋烟功夫,那进书院报告的人才过来传话:“几位请回罢!俺的头领不见!”
雪如沉吟了一下,从衣袋里掏出一封事先写好的信,又格外连同信,再次加了几块大洋:“这位大哥,我这里有一封信,烦请大哥再辛苦一趟,请大哥直接交给你们的首领梅锦献大哥。这位姓梅的和我家大哥有交情,我想以私人的名义和他叙几句。”
那小头目面上一时便露出了作难之色,想了想,依旧点点头说:“中!我再去试试吧!”
只说那小头目又跑了进去,把雪如的信直接递给梅锦献后,梅锦献打开信看了一遍,对左右道:“哦!这位杜雪如的大哥杜作栋原与我家二叔有过生死之谊。他说不谈公事,只叙私情。若是再推辞,倒显得有些不近人情了。这样吧,不如我个人见见他,打发他走就是了。”
这屋内坐的四五个头目,原是各村临时凑集起来的。原本也是各怀心思的,这时,听梅锦献说想要以私人之谊见见,相顾了番,倒犹豫起来了。黄村的王老虎道:“大哥,这位杜会长和老叔有私人之谊,大哥既然想见,我们何妨一起见见?另外,他既执意要见,兵不厌诈,我们不妨和他们来个缓兵之计!”
梅锦献点点,令那小头目出去传话。
再说雪如等众人此番在外面正等的心焦,突然就见那个传话的小头目颠颠地跑了出来,雪如见他脸上露有欢喜之色,知道这次通报成了,忙迎了上去。还不待问,那小头目便道:“中了!中了!杜先生,几位请吧!”
其实,这几个人在乡下,平时也常听人赞誉杜雪如的为人。刚一进书院正门,见他们已经等在先贤殿前的平台上来接了。
雪如打量了他们一番,见中间几个主要头领衣服整洁,谈吐还算礼貌,倒也不像是粗鄙野蛮之辈。根据大哥所述,雪如想,正中间那位四十来岁、身穿黑仿绸衫裤的,大约就是这次的主要首领梅锦献了。
果其不然,就见他拱了拱拳:“不知是杜先生驾到,多有得罪!”
一边令左右接过礼物,一边就和众头目们一起,把雪如等让到了殿里。
雪如打量了一番,殿堂里,除了四处横七竖八地摆着一些桌椅之外,庭堂的里里外外,就连廊下都堆满各色的刀枪棍棒等兵器。果有一种大战来临前的凛然杀气。
雪如道:“梅大哥的叔父,梅亭远梅老先生,在咱们山城一带也是数得着英雄的!我听大哥说,当年梅老先生和我家大哥曾携手同护过好几趟的官银。”
梅锦献一听,顿时面露笑容:“哦!我小时候也听家叔说过此事,说和西关的杜作栋师同护官银、血闯石羊关的事儿!”
雪如微笑道:“这样说来,咱们两家也算是世交了!”
梅锦献遂问起雪如的大哥近况如何?雪如一一说来,又托梅锦献问候梅老先生好。
叙了会儿闲话,虽说梅锦献明知雪如一行这趟出城求见的本意,却仍旧问道:“这次惊动杜会长亲自出城约见金献人等,不知所为何故?”
雪如这才说明了来意。
梅锦献没有正面回答雪如,却对坐在他左右的两个人道:“哦,白老弟、王老弟!这位杜先生的大哥就是山城有名的镖师杜作栋先生!当年和我家二叔曾有生死之谊!”转脸又对雪如道:“杜先生,既然都是自家人,我们也不瞒你,这次,官府和驻军真是欺人太甚!四方乡民实在忍无可忍啦!不是我们胆大,竟然犯上作乱。杜先生不知听过一句话没有:‘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啊!”
雪如点点头:“各位先生,金店之事,实出意外不幸!前一段日子,我出外不在城里,回来才听说了驻军加征军粮之事。这两年收成不好,乡下民间,这一万石军粮确实不好再挤了!特别是开枪伤人,更是视民众如草芥之事!县署和驻军眼下已将那几个开枪打人者关押收审了!在城里,县署已经决定,这次军粮之事还可以商量!我想,事到如今,以杜某之见,若能从双方的共同利益出发,能不动刀枪的,还是不动刀枪的好。上天有好生之德!刀枪一举,眨眼就是流血伤命的事啊!”
坐在梅锦献一侧的白凤才冷笑了一声:“杜先生虽说可信,可城里的官兵我们却是不敢信的!我们单怕这里刚一收兵,转眼更是血流成河了!”
王老虎也接道:“杜先生!这次起事,并不是我们三个发起的!这是百姓们自己活不下去,才要起来造反的。‘妻贤夫祸少,官清民自安。’百姓们也是实在无路可走了,这才举起义旗、替天行道的!”
雪如点了点头,做出了颇为理解的神态,又说:“几位民间英雄的扶危济困之举,雪如早有所耳闻!雪如的意思是,一动刀枪厮杀起来,转眼之间,不是爹娘没了儿子,就是妻子没了男人!还望各位看在城里城外皆是乡亲百姓的份上,设法动员一番,尽可能平息一下乡亲的火气罢!”
众人正在屋内议事,突然就听外面人声喧天起来——诧异之间,就见殿堂外面围了里三层、外三层的人。只见他们嘴里嗷嗷地叫着,口口声要官府的人算账!要杀人者偿命!后来,竟然众口一声反复喊着:要活命!杀进城!吃大户!除官兵!……
白凤才冷笑一声:“杜先生!你可听到了?这岂是我等想要阻拦得了的?”
王老虎也接过去说:“杜先生,我们这样做也是不得已而为之的。也是百姓们自己想要给官府和驻军一点颜色看看的。不过,杜先生尽可放心!弟兄们就算打进城,除了几个罪大恶极、民愤极大的贪官恶豪之外,我们会规束弟兄们秋毫无犯的。杜先生为人仗义忠信,弟兄们在城外也早有所闻!今天诸位既然敢出城来这里和众位乡亲见面,平时的口碑为人肯定是好的。所以,决不会有人骚扰诸位城里家中的一草一木、一猫一狗的。”
雪如和几位同行的人都解释说,他们今儿来面见各位,并非只是为着个人的安危所虑。一是受全城百姓之托,二也是出于为诸位当家的和城外的百姓着想。大家彼此还是能和则和,以解决问题为上上策,尽可能避免这次流血。又道,各位好汉若有什么要求,来的几位还是能说上一点儿话的。
梅锦献这时发话说:“这样吧!既然杜先生亲自来了,也是看得起我们。杜先生,你带领众位先回去,容我们几位兄弟在一起好好商量一下,再派人给城里送信如何?”
话说到这份儿,雪如便点了点头:“好吧!杜某仰仗各位啦!”
殿堂外,起事的乡民仍旧在不停地嗷嗷叫着。梅锦献皱了皱眉头,忽地站起身来走外面,不知训几句什么,那些人才渐渐地声音息了下去。
据雪如的冷眼观察,明显觉出为首的梅锦献的几分友好。有心私下和他说几句话,又见白凤才、王老虎等四五个人,一直不离左右,有得暂且隐忍着、等待时机。另外,在说到谈和之事上,雪如也看出了,其实他们之间还是颇有异意的。
末了,雪如见天色不早,便带领众人告辞。红枪会的四五个头目也虚让了一番:留雪如在此用饭。雪如等人说,出来这么久了,恐怕家人会操心。这时,只见那梅锦献乘众人不备,抢先一步匆匆赶到外面,不知外面守着的几个人交待了几句什么,尔后又匆匆来到屋内,礼让了雪如等人一番。因见留不住,便叫住一位站在廊下的青年:“金科儿!天色晚了,路上太乱,杜先生是好人,别让出了什么意外,我们就太对不起人了。你带着几个弟兄,一路护送杜先生他们回城罢!”
雪如感激地看了梅锦献一眼,嘴里却什么也没有说。
几位红枪会当家的首领,纷纷走出门来,一直把雪如等人送到大门,又送到书院外面的宰相碑下,这才停了脚步,站在那里再次拱手示意着。
一俟离了书院,那被梅锦献叫做“金科”的年青人,悄悄地扯了扯雪如的衣服。雪如会意,步子就放慢了一些。待众人前面走了几步后,金科儿这才小声对雪如道:“二叔!刚才我金选哥让我转述二叔:这攻城一事,眼下不是我们梅村一家能拦得住的事了。不过,将来二叔的亲戚朋友那里,二叔尽管放心好了。”
雪如一面表示了感谢。一面从衣袋里取早已备好的四张银票,低声交待:“这里一共有两千五百块大洋的折子。你留下五百,其余的悄悄交给你大哥梅锦献!说我的话:让他帮忙设法再动员两个当家的伙计!大家毕竟都是乡亲,能不动刀枪还是不动刀枪的好。最后真是挡不住众人,进了城时,也请私下多关照关照城里的百姓。日后,我和城里诸位还有加倍奖赠的!”
因此番议和未果,城里官兵只好尽力调动各方力量、紧急加派防守兵力、准备迎战了。而此时,县署的眼线也已有消息报来:红枪会已经开始从四面八方向山城合围了!
此时,县署所有的其它事务一律全都停了下来,众人准备全力御敌。城里四关百姓也各自抽调了丁壮,轮流到城墙上守卫抗敌。
山城驻军首领薛团长不敢有稍微的松懈,亲自带人到各处巡察城头的防守情况。一切还未完全准备就绪,就见红枪会开始从四面围到城墙根儿下面的护城河岸了。
众人站在城墙上,只见远处乌鸦鸦地一片人头攒动,看样子真有好几千的人马。有抬梯子的,搭河桥的,纷纷向城河和城墙靠近。
雪如这时依旧附耳劝县长先不要轻易开枪伤人,让他代表官府再对城下的人众喊喊话。于是,谢县长便操着一个洋铁喇叭筒对着城墙下喊了起来,谁知,他刚张嘴喊了声“老乡们……”,“啪”地一声冷枪打来,一下子打飞了县长头上的帽子。
他身边的薛团长一下子被激怒了,立即下令士兵开枪射击。
因地势有利,城上无人受伤,城下却很快横倒了一片。城下人见此,急忙撤到了射程之外,定定地望着城墙,等着上司的命令。
这时,忽然又有内线人报说,这次攻打县城的红枪会头目,与城东吴家坪的吴拔贡私交甚好。听说这次攻城前,他曾送了红枪会一千块大洋。如果吴拔贡能出面与红枪会头目从中说合说合,城里这方把粮差给减了,再私下招抚一番,说不定私下就能把事态给平息了。
薛团长一听此话,顿时火冒三丈起来!他咬牙切齿骂道:“日它娘的这个老狐狸!原来是他给我捣的蛋!看他成日那不阴不阳的德性,就不是个好玩意儿!他家兄弟吴老三,更不是个好鸟!原来,跟着吴佩孚屁股后边那时,八杆子打不着的,竟认了什么祖、归了什么宗!这会儿,吴大帅败走麦城了,他妈的不仁不义投靠了大帅的仇敌,又溜起了新主子的沟子来。什么东西!老子逼粮逼差?从古到今,几家当兵的不是靠老百姓养活的?奶奶地,他倒是不缺钱,硬拿着白花花的大洋让人跟我过不去!真他娘地活腻了!我要不立马崩了他个鳖子,我就是个赖种!”
见他如此动怒,雪如忙劝阻道:“祖悟!当前大军压境,燃眉之急未解,咱务必要以大局为重、以和为贵呵!万不可因小失大。”
因这位老薛该叫雪如一声堂兄的,加上平时对雪如为人和才智也颇为服气,故而,凡有什么大事时,也肯听一听雪如的主意。这会儿听雪如如此劝说,便不再言语了。
谁知,他当面不吭,几天后,到底瞒着雪如,惹出了一场天大的事情来——此是后话。
且说谢县长听了内线人的情报后,马上派人去请吴拔贡到县城来一趟,说是有重要事情要和吴先生商议。拔贡当即就跟着差人赶到了县署。可是,一俟他得知县长这次找自己来,竟是要求自己出面到嵩阳书院去说服红枪会停战之事时,拔贡立马就惊出了一身的冷汗来——谢县长突然单单只把他从吴家坪叫来,又专门委托他去做这个和事佬,肯定出不了那一千块大洋的事!
拔贡一边在心内暗骂红枪会两个头目如此不仗义——竟然把此事有意泄漏了出去,让自己夹在中间无法做人!于是,只得推说自己平素是清淡之人,从不过问和介入这些凡世纷争的。又主动解释说,前些日子,有两个红枪会的头目曾经到吴家坪借过钱。可是,当时他如何知道他们借钱是为了造反所用呢?若知真相,自己再蠢,也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的!如今,事情已迫在眉睫了,只怕吴某人微言轻,难以当此重托,有误大人的要事。故而,还望大人另请高明。
可是,县长大人却反复晓之以厉害,并且软硬兼施、好说歹说,让他为了山城父老乡亲的安危、为了避免双方的流血伤亡,一定要尽些心力。
拔贡见他误会甚深,一面暗暗叫苦,一面只好硬着头皮答应说不妨试一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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