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纯第一次见识了吴家大哥为人那非同寻常的老道和历练——
为请崔文菲女士做国民女校教师一事,这天上午,孟知县和杜雪如、申玉纯三人一齐,众人备了四个大礼盒,乘着县署的马车,后面跟着几个骑着马、披着油衣的卫兵,一路顶风冒雨地,专程到吴家坪走这一趟。
一路之上,行人十分稀少。他们算定了:这样的雨天,人们一般是不大肯出门的。因而,这时上门找人,大多是不会落空的。
吴家坪在山城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大镇了,镇上的各种店铺、药堂、酒楼和车马干店一应买卖甚是齐全。一条三四尺宽的青石街面,从镇子正街一直通到吴府大门外。
来到吴家门前时,众人跳下马车,站在那里观看了一番:果然不愧山城的世家首富!门前蹲着两座一人多高虎虎生威的石狮子,显出了平常人家没有的气派。一丈多高的院墙,一色的石头砌脚,一色的大青砖垒成。砖缝被白石灰勾得分明而整齐,更衬得吴家豪门的几分森严。从墙外朝里望,只见重重叠叠的是挑檐青瓦,葳葳蕤蕤的是百年古木。也估不出里面究竟有几进院子、多少房屋。
大门门楼修得也是格外高大,宽宽的青石台阶有六七级高。两扇朱漆大门上,一对铮光发亮的黄铜兽头足有一尺见方。门廊下的梁檐椽桷,皆雕绘着五彩的莲花、牡丹和朱雀之类花鸟。靠偏门不远的外墙上,还钉着一些用来拴马的铁环。由此可以想见:吴家当年那高朋满座、车马盈门的热闹景象。
众人的判断不错:在这样的雨天里,吴拔贡果然赋闲在家。
拔贡听报是新任山城知县等官员来到门上拜访时,忙令家人将正门和偏门全部洞开,自己匆忙换了一身客服,亲自出门迎客。
宾主坐定后,拔贡吩咐家人要用太室山顶上提下来的山泉、沏上开春后从少室山采回来的那罐新茶招待贵客。
众人寒喧过后,孟知县将专意托人从南方新带回的几样精致的礼物奉上:两盒上等的龙井、几匣精致的糕点,还有禹州孔家窑烧制的钧瓷双鹤大瓶一对。
拔贡接过那对花瓶细细地把玩起来,夸赞上面开片裂纹的匀整繁密,色釉窑变奇特艳丽。边观赏边叹道:“莫道世上黄金贵,不如孔家一把泥。家有万贯,不如钧瓷一件啊。这两件钧瓷,乃是孔家窑所出的上品啊!此等贵重之礼,实在令鄙人受之有愧!”
翰昌道:“大人过谦了!不过是学生老家所出的土产罢了。初次见面,在下还真怕拿不出手呢!”
拔贡抬起头来:“哦?孟大人的贵乡原来是禹州?禹州可是个好地方呵!素有物华天宝、人杰地灵之说!”
翰昌笑道:“在座诸位的家乡,更是卧龙舞凤、英才辈出的一方灵土啊!”
拔贡望望雪如、玉纯两人笑道:“彼此!彼此!”
拔贡令人收起礼物,将茶上来。众人啜了几口,觉得清爽滑润、入口留香,便一致啧啧夸赞起来:“吴先生真乃京城归乡隐居的高雅之士!如此的雅兴雅趣,今儿真让吾等后生也跟着长了一回见识、品了一次好茶!”
拔贡自嘲地摇头笑说:“哪里谈得上什么‘雅’字!不过一介落伍的迂腐之人。素常无趣时,偶尔用来聊以自慰罢了。今儿呢,有心借着诸位贵客光临寒宅的机会,让众位也陪着我一起酸酸牙根儿倒是真的。”
大伙一听便笑了起来。
说笑了一会儿,雪如便代表孟知县将今天的第二个来意告知吴拔贡。
拔贡坐在那里,若有所思地端起茶啜了两口,尔后点头道:“嗯,不错!果然民国以来,改良新政,兴办教育,国家有望呵!你们刚刚到任,就这般不辞劳苦、四处奔走,尽心竭力地倡办女校,开化民智,造福山城,开我山城文明之先河!好!我个人先捐上三百大洋,虽不成敬意,不过略尽尽不才的菲薄心力罢。”
孟知县笑笑:“学生代表县署和山城国民表示衷心感谢!吴先生果然不愧山城一代名儒、教育前辈,值得我等效法学习啊!”
拔贡挥挥手笑道:“岂敢蒙大人如此夸奖?老朽啦!不过是略表些心力罢了。至于你们提到的那个什么……哦,让弟妹到女校教书一事,说实在的,我还真感到有些难为之处……当然了,我个人是很支持的!可是,这会儿的事情……虽说已经是中华民国了,外面到处都在提倡反对封建、解放女权;但诸位也知道吧,这吴家坪乃是一个人口众多的大家族,上下拢共有七八百口子的老少爷儿们。光我们吴家的近支,没有出五服的堂叔一辈儿,这会儿还有十多位长辈在上面。我这会儿虽说应了个虚名、当了个族长,也不过纯属长门长房的原故,加上众人抬举,推辞不掉才勉为其难了。我这人,平时懒惯了,大小事大多是听众人怎么说、就怎么办。这样的事,过去好像也没有听说有过什么先例。所以,说句实话,我一时还真不敢答复诸位。这样吧,等我哪天把族叔召集过来商议一下,然后再派人到山城给诸位个准信儿怎么样?”
翰昌和雪如相顾了一下。
雪如端起茶盅啜了两口茶,斟酌了一番道:“吴先生,你当年在京城和省府那么多年,在山城这一方水土上,无论是品行还是学识,都堪称是学生的楷模。想来,先生比学生更知教育乃我中华兴国之本,兴国强邦乃每个国民的义务。若人人都能尽应尽之务,国家富强、民族昌盛便是指日可待的事了。在山城,像崔女士这样的人才可谓凤毛麟角呵!今振坤女校各方工作已经筹齐,学生不日就要入学。单单缺了一位读过新学的女教师。想吴先生之胸怀见识,为了家乡,为了民国之大业,一定能体恤学生求才若渴之心、给予鼎力支持的。”
拔贡一面若有所思地听着,一面点头头。俄尔,好像想起什么似地,起身到门外,叫过一位管事的,不知低声吩咐了一番什么。进门以后,拔贡转脸对众人笑道:“这样的雨天,难得几位莅临蔽舍。我还放有两坛早年从京城带回来的贡酒,诸位赏脸的话,中午就请在寒舍略用些粗茶淡饭。”
雪如道:“先生乃清雅之士,学生怎好一再叨扰?”
拔贡道:“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众位也不必客气,穷乡僻野之地,虽无异珍奇味,倒还有两样清新的鲜蔬。哦,请继续用茶。”拔贡口气热情而客气,表情却是稳静而深沉的。
雪如看了看翰昌、玉纯二人,端起八仙桌上的缠枝牡丹茶盅轻轻地啜了两口,放下茶盅道:“吴先生——”
拔贡放下手中的茶盅,转过脸来:“嗯?”
雪如道:“吴先生,刚才学生所托之事,还望先生再思允准才是。孟知县一个外乡人,为了咱们山城的倡兴,今日亲自冒雨踏泥,专程从城里赶到贵府来聘请崔女士。若是让他扫兴而归,想先生也会于心不忍吧?学生这里倒有一个主意,先生看看妥与不妥——今天,既然孟知县大老远地来了,先生又是这般地诚心邀留,学生也没有别的太急要的公务等着办理,所以很愿意与先生对酌几盅。这会儿呢,乘时间还早,加上逢着这样的雨天,想必族里的各位老先生也不会远去。知县的马车现也闲在那里,倒不如这会儿就烦劳先生派两位管家,和学生一齐分头去接了各位老先生来到吴府,让孟知县在此与他们亲自相商如何?如此一来,商量成商量不成,自有我等应付,也免了让吴先生为难的境地。不知当否?”
吴拔贡兀自打了一个激凌:过去,他也曾听人说起过,杜拐子有个胞弟如何如何;今天一见,果然了得!这一军将得,直如一股子凉气扑面而来!只可惜,毕竟刚入道,行动还不懂得遮掩藏行,言语又锋芒太露了些!如此,虽能侥幸乘一时之势,恐迟早会有伤折之嫌!
他又沉吟了一番,方才抬头道:“岂敢岂敢!杜会长这番话倒让鄙人心下不安了。既然话说到这份儿上,那好吧!今儿单单为了孟大人的一片诚意,我也只好破它一回例了。这件事,我个人权且在这里先答应下各位了。以后不管众位族叔长辈怎么说道、怎么责罚,由我一人担待就是了,安有委屈孟大人和我们这些乡村野夫之辈商议公事之理?我们这里地处偏僻,一些旧习愚风依旧顽固愚昧。若有哪位年老昏花的,不知天高地厚,口吐轻重之词,我的脸面倒是小事,大人这里我可就要汗颜愧对了。”
孟知县面露微笑道:“如此,虽说在下解脱了,可家族的争论反倒要留给吴先生一人应付,在下心里又如何能安然?”
拔贡挥挥手:“大人冒雨踏水地亲自登门聘请我吴家之人为政府做事,既是重视人才,也是抬举我吴家!说句不知轻重的话——此乃小民合府的光彩啊!”
直到此时,坐在一旁的玉纯这才将脊梁靠在了后面的椅背上,暗暗长吁了口气。
返回的路上,玉纯在车上说:“虽说沾了点亲,打过两次交道,我今儿才知道,这老吴真不愧是山城的‘七步捷才’,说话滴水不漏,态度不卑不亢。不过呢,既生瑜,何生亮?比起雪如君来,他最终还是败下阵去了。”
翰昌笑道:“这就叫‘雏凤清于老凤声’嘛!”
这时,众人听见天上的雨点砸在顶篷上,仿佛催阵的鼙鼓一样。雨脚掀起的水汽混杂着湿润泥土的特有气息,一阵又一阵地扑到人的肺腑里来。
今天事情办得还算顺利,初战告捷,雪如心里又轻松又快活,满面喜色地望着外面的雨景,深深地吸了口湿润的空气道:“真乃好雨啊!”
众人皆探出头去,看那车篷外面的雨,虽不算大,却是斜斜地不停飘落着。朝远处望去,但见远处群山隐形、溪满沟平,山间田野,处处显出蓬蓬勃勃的喜人生机。
今年的麦子,注定是要有一场丰丰盛盛的好收成了。
这些天,文菲真有一种望穿秋水的感觉——
自打纯表哥那晚冒雨走后,她在家从早到晚不住地惦着:不知表哥这会儿把事情办得怎么样了?心内直埋怨表哥:这么些天了,成不成也该先来告诉一声啊!
连着下了两三天的细雨,今儿的天总算彻底放晴了。一大早,太阳柔暖而明丽的辉光便斜洒在了院子的角角落落里。
见是个好晴天,母女俩便把有些潮气的棉衣棉被拿出来晾晒。正忙和着,就见石头儿急慌慌地一路喊着、一路找到后院来:“大娘啊!大娘——!”
石头儿是文菲父亲乡下一个远房的穷侄子。自小少爹没娘的,因人品憨实,所以文菲父亲活着时就把他留在家里了,除了地里的活儿,平时也让他帮着跑跑外面的琐碎事儿。见他这时满嘴叫得蝎蝎虎虎的,大口地喘着气,脸上却是一团的喜色:“大娘!姐!我在县衙门口碰见俺玉纯表哥了。他领着几个骑高骡子大马的官长,说是知县、还有个什么会长的先生,过一会儿要来咱家拜访你老哩!”
文菲娘听了,一时满脸喜色,却也有些诧异,不明白堂堂的县太老爷为何会来到自家的门上拜访?
文菲心下却已猜着个八九不离十了,对娘说:“一定是表哥的朋友们出外游玩,路过咱家门口,说有你这么个舅妈,大家顺便来坐坐、喝一杯茶的事儿也是有的。”
文菲娘一听,觉得是这个理儿,于是忙让石头儿先到外面巷子里去迎着客人,娘俩儿急忙把剩下的衣被搭好,又把堂屋的桌子、椅子、长几之类匆忙擦了一遍。看看诸事利索,文菲便先避到自己的西厢房去了。
文菲娘略换了件整齐的衣裳,抿了抿头发,就见石头儿一路扑踏着,一溜小跑地跑进院门,一张脸儿激动地红涨着:“大娘,到了!到了!俺玉纯哥领着县太爷他们走到咱家巷子来了!”只撂下这一句,人又跑出去了。不一会儿,就把众人领进院来。
众人看这小院,四四方方、干干净净的,堂屋窗下一大株乍燃满树榴花的老石榴树,西厢窗下是一簇新发的、山城难得一见的一株芭蕉。正屋台阶旁边的青石台上摆着几簇草花盆景。看得出,这家人家虽说不上富足,倒也是勤瑾小康的人家。
玉纯指着头发梳得很是齐整、穿着一套官服的人说:“妗子舅妈,这位就是咱们山城新来的知县孟大人。”
孟知县笑容可掬地点头向文菲娘问候:“崔太太!您老身子骨结实啊!”
文菲娘满脸喜气地还了礼:“托大人的福,还算结实!”
玉纯又指了指另外一位身段显得比众人魁梧一些的雪如说:“这位是咱们山城县教育会长、宣传处长杜雪如先生。咱城西关杜鸿达杜老爷的二公子啊!”
文菲娘笑道:“哦!原来是杜老爷的公子!城里人谁都知道,西关老杜家的祖上做过皇封的文庙奉祀官呵!”
雪如笑容满面地鞠了一躬:“崔大婶子,您老好!”
文菲娘乐呵呵地道:“好!好!托各位大人的福。”一边说着,一边喜眉笑眼地把众位客人让进了堂屋。
众人坐定后,孟知县一边又道了打扰,一边令两个警务兵奉上几匣省城出的高级点心、两锡罐茶叶和两小坛的人参补酒:“崔太太,初次见面,实在不成敬意,不过略表晚辈儿的一些儿心意罢。”
文菲娘笑呵呵地收下,一时忙着又是倒茶又是端点心的。
大伙说了会儿闲话后,知县便道明了来意:“崔太太,咱们县城最近要办一所国民公立振坤女子学校。听人说,你有一位曾在省城念过女子师范的千金,所以今天杜会长、申校长我们几个专程登门来,特意拜请你的千金出山,请她到咱们国民学校去当老师。希望崔太太能以天下大事为重,热心支持咱们山城的国民教育事业啊!”
文菲娘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今天会这般兴师动众,连知县老爷都惊动了!原来是请自己闺女出门做事的!不禁就觉得脸上十分地光彩起来。她原本也不是那种没有见识的小家女人,平时也没有那么多的忌讳,故而也没有什么不允之理。只是转而想到:不知吴家那头儿是啥主意?自己此时答应下,将来会不会有什么不妥时,才有些犯了犹豫。毕竟,女儿是出了阁的,是人家吴家的人。
玉纯早已看出了她犹豫的原故,这时接上来说:“舅妈,吴家坪那头儿您也不用担心了。前天,知县大人和杜会长冒着雨赶到吴家坪,已经和吴家大哥说妥了。吴家已应允下了。”
文菲娘听了此话,顿时眉头舒展、满脸是笑起来。虽说言语上还谦让着,心下却已高高兴兴地应允下来。嘴里却道:“唤小女过来问一问她自己的意思再定吧。”
文菲躲在自己屋内,其实当即就已明白,在那边早已脱下家常的半旧月白土布裤褂,换上了一套淡青府绸、绣了花边儿的客服。听母亲召唤,便出了自己的西厢房,朝堂屋走来。
进得堂屋,她大大方方地略略颔首微笑着,大大方方地问候了一遍客人。脸上虽说倒还镇静,可腔子里一颗心却跳得咚咚的响!
这时,,玉纯表哥又过来逐一把客人向她做了介绍,。文菲才在一张红木椅上略略坐了下来。听他们说明原委后,文菲望着母亲微笑道:“听母亲的罢!”
其实,她心下早清楚了,看表哥那神情、听母亲那语气,分明母亲这里没有什么问题了。而且,这次她也是抱定了主意的,就算母亲不同意,她自己也要该做什么就做什么的。
文菲娘笑吟吟地又谦虚了一番后,这才替女儿应承了下来。
直到此时,文菲心内才算松了口气。她看见表哥对她微眯了眯眼睛,心内感激表哥为了自己的事情,竟是如此用心地安排。
大家说了些学生和校舍的事,又说了其它的一些闲话。众人喝茶时,玉纯说起了文菲的琴棋书画如何如何的话来。
孟知县和雪如一听,一时都显得很有兴致:大家原本都是文人雅士,对诗词歌赋自然都是颇感兴趣的。平时有事没事,还想借题发挥、赋诗作词一番。如今,知道面前这位是多才多艺的女子,大家彼此今后都是同仁了,都想见识见识。孟知县和雪如这时都道:“只不知可有幸一睹?”
文菲一听登时绯红了脸,不知该如何是好。见纯表哥只是一味撺掇,也不好再故作姿态推辞,只得硬着头皮,去自己屋里选了几幅配了山水楼台、月树花鸟的诗词递过来。
众人传着看了一遍,一时都赞叹不已起来。
翰昌说:“这填词最是一样真功夫了:既不能落了俗套,又要字字句句顾及平仄、韵脚。还要有一两句的妙句来做点睛之笔才好!崔小姐锦心绣口,果有易安之才啊!我可是断不敢为此的。”
文菲听了,一张脸儿红得更是厉害,实在不知众人的这些赞誉是真是假?她转脸再悄悄观察杜先生:知道这位名震山城的才子有个绰号是“赤脚大仙”。这个绰号的来头儿她当年曾听表哥说过:杜先生幼年时家中贫寒,读书却格外用功。每天总是第一个赶到学堂,功课也总是倒背如流,对对子直对得先生拍案称奇。
有一天清晨杜先生去学堂上课,因到得太早,先生还没有开学堂门。他便歪在门外的青石板上睡着了。不想,因睡得太沉,被过路之人脱去了新上脚的一双鞋子竟也,竟毫不知觉晓。天亮醒来,发觉鞋子不见时,怕跑回家穿鞋误了读书,只好光着一双脚走进了课堂。同学见他赤着一双脚走进课堂,皆拍手大笑,一齐叫他“赤脚大仙”。先生知道原委后,却点头赞叹:“噫唏嘘!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后来,又听说过他的文章怎生了得、诗词歌赋怎样屡屡夺魁。还有他的一笔好字——狂草飞龙舞凤,行楷遒劲有力,正楷俊秀工整。再后来就听表哥说,山城他们那茬儿的几十个学生中,单他一人考中了外面一所官办的高等学堂。
文菲思量着:他可是山城有名的才子啊!别的人也许倒好瞒哄一时,单怕在他一人面前出丑露拙!因而就想看看他是怎样评价的?于是悄悄打量他起来。见他这时看着那些诗文,面上露有赞叹之意时,心下才略略松泛了些。
文菲一面打量着他,一面思量:一晃几年,当年那个虎眉凤目的少年郎竟成了魁魁梧梧的青年汉子了!见他穿了件银白制服,脚登一双千层底的布鞋,英气勃勃的眉眼,举手投足既热情洒脱又不失轩昂儒雅之气。正犹自打量他时,再。不想杜先生正好也抬起了一双明澈的的眸子来看她,两人的目光实实在在地撞了个正着!这一下可真是让文菲惶乱!她倏地垂下眼帘,一张脸儿立马窘得绯红起来。
那杜先生倒是十分地洒脱。他望着文菲微微一笑,一面夸赞道:“好词!有意境又有情境!一开端,‘竦竦’、‘溶溶’连着两个重叠词,把山之高、月之清的情境跃然纸上;其二呢,‘迥迥’、‘憧憧’,又是两个重叠词,把风雨之夕的心境,抒得何其婉约尽致!”一面转过脸去,把手中的词递给坐在身边的孟知县:“你看,这上下两阕,‘片片’与‘点点’,‘寸寸’与‘缕缕’,可谓字字珠矶啊!我小时候就听人说过,山城的崔女士有易安之才。今天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文菲的脸更是红得厉害了,心也跳得咚咚地。
雪如又道:“崔小姐,咱们山城最近要同时开办好几所国民学校。眼下呢,有新学底子的老师又缺得太多,好些老私塾先儿都被请来披挂上阵先抵挡一阵子了。像崔女士这般的民国女才,开学以后,我想先请你多担两门功课,不知你可愿多当重任?”
还未待文菲答话,纯表哥便接过话头去:“雪如君,你不过只知道了我表妹国语、美术这两样本事,不知我表妹还懂音律吧,她自小就弹得一手好琴!而且,她的本事还不止这些。在省立女师读书时,她还主演过莎翁的《罗密欧与朱丽叶》,在剧中反扮男主人公罗密欧一角儿。”
雪如道:“哦?这更让人喜出望外啦!实在料想不到,咱们今天求到的竟是这么一位全才啊来!这下,今后我们日后宣传新政、编演新剧,可就不愁没有人了。”
“雪如君,你们山城果然是文武英才代代辈出啊!我前天翻了翻县志,得知康熙辛卯年间,全省在开封开科拔取举人,按定额一县不合一人的,可是山城的生员在那次乡试中,一下子竟有五人中了举!如今,又得遇崔女士这样的国民女才子,实乃推行民国新法、实行建国方略的宝贵人才啊!翰昌幸甚之至!有句古诗怎么讲的?哦,‘青青子衿,悠悠我心……我有嘉宾,鼓瑟吹笙。’”
翰昌故意摇头晃脑地吟哦起来。
大伙又笑了起来。
如此,虽说初次相见,可屋里的;气氛却是又热烈又融洽。大家彼此,倒好像是一群久别重逢的老同学聚会一般!
雪如笑道:“崔女士,咱们女子学校定在这个月的初六上午举行开学典礼。到时候,我派教育会的马车来接你。”
文菲忙推辞道:“这么点儿路,哪里用得着接呢?不用不用。”
“那怎么能行?开学的第一天,你是咱们山城县第一位国民女教师,又是县太爷亲自聘请的先生。这可是让全城百姓注目的大事!再说,我们这次专门就是为了提倡女权才办的这所振坤女子学校。所以,接与不接,也关乎着我们对女权重不重视的问题。无论从哪里说,也是应该接你的。‘鼓瑟吹笙’的礼节,今天免了也罢了;若连车马也一并再免了,别看县太爷这会儿装糊涂,到了发薪水的时候,他可就要说我不重女权,借机剋扣我的俸银啦!”
大伙又哄堂大笑了起来。
直到众人去了好一阵子,文菲还觉得自个儿的脸上发着烫哪。她看看镜子里的面庞:自己的一张脸儿是这般娇嫣红润!一双眸子天哪!仍旧还这么明皓!想想自己,也真够张狂了:竟然胆大妄为到要做山城县第一位国民女教师了!这在山城可是从未有过的事情啊!
文菲走出屋门来到后院,山风拂来,温柔而轻软无比地抚着她发烫的面颊。春天的阳光明媚而灿烂,带着融融的爱意将她一下子热热烈烈地拥抱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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