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片让人们谈之色变的乱葬岗,残丘断碑遍布了整个山冈。
这是一片死亡之地,方圆三十里之内皆无人烟,但在百年前却并非如此。百年前,这儿只是普通坟场,周围村民亡故后,亦将死者安葬于此。直至三十多年前一个雷电肆虐之夜后,坟场忽然常有诡异可怖之事发生,或是安葬于此地的尸体不翼而飞,或是在夜深时分惊闻坟场有啸声笑声。村民请来道士驱逐妖气,不料翌日这些道士便莫名死去。
更有甚者,竟不时有人在月高之夜赫然撞见已死去多时的人在坟场四周出没!从此人心惶惶不可终日,最后周遭的村民决定举村迁徙。
时至秋日,乱葬岗倍显凄凉,惟有秋风瑟瑟,寒鸦声声。
残阳如血,斜阳下,乱葬岗无声无息。
一个猎人为了追猎一只受了伤的银狐,一路穷追不舍。他的猎犬训练有素,在未见到银狐之前,绝不会发出任何吠声,只是凭借得天独厚的嗅觉,紧紧追踪着银狐的气息,在茂密的林中飞速穿行,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如同一条极为灵巧的鱼。只是它的世界不是河水,而是它熟悉的森林。
猎犬轻盈跃过一道沟涧后,突然一下子止住了脚步,身子微微躬起,双耳竖立,眼中光芒机警而兴奋。
猎人太熟悉他的猎犬的习性了,见此情形,他知道银狐已在极近的距离之内。
当下,他伸手摘下背上的弓,再取出一支箭,又用手触了触腰间以皮套套着的猎刀,这才以如猎犬般敏捷的身手跃过沟涧。
猎犬在他的小腿上轻轻地蹭了蹭,抬头望着主人下最后一道命令。
按往常的习惯,它知道接下来主人一定会让它自另一条道包抄至目标的前方,截断猎物逃走的退路。事实上,它每次都做得很好,从不让主人失望。与生俱来的奔跑与追逐的天性使它在这最后关头热血沸腾,充满力感与美感的躯体已绷得如同一张弓,随时准备射出。
静候片刻,猎人竟没有示意猎犬出击,而是以手掌轻轻按压猎犬的颈部,搓擦着它的皮毛,似在犹豫不决。
猎犬惊讶地望了望它的主人,又透过茂密相间的枝叶向前望去,视线所及,只见不远处有杂乱无章的坟丘掩于枯黄的杂草间,每阵秋风吹过,杂草便“沙沙……”作响。
这正是让人谈之色变的乱葬岗!
猎人不曾料到追猎银狐无意中接近了这片乱葬岗,此刻,光线虽然仍尚属明亮,坟场中一切都很平静,但他仍是感到有股凉意不由自主地自心底油然而生,血红色的夕阳照在青黄相间的坟碑上,泛出一种诡异而森然的色彩。
乱葬岗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是安宁,但他却清晰地感到在这片宁静之后,隐藏着可怕的压迫力,使他再无勇气向前迈进,进入乱葬岗中。
热汗很快便消退了,一阵秋风过后,他不由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冷战,唾手可得的银狐的诱惑终是抵不过乱葬岗的莫名惧意,他决定放弃这次追猎。
就在他准备后退时,他的眼前忽然出现了惊人一幕——
只见断碑残丘之间不知何时竟出现了一女子的身影,此女子出现得毫无征兆,就如同凭空幻化而成。
神秘女子沿着那条早已荒芜的山道,径直向坟冢丛生之处走去。猎人只觉喉头发紧,心跳极快,心中充满了难言惧意,已没有勇气正视那女子,但他的目光却似被一股神秘的力量所牵引,不由自主地落在那女子身上。
虽然仅能望见其侧影,而且对方还戴着幔笠,但他仍能感觉到这是一个年轻而美丽的女子。
只是,在这森然凄凉的乱葬岗中出现一个年轻而美丽的女子,反而倍添诡异。
猎人身边的猎犬似亦被眼前这诡异莫名的气氛所慑,已悄然伏下身子,目显惊慌不安之色。
就在此时,那女子站定了。
猎人紧张地望着她的一举一动,他心中有一个声音在催促着他速速离去,但事实上他却只是将身子尽可能地隐藏于树林中。
乱葬岗中早已是人迹罕至,一个年轻的女子又怎敢孤身前来?何况她并未带任何祭品,只是身后斜背着一只黑色的长匣,匣子竟是呈罕见的弧度。
“她,究竟是人……还是鬼?”猎人的后背已有冷汗渗出,极度的紧张使他虽然始终注视着那女子,却根本无心留意她的衣饰如何。
那女子站定之后,静静立着。
隐在林中的猎人只听得内心狂跳的声音,脑中却已近乎一片空白。
“本座临驾,为何还不相迎?!”
一个冷冷的女子的声音突然在猎人的耳边响起,似乎说话者就在他身侧,而不是二十丈开外的神秘女子发出。
猎人顿时魂飞魄散,那声音冷如千年玄冰,不带一丝一毫的情感,仿若是来自无情的幽冥之境!
一股绝望之意完全占据了他的心灵!
就在这时,忽然响起了衣袂掠空之声。
乱葬岗中,蓦然出现数以百计的人影,自四面八方飞速掠向神秘女子这边,便如同无数来自幽冥之境的鬼魅。
猎人低低地呻吟一声,脸色煞白如纸。
数以百计的人影转瞬间已掠至神秘女子身侧,垂手恭立,其中一脸色苍白、目如鹰隼的中年人向神秘女子道:“惊怖流哀邪与三百弟子恭迎圣座大驾来迟,望圣座见谅!”
此时,若是听得这一番话的人是武界中人,而非一普通猎户,必然惊愕欲绝!谁会料到行踪飘渺、不可捉摸的惊怖流竟会在此地倾巢而现?
惊怖流当年曾与不二法门公然抗逆,足见其势力之盛,兼其行踪诡秘莫测,诡诈百出,且出手狠辣之极,故提及惊怖流,各大门派莫不变色。当年惊怖流门主龙妖虽最终败亡于武界第一人——“不二法门”法门元尊之手,但凭其绝世魔功,向来被乐土人视作邪道魁首,法门元尊亦需与之七战方才将其诛杀。
龙妖战亡,惊怖流势力大为削弱,最终隐出江湖之外。世人皆知惊怖流绝不会就此烟消云散,但以惊怖流的神出鬼没,武界中人即使存有将之一网打尽之心,也是难以做到。
眼前哀邪既然成为继龙妖之后的惊怖流主人,自然绝不简单!但当他与这神秘女子相见时,竟对其甚为恭逊,不知此女究竟是何来历?
那女子淡淡地道:“你,就是哀邪?”
哀邪并未因她的直呼其名而动怒,他平静地道:“正是。”
神秘女子身着一袭红黄相间的裙袍,式样极为独特罕见,在皆着黑衣的惊怖流属众中显得极为醒目,而她举手投足之间的气势,竟亦能凌驾于让武界中人闻之色变的邪道高手之上!
异服女子轻哼一声,道:“本座听说惊怖流可如水银泄地一般,在乐土武界无孔不入,没想到却是虚有其名,竟容得他人随意接近!”
哀邪哈哈一笑,道:“哀邪只是不愿在圣座驾临时杀人而已,其实方圆十里之内的风吹草动,无不在我惊怖流掌握之中。由此向西五里处,有一药农;向东南方向七里处,有一樵夫,他们皆已准备离去。除此之外,在离此二十丈外,尚有一人一犬……”
说到这儿,他略略一顿,随即接着道:“既然圣座不愿他人接近,我便让人将他们一并杀了!”
异服女子只是静静地听着,不发一言。
哀邪向其身后属众轻轻挥了挥手。
立即有三道人影自三个不同方向飞掠而出,其中有一人,便是直取追猎银狐的猎人这边。
本已因过度惊吓而浑身发软的猎人眼见一黑色身影以快如鬼魅的速度逼近,不知由何处生出一股力量,腾地跃起,向来者疾射一箭后,也无暇看是否射中对方,立即转身逃命。
但仅跑出三步,便倏觉后背一疼,一股凉意直透胸膛。他猛然低头,赫然发现刚才射出的箭此时竟已穿透了自己的胸膛。
低低地哼了一声,这猎人如同被伐倒的朽木般向前轰然倒下,无声无息。
猎犬狂吠一声,向那人影疾扑而去。一道寒光闪过,立时身首异处。
哀邪对左近发生的事并不去留意,因为他知道结果绝不会出乎他的意料。哀邪向异服女子道:“自从惊怖流老门主亡故后,惊怖流面临重重危机,不得已之下,才将这乱葬岗内部掘空,作为隐身之处,请圣座移步至地下殿堂说话。虽然此次为迎圣座,惊怖流皆现身相见,但我等早已作了布署,惊怖流隐身于此的秘密,仍绝不会为他人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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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会料到在渺无人迹的乱葬岗的地下,竟有如此结构缜密、气势恢宏的殿堂?
这在象征死亡的坟场中建成的地下殿堂,也正显示了惊怖流惊人的生命力。惊怖流就如同一颗充满神奇邪魔力的种子,即使历经了干旱风雪,只要未被空气摧毁,在极为恶劣的环境中,它照样能疯狂地滋生蔓延。
正殿中,异服女子与哀邪相对隔席而坐。纵是在这地下殿堂内,异服女子依旧未曾除去头顶幔笠。她身上所着衣袍式样奇异,显得十分宽大,背上背着呈弯弯弧形的黑色长匣置于她身前长席上,黑色的长匣长约八尺,泛着幽幽冷光,竟不像是金铁铸成。
异服女子道:“哀邪,凤凰重现隐凤谷之日将至,主公对此很是心切,有关隐凤谷的事进展如何?”
哀邪身为惊怖流一门之主,身负不世之技,面对这异服女子直言相问,竟能不怒!他道:“一切进展顺利。隐凤谷本就安插了我惊怖流的人,谷内情形如何皆为我所掌握。在武界销声匿迹近二十年的歌舒长空果然未死,而是隐身于隐凤谷地下洞穴中,只是那地下洞穴具体情形如何,尚不得而知。近二十年来,歌舒长空从未离开过地下洞穴,据说他是身患不治之症,不能行动自如所致。”
“身患不治之症?”异服女子重复了一句,随即轻哼一声。
哀邪立时察觉到了什么,道:“难道圣座知道其中另有内情?”
异服女子缓缓地道:“歌舒长空定非患了不治之症,而是在习练武学时不慎反伤自身。”
哀邪道:“无论是什么原因使歌舒长空困于地下,至少可以说明一点,那便是歌舒长空已再成为我们进入隐凤谷的阻力,今日的隐凤谷谷主声色犬马,奢糜无能,沉迷于声乐中,毫无当年歌舒长空之雄心,而且与其胞妹不和,其属下对他亦暗怀不满,所以也不足为虑。剩下的惟一劲敌只有一人,此人并不属于隐凤谷,但却与隐凤谷上下共处了近二十年,连隐凤谷弟子亦只知称其为‘石老’,却不知他的真实身分。而早在数十年前,此人就已是武界万众共仰的人物,惟有他才是如今我惊怖流最大的对手!”
“此人不属于隐凤谷?那么,他的真正身分又是什么?”异服女子道。
“当年玄流三宗之一的石敢当!”
五十年前,玄流至高无上的天玄老人归天后,玄流经历了一段风雨动荡的变故,内部分裂,一时派系林立,争战不休,最终玄流分化为三宗:术宗、道宗、内丹宗。道宗之主便是石敢当,便不知为何石敢当在二十年前忽然从江湖中消失。
玄流乃正道中最大门派之一,石敢当身为玄流三宗宗主之一,在江湖中地位之尊崇可想而知。为何以其地位之尊,竟会甘心默默无闻地屈就于隐凤谷中?
异服女子沉默了片刻,道:“据说中原玄流三宗之道宗宗主石敢当的玄道修为已臻逆化五行、虚化神奇腐朽之境。石敢当寄身于隐凤谷,究竟有何目的?难道,他也是在等待凤凰重现的时机?”
哀邪道:“据我所知的情况,石敢当在隐凤谷行事低调,平时很少过问隐凤谷中的事,他之所以留在隐凤谷中,是因为他对歌舒长空有一个承诺,答应为其办三件事。”
这一次,未等异服女子发问,他已接着道:“至于石敢当为何要对歌舒长空许下这个承诺,却是不得而知了。”
异服女子道:“那么,他们对石敢当有何应对之策?”
哀邪道:“我已让人设法离间隐凤谷谷主尹欢与石敢当之间的关系,使尹欢对石敢当存有介心,此事已有成效。”
异服女子忽然轻轻一笑,淡然道:“其实,对付区区隐凤谷,根本无须花费这么多的心思。”
她的言语中,隐然透着一丝狂傲自负之气。
哀邪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莫测的光芒,但仅在刹那间便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以平缓得几乎没有起伏的声音道:“为什么?”
“因为,我是天照神的传人!”她的声音轻缓,却有着异乎寻常的惊人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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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清欢阁的正堂中,尹欢约见了被隐凤谷称为“石老”的老者,十二铁卫中除已死的古惑外尽皆在场。
石老是否真的如雕漆咏题所言,是当年玄流三宗之道宗宗主石敢当?
如果是,那么他定是作了易容乔装,否则以石敢当的赫赫名声,纵是隐身于隐凤谷深居简出,也瞒不过世人的耳目。
尹欢正视着“石老”道:“石老,有人告诉我,‘石老’的真实身分,其实是当年玄流三宗中的道宗宗主石敢当石前辈,不知此言可属实?”此言甫落,正堂内鸦雀无声。
“石老”目光一闪,略作沉默,轻叹一声,缓缓点头道:“此人所言不假,老朽正是石敢当!”
尹欢脸色顿时变得有些阴沉了,他道:“石前辈乃正道中备受尊崇的一宗之主,为何甘愿屈就于隐凤谷中?莫非……石前辈留在隐凤谷中另有深意?”
十一铁卫已对“石老”承认自己是玄流三宗之道宗宗主石敢当已很是吃惊,一时难以接受这不可思议的事实,此时听尹欢如此发问,心中又不由暗自嗟叹。叹尹欢骄妄自恣,石敢当乃正道前辈高手,备受世人尊崇,尹欢此言近乎暗指对方有所图谋,实是太过狂妄失礼。隐凤谷十二铁卫一向忠诚不二,但此时亦难免心感寒意。
惟有雕漆咏题脸上毫无表情。
石敢当怆然一笑,并不动怒,他缓声道:“依谷主看来,老朽有何深意?”
尹欢道:“在下不愿妄加猜测,只是想到若是玄流道宗的人知道失踪近二十年的宗主石前辈竟是在隐凤谷中,只怕会与隐凤谷发生争端,不知石前辈是否想到了这一点?”
“老朽正是顾及这一点才易容乔装,以免为隐凤谷带来不必要的麻烦。”石敢当道。
石敢当身为一宗之主,定然自重身分,绝不肯轻易乔装易容,虽然不知其内情究竟如何,诸铁卫仍是不由为石敢当感到英雄气短。
石敢当站起身来,目光凛然,宗师风范显露无遗,他正色道:“谷主,老朽曾坦言相告,老朽之所以留在隐凤谷的原因,是因为当年曾对你父亲有一承诺,而无其他图谋。此事即是为他保隐凤谷二十年平安,二十年期限一满,届时自会离开隐凤谷。”
尹欢道:“石前辈能为一承诺耗废近二十年光阴,诚信至此,实是让我辈自叹弗如。照在下看来,当年家父与石前辈之间的约定,本就有不妥之处,亦让在下深感内疚……”话未说完,外面传来尹恬儿的声音:“二哥所虑不无道理,所幸爹已决定只要石爷爷为爹办妥最后一件事,二十年之约便立即中止。”
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尹恬儿出现于正堂前。众人对尹恬儿所说的事都颇为好奇,急欲知道老谷主歌舒长空要石敢当做的事是什么。出乎众人意料的是,最先发问的人竟是雕漆咏题。
雕漆咏题向尹恬儿施礼后道:“请问老谷主要石前辈办的是什么事?”
尹恬儿道:“我爹要石爷爷助他一臂之力,以救陈籍性命!”
石敢当乍听此言,顿有茫然不解之色,他喃喃自语般低声道:“怎会……如此?”
莫非,他为歌舒长空要他办的事是为“陈籍”而大感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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独处坚冰中的歌舒长空近二十年来第一次与他人同处于一个狭小空间中。
石敢当在尹恬儿的引领下,进入冰殿,虽然他居于隐凤谷已有十数年,且多是在石殿中出入,但进入冰殿却还是头一遭。
尹恬儿与石敢当素来亲近,她见石敢当身形枯瘦,惟恐他难以忍受冰殿苦寒,便让隐凤谷弟子为其备好皮裘厚衣,却被石敢当制住了。
此刻,石敢当安然立于冰殿中,脸色如常,毫无异状,尹恬儿这才放心。
石敢当望着冰台中的歌舒长空、战传说二人,神情复杂,显是被勾起百般思绪,一时间冰殿内静寂如死。良久,石敢当长长喟叹一声,道:“歌舒长空,果不出我所料,你并非身染不治之疾。”
尹恬儿一怔,愕然失声道:“石爷爷,我爹的确是身染重疾,惟有以寒冰方能保顽疾不会发作……”
话未说完,便被歌舒长空的声音打断了,他道:“恬儿,他所说的确是事实,爹之所以一直未告诉你真相,是担心此事为世人所共知后,会给隐凤谷带来灾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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