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善护率众弟子先后入东京景华宫和主持两场功德道场的第三天,陛下杨广便启程南下了。
陛下率王公后妃离开未几,天下四海之内,公然率兵作反的人越发剧增了:林士宏称帝,罗艺造反,徐圆朗起兵,梁师都称帝……
窦建德自称长乐王,薛举尽占陇西之地,刘武周称帝……
翟让、李密发檄数杨广十罪并率军攻破兴洛仓……
隋大将裴仁基率军投降李密……
少林寺上座善护预感到:从今往后,寺院只怕也难得会有太平的日子了。当时,若天不亡隋,风助火势,能烧毁一些龙舟凤船,陛下再坚守京师一段日子,居中而制外,驻守四方的大隋王公大臣和各方将军,必会因各自的父母妻儿都被羁留于东西两都的原故,不仅不敢轻易作乱,还会为平乱竭尽全力。
如今,陛下放弃了中原,那些外戍一方且拥有兵力财力的大隋臣将一旦也乘机作反起来,既有兵马地盘又有粮仓做后援,只怕要远比那些流民百姓们聚啸起来的乱兵更令人心惊……
说来,这些年里,陛下只顾着自己彰显武功,哪里还记得"休兵养民"四字?据说,大隋的钱粮国库聚有十几年几十年支不完的粮银,而百姓子弟成日非征即役,哪家还有耕作的劳力?哪家还有隔年的余粮?造反,也是一种无奈的选择,毕竟好歹还能苟活几天……
天下不宁,寺院又岂得清静?虽说战火兵乱一时还未烧到嵩山幽谷,然而此起彼伏的义军、流民、乱兵,仿如滚滚将至的洪水,小小一座寺院迟早难逃被大势淹没……
寺里必得尽可能多的储备一些粮食,以备天下动荡带来的必然的大饥荒到来……
大业十三年春,地里的麦子刚刚泛黄,他便命寺主志操和慧玚二人四处巡察年景,并与柏谷寺的昙宗、普惠等当家和尚商定今年夏粮佃租的收交运藏,又再次给柏谷寺增派了几十个武僧。
外面的世界已是刀兵四起,绿树夹岸的马涧河,仍是一如既往不疾不缓地向东流淌着。
今天轮到觉远帮厨打水。
觉远从不喜欢在山门正对着的那一带河边打水。每轮到他帮厨打水,他宁可多走一段路,也要打最清净的水添锅做饭。那一带水清草茂,既没有对岸柏谷坞庄里的牛啊羊的在河边拉屎撒尿,又没有人在此涮手巾洗脸。
在这里,他还能品味一番幽静和清新。累了,便仰面躺在厚厚的草滩上歇一会儿,看看天上的浮云蓝天,听听鸟儿和青蛙的叫声。或是在此跏趺而坐,阖目调息。
这天,当他拎着两只空桶,一蹦一跳地走到一丛长满苇柳的河滩时,蓦地传来一串女孩子的清脆的笑声。
觉远停了脚:河这边根本没有俗家人居住,这是谁家的女孩子,跑这么远,而且还跑到河这边玩耍来了?
他不敢贸然打搅,却忍不住躲在树后,向河边望去。
这一望,实在令觉远大吃一惊——原来,河边的人竟然是秋婆婆和小哑巴觉真!
觉远看见,"师弟"觉真脱了平时常穿的那件又宽又大的罗汉褂,身上穿着一件红花小褂,秋婆婆正在洗衣服,她正光着脚,在河里又是笑又是叫的,在捉河底的螃蟹呢!
天哪!
师弟,他、他、他不是哑巴?
不仅如此,原来,她,她竟然还是个女孩子?
觉远惊呆了!
怪不得,近些时日,他几番听觉范说,有人在背后窃窃私议,说好像觉真越长越像个女孩子的话。还有说觉真好像是昙宗的什么亲戚。几年里,一直被单独安置在寺里的偏院里,还让秋婆婆专门帮着照料。还有人还说,觉真很可能就是昙宗自己的孩子。
觉远虽知道师父出家前曾是大隋军中的一名校尉,受伤归里后皈依了佛门。如此说来,师父出家前俗世留有女儿也在情理之中。
觉远思量,觉真转眼在寺里已经两三年了,此事一定事先征得了善护师爷默许的。不过,觉真若真的是师父昙宗的儿子倒也罢了,如今觉真竟然还是个女孩儿,这就麻烦了——一个女孩儿家的,比丘僧修行的寺院当然是不能久留的。
其实,往日觉范曾在自己面前说小师弟觉真看上去太过娇贵,又说怎么越长越像个女娃的话,当时觉远根本没把这话放心上,他总以为小师弟不过是人生得秀气一些罢了。男孩就是男孩,怎么会像女孩儿呢?
谁知,事情果真如此!
怪不得师父要让她装成哑巴!原来是为着掩饰她女孩子的声音的。可是,一个女孩子家,待在山寺里,虽可藏得一时,毕竟也不是长久之计啊!他实在不明白,师父平素行止为人是很周全稳当的,怎么在这件事上竟如此大意?
想来,在觉真一事上,师父肯定有什么难言之隐,才把她暂寄在寺里的。
觉远悄悄离开那面河坡,绕了好远的一段的路才下到河边打了水,心下不觉替觉真担心:但愿秋婆婆和师妹小心一些,千万不要被外人看到真相!
三更的钟鼓之声从柏谷屯悠悠传来。
天下攘攘,柏谷屯樵楼上报更的钟鼓之声依旧循时而发。
山门外的马涧河畔。
夜空中,月儿穿云破雾地游走于深邃的苍穹。
昙宗阖目趺坐久久。
随着一阵风声,携数点细雨,一个黑影飘然而落在昙宗身边,与昙宗并肩而坐。
昙宗不用抬头,便知道是师兄慧玚来了。
看来,他又是去闯龙潭虎穴了。
"师兄,此番可曾了了?"昙宗阖目问。
"唉!许是时辰未到,几番当了却未了。"
"时辰一到,不了也了!因缘际会,何必违逆?"昙宗说。
"师弟说的也是。哎,我问你,觉真那丫头在寺里,近来还好吗?"
昙宗阖目道:"唉!师兄,你回去和师叔和大师兄两人商量一下,那个觉真小丫头,恐怕不能继续在我那里待了。"
"哦?却是为何?"
"咳!女大十八变。人家风言风语的已经说到我的脸上了。你们倒轻松,把人往我这儿一撂,便撒手不管了。我可是什么都得替你承当着,又不能辨白。"
其实,昙宗岂能看不出小觉真越来越藏不住的女儿相?这段日子,他一看见小觉真,就觉着有点心惊肉跳——虽说布衣粗粮,却已遮掩不住她天生的美人胎子,已经开始出落得明眸皓齿、花朵似的一张脸儿了。
几天前,黑面金刚普惠都把话说到自己脸上了:"嗳,我说师兄,你那闺女,是不是也该早些给她许个婆家了?"
昙宗当时也无法跟他解释,只是默然点头而已。
孩子是唐国公的亲戚,唐国公原是少林寺的大施主。当初他写信求善护和志操二人帮忙,志操派昙宗和慧玚二人把觉真一路秘密接回后,在觉真的安置一事上,几人商量来去,最后,因柏谷寺地处偏僻,平素又不在此举办什么法事法会的,加上昙宗在柏谷寺做着当家和尚,因而,几人都主张把觉真暂时安置在柏谷寺一段日子。
昙宗虽不大同意,因一时也想不出更稳妥的法子,末了也只好同意众人的主意,又请常住老居士秋婆婆帮着照料小觉真,当初昙宗把觉真交给秋婆婆时,私下已对秋婆婆透露了孩子是个女孩儿的真相。几年里,虽说秋婆婆和昙宗两人尽心关护,处处掩饰孩子女儿身的真相,孩子自己也机灵懂事,小小年纪,人前一直都是装哑巴,扮男孩儿。
可是,转眼两三年过去了,孩子渐渐长大了,加上原本金枝玉叶、天生丽质,女孩儿的本相再难掩饰得严紧了。于是便有人看出了疑惑,因皆知孩子是昙宗安排在寺里的,故而便猜测觉真可能是昙宗出俗前的女儿,因为孩子年纪小,俗世已无处投奔,才被昙宗接到山寺寄养一段的。
当初,唐国公说的是让孩子先在此暂时躲避一段日子的。昙宗原以为大不了也就是一年半载,唐公就会派人把孩子接走。而且,少林寺又有十几个下院,不拘哪个山寺,怎么着也能让孩子躲躲劫难。没想到的是,转眼两三年过去了,唐公只是不时派人来给寺里送些供奉的银两,一直说眼下天下动荡,乱兵四起,他又转战于山西等地,领兵打仗的居无定所,哪里顾得上此事?几次来信,都拜托寺院再照管小觉真一些时日。
可是,女孩子一天天长大了,放在寺里不是长法,放在别处又不放心,岂不叫人为难?
慧玚道:"师弟,此事倒也不难办。孩子真在寺里不好再待的话,不妨先在山下的柏谷庄里寻一处小屋院,让秋婆婆带着她下山就是了。你和庄里百姓一向交情甚好,加上有你和秋婆婆的照顾,毕竟还算稳妥。虽说有人说是你的孩子,你出家前已二十出头,就算有家室也是正常。为了孩子,也为了唐国公的托付,你就暂且担当起这个虚名,好歹再敷衍一段时日吧。"
昙宗道,"师兄,不是我怕担这个名,你看,眼见柏谷寺又到了收纳佃租的季节了。这可是关乎全寺几百号人的生计大事。如今天下动荡,我已预感到,今年的麦子恐怕不会收得太顺。即使能收上来一些,运输储藏只怕也要比往年更加艰难。这个当儿,是决不能出什么偏差和漏子的。安顿孩子的事儿,你和大师兄商量一下,还是另找别人操办吧,别让我再分心了。"
"师弟,你是知道的,除了你,我是更不好出面的。我虽说和孩子也沾些亲戚,论说这孩子也该叫我一声表叔的。可是,我是十五六岁就出的家,大家都知道我以往从未有过家室,此时,怎么好突然出面安顿一个孩子?若是有人说出什么闲话来,岂不更不好听了?此事不仅关乎到你师兄一个人的名声,更关乎到寺院的名声啊!而且,唐公那人,对咱们寺院也算是一个大功德主了。眼下,咱不过替人家办这么一点小事儿,若是因为不便安顿,就让人家接走孩子,你说说,这千里迢迢又兵荒马乱的,路上真出点什么事,或是有人追查孩子的来历,咱们能心安理得么?"
昙宗默然无语。
慧玚道:"师弟,我看,既然有人怀疑觉真是你的孩子,不妨将错就错,干脆由你出面,在山下的柏谷坞庄里替她们祖孙二人寻处小屋,就说是你出家前的女儿,别人又有什么二话可说的?加上有秋婆婆带着过活,又有你和寺里的关照,再拜托乡亲们帮着照看些,有何不妥?将来,唐公派人来接孩子时,那时,众人明白孩子原来并不是你的骨肉,而是一桩托孤救难的善举,不仅为你洗清了冤枉,同时,更播扬祖庭慈善的声名?"
两人说话的当儿,山下谯楼报更的钟鼓再次响过。
昙宗道:"看来,只能如此了。不过,师兄你也对我透个气儿,这孩子到底是谁家的骨肉?怎么连唐国公都肯冒灭族风险掩救?我好歹总得有个谱儿吧?"
原来,昙宗一向不喜过问俗事,他见师叔善护和志操对这个孩子如此慎重又十分神秘,他们不明说,他也根本不想知道。只知道藏在寺里小觉真是唐国公李渊的亲戚,故而,根本不清楚这孩子到底是谁的后人。如今,既然寺里要他来做孩子的义父,还要在众人面前以亲生父亲的名义照护收留孩子,为了慎重起见,他便不能不问清孩子的来历了。
慧玚犹豫了一会儿,叹了口气道:"这孩子是金枝玉叶啊!她的外祖母是北周太后、大隋乐平公主杨丽华,她的母亲是北周宣皇帝的女儿娥英公主。祖父是三朝元老的李穆,她的俗名叫李无瑕。"
昙宗惊愕了:"如此,她不也正是当今陛下的外孙女吗?怎么会?"
慧玚点了点头:"正是!大业十一年,一位善卜的方士名叫安伽陀,他不知怎么,竟占出了-将有李姓子孙治世-,朝中便有人劝杨广-尽诛海内凡李姓者。他将叛臣李密李轨满族抄斩后,又把无瑕的父亲李敏和其族人全部杀掉。为防李家还有怀孕的妻妾,又下诏连李家的妻妾也都全部抄斩。连他自己的外甥女宇文娥英也被赐以自尽。娥英的小女儿无瑕,论辈份该叫唐公李渊舅爷,合当无瑕命大,出事前几天,宇文娥英前往少林寺上香,路过唐公当时任地荥阳时曾到府上探望。娥英的表姑宇文贞一见无瑕,或许是前世有缘,或许佛祖显灵,心下便爱见得不行。宇文贞求娥英先把无瑕留在她身边几日,说过几天她要回东京娘家探亲,那时再把无瑕带回。娥英因夫家近日有些麻烦,正要忙着四下走动,便把无瑕放在唐公的府上了。"
"娥英回到东京第三天,夫家便忽遭祸变。娥英急派心腹前往唐公的府上送信,托付暂留无瑕。这样,无瑕便落在唐国府上了。几个月后,杨广诏命唐公入东京戍卫宫掖,唐公李渊也正遭恶忌,再加上藏匿罪人之后这条,越发说不清了。于是请上座和寺主帮忙暂时收留无瑕。谁知,一连几年,唐公一直被人紧紧盯着,事情也就这么延搁下了。"
昙宗叹了一口气:"唉!五浊横流,骨肉相残……"
"孩子在这里,唐公一直都很惦挂。前几天又派人捎来了几百两银子。我和大师兄志操商量过了,你先托人先在山下的柏谷坞庄上置两间小屋,请秋婆婆带着无瑕下山回到庄里住。你呢,只好先委屈是无瑕生父的名义,常下山照看照看,我和大师兄都承情了。"
昙宗苦笑道:"师兄这说的是哪里话来?唐公一个红尘中人,自身难保,尚能冒死掩助别人的遗孤,咱们原本以济世渡人为本的佛门弟子,人家托付了这么一个小娃娃,再怎么着,也得让孩子渡过眼下的劫难去。师兄放心吧,我一定会照顾好孩子的。"
"师弟,如此我就放心了。我还有些事要办,先去了。"
慧玚合十告别,一转身,身影早已消失于暗夜之中。
昙宗摇摇头:这个师兄,整日来去匆匆的,真不知都忙些什么?哪似自己这般,隐居深山而专心护法,无欲无念也无牵无挂,春伴山花秋赏月,夏浴凉风冬看雪的,何其逍遥!
夜色深浓了,昙宗屏神敛息,跏趺久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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