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山城,到少林寺去看和尚们练武打拳,算得上一桩事十分有趣的乐子了。
文菲虽也曾跟母亲一同到寺里上过几次香,可惜都没能看到过他们练拳的场面。这天,雪如带人到寺里视察僧兵练武和军训情况,便让玉纯叫上文菲和另外两位老师,大家一同到寺里考察一下少林学堂的教学情况,顺便见识见识僧兵演武打拳的场面。
按事先约定的时间,文菲穿了件素色直纹的洋布旗袍,提着一个准备给寺院的布施包裹出了家门。待出了门,朝东一看,大老远果见巷子的拐角处停着一辆带篷的马车。纯表哥站在车辕边,正和一位背对着这边的军官说着什么。
文菲四下里瞅了瞅,心想雪如怎么没过来?转而想,兴许是他不好意思才委托了纯表哥来接的?心下正思量着,待又走近了一些时,那个军官转过脸来了——这一下倒令文菲吃了一惊:这军官原来竟是雪如!只见他斜背着一支手枪,脚穿一双齐膝深铮亮耀眼的马靴。他那一副魁梧壮实的身段,如今穿上这身银灰呢料的军官服,看上去更显得英武逼人的了。
文菲抿嘴望着他,又笑道:“你这样打扮,是去寺里么?可别吓住人家那些出家人了。”
雪如笑道:“樊大哥给我派了个少林寺僧兵旅参谋长的衔儿在头上。今儿咱们一是去看看他们的演武比赛,二呢妙兴和老付非要我讲些兵法不可。所以,也要装扮得像那么回事儿才是。”
文菲笑着又上下打量了他一番:“不过,我看你穿军服,倒是更好看啦!”
雪如笑起来:“真的么?那我以后可要天天穿军服了——你可别嫌烦呵。”
纯表哥在一旁戏笑道:“得!得!这下完了!这回可是你自己亲口说的,他穿军服好看!看你出了口的话怎么收得回去哦?雪如君果真要和我一起投笔从戎去了!”
文菲红着脸,也不接他的话,一边扶着雪如的手就上了马车。
雪如和纯表哥一左一右地坐在车辕上,赶车人轻扬马鞭,马车便缓缓启动了。拐过巷子时,见那边的大路上有七八个当兵的等在那里。见马车出了巷子,众人的目光都迎了过来。
文菲认得其中一个当官的,是这会儿驻扎在城里的薛营长。他是南关人,夫人得病死后,经雪如大哥的撮合,继娶的是雪如乡下的一位远房堂妹。狼哥兵败出家之后,雪如便在樊大哥面前举荐了他。后来,为了城里百姓和诸多事业,又设法使得他成了山城的驻守长官。
这位老薛生了一副宽宽的翘下巴、深眼窝,身材又粗实又高大的。他常爱和狼哥一起串到雪如和纯表哥他们的公署,或是闲聊或是练武,有时也喝喝酒、打打牌。为人性情爽朗,平时爱说笑、爱打趣儿。
这会儿人多,见坐在车上的文菲,因知文菲还没有过门,只是点头一笑算是打招呼了。
这时,一个卫兵牵过来“黑旋风”,雪如接过缰绳,一翻身十分轻捷地跃上了马背。纯表哥骑了一匹枣红马,和雪如并辔而行。一行十几个人全部是骑马,只有山城国民中学的校长和育英学社的一位老师加上文菲三个人是坐车。清悦的马铃声和着得得的马蹄声,回响在清寂的旷野和山路上。
文菲一路浏览着四月春日的好景致:大山脚下,古道两旁,所有的青草绿树在这个季节里都各自展示着它们葳葳蕤蕤的生机。大叶杨、爆炸柳、山楂树、野山梨等,挤得满沟满坡,在寂寥的山野沟壑间无拘无束、恣意放任地展示着各自的娇媚。
最多的就是那些野生的刺槐,沟壑岩崖到处是它那平平常常的、淡淡泊泊的纤纤之叶。在它的枝枝梢梢之间,满缀着一嘟噜、一嘟噜清白的花串儿。在这些绿的叶、白的花丛中,偶尔也会闪过一两丛嫣红夺目的野山桃或满树雪似的山梨花。山风拂过,总有一些粉的或白的花瓣,纷纷地飘离树枝,飘向深不着底的崖底沟谷。
四月的景致这么美好!清新又暖人的风儿令人心旷神怡,空气中飘满了野槐花清甜沁人的香气。文菲大口地呼吸着家乡之春这独特的气息──这是能把人带入遥远而熟悉的童年、拽入童年那亲切记忆里的空气,这空气中饱含着野山梨花的清高素雅、山楂花的孤傲香冷、山桃花的灼灼恣情和小草嫩叶、麦苗嫩竿儿以及油菜花儿的气息。
文菲一路兀自陶醉着,不觉已赶到了寺外的山口。她发现,越靠近山寺,山间参天的古树就越多,林子也越显得茂密茏葱,环境也越幽静,而四处山涧沟壑的树木野草也就越显得绿浓叶稠。文菲想:这或许是古寺灵气使然?
在寺院山门外的一大块空地上,已整整齐齐地站了一些同样灰布僧衣的沙弥,见雪如等人来到,不约而同地行起了佛家礼欢迎客人。
众人跟着几个像是专门负责接待的僧人,上了台阶又跨过高高的山门门槛,顺着大甬道往里走。一路之上,只见两旁的小马道和各大殿前的平台上也站着不少的僧人,各自都在做着演武前的准备。
这时,大伙先分成两路:雪如和薛营长等驻军长官到妙兴的议事厅商议演武事宜;纯表哥和文菲等人到后面的少林学堂检查教学情况。约定上午十时演武正式开始时,大家再来在妙兴的客房聚齐。
寺里的当家和尚派了两个机灵的小沙弥,专门负责照应纯表哥他们几人。文菲见那个年龄小点儿的沙弥,生得虎头虎脑、明眸皓齿的模样,最多不过十二三岁,却十分懂得谦恭礼仪,像个小大人似的,便好奇地问他今年几岁了、家在哪儿、有没有父母、为什么要出家、法号是什么等等。
这个小沙弥灵俐地说,他今年十三了,七岁上出的家。俗家就在山城,家中父母双亡,也没有什么近亲了,师父赐法号释常明。又说师父规定,平时除了练功、念经和做杂务以外,天天还要到寺里的学堂跟着念书识字。如今已念了好几册国文、算术和历史,临完了好几本的贴子。
众人来到一处十分幽静的偏殿,只见此处几篷翠竹、一圃迎春,整个小院落里,到处都是绿荫森森的。有着雕花窗棂的禅房已被临时改成了学堂,学生们正在里面齐声朗诵着一首李白的《静夜思》: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大伙站在课堂外面听了一会儿,才走到课堂里面,坐在后面的置上听老师逐句讲解课文。之后,又检查了老师的备课情况、学生作业等。这些学生里面,成绩占前几名的竟都是寺里的小沙弥。其中,给众人带路的这个释常明,门门功课都是前三名。
出了学堂,小沙弥释常明按妙兴和杜长官吩咐的,把文菲领到了后面的白衣殿来,找妙秋师父进香上供——昨天妙兴就派人到后山通知了她,让她今儿一早从初祖庵赶过来,专门负责接待女宾的。
文菲独自跟着小沙弥释常明来到白衣殿见过了女尼妙秋。文菲见她有三十来岁的模样,一脸的慈眉善目。虽是灰布僧衣,脸上却依旧可见年轻时的动人风韵。她身边跟着两个身材瘦小的小徒,文菲听见妙秋唤她们体净、体清的,心想:这大约是两个小尼的法号。
妙秋迎着文菲进了殿,令体净、体清为女施主看座、上茶。入寺随佛,文菲先拜过了观音菩萨,行了修行居士的礼,尔后将事先预备下的二十块大洋、一匹平民工厂自己织染的灰洋布,布施给了妙秋。妙秋在禅堂的香案上击了三下钟磬,表示受领。
拜完佛,两人便坐在那里随意攀谈开来。因相互都感到了气质和出身的相近,所以,谈起话来十分投机。当文菲问及妙秋何故出家时,她也不避讳:原来,这妙秋本系宦门小姐,和一个自小相识的画匠青梅竹马、两心相许。可是,家中硬是逼她另嫁一个将门之子。当发现她竟与一个穷画匠私订终身后,使尽了种种手段拆散他们,最后不惜合伙设计,把她的恋人害死在了大牢之中!她知道真相后愤然出家,就到少林寺初祖庵削发为尼了。
文菲不禁被妙秋这一段凄美的故事深深地攫住了心,一时竟泪眼婆娑起来。这样,她们虽无更多的言语,却一下子产生了心灵的碰撞。这是那种无须记起、但也决不会忘却的一段友谊,是执手相看泪眼的无语凝咽,更是一种心灵与心灵的交融。
妙秋带着文菲出门,信步来到千佛殿前,看到乾隆亲手撰书的一副楹联:“山色溪声涵静照,喜园乐树绕灵台。”文菲正欣赏着那两行字,转脸见雪如和寺里的妙兴等众位当家和尚,带着几个军官和纯表哥他们,一路指指点点地朝这里走过来。文菲见雪如那步履高扬、英姿飒爽的样子,禁不住莞尔一笑。
雪如的眼也尖,大远就看见了文菲和妙秋两人,便领着众人朝这边走过来。待走近一些时,雪如笑着招呼文菲:“哦,崔女士,我来给你们介绍一下,这位就是我常给你提起的、外号金罗汉的释妙兴英雄。”
又指着另外一位身段高出众人半个头的武僧对文菲说:“这位名叫释妙法!妙兴的师弟。力大无比,人称‘二鲁达’,一会儿你就会看到他是怎样单手举起一个大石磙的。从他身上,你就清楚‘武艺高强’这四个字,可是不能乱用的。”
又对妙兴和妙法两人说:“这位女士就是咱们山城国民学校的第一位女教师,崔文菲崔老师。”
因知妙兴不是外人,老薛这时便在一旁戏谑起来:“杜参谋长,你还忘了介绍,这位崔女士……还是……还是咱参谋长未过门儿的……那个、那个哩!”
众人都笑了起来,文菲一下子红透了脸!心想,这个老薛!实在让人下不来台。
听老薛如此一说,妙兴便不露声色地却是很注意地打量了文菲一眼,抬手行了个佛家礼,平平和和地微笑着答了句:“女施主辛苦啦!”
文菲对妙兴和妙法两人还着佛家礼,一边道了声:“阿弥陀佛!弟子打扰师父啦!”
妙兴立马就觉出了文菲原是一位在家修行的善知士:“哪里!欢迎居士常来常往。”
文菲打量了妙兴一眼,见他神情平和,一双眼睛却如碧潭般幽深无底,藏着某种含而不露的高深智慧;他身后的妙法,生得人高马大,憨憨厚厚地笑着,一眼睛也是充满内秀。
众人在寺内浏览了一番后,就见两个年轻的沙弥过来报说,前面的演练已准备好了,请众位就座观武。
妙兴做了个请的手势,大伙一路穿堂过院地,来到一片空地上。
文菲还是第一次和这么多的僧人这么近距离地接触。她发觉,他们并不像过去听说的,说出家人大多是些没有个性和特性的人群。当然了,外人真有那种印象,其实也算不上错误,因为他们出家人所追求的正是一种“藏行”。只有真正走近他们生活、走近他们灵魂的人,才能发觉他们也像平常人一样,也是个性迥异的,对人对事不仅很细心、很随和,也很真诚、很有责任心。
阳光温暖地铺洒在寺院里。禅林高大古老的树上,传来鸟儿悦耳的歌声。地上没有一片落叶和积尘,各处的殿堂飘着香火,响着钟磬声。
演武开始了。
在那方不大的青石平台上,众僧们先按着编制,一排一排地出来,集体演练着各种套路和拳法。雪如一边观看,一边低声对文菲讲解着:这是小洪拳、罗汉拳;那是通臂拳、昭阳拳等等,又给她解释着各路拳法的不同特点。
文菲看他们的动作整齐而利落,气势刚武而犷勇,举手投足虽说一点也不显得张狂,然而那一招一式之中,却是处处暗藏机锋。他们在平台上演练着,坐在好几米远的台下,文菲就能感到他们出手抬足之时带出的一股凛然风力,每一拳每一腿,无不透出一种阳刚之美和力量之美。
文菲不禁为这之惊叹:这实在是一个充满勇武之气的群体呵!遂又想到,他们这一群人,为着寻求一种解脱自我和众生苦难的理念,宁愿牺牲个体生命的一切欲求,忍受那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清苦和寂寞众!
他们的坚忍和坚韧,从某种意义上,也反映了我们整个民族的某种共性:含而不露、善良宽厚。然而,当面对凶恶和暴行,当忍无可忍一旦出手那时,便充份显示出了中华男儿那刚阳勇烈的英雄本色来。
集体演武结束后,从僧兵中挑选出来的二十多个高手的擂台赛正式开场了。
文菲总算第一遭见识了深藏不露的少林功夫。
如此,一直到日头偏午,整个演武、比武才算结束。
下午,雪如和妙兴、妙法坐在一起闲谈时,说到了樊大哥在豫西一带,连着攻克了十几个县城的赫赫战绩,并在山城和附近几个地方试行的地方自治。
妙兴听了,点头赞叹了一番,又沉吟了一会儿,说他有一个感悟,觉不知当讲不当讲?
雪如笑道:“你平时是如何一个爽快之人!大家彼此又都是兄弟,怎么倒这般嗫嗫哝哝起来了?什么话不可以照直说来?”
妙兴低头斟酌了一番道:“你们几个人,这几年里和樊师弟文武搭配,的确创下了不小的辉煌,我在这里也常听人谈起你们。不过,据我的感觉,热情和智慧有余固然可喜;然而,但凡世间的万事万物,总是失寓着得,得也寓着失啊!我想,师叔若能在定力方面再细细地参悟一番,无论对山城你们的事业还是对樊师弟,或许更有些益处!”
雪如蓦然沉默了。
他静静地参悟着他的话,内心感叹这位僧人果然厉害!莫看他平时是一介武人,一不显山二不露水的,而且也不大出寺,这会儿才看出来,因他长期修炼坐禅,对世外的一切其实竟有着常人所不具备的敏锐的参透力!
妙兴所说的“定力”一说,其实雪如自己平素也已有所感觉:在平常处世虑事中,因为急于求成,常常会有些躁动的情绪,这在佛学上叫做“执著”。
妙兴起身走进自己的寮房,过一会儿,他手里拿着一卷东西走了出来:“师叔,这幅达摩祖师面壁图,也许能帮你悟出些禅机来。”
雪如双手接过来,就在那长茶几上展开了:画面上,是正在深沉打坐的达摩祖师,落款是清乾隆年间一位修行者的法号。
此画虽师出无名,内里却蕴含着一种凛然袭人的磅礴大气!
雪如久久地凝注着图上阖目打坐的达摩祖师半晌无语,一面品味着刚才妙兴话头的禅机玄理。
这时,几个军官从外面回到方丈室来。雪如掏出怀表看看,把画仔细卷起来收好,起身向妙兴等众位当家和尚告辞。
趁雪如和妙兴等在方丈室议事的空闲,文菲又来到白衣殿和妙秋说了会儿话。文菲原本就是一位在家修信的善知士,听妙秋这时谈禅说法,觉得颇有感触。直到小沙弥常明过来叫她,这才起身向妙秋告辞,随众人一起离开了山寺。
文菲掀开车帘转回头看时,只见妙兴、妙法、妙秋一群人伫立在那里一动不动地目送着这边。他们身上那长而宽大的灰布僧衣,在遒劲的山风吹拂下飘飘逸逸一如玉树临风。他们背后那株巨大的老山梨,满树繁花的花瓣儿,正随风纷纷扬扬飘然而下……
此情此景,仿如梦一般美好。
这年春上,雪如、翰昌在老樊的辅助下,在周围几个镇子相继搞成了自治的试点。自治村里,临街的墙上全都涂了白灰,街道也被打扫得干干净净;两旁还种了树、栽了花。街墙上,张贴尊老爱幼的标语,提倡戒赌戒烟、孝敬父母、讲究卫生;组织青壮年自卫团,举办各种形式的集体和个人演武比赛,强身健体,抵抗和防御土匪侵袭,以及宣传一些民国政府的新政等等,一时间被百姓赞说不已。
正当这时,上司突然一纸调令下来了:调翰昌到东南方一个偏远的小县城去任职,这实在令雪如和众人感到意外!
后来才知道,北洋政府又换了一任大总统,翰昌的舅父落势,他提携的好些人这次大多都被调到偏远地方了。
大伙儿一听说这个消息,立时就陷入一种离别的怆然情绪之中。翰昌君在山城这些年里,和雪如一起,为山城创办了许多造福百姓的好事,颇算得上一任清官了。眼见百姓拥戴、安居乐业、各样事业正值红火热闹之时,翰昌却要离开众人了,怎不让人沮丧失落?
翰昌自己倒是挺想得开的,说那地方虽说离家远了点儿,可是距离武昌的位置很近,田地富庶,交通也还算便利,更是各派政治力量活动频繁的地段。因此倒也容易接触和见识到高层次人物,更能了解一些民国政府的内幕和动静。
几位至友聚在一起为翰昌开了饯别宴会,众人从正午一直喝到月上西楼。谈到人生和社会诸多问题时,皆感叹世事的多舛难料。纵观目下中国,竟是这么一番景象!漫说国家、民族的命运终将怎样了,其实,就连自个儿的命运,谁又能把握得了呢?
翰昌说:“雪如,临行前,我有几句话想对你说:你的几个军政界的朋友,对我们山城的许多事情,的确帮了很大的忙。这些年,有老樊的部队驻守这里,山里的那些土匪也没大敢进城骚扰过。不过话又说回来了,‘祸兮福所依,福兮祸所伏。’这些大小军阀的防守,没有谁的防守是铁板一块的。特别是咱山城这地方,形势更是复杂,哪一路神仙不是两眼紧盯着这块‘兵家宝地’的?
“这两年,你和樊大哥的来往明显是多了一些,在外人眼里,关系早已是非同寻常了。我最担心的就是:如果樊大哥一旦失利,势必会影响到你的处境。所以,倒不如我们一同走得了!毕竟兄弟之间能相互照应,我做事心里也就踏实多了。”
雪如道:“翰昌兄,这几年,咱们弟兄在一起做事,实在是酣畅快意。只是,我眼下在山城还有几样没有了结的事儿。等办完这几样事情,我立即就去南方找你。我想,最长也不过是一两年的日子吧!”
翰昌点点头:“好!那就这样定下了!你的官职,我在那边替你谋划着。一有机会,我立马通知你。”
这两年,樊将军因和雪如的情谊深厚,自然而然地和翰昌也成了好朋友。听说翰昌要走的消息后,他专意从外面赶回山城,也为翰昌举办了一场大型的送别宴会。
酒会上,气氛很有些沉闷。雪如见酒一时下不去,便提议大伙不妨轮流劝酒,又出主意说,每人必得说出一句劝酒令来,这劝酒令还必得是一句带着酒字或隐含着酒意的古诗。说得不对题,或是提不起酒兴的,大伙可以评断劝酒的人自己把酒喝下去;若是说得贴切,翰昌君就得喝下。
老樊在一旁一听便嚷嚷起来:“不成不成!这怎么行?你们仗着自己一肚子墨水,想出这点子来,分明想要灌倒我这大老粗么?”
大伙都笑他,说老樊你这是在耍赖!谁不知道你是秀才出身?见这会儿是军武的天下,因怕人说你秀才造反、十年不成,竟也充起粗人来啦?
大伙都不依不饶,又说这个劝酒的法子不俗。老樊设若再说话,先罚他三大杯下去!老樊看看赖不过,只得噤声作罢。
玉纯首先端起了酒杯,他想到这几年里孟县长领着他们几个,为山城做下恁多的造福乡民之事,一时动情地哽着声音说:“翰昌君!这些年里,你为山城百姓做下了许多的福事。我先代表山城老少爷们敬你一杯,祝你此去鹏程万里,一路顺风!‘劝君更进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请君饮了这杯吧!”
翰昌接过酒,一饮而尽,眼中有泪光闪动。想想来到山城,有雪如、玉纯和老樊这几位相携相帮,虽说是只身在外,大家整日厮守在一处,倒也从未有过孤独之感。家中虽有高龄的老父老母,可老家禹州和山城毗邻,在任上的这些年,时不时的还能回去探望一番。如今,翻山越水、只身一人地要到几百里外的地方去上任,今后大家彼此若想再见,恐怕已不是一桩太容易的事了。想到此,情绪不免更是低沉起来。
老樊哈哈一笑:“我说你们这帮子秀才!婆婆妈妈地真让人受不了。这么简单的一个调任,怎么弄得跟生离死别似的?若是我等军人,三天两头儿地南征北战,整日把脑袋掖在裤腰里,如果也像你们这样,分别一次就闹得这么黏黏糊糊、悲悲切切地,这人还有打仗的胆量吗?听我这个粗人也凑一句:‘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来,好兄弟!喝它个一醉方休,才是英雄真豪杰!干了三杯!”
众人一听都笑了起来,行武出身的军人,果然比书生要多几分的豪爽、少几分的优柔,都赞叹他将帅豪气与众不同,却说翰昌君也不用饮三杯,先饮一杯,再和樊将军碰一杯得了!
翰昌接过酒道:“都像樊大哥这样豪爽,我也别去上任了!大醉三年,岂不痛快?”说着,一饮而尽,又和樊将军碰了一杯。
雪如也端起一杯来:“翰昌君此去南方,定能够重新建树一番辉煌功业!我们大家希望你不要忘了中原父老,也不要忘了故乡朋友,常回来山城来看看!‘白日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啊!翰昌君,也请干了兄弟的这杯吧!”
众人都道:“好!雪如正好表示了我们大家的共同心愿,翰昌君,你可要记住:‘苟富贵,勿相忘’啊!”
翰昌听到这里,不觉已是泪水涟涟。他接过雪如手中的酒杯说:“‘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众位,翰昌此去,茕茕一人,富贵恐怕无望,孤军奋战却是注定下了。我如何能忘了故乡?如何能忘了这几年里弟兄们携手并肩,情同手足,兴新政,办实业,建学校……共创辉煌的日子?”
翰昌说不下去了,他高举酒杯,礼让了一周之后,一饮而尽!
“好!”众人见此,一致喝起彩来。你一句我一句地,依旧说说笑笑,都在设法极力提高兴头儿,然而,那种离愁别绪却一直萦缭在席间和人们心中,无法挥之而去。不多时,众人俱都有了些浓浓的醉意……
因翰昌在山城人缘好,又尽心为百姓办了好些福事,所以,接着又是商会、又是县议会和众乡绅,一连几天里,大家都挨着排定了饯别的酒会。后来,商会和山城的几十个乡绅,又联合送他了两块匾额,上面分别用金字书着“为官一任,造福一方”和“清正廉明”
几天后一个细雨蒙蒙的日子,众人或骑马或乘车搭轿,一直送翰昌送到城东十里铺。一路之上,缠绵雾雨虽不稠密,可也把众人的衣裳头发都打得透湿了。
在雨中,翰昌和众人一遍遍地握手告别,和雪如更是恋恋不舍。两人一时眶中都浸着泪光,握着手,道了一遍又一遍的珍重,雪如说,一到地方就赶快报个平安。翰昌说,一到地方,立即就给来一封平安信儿。
末了,满腔话儿也不知再从何说起,这真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咽”!雪如勉励了他一句:“翰昌兄,‘丈夫志四海’——”便哽着喉咙说不下去了。
翰昌用力握了握雪如的双手接道:“雪如君,‘万里犹比邻’!”
跟随翰昌迁任的王石磙,见他们如此难舍难分,心中老大不忍,在一边劝解道:“送君千里,终有一别!请杜会长带着诸位回去吧!”
这几年来,这个王石磙果然对翰昌一直忠心不二。无论派给他什么公务,从未有出现过偏差。这次,当他得知翰昌要离开山城的消息后,马上回到乡下老家,把诸事安排好,打好行李,和另外两个一同下山的伙计一起,铁定了心思要跟随翰昌闯荡天下。
翰昌不曾料到他竟是这样的忠义之士!见他执意如此,也只得答应他和自己一起上任了。
此时,雪如又反复嘱咐了王石磙和另外两个兄弟一番:一路之上,一定要照顾和保护好翰昌,途中切不可贪酒,不可轻易招惹是非。三个人一再请杜长官放心,说他们一定会尽力保护孟知县安全到任的。
最后,大伙才依依挥手告别,眼见翰昌等人登车催马而去。细雨霏霏之中,车轮隆隆起动,沉重的车轮碾起的泥浆把轮子都糊满了。翰昌一边在车上对众人挥手,一边左巅右晃、渐行渐远地去了。
车马迤逦,四周是一片苍茫的山野和连天蔽野、蓊蓊郁郁的碧树芳草。众人直望着载他的车马渐渐地消融于那迷茫的丝丝碎雨和苍青葳蕤的古道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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