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婚那段诗情画意的日子梦一般短暂。随着丈夫宗岱的猝然去世,一切都刹然寂灭了。
傍晚,文菲踱过旧漆斑驳的月亮门,信步来到吴家庭院后面的小园子。
细雨初歇。园中的花草经了雨洗,显得青枝绿叶的一片生机。几树桃花已开到了败谢时分,每一阵风吹过,都会飘落一些雪似的花瓣,纷纷跌落在下面的花丛和青砖小径上。竹篱扎成的花圃里面,花间的土刚刚被翻过,散发着春天泥土特有的气息。
顺着弯弯曲曲的小径往后走,靠园子的北墙是一座小巧玲珑的六角亭子。这座亭子是吴家早年那位得中进士、官至五品道员的老祖宗修下的。亭子飞檐挑栋,静静地兀立在绿丛之中。因历经了百年风雨的沧桑、又疏于修缮的缘故,斑斑驳驳地显得有些破旧的景象。
步上小亭七八级的台阶,顿觉山风习习拂面而来,清凉之气一直浸透心脾。亭子里摆着四墩小巧的石鼓凳和一张青石雕花的小圆桌儿。刚来吴家那会儿,文菲和宗岱常在这里沐清风、就明月,摆一壶新茶、几碟干果,或是品茗抚琴、或是吟诗对弈……
自从宗岱和婆母去后,这园子就难得有人进来闲逛了。平时,除了几个侄儿们跑进来掐掐花、捉捉蛐蛐儿的,家里也就只有文菲一人肯进来散散郁闷。
站在亭子里,满园景致和墙外的山峦林丛尽收眼底。园外,远山翠峰层层叠叠,颍河逶逶迤迤地流向远天。透过淡紫色的暮霭,隐约可辨掩隐在后山绿丛中古庙大殿的一角飞檐。午夜无眠时,吴家坪的人们便可听到从庙里传来晚钟的悠悠回响。
夕阳悄无声息地遁入了西面的山林。高浩幽远的天穹黯然苍淡了下去。一勾细细的新月仿如一支银簪似的斜插在半空。
这个时分的景致,一切都朦朦胧胧的,好像是在梦境里。
暮色中,一身素装的文菲如玉树临风。民国好几年了,她的服饰大多还是晚清时的样式:旧式袄裤,高高的元宝领,袖口、衣襟都滚了宽宽的花边。在山城,像她这样寡居身份的女子,春秋时节,最多只能穿类似身上这些湖青、雅白等素色面料的衣裳。到了冬天,则只能穿瓦青、黛黑、银灰等深冷色调的“丧服”。
这时,山风摇响了悬在小亭挑檐上的风铃,铃儿清悦而空泛地响了一串。文菲微微抱起了双臂,山风将暮天的晚凉透透澈澈地袭到了她的身上。
她步下小亭,朝前面的庭院走去。从小园过后庭,连着过了两处跨院,都没有看到一个人的影子。这两年,吴家明显现出了一种冷清衰微的气象了。
而三年前,吴家还是恁般地热闹呢:大哥大嫂一家五口,二嫂三嫂和她们的一群孩子,加上文菲、宗岱两口儿和五弟宗峦,老老少少十几口儿人,加上各房的下人,众人整日围在脾气温和、爱热闹的婆母跟前,一家子说说笑笑,吃饭时要摆两张桌子才能坐得下。若是逢年过节,再赶上老二、老三都从外面回来,加上小姑子、大姑子、大小姑爷,甚至老姑奶奶、老姑爷、表哥表妹们都回到吴家来,再请了族里有头脸、有辈份的近亲来作陪,家里就更是热闹了。
文菲来吴家时,公公已去世几年。婆母原是填房,性情又贤良又温和,不爱管家中的诸多琐事,只要儿女们能常过跟前来问候问候、说笑说笑就高兴得很。自从宗岱猝然去后,婆母也因哀思难遣,病病恹恹地,不到半年竟也追随爱子而去了。二嫂守完婆母的周年,第二年便随夫去了天津。接着,五弟宗峦也出去念书了。去年春上,老三在外升了个参谋副官,老三家的虽未将家当全数搬走,也是三天两头地被老三的卫兵接出去住,成日跟着一些长官的太太们打牌、看戏、听说书。说是外面这会儿都兴这种“太太外交”。
平时,大哥拔贡除了出门办事,一般只在前庭自己的书房读书、待客或查看账目、交待事务。大嫂的几个孩子白天都去了私塾堂念书,家中后庭和中庭的几处院落里,就剩下了大嫂和文菲,另外还有三两个下人。偌大一处庭院,冷冷清清地终日不见个人影儿。
这些年里,因大嫂身子一直不好,平素连屋门也不大肯出。文菲不回城里娘家的日子,妯娌俩一天到晚地守在一起。大多是文菲过大嫂这院来,陪她说说话儿,描描花样子,有时也念念书给她听。姐妹俩的情谊日渐亲密起来,竟是无话不谈的了。
文菲来到长房大嫂的庭院时,见大哥吴宗岳正在院中那宽大的砖坪上屏息凝神地练着太极拳。一袭天青色的绉绸裤褂于晚风中、暮色里显得飘飘洒洒地,举手投足之间,一种遗世独立的风韵廓然而现。
内行人可以看得出:这是太极拳法修炼到上乘时的一种境界。
这位吴家长兄,当年在嵩阳书院读书时就被人誉为有“七步之才”。光绪二十几年,被大清朝廷选为留京待拔的贡生,后来官至提督学政衙门里的六品官员。吴家那位官至极位的亲戚落势后,他在衙门中也被人挤兑成了抄写管理文书的差使。愤而之下便辞官归隐了。
回乡后,因他为人随和谦让,乡里乡亲的有什么事求到府上时,他能办的,都肯仗了自己的面子去办;不能办的,也总要好言抚慰一番。故而,在三乡五里的百姓中,口碑和威信还是很不错的,众人皆尊称他为“拔贡爷”。
拔贡的儿子兰影和竹影两人头抵着头,正爬在砖地上专心致志地玩着琉璃弹珠儿。拔贡的小童铁锁儿伏在那里,极有兴致地观看着。见文菲从后庭走过来,铁锁儿赶忙站直了身子,垂手点头叫了声:“四奶奶!”兰影和竹影见四婶走过来,也赶忙仰起脸来,亲热地喊了两声“婶娘”,尔后依旧抵着头玩他们的弹珠儿。
拔贡这时已合了太极,站在那里微笑道:“这两个孩子!刚才还嚷嚷着找婶娘评对子呢。这会儿只顾着贪玩了!”说着就对两个孩子吩咐道:“天晚了,快随婶娘回屋洗手去罢!”两个影儿听了,急忙从地上爬起来,一溜儿烟地先蹿回堂屋去了。
文菲望着两个侄儿笑了笑,辞了大哥、朝大嫂的堂屋走来。
自从宗岱去后,几年来,虽说在吴家依旧是锦衣玉食,当家的大哥和大嫂两口子,不仅对自己处处格外体谅关照,就是对城里自己娘家,无论年啦节的,也无论大小事,也从来都是安排得周周全全的。好些连自己都没有想到的事,他们都给想到了。
只是,文菲依旧有一种莫名的感觉:吴家这位长兄,一如吴家这重檐回廊的深宅大院一般,在他那温雅随和的后面,总好像还伴有另外一种抑人的高深和威重。
不过,眼下自己在吴家的情形,毕竟比未过门以前想象的要宽松得太多了。吴家的治家严谨在山城远近是出了名的。她听大嫂说过,早年公公在世那会儿,吴家宅院的前庭、中庭、后庭和东西各跨院,谁能出、谁能进,都有着明白的限制。就连自家后院的这个小花园子,家里年轻的闺女和媳妇也是不得随意出入的。除非逢上什么喜庆大事或是年啦节的,才专意为女眷和孩子们开了这园门,在里面为女眷们摆酒、请戏,或者请两个说大鼓书的女先儿来凑凑趣儿。
公公去世后,当家掌事的大哥拔贡,因平素性情超然,闲下来只喜欢读读书、勾勒几笔山水,或者吹吹箫、填填词的;要么就过河到后山的庙里去,和几个道士们对对奕、谈谈禅,或是切磋一下太极拳法和太极剑法。对家事竟是抱着一种“无为而治”的宽厚态度。渐渐地,吴家过去的好些规矩,竟没有人大理会了。
文菲来到屋里时,小丫头绛荷正在服侍大嫂喝药,屋里飘着一股子浓浓的药气。文菲的丫头紫瑾也在这里,帮着伺候几个孩子洗手、换衣裳。
大嫂见文菲手里拿着两枝桃花,知道她是刚从后园回来,忙催促紫瑾:“咳!紫瑾,快去后院儿把你四奶奶的‘一口钟’*披风取来。你看我,只顾让紫瑾帮着给影儿换衣裳、洗脸了,谁承想这么大的风,园子里潮气又那么大,你穿这么薄就敢跑进去疯!着了凉可了不得呵!”
文菲笑道:“我自小就是可着性子长的野人,哪像你大家闺秀、千金之体那么娇气?”
这时,几个影儿都已换完了衣裳。见婶婶过来,都拿着自己写的字和对子,争着让婶娘评说。文菲把小菊影和小兰影揽在怀里,夸小菊影的字写得工整,小兰影的字有了长进。紫瑾也已取来了披风,轻轻地为文菲披在了身上。
大嫂坐在那里,笑眯眯地看着文菲和孩子说话儿——大嫂属于那种传统类型的女子,性情恬静而温柔,从来没见她对谁发过脾气。
见天色尽黯下来,文菲便吩附下人将四下门廊的灯笼点亮。家人将屋里烛台上的蜡烛、门廊下的灯笼全都点亮时,昏黯的庭院一时便弥漫起了暖融融的辉光来。
西厢房门前的一株棠梨,此时正缀满一树雪似的花簇,花影随风微曳,在溶溶的灯光辉映下,摇出了一种淡极而艳的幽姿逸韵。
此情此景,令文菲一时神思缥缈起来……
拔贡打完太极拳,先到内书房换了件家常的直罗夹衫,尔后才来到正屋,撩了衣襟在长几前的红木太师椅上坐下,笑微微地望着面前的一群孩子。铁锁儿这时早将一个青瓷缠枝的小茶碗递到拔贡面前。拔贡接了茶,轻轻啜了一口,又放在了身边的八仙桌上。
几个孩子见拔贡有闲,一时都围了上去。这些孩子们,对这位不苟言笑的拔贡爹不仅没有半丝的畏怯,反倒都喜欢偎着他、贴着他。拔贡这时逐个儿寻问他们,在学堂里念了什么文章?临了几张字?挨了先生的板子不曾等话。又掰开大儿子竹影的手察看了看——这个竹影,生性顽皮,不仅不爱读书,还老在学堂里调皮捣蛋,动辄挨先生的板子,常常被打得手心发红。
拔贡看他的手没有挨板子的痕迹,抚了抚他的头发,夸赞了两句。接着,又问偎在怀里的小兰影,今儿跟先生念了什么文章?这会儿能不能背一段上来?
小兰影听了,两手背在身后,很当回事儿地站在那儿大声背诵起来:“……蒹葭凄凄,白露未晞。有一个人,在水游戏……”文菲和大嫂听了忍不住笑了起来。
吴家大哥的脸上也露出了笑。
在吴家好几年了,文菲一直都看不大透,这位吴家大哥究竟是怎样的一副性情和对世事的喜好憎恶?无论什么场合、也无论逢什么事,看上去他始终都是那种高深却又超然的神情。处处都能维持着那种含而不露的风度。只有面对这几个孩子时,才略略能看出他的一些真性情来。
他属于是那种因长年在官场磨砥的缘故,为人十分稳健历练、城府极深且具有儒家温雅风范的男人。
这时,文菲说起近些日子因雨多天潮,城里娘的腰腿痛犯了,这两天自己想回家一趟,在城里住些日子照应照应的话。大嫂见说,转过去看着拔贡。
拔贡放下茶盅,略沉吟了一会儿说:“弟妹,在咱们家,因我常年在外忙和、你大嫂身子又有病,家里不免会有疏忽关照你的地方。你有什么不舒心的,一定要给你嫂子和我说出来,我们才好尽力补正呵。”
文菲忙说:“大哥大嫂对我的关照一直都是很周全的,我常感无以相报,何来疏忽之说?”
拔贡点点头:“咱们吴崔两家,从爷爷那辈儿就是换帖之交。如今世叔不在了,我又成日只顾忙外面的俗务,对世叔母难免会有失关照之处。倒让你在中间委屈受累。弟妹是厚道人,虽然不肯怨我们,我也自知惭愧。今后,我自会常派人过去照应问候着些儿。我看,咱家灶房上的张婶子,人还算厚道勤快。让她常去替你服侍服侍叔母,还靠得住。若是一味地只让你一个人前前后后的去忙活,外人说我和你大嫂不懂规矩事小,你也太嫌张忙了些。”
听大哥如此一说,文菲顿时涨红了脸。这个吴家大哥,话说得如此含蓄,听上去,既不让人失了面子,又婉转地表达了他的意思。若细细品咂,却还能品味出更深一层的意思来。文菲是何等聪敏之人?她暗自琢磨着大哥的话:想是自己往城里娘家跑得多、住得久了,才引出了他这番话的么?
想到此,一时就有些抑郁不快的心绪泛上来。虽说脸上也没有露出什么,毕竟屋里的气氛比刚才沉默了一些。
拔贡端起茶碗略啜了两口,微微掠了文菲一眼又道:“弟妹这两天若是回城里探望叔母的话,我倒想起还有一件事要先交待弟妹:过两天,我要出门一趟,为店里办些洋货。前些日子管家到京城办事,我让他们为城里的叔母捎回了几样同仁堂治腰腿痛和哮喘的丸药、膏药。另外还有别的几样东西,弟妹哪天回城且莫忘了捎过去。另外,拜托弟妹代我和你大嫂向叔母问个好儿,说我端午节进城办事,再去府上拜望叔母。”
文菲道了谢,心下却暗自感叹:这位吴家长兄,又要掌家治家,又要读书做事,又要保持做人行事的温雅有度,刚刚说的话略觉得沉了些,生怕冷了人的脸,又反过来再赶着说上这样的一番话来弥补弥补,也着实够难为他了!
正思量着,这时梅影和菊影两人跑了过来,嚷嚷着要学弹七弦琴。文菲便趁此向大哥大嫂告辞,领着两个影儿回西边自己院里去了。
来到屋里,紫瑾已点亮了两支苍白的蜡烛,罩上了六角描竹绘兰的白纱灯罩——自从宗岱下世那会儿开始,文菲屋内所有的红纱灯罩、红花锦被以及红纱帘帐等,就全部被人撤下,统换成了眼下这些冷素色的。
文菲脱下披风挂在衣架上,伏在琴几上教两个影儿弹了一会儿琴,又教了她们一支陕北小调。看看条几上的座钟,时间已经不早了,便让紫瑾哄两个孩子先去睡了。自宗岱去后不久,婆母为了文菲有靠,托了族人写约做证,做主为文菲过嗣了吴家近门当中的一个一岁多的小闺女,随几个影儿“梅、竹、兰、菊”之序,为她改名为菊影。大嫂仍旧怕年轻的文菲感到清冷,就令自己的大女儿梅影,一并也搬到了文菲的院中来,和文菲过嗣的闺女菊影妹妹一起,跟婶娘做个伴。这样,加上丫头紫瑾,人气儿多了,好歹热闹了一点儿,总算驱了些冷清。
说起这个丫头紫瑾,她和丫头绛荷一样,都是因为连着两季颗粒无收的大荒年里,管家拿几斗苞谷跟山里的人家换来的。那样的年景,连草根和树皮都被人剥着吃光了,待在家里也是等死。穷人家见有富人来寻做事的丫头,跪着、求着把自家闺女带走讨个活命儿。吴家却口口声声地交待那些经办的下人:宁可多拿几升苞谷,也要找中人写下契约,日后两下都不讨后账的好。
文菲嫁过来以后,紫瑾便被指派给四奶奶当了使唤丫头。宗峦刚去的那段日子,文菲身子骨虚弱,夜里一合眼就做噩梦,只好通宵秉烛读书,直待熬得困极了才敢睡下。紫瑾小孩子家,晚上瞌睡重,有时夜半踢掉了被子,反倒是文菲过来为她掖被盖衣的。有时生了病,文菲还亲自为她煎药喂汤地悉心照料,并嘱托灶房做些清淡可口的给她吃。
紫瑾四五岁上离了爹娘,如今早已不知家在何处、姓什名谁了。再想不到,竟能得遇着这么宽厚的一位主子!再看看东边院里的三奶奶,脾气大得吓死人!过去,绛荷服侍她的日子,那般喜俏机灵的一个人儿,却一天到晚难得着主子的一个好脸子。稍不如意,不是骂就是打。背后哭得跟个泪人儿一样,一听见主子叫唤,立马就得擦干泪水,赶紧作出一副笑脸跑去侍候。
家里下人在一起议论时,都说紫瑾比起绛荷有福,能遇上四奶奶那样脾性的人,真是前辈子烧了高香!虽说吴家尊卑长幼的规矩是很严格的,主仆二人表面也没有什么两样,私下里,紫瑾早把文菲当成自家亲姐姐看待了。
两个影儿在里屋睡下后,文菲重新坐到琴几旁,揭开罩在琴上的葱绿缎袱,就着柔和的烛光,抚了两下丝弦,玎玎咚咚地,略定了定刚才被两个孩子拨乱的丝弦,悦耳的琴音立时就在屋内嗡嗡铮铮地回响起来。
理好弦后,她屏神凝息,弹了一曲《寒江落雁》,不觉被曲中那旷古的寂清落寞情绪所感伤,引出一怀剪不断、理还乱的伤愁悲绪来……
*一口钟,一种式样像钟的披风,有夹、棉之分。系清末民初之际一种常见的御寒外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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