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大业十二年夏。
东京景华宫西苑湖海山之上。
身着薄纱常服的隋帝杨广和萧皇后并肩倚立于清凉亭上。
半轮下弦月清明而皎洁,静静地倒映在波光浮动的水面上。人在其间,沐徐徐凉风,听泠泠水音,恍兮惚兮,仿如置身天宫瑶台。
萧皇后悄悄打量了身边的杨广一眼:陛下仍旧紧锁眉头、神情阴郁。
这些日子,因暑气酷热,再加上从西京长安到东京洛阳,一路之上,龙辇所过之处竟是数月无雨。陛下的心绪就像那些田中一望无际干枯的庄稼地一样,任何一点的火星,都会引发出一场大火来。
其实,自从大业八年第一次出兵征伐高丽大败而归;大业九年二次出兵高丽,遭到乱臣杨玄感背后兵变,攻入东京,叛军虽说终被平定,可伤了国家元气;大业十年的第三次征伐高丽,也以战况不利而告终……紧接的雁门西巡,又差一点死于突厥乱阵,再接着,四海之内乱兵叛臣此起彼伏,从此,雄姿勃发的陛下再未有过龙颜欢悦的时光了……
站在高高的海山之上往下俯看,从数十级的台阶到海山花林深处,长长的一溜桔红色宫灯,摇摇曳曳一直延伸到远处。
蛙声悠然,有鱼儿忽忽喇喇跃出水面搅动水波的声响。灯影绰约下,隐隐可见手提灯笼的宫娥身影,和四处游巡的金甲银戈的禁卫们。
蓦地,何处一串呜呜咽咽的箫声逶迤飘来,时隐时现地伴着凉风和着水声一路传上亭来。
萧皇后知道,这是曾被陛下叹为"谪仙"的隋宫大乐师——太乐署大总管何峡亲自为他们吹箫。
何峡的箫声琴曲,萧皇后听得出来,陛下更听得出来。
整个乐坊里,只有他一人能吹奏得出这般令人如痴如醉,令人飘飘欲仙的韵味。
今晚的夜色格外宁静,箫声也越发显得缥缈空灵了。
箫声,水流,凉风,明月,如梦如幻。
陛下捧着酒樽,屏禅凝息地欣赏了一会箫曲,神情不觉显得有些舒缓了。
萧皇后小心地望着杨广的脸轻声说:"陛下!明月,洞箫,清风,波光,让臣妾记起了陛下的那首《春江花月夜》来。"
她望着波光粼粼的湖面,一时轻声吟诵起来:"-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月将波去,潮水带星来-唉,这般宏丽飘逸的诗句,真不知陛下是怎么想出来?臣妾虽自小也喜欢写诗,可是,比起陛下,却始终望尘莫及啊。"
因见杨广仍旧默然无语,萧皇后接过陛下手中的绿玉酒斗,持着冰块镇过的白玛瑙酒壶,徐徐斟满了佳酿,双手捧着,奉到杨广面前。
杨广接过酒,啜了两口,目光依旧凝视着波光流动的湖面。
此时,他的心已经被天下大事扰得乱麻一团,哪里还有心体味风花雪月和温柔缱绻?几番败绩沮丧万分的他,已没了当年那《饮马长城窟行示从征群臣》中"北河秉武节,千里卷戎旌"的雄浑,更难得有《白马篇》中"会令千载后,流誉满旗常"的豪放了。
大隋这艘巨船,于骤风巨浪中摇摇晃晃、几欲倾覆……
一向自视天纵奇才、文韬武略的隋帝杨广,感到心力交瘁了。
他不明白自己到底错在哪里?
他所想所做的,统不过是想超迈前人,成为父皇那样的千秋明君啊!他想要的,也不过是想再创下一个比开皇盛世更辉煌的大业盛世而已!
可是,为何屡屡出兵竟是连番惨败?
为什么固若金汤、富庶强大的一个大隋江山,突然之间就动荡四起、摇摇欲坠起来?
莫非,果然是上天不欲我大隋江山社稷帝祚久长么?
晚凉的湖风一阵又一阵地拂过大隋陛下那宽大而透薄的纱绫常服。沐着这样晚凉的湖风,饮着冰块镇过的渌酒,于这仙乐缥缈里,纠结于他五脏肺腑之间的一团烦闷郁燥,渐渐的,终于有所缓和了。
他微微叹了口气……
萧皇后悄悄舒了口气……
水面上游曳盘旋着一些萤火虫,各自携着一盏盏的小灯,在夜色里来来回回地游曳着。
萧皇后顺手捕到一只落到蝉纱薄裙上的荧火虫,放在手心,一面打量,一面说:"陛下,若是夜空里飘满了这些小灯笼,会是怎样一副情景啊?"
神情阴郁的杨广啜了两口凉浸浸的渌酒,漫不经心地敷衍道:"嗯,应像天宫哪位仙子,不小心打撒了王母的夜明珠匣子吧?"
萧皇后嫣然一笑,她望着陛下的眼睛满脸娇憨的说:"啊!陛下!那情景,一定奇妙极了。"
微微有些醉意的杨广转过脸来,望着月色灯辉下萧皇后一双美丽明净的眸子忽闪忽闪地望着自己,一颗心不觉泛起几缕温情、些许宁静来——萧皇后原是南朝梁国的小公主,两国联姻之后,母后把只有八九岁的萧皇后接回大隋后宫,亲手抚育。她天生丽质又才智过人,更兼母后的多年亲养亲教,当年,凡见过她的王公命妇,无不称赞她有"小伽罗"的风仪。
杨广觉得,从古到今,天下最尊贵无比、智慧无比的一位女人,就是自家母亲——隋文献皇后独孤伽罗了。他十分感激母后亲自给自己选定、并一手教导出来的这位皇后,美丽惊人且睿智过人。
他仰起脸庞,忧郁的眼神凝注着夜空中的万点繁星,目光追逐着远远近近游曳飘飞的萤火虫,微微颔首:"嗯,当然,那情景,一定很奇妙的……"
大业十二年七月初的一个夏夜。
隋帝杨广照例携了他的后妃们,在禁卫和宫人的簇拥下,登上西苑湖心的海山凉亭,宴饮避暑。
天色终于暗下来了。
今夜没有月亮,夜空中只有满天繁星闪闪烁烁。
夜色更浓一些时,就见大太监喜来趋步踏上台阶,悄悄俯在萧皇后的耳边,不知低语了几句什么。
萧皇后微微颔首,低语了两句什么,喜来点了点头,匆匆退去。
喜来去后,萧皇后一面把酒,一面笑意盈盈地望着陛下的脸色说:"陛下,今晚臣妾想请陛下观赏一番奇景。"
杨广迷惑不解地望着萧皇后笑盈盈的眸子:"哦?什么奇景?"
萧皇后莞尔一笑,却不作答。只见她向着海山石级上伫立的一位太监击掌两下。
太监向下击掌两声。传到凉亭脚下,也是击掌两声。
一路传下去:"啪啪——!"
"啪啪——!"
"啪啪——!"
掌声过处,海山上下各处的灯火相继纷纷熄灭。
四面骤然一团漆黑。
稍顷,蓦地,就见在凉阁的下方,在湖畔各处的大小山岩之上,在花林,在水畔,刹时间,纷纷爆出了一团又一团耀眼的光团来!
杨广正诧异之时,各处那些耀眼的光团已经开始向四处纷纷流散洇浸,流成了光线、光环和光波……
渐渐地,所有的光团光波越散越开、越舞越美!
杨广站起身来,仔细望去:啊!原来竟是几十个上百个内侍宫人们,各自手捧着竹筲、纱囊、篾笼之类,同时打开了罩在上面的纱罩或盖子,从里放飞出了千千万万只的萤火虫来!
此时,满天满湖的万点荧光齐耀,飘飘移移,聚聚散散,恰似千千万万盏的小灯一般,于岩壑,于诸石,于湖面,于夜空间,明明灭灭、闪闪烁烁,竟把个西苑海山一带的水天山岩,映照得如同焰花迸射般明光耀眼。
而这流光游火,却又远比焰花更持久不熄,更兼镜水与星光互映,波光共萤灯漫游,啊!此情此景,美极妙极,难以言喻。
杨广又惊又喜,不觉"哈哈哈哈"一串开怀大笑,一面笑,一面兴致勃勃地搂着萧皇后的肩膀道:"啊!朕长这么大,还从没有见过这等美妙景致呢!"
隋帝杨广和萧皇后,还有诸多的嫔妃夫人,内侍禁卫,阉人宫娥,见陛下开怀,俱都兴高采烈起来,众人俱都笑着指着,欣赏着这人间难得一见的奇美景致。
西苑宫内是这般的一片欢欣鼓舞,哪里料到,此情此景,却把帝宫外洛阳城里的百姓惊住了:众人忽见宫苑那边骤然亮如白昼,以为帝宫再次失火了——半月前,景华宫内刚刚失了一次火,当时把个帝京洛阳城的半拉天空都映亮了!帝宫一旦着火,惊的虽是帝后,而征役赋税,修葺重建,遭殃的最终还是他们这些百姓啊。
望着满天流萤,杨广此时一面笑、一面像孩子一样,用宽大的纱袖去扑捉那些飞到近前的萤火虫。
萤灯下的众位嫔妃和宫娥们,见陛下龙颜大悦,一时也放开胆子,你也捉我也扑的。
西苑海山上下,一时间笑声阵阵。
凉亭之上,甚是开心的杨广和萧皇后携手相拥,望着那些嬉笑着争扑流萤的美人们,深深地沉醉于这似梦非梦的人间仙境之际。
蓦地,一路高喊"告急"的军报声,骤然传到了海山顶上——
"报——急报!急报!急报——!"
萧皇后的脸色突然苍白如纸——
怎么?禁卫军官和大太监们,怎么没能拦挡住羽书急报?
之前,萧皇后早已吩咐过大宫监和禁卫将军:为了陛下身心能够得以缓解休养,近些时日,但凡有反兵流民等发往帝宫的急报,务必都要暂先拦下,或是命其直接报到尚书省或是左卫大将军、许国公宇文述那里就是了。
陛下不能再受惊扰了——这段日子,陛下常常会在夜半梦中发作惊悸。有时连一丁点儿的小动静都可能引他惊恐,疑是乱军攻入帝宫……
然而,此时的萧皇后已经拦阻不及了——就见手持飞报的校尉早已飞步来到凉阁下,大声奏报:"启禀陛下,八百里加急!上谷贼人王须拔,僭称漫天王,伪拟国号燕,与其贼帅历山飞各率反兵二十万,一路掠杀攻袭,现已重兵围困太原,大将军潘文长力战身亡……"
告急的军报未毕,隋帝杨广早已神色大变!
只见他头一晕、眼一花,摇摇晃晃,将个手中的金樽渌酒失手跌落,叮叮锒锒地一路滚落到山下、跌落到湖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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