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伯正欲答话,蓦然记起这个话题乃帝王大忌来,一时脸色刹白,结结巴巴地答道:“陛下,此,此乃陛下家,家事,臣不,不敢妄言……
自太子册为大周储君后,武帝把太子留在京中,令孝伯、尉迟运等几位朝臣辅国理政,自己则全副披挂亲率三军一路南讨。
大半年下来,风餐露宿,刀光剑影,大大小小数十战,不觉已攻占下了南陈与大周交界的十几个城郡。直到初冬来临时,因军前操劳过度,武帝突然染发异症:喉咙突然发不出声音,眼睛也肿成了一条缝。左腿竟比另右腿缩短,疼痛难禁,不能走路也无法骑马。
武帝此病得的蹊跷,跟随的御医急忙煎汤制药,手忙脚乱了好一通,病却没见缓和。
众人各自疑惧,不知武帝这是中了什么邪秽?隋公杨坚劝说武帝:“陛下,臣知大周境内有一位可治疗这类异难杂症、名叫僧垣的神医,请陛下暂停兵事,回京休养生息,同时召僧垣入宫疗治。”
其它众将也纷纷劝说武帝回京休养。武帝正犹豫不下时,京城八百里加急羽书飞驰到帅帐:西部吐谷浑闻听武帝率三军南下,纠结了两三万的兵马箭弦,一路渡越青海湖、翻过麦积山,一路大肆劫掠大周边民财物骡马,并直逼河州而来。
武帝闻报,只得急驱帅帐先行返京。
回宫之后,武帝仔细阅览了几份奏报,分析断定,吐谷浑虽号称两三万大军,其实不乏有虚张声势之嫌。因其它各路军马尚未归国,武帝思量自太子被册为储君以来,一直未曾创下什么德绩武勋,有心令太子带一支兵马前去靖定边乱。这样,不仅可实地历练太子领兵打仗的经验,也可获取武勋,奠定他在朝廷的根基。
于是,诏敕大将军王轨和宗师宇文孝伯二人辅佐太子、率一万二千兵马西发讨寇、平定边乱。并诏命:阵前军中所有兵事的举发进退,皆由宇文孝伯和王轨二人决断。
此番,随太子出征的还有太子东宫宫伊、下大夫郑译和太子的侍读王端、颜之仪等人。
平生头一次做为行军主帅率兵西伐的太子,雄心勃勃地发誓要一举平定边乱、凯旋复命。一万二千荷刀执钺的讨伐大军在太子的麾旌帅车下,长旗猎猎、车马辚辚地朝西北挺进。
太子军出京师、穿秦州、过渭州,翻山涉水,跨越沙漠,孰知,刚刚接近河州地界,军报飞来——吐谷浑犯军闻听大周太子亲率大军席卷而来的消息,突然不战而退,一路奔逃回伏埃老营,躲到城中紧闭城门而不出了。
太子没有过率兵打仗的经验,不知这是敌军为了避其锋芒之举。闻听敌军望风退逃,竟以为敌兵是被大周天威吓退,不战自败了。
下大夫郑译和太子大谈奢谈兵法中的“百战百胜,非善之善者也;不战而屈人之兵,善之善者”,且以此赞誉大周将士旗开当胜的雄威来。
敌军逃遁之后,初次率兵的太子,也不知向孝伯、王轨二人主动讨教破敌之计和克城之法,也不询问下步如何用兵布阵,竟在帐中摆起庆功宴来。
太子东宫下大夫郑译,自幼博揽群书,素有博学之称。此番随太子西发,有心辅佐太子立下奇功,将来以一介文以经邦、武能制敌的辅国之臣彪柄史册。然而虽遍读今古兵书奇经,毕竟还是纸上谈兵。故而一见犯军望风退逃,也以为敌军为太子军神威慑服,不战自溃。耻笑吐谷浑的不堪一战的同时,或有些许的憾意:毕竟未能亲见太子军大纛挥风、迭鼓鸣金、阵前沙场敌军兵败山倒之势的壮观场景。
郑译文人性情,一入异域,虽说未能见到传说中犷悍凶猛的西北番族的铁骑强弩,也未得识刀光血影的阵前拚杀,毕竟也算看到了眼前平生从未见识过的这大漠落日、长河流霞。不觉为眼前这寥廓异域的奇丽风光深深陶醉了!
此时,回想辞别天子离京西发时,大军一路迭鼓隆隆、戟钺烈烈的雄武气势,品味着追随太子讨贼西征的干云豪气,一时诗兴遄飞、思潮滚滚,来在帐外,遥望旷漠,俄而把酒临风、浅吟低唱;俄而横槊赋诗、高歌舞狂。
一番洒酒挥风,郑译仍觉意犹未尽。因素有音乐天赋,词曲歌舞、音律丝竹颇有造诣,琵琶管弦上亦无所不通,心想:面对如此旷漠大原、雄武之师,如何能没有鼓乐助兴?
于是,连几个通宵秉烛冒寒,竟谱成三曲。一曲《破阵子》,一曲《定西番》,一曲《朝天子》。
随军出征时,所带也有胡笳笙箫之类,与三五同好依曲谱工尺商羽合奏了一番,终为曲乐单薄而难成雄浑之势而憾恨不已。于是把军中司掌鼙鼓钹铎的兵士都叫了来。照谱演练,如此一来,虽仍不如皇家宫廷乐队的气势宏大、演技谙熟,倒也很有些意思了。于是每日在军帐中更是随新曲翻演部奏,竟不知朝夕昼夜之更替了。
王轨和孝伯两人因鲁王与郑译等人交好,而郑译又素与杨坚、长孙览等人私交甚密,故而在鲁王聘娶杨坚的女儿为王妃,继而又被册定大周太子之后,便已生出几分的防范之心了。后来,见虽有孝伯左右辅弼,太子偏不肯听,越发与郑译等人亲密无间起来。
这次,两人原本不情愿辅弼太子西发讨贼的,清知此一仗打胜了,也不过记在太子身上。而一旦打败了呢,又无法回复王命。然因陛下诏命,才不得不勉强相从的。
然而,大军自兵进西吐以来,太子等人闻知敌兵一时退隐,不知人家吐谷浑和突厥一向奉行“不羞败走”的战法,而且一向以此做为避其敌方锋锐、保全自己的一种战术,竟因此飘飘然不知天高地厚起来,心下甚是可笑。又见此后也不来征询如何继续追踪逃军、商讨攻城克敌之计,却每日在帅帐中饮酒奏乐,昵近朋党郑译王端等人,又岂肯主动去提醒他谋划兵事、自讨没趣?
郑译演练完三曲之后,又突发奇想出来:竟想以此三曲训练一班军士,待凯旋复命之时,为迎归的文武百官和陛下演练一番。
只因动兵是要经过王轨和孝伯二人兵符允准的,郑译只好找到王轨孝伯说明想暂借三百六十军士,辅以新练阵曲演兵。
太子的侍读颜之仪闻听郑译想求王轨借军士以演练阵曲,清知王轨不会同意,便劝阻道:“郑公,王轨一向轻蔑文官,咱们还是别去讨那个没趣的好。”
郑译道:“我只是借兵练阵,又非动兵,即令无益,却也无害,他总也不会如此小气吧?”
王轨原本就看不上太子身边的那帮子文人骚客,凭着一些琴棋书画,多读了几本书,便目中无人起来。侃侃而谈起来,天下事无所不通,若放在阵前来真格的,只怕连只猫都不如!动兵演阵之事岂能再任由他胡来?分明想把军营当做宫中乐府,把将士当做舞伎了么!
如此,见郑译前来借兵时,不仅没有允准,反而哂笑道:“郑大夫昨日一曲《破阵子》,便使吐谷浑两万敌兵逃遁无中踪了。今日一曲《定西番》,想那吐谷浑诸王闻听一定魂飞胆破,明日定然会携部来降了。到了后日,我等是不是就该一面高奏《朝天子》、一面回朝复命了呢?不过,若以王某看来,郑大夫还缺了一曲,不如一并补上。以王某之计,曲名就叫《迭鼓令》或是《将军令》吧。郑大夫以三曲之威平定西番之后,下面的事,自然就要朱轮迭鼓、封将拜相了吧?”
一番话直讽得郑译满面通红!
然而,郑译原本一介犷狷书生,又岂能咽得下王轨的这番羞辱?当然,若论拳脚刀剑,他自不敢在王轨面前夸耀;可是若论舌战他却是灵牙俐齿决不让人的。一时也呵呵笑道:“大将军此话说得极是!不过大将军也别小瞧了我这阵曲和军乐。郑某向闻大将军通古博今,不知听没听说过,前朝大魏国的征西大将军崔延伯军中,还真的有一位名叫田僧超的笳手,因胡笳吹得甚好,又谱得一曲《壮士声》,阵前军中的将士,每闻僧超的《将士声》,果然懦夫成勇、剑客思奋!故而崔将军每逢临战,必令僧超吹《壮士声》以鼓舞士气,由此,崔军兵发之处,必是攻无全城、战无横阵。”
王轨闻听,也不再与郑译辩驳,只是站在那里捧腹大笑不止,王轨跟前的几位辅将们闻听郑译竟这般书生气,一时忍俊不禁,也都哈哈大笑起来。
郑译也随着干笑了几声,接着说:“大将军,不是郑谋不知天高地厚,有朝一日,郑谋果能凭此三曲而定西番、朝天子,继而再被封将拜相也是未可料知的事。就算郑某只会凭这些鸡鸣狗盗的雕虫小技去赢得大富大贵,也总比大将军的祖先、那东汉大司徒王允王老爷子,拿着自家女儿王貂婵去做美人计的诱饵,令一女同侍父子老少二夫,使董卓、吕布反目为仇,自己却坐山观虎、坐收鹬蚌之利的渔翁当年所奏的‘连环曲’,还算堂皇一些吧?”
王轨忽然闻听郑译竟拿此事来羞辱自家祖先和自己,一张脸登时涨得青紫,一把拔出腰间的佩剑、劈面便朝郑译砍去!
郑译脸色骤然刹白,也连忙举剑相迎,亏得孝伯、太子、颜之仪和众位将军们死命将二人拉住,才未酿成军前祸乱。
王轨受此羞辱,一腔恶气未能杀出,便被孝伯等人强行拉入帐去,满腹羞怒无处发泄,进得殿帐,一剑把个案几一劈两半,一边跺脚大骂郑译,末了竟连杨坚和太子也给捎带了进去。骂太子营蝇狗苟,交结小人,把这种下流的废物也给带进军营,还竟敢如此扰乱军心、蔑视军法。一边咬牙发誓:此番西吐之战,他决不会为太子出半点力气了!他倒要看看,那个郑译怎么用他的《破阵子》和《定西番》去平定吐贼,又怎么去凯旋复命《朝天子》!
是后多日,竟一直托病在帐,再不肯理会太子,更不向太子奏禀用兵方略了。
孝伯这里呢,因陛下当初把辅佐教诲太子的重任交付自己,心想“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己若与太子常处,留给他人的可乘之隙自然大大减少。谁知太子自己不争气,不知身兼朝廷重任,也不向自己和大将军讨教用兵之术、破城之计,反与杨坚的党羽郑译王端二人整日厮混一处,饮酒歌舞通宵达旦。大敌当前,竟要动用军中将士演练什么阵曲!如今两下又闹成这样子,这仗真是不好再打了。
转眼一二十天过去,孝伯和王轨私下派人侦察敌情,知道吕夸城中守兵众多,因在营中与郑译发生了火并,两人便有了顾虑:一旦动用兵事,稳操胜券倒也罢了;一旦周军伤亡过重或是久攻不下,有人必会据此为柄,说他们有意导致挫兵,因而竟不敢再贸然攻城。另外,驻扎在西倾山一带的敌兵是吐谷浑的一只精锐骑兵,两军交战,一旦主帅太子有何闪失,敌党如何借机落井下石事小,自己如何向陛下解释得清?
如此,两人既不主动催促太子如何克敌制胜,也不提出用兵方略。
如此,一拖又是两旬。太子渐渐觉得事情有些不大对劲,这才开始慌了神。又见孝伯王轨二人不肯谈议兵事,只得悄悄召来其它将士,商定如何击敌之事。武将们出计说,此时敌军主力躲入都城,虽不好盲目攻城,但也可以先骚扰打击一番敌国其余城池,以示惩儆,再作计较。
太子和郑译觉得此计可行,于是找到王轨请求发兵击敌。王轨却以敌情不明而不肯动兵。只因父皇事先有令,一切兵事进退皆由王轨和孝伯二人决断,太子见他不肯发兵也是无奈。
于是,一万多兵马在异邦他国盘马弯弓而不发,转眼,两个月时间便延耽过去了。
因军中粮草渐乏,天气也已开始转寒,而且“远征忌久兵”,孝伯和王轨也开始担心,若一直这般按兵不动,再拖延下去,万一敌兵乘虚而入,大周军再一旦意外损亡,连他们两人也逃不脱罪责时,便思谋如何班师回京。如今退兵,虽无武功,却也无过,陛下也不好苛责他们什么。于是,假意派三五探子四下打探了一番,回来却奏禀太子殿下,道是吐谷浑大兵坚壁清野,在伏埃城中按兵不出。因敌城严闭,易守难攻,城中的兵力布署又无法获悉底细。
故而请太子决断:是回朝?还是等待?
太子和郑译不敢决断,反回来再寻问王轨孝伯。二人却执意要太子自己决断!
二人慌了手脚。
细细思量,一万二千大军,番地数月,粮草供给日耗无数,此时既令有奇计发兵,王轨也会设法阻挠,设若再一旦兵败,他定会推脱所有罪责;可是再拖延下去,一旦冰雪阻道、粮草断隔,而吐谷浑却经过数月的休养生息,草黄马肥,又得天时地利,大周军队却因拖延许久,士气早已低落,再不回朝,突厥一旦合力袭击,恐有覆败之险。
郑译等人与太子商议两日,因终无良策,只得顺着王轨的意思,下令大军还朝复命。
返京后,武帝见太子率大军西征数月,不仅没有擒得吐族一兵一马,甚至连骚扰打击西吐犯军的任何一场小战事也不曾有过时,直气得眼冒金星!更闻听王轨禀报,身兼征敌元帅、命负军国重任的太子在异邦敌国置敌兵于不顾,却听凭郑译、王端二人摆布,在军帐中操练乐舞、饮酒赋诗通宵达旦的实情,早已脸色青紫、怒火喷发了。
他责令左右立即拿太子上殿,当众狠狠地杖挞了太子五十军棍,并诏令太子身边所有的亲腹僚属尽皆削官除名!
只因气怒过度,武帝原本恢复一些的病体又骤然复发了。
待陛下稍稍痊愈一些后,王轨等人恐怕太子终究记恨此事,便据吐谷浑之事联名上疏,奏陈太子无令无德、不堪重用,言外之意请陛下考虑改立储君。
杨坚此时正好从青州回京探亲,闻听夫人独孤迦罗叙说此事后不觉大惊。一面亲到郑译府上慰问了一番,又详细问明了一番情形后,一面匆匆寻到来和府上商议营救之策:“来大夫,我在青州闻听太子率兵西征,而辅佐太子的竟是王轨孝伯二人时,我当时就捏一了把汗:太子此番出兵,不败而归是最好的结果了。幼主不死在外面,也算他王轨心内还有陛下。但此番西征,太子建功立勋的希望微之甚微!”
来和道:“郑大夫在军中与乌丸轨两人交恶,若不是众人拦着,差点出了人命。这次,太子其实是吃了郑大夫的亏了。”
杨坚冷笑道:“即令没有郑大夫与乌丸轨的交恶,太子此番出征也决无大捷凯旋之理。一万多大军数月西征,无分毫功勋而返,太子虽有阵前轻视军务之责,却已身受杖策,郑大夫等人也被除官。寻根究底起来,那乌丸轨和孝伯二人身受陛下重托辅佐太子讨敌,他国数月竟连对敌国的一点骚扰也没有,做为决断军事进退的辅将,二人未受任何惩处和责备,又不肯主动引咎自责倒也罢了,若再据此弹劾太子,也实在有些天理不公了吧?”
来和道:“隋公所言有理。我等原想为太子辩解一番的,只是陛下正在雷霆之中,担心陛下不仅不听,反而更会迁怒连累太子。这样吧,明天我和隋公的亲家长孙将军一齐私下觐见陛下,为太子申辩。”
“那就烦劳来大夫和长孙将军了。”
“大家彼此都是兄弟,隋公何必客气?”
第二天,武帝单独召见了来和与长孙览二人。
武帝的脸色看上去嫌得苍黄憔悴,来和觉得有些心酸:自陛下亲政以来,勤政克己,多次御驾征发,亲临前线。自南征发病后龙体一直虚弱。原想太子能率军西伐而历练一番,不意竟是这般一个结果!如何能不令他忧忿交集?
因只有君臣三人,武帝赐来和与长孙览二人坐下说话。
来和奏道:“陛下,臣从未有过私下议论朝臣的例子。有些话,臣与长孙将军原应在朝议奏禀的陛下的,因怕话有闪失轻重时会连累他人,斟酌再三,才与长孙将军请求私下奏禀陛下。”
武帝挥挥手:“来卿,长孙将军,有话但请直言。”
来和道:“陛下,臣不想背后猜疑别人。臣只不明白,太子此番率军西征,陛下原将兵事进退之权尽付王轨孝伯二人决断的。太子年幼,又从未有过单独带兵的经历,何以太子因大军无功退兵而大受杖笞,而二公竟未受分毫责罚?”
长孙览也奏道:“陛下,来大夫所言有理。臣等心下疑惑,即令太子有玩忽军务之责,而进退兵事却在二公。乌丸大将军素有常胜将军之称,一万二千大军西征数月未得敌兵一马一卒,若说得失功过尽在太子一人,臣以为,于理只怕也说不大通。”
其实,不用两位明奏,武帝也清知原委:太子率军西征无功而返,虽有他自己不争气的一面,也有因党争所累的原故。此时听两位为他辩护,不觉又惹恼怒:“二卿不要再为太子
辩解了。朕杖笞太子并不只是因他无功而返之故。身为大周储君、大军元帅,不知身肩朝廷国家、江山社稷的天大干系,竟然在敌国他土、帅帐军营中通宵达旦地鼓乐醺饮。这样的太子,这样的储君,死了又有何足惜?”
来和与长孙将军闻言直惊得七魂出窍:原是受隋公之托,替太子辩解一番来了,这下岂不更累害了太子?两人扑通一下跪在地上,流泪叩请陛下念及太子年纪尚小,不知世事险恶,请陛下今后多让太子阵前朝廷历练磨砥几烟,太子自然清知江山社稷的沉重等等。末了,两人竟哽咽泗涕、泣不成声了。
陛下见他们如此为太子哀求,长叹了一口气,亲自扶起二公,再次赐坐道:“二卿快请起来。朕不是怪你们,朕是恨太子身兼朝廷江山之重,却如此不知争气啊。”
二人谢恩时,见一向威厉的陛下眼中闪着泪光,显得从未有过的无奈和虚弱……
阅览了王轨等人联名上疏的奏折后,武帝将孝伯召到小书房:“公卿,太子此番西征之举,做为一国储君,实令文武众臣失望。朕今天请公直言无讳:以公之见,朕若废掉现太子,当改立何人合适?”
宇文孝伯望着陛下莫测高深的脸,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见孝伯沉默不语,武帝又道:“公卿,朕的帝位原是两位皇兄所传,若为大周江山长久之计,诸子中无有堪当大任的,是否仍当传位于诸王兄弟的好?”
孝伯正欲答言,蓦然记起这个话题乃帝王大忌来,一时脸色刹白,结结巴巴地答道:“陛下,此乃陛下家事,臣、臣、不敢妄言。”
武帝沉默了一会儿道:“朕若废掉太子,若论兄弟长幼之序和雄才大略,合当立五弟齐王为太弟。公卿以为,凭齐王的禀赋圣质,可否担当得了大任呢?”
孝伯觉得自己的背上开始冷汗横流了:“陛下天纵英明,胸中自有经纬……”
武帝转身望着殿外的天空说:“自朕亲政以来,旧日要臣中,唯有齐王一人,朕却唯独升他为三公之首的大冢宰。朕不仅是为安抚手足兄弟之故,也因齐王确有雄才大略,与公卿兄弟二人和乌丸轨大夫一样,皆是我大周不可多得的辅弼良臣啊。”
孝伯忙道:“此乃陛下的宽宏厚德。”
武帝道:“错!非是朕更看重兄弟情谊,朕更为江山社稷而虑。朕的兄弟诸王眼下旗鼓相当,各有长短。加上还有闵帝儿子康儿,世宗明帝的长子贤儿两人。贤儿天纵过人,朕的皇位原是他父皇所传,本当还嗣于他,可是康儿一支又是太祖嫡子嫡孙,他又能服气么?还有,朕的诸王兄弟和侄儿们,个个也都是天纵过人,哪个都有过人之处,可个个也都有不足之处。而且朕思量过了,无论立嗣哪个,恐怕都会有人不服,最终有可能酿成诸王争重之变!朕今启用太子,毕竟朕能以父子之份格外严厉教导于他,眼下太子虽说声德未闻,可毕竟还是最肯听朕的一个人啊!”
孝伯觉得自己的身上开始有虚汗出来。
“卿公,历朝灭国之祸,多从手足骨肉的相互争重开始生出动变之乱,以致外敌趁虚而入告终的!晋朝八王之乱的覆辙,决不能在我大周重演。如此,公从朕的位置所虑,又当如何定夺方为万全?”武帝继续说。
宇文孝伯满脸大汗地说:“陛下,臣,臣明白了……”
武帝继续说:“公卿,朕与公自幼亲如手足,患难与共。朕虽侥幸位登九五至尊,却是高处不胜寒啊。又兼国事家事内忧外患,万机之重缠得朕喘气的机会都不敢有。怎么得似你我兄弟旧日当年,每日朝夕相处,无话不谈。虽有万千烦忧惊险,毕竟相互激励。唉!如今不是朕远了公,实在是公平素不肯常来与朕排解忧烦了。”
孝伯此时才感到愧悔难当:当初陛下册定太子后,曾郑重托付自己辅佐教导太子。这些年来,自己只因担心外戚势力过重,又因与杨坚一党旧有嫌隙,故而不仅未能尽心尽职,反而和齐王等人一起屡屡上奏太子的不堪大任,实际上一直希望陛下终究能改立有雄才大略的诸王为储,以此扳倒杨坚。结果,不仅不知体谅陛下的苦衷,有时甚至连个“投鼠忌器”都顾不得了!
再思量前不久的吐谷浑之征,自己和乌丸将军辅佐幼主出征,敌域数月,因有私心,实在并未全力辅弼太子。天纵英明的陛下什么底里看不透?然而却只对太子一人大加杖笞,又削去了太子东宫官属郑译等人的官职。而对自己和王轨将军竟连半点不满都未流露。
这里面不仅有陛下顾惜自己和王轨的脸面,更有陛下珍重情义的意思在内啊!
此番的君臣交心,宇文孝伯决计从今往后全力辅佐和教诲太子,再不能有负陛下的重托和恩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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