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间残破不堪的废庙。
战传说、爻意、青衣、尹欢背倚着长满了苔藓的断墙而坐。与他们正面相对的是一尊无头神像,神像表面的金漆脱落了,露出难看的土胚,也不知这尊神像为何会遭到冷落。
镇子里的人们早已被他们轻易甩脱,不过这使他们在镇子里歇息一日的打算落空了,只好找了这间破庙暂歇片刻。石敢当准备出去找几味药草,以替青衣、歌舒长空治疗伤势。六人之中,他两人的外伤最为严重,其余的人所受的都是内伤,则重在调理内息。
石敢当担心自己离开后歌舒长空会弄出什么乱子,故设法将他也带去了。庙外就是一片起伏不定的土岗,土岗上杂草灌木丛生,找几味普通的草药并不太难。
尹欢微微闭着双眼,一言不发,过于俊美的脸上没有任何神情,谁也不知他此刻在想着什么。
但无疑他是一个绝不简单的人,能够骗过所有的人,让世人误认为他是一个不思进取、骄淫奢华的人,足以显出他的不同寻常。
战传说忽然感觉到了与自己挨着的爻意在轻轻颤栗,转脸一看,只见爻意竟是泪流满面了,抽泣不止。
他不安地道:“你……怎么了?”
爻意摇头不语,战传说连问了数遍,她才抽泣道:“现在我已相信……相信我与你们整整相隔了两千年的岁月……天地之间,惟有我是最……孤单的,因为……因为我本该是生活在二千年前的人……我永生永世,也没有机会再见到威郎了……”
她的贝齿死死地咬着下唇,欲止住抽泣,却无论如何也无法止住泪水。
战传说满怀柔情、满怀怜爱地望着她,这种柔情对他来说,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情感,那代表着一种包容与呵护。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是因为在他的记忆中有过一段空白的四年光阴,而四年前他还只是一个少年。
而爻意对他曾有的信任与依赖,使他的少年心性在极短的时间内趋近于一个真正的可以顶天立地的男人!
爻意太美了,美得不带一点瑕疵,美如精灵。战传说相信无论爻意将她的信任与依赖加诸于谁的身上,对方都会甘愿为了她的快乐而付出一切!
至少,他自己是如此。
但在这份柔情中,没有掺杂一丝的杂念。对于这一点,战传说连自己也没有意识到。毕竟,从某种意义上说,他的思维、他的性格,更接近一个十四岁的少年,尤其在男女之情上。
虽然爻意所说的是那么不可思议,但战传说却相信这是真的。其实他自己就曾亲历与此惊人相似的过程,只不过他所失去的是四年时光,而爻意却是整整二千年!战传说比任何人都更能体会到此刻爻意的心情。
弹指间岁月流逝,沧海桑田之后的孤独寂寞是一种不足为人道的痛苦!
何况,在岁月的那一端,还有爻意朝思暮想的情人威郎!
也许,她是因镇子武会的经历才明白自己的真实处境的。
也许,她早已察觉到了,只是,她一直缺乏迫使自己承认现实的勇气。
战传说不知该如何劝说爻意,也许此时任何言语都是苍白无力的。
倒是爻意自己终于慢慢地止住了抽泣,她望着战传说,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你与木帝威仰长得太相像了,甚至以‘相像’尚不够确切。直到现在,我仍无法找到你与他在容貌外形上有任何不同的地方。但我已明白你的确不是木帝威仰,你与他的区别在于你们之间的意志,威仰有着你绝对无法相比的霸气!但我坚信你与他之间,必然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我的玄级异能在渐渐恢复,由此产生的灵力既察觉到了你与威仰的不同,也察觉到了你们之间有着联系。至于究竟是什么样的联系,以我目前的异能级数,尚无法判断清楚。”
战传说心中忖道:“又是‘灵力’,这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力量?”
爻意终于相信他不是她的“威郎”,战传说自是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又想到“威郎”本是爻意惟一的牵挂与精神支撑,明白真相后,她岂非更为心灰意冷?
因为心中思绪联翩,故他没有留意到爻意说到她的“玄级异能”能够察辨出他与威仰的区别时,青衣眼中闪过的一丝不安之色。
战传说道:“其实你所见到的我并非我本来的面貌,我原有的面貌应是与那冒充我名字者现在的模样相同。”
说到这儿,他感到自己所说的这番话实是有颠三倒四之嫌,但谁又会想到事实本就是如此颠倒黑白、曲曲折折呢?想到这一点,他不由苦笑一声。
这时,歌舒长空与石敢当返回庙中了,见爻意脸上犹有泪痕,石敢当不由多看了她几眼。
爻意对战传说所说的话显得极感兴趣,她追问道:“为什么会有这么多曲折?”
战传说当然知道她之所以如此关注此事,是因为自己改变后的五官容貌与她的“威郎”一模一样的缘故。不过他对这一点也不在意,既然已将自己的真实身分告诉了他们,他便索性将自己在大漠中的经历说了一遍,只是将其中一些关节处略过不叙,以免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他的这一番奇遇只听得众人感叹不已。
听罢战传说的叙述后,爻意立即迫不及待地道:“如此说来,定是那古庙中形貌怪异者改变了你的容貌!”
战传说微微颔首。
爻意接着道:“我希望能去这那座古庙看看。”
战传说明白她的意思,既然自己是在那座大漠中的古庙中改变了容貌,变成了与“威仰”一模一样的面貌,爻意自是希望能由那座古庙查到与威仰相关的线索。至少,她需要了解导致她落至今日境地的原因是什么。时光如梭,可以冲淡隐埋许许多多的东西,爻意要做的事将困难重重,希望渺茫,但那座神秘的古庙毕竟是惟一可与威仰联系在一起的线索,她当然会对此寄以厚望。
她以期待的目光望着战传说道:“你愿带我去寻找那座古庙吗?”
战传说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随后补充道:“只是四年时光已过,也不知是否还能找到那座古庙,而且,暂时你我还不能成行。”
爻意知道他希望与大伙儿一同平安到达天机峰后,使惊怖流、劫域再难威胁到尹欢诸人后再作决议。于是善解人意地道:“你能陪我去寻找古庙,我已十分感激,至于时间的迟早,我已等了二千年,还在乎等更久一些吗?”
她最后的话本是欲缓和一下由于自己的伤感而压抑的气氛,没想到这反而又勾起了她自己的心事,眼圈不由一红,忙低下了头。
石敢当轻叹一声道:“一个惊怖流已够棘手了,再加上劫域的人——也真是祸不单行。老夫当年应诺要保隐凤谷二十年平安,却已落空,实是惭愧得很。”
尹欢忙道:“石老何出此言?虽然我不知你与我父亲的恩恩怨怨,但这近二十年来石老对隐凤谷可谓是恩重如山了。隐凤谷有今日之祸,其实非一日酿成,而是多年积患。积患在一时爆发,顿成难以挽回之局。若无石老、战兄弟与爻意姑娘,我们父子二人亦将难以幸免了。说来惭愧,这些年来,其实我心中对石老一直有些成见,以为这是我父亲对我的不信任,才有意留下石老牵制我,现在想起,实是汗颜!”
以石敢当的精明世故,自是早已看出往日尹欢的心思。尹欢今日能说出这番话,倒让他有些意外与感动,当下他大度地挥了挥手,道:“过去的事便不必再提,再说又有几人愿意在自己身边有人处处牵制自己?”
他似被尹欢的一番话勾起了满腹心思,竟一反平时的沉默少语,接道:“你父亲有勇有谋,本可成就一番大业,可惜他功利之心太重,反而使他欲速则不达!窃取劫域的‘寒母晶石’是他的一个重大错误;不择手段,利用战传说又是一个错误。道宗信奉因果之说,你父亲落到今天这种地步,也可谓是有其因必结其果啊!”
坐于一旁的歌舒长空竟将石敢当这番话听懂了,他“腾”地站起身来,怒视着石敢当道:“我歌舒长空若不设法得到‘寒母晶石’,在隐凤谷建成地下冰殿,那修练了太……太隐笈后岂不是要经脉尽焚而亡?”
他神智混乱,记忆时有时无,思维有时清晰有时糊涂,倒让人十分棘手。
不过这一次他却因此而无意中泄漏了一个秘密:他之所以隐身于地下冰殿,的确不是因为身有顽疾,而极可能是因为修练武学时真气逆乱,不得不以玄寒之气压制。
对于这一点,无论是尹欢,还是石敢当都早有猜测,但他们一直无法得到确证。没想到直到十几年后,因心计深晦的歌舒长空已神智错乱,才无意中确证了这一点,同时他们还得知这种武学是所谓的“太隐笈”!
对于太隐笈,无论是石敢当还是尹欢都十分陌生,当下石敢当有意冷笑道:“因习练武学真气逆乱古来有之,却从未听说过需建一地下冰殿来调养内息的。”
他想借此再套出歌舒长空的话,但想到歌舒长空的智诈百出,心中也没有多少把握。
但这次歌舒长空竟上当了!
他哈哈大笑道:“无知之见!太隐笈中的武学与……与火凤族息息相关,乃千百年前传下来的绝学,除了火凤族的人外,他人一旦修练其中武学,便会经脉尽焚而亡!”
他不屑地望着石敢当,似乎深感石敢当太孤陋寡闻。
石敢当与战传说相视一眼,两人的眼神中都有惊愕与激动之色!歌舒长空提到“火凤族”三字时,让他们立即将之与爻意所说的联系在一起,顿时预感到歌舒长空所提到的“火凤族”与爻意口中的“火凤宗”一定有不同寻常的联系。甚至,两者所提的本就是一体!
在此之前,他们从未听说过世间有“火凤族”或“火凤宗”,现在却完全相信它至少曾经存在过,因为如今的歌舒长空几乎不存在说谎的可能!
更重要的是,歌舒长空所说的因习练太隐笈而内息紊乱后的症状,与爻意所说的涅槃神珠涵含五行火气的特征相吻合,而涅槃神珠又恰好是火凤宗之物。
如果这些推断都成立,那么一条脉络就颇为清晰地展现在众人眼前,那就是隐凤谷的兴亡沉浮,其实都是在被一个遥远的宗族影响着,而歌舒长空则是在无意中被卷入其中的。当然,他在被卷入其中之后,对隐凤谷的变化亦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但战传说却在心中作了一个大胆的假设,他想到如果得到那本“太隐笈”的人不是歌舒长空,而是另一个不属于火凤宗族的人,那么此人也会如歌舒长空一般内息逆乱,生命垂危。那时,为了自保,他必会想到一个有关凤凰的传说,想到一个与凤凰涅槃重现有关的地方——隐凤谷!
火凤宗对今天的人来说,是虚幻的,所以此人多半会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隐凤谷,希望能自凤凰涅槃重现这一传说中找到某种契机。
由此看来,无论是谁,只要此人习练过“太隐笈”,那么他就几乎不可避免地与歌舒长空一样,命运与隐凤谷联系在一起!而决定这一点的力量是隐性的,却又是难以违背的。
战传说按着自己的思路继续向下思索:“此人不可避免地来到隐凤谷后,就必须找到与火凤宗族有关的契机。现在看来,与此有关的就是天幕棺、爻意、涅槃神珠!由太隐笈到凤凰涅槃的神话,再到爻意、涅槃神珠,这一历程让人感到,关于凤凰的传说似乎就是一座桥梁,一座将与太隐笈有关的人引向遗恨湖的桥梁!也许,传说本身是虚幻的,它只为起这种牵引的作用而存在。
“换而言之,这个传说之所以会出现,是有目的的!
“但目的是什么?
“是让他人发现涅槃神珠的存在?
“是为了救出爻意?”
战传说心中一亮,如灵光乍闪,他立即将推测的重点放在了后一种可能!
但要找到隐于遗恨湖中的爻意谈何容易?更何况要将她救出?因为正常人根本不可能发现爻意的存在!
但如歌舒长空这般因太隐笈之故而不得不为的人却并非寻常人,为了保全性命,他们必须不顾一切地寻觅。
在这种情形下,水下的天幕棺被发现就不是完全不可能了。一旦发现神秘莫测的天幕棺,谁都会欲将之破开,于是爻意便有了重现天日的可能。
但这一过程中,尚缺少一物,那就是惟一可以破开天幕棺的“长相思”!
如果编造凤凰传说的人真的是为了救出爻意,那么这种方式的确会有奇效,但与此同时,他还必须保证此人还能拥有“长相思”!
从这一点来看,那编造凤凰传说之人并没有将事情安排得很周密,因为救爻意者是战传说,而“长相思”的持有者却是尹欢!
最终战传说虽借“长相思”破开了天幕棺,但这只能说是一种巧合,那个两千年前便可能存在的欲救爻意的人,绝不可能预知战传说会无意中得到“长相思”!
千头万绪纠缠不清,委实难以将之理顺,重要的是,战传说越来越确定:关于凤凰涅槃重现的传说,是凭空虚构而成的,世间并不存在一种名为“凤凰”、而且会每隔五百年重现一次的灵兽。而虚构这一传说的人,必定与爻意以及火凤宗族有着极为密切的关系!
正当战传说沉浸于对往事的推测中时,石敢当的话打断了他的思路:“看来,关于凤凰每隔五百年集香火自焚,在火中涅槃重现的说法,真的只是一个传说了。”
由石敢当此言,战传说立即察知石敢当与自己的思路大致相同。
不仅是他们,连爻意也由歌舒长空的话想到了什么,她很客气地对歌舒长空道:“老谷主,你所说的太隐笈能否让爻意一睹其真面目?”
共处了这么久,爻意自然了解了歌舒长空的身分以及他现在神智混乱的现状,但她的言语、表情与常人交谈并无不同,仍是柔和、自然、亲切。
歌舒长空的性子虽然变得古怪莫测,但奇怪的是面对爻意时,他却有所改变,并未一口回绝,而是迟疑了半晌,方有些为难地道:“这……老夫怕它会连累你,难道你愿与我一样不得不受很久很久的酷寒?”
顿了顿,他又补充一句:“对了,我也没有将它带在身边,如今我的武功已是天下第一,当然再也用不着它了。”
言罢,也许是为自己找到了拒绝爻意的理由,他很高兴地长吁了一口气。
尹欢向战传说与爻意露出一个无可奈何的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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