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手扶杯盏,道:“老朽自是会言无不尽,但老朽与隐凤谷之间的约定,谷主应记得吧?”
尹欢神色郑重地点了点头,道:“石老与我父亲约定一生之中只为我父办三件事,这一点我当然知晓,同时我也不愿看到石老与隐凤谷的缘分这么快便断了,自不会请石老办什么事,而仅仅是向石老打听一些陈年旧事而已。”
老者微微颔首。
尹欢的话勾起了他对往事的回忆,神色间有了感慨之情。
尹欢身子前趋,更显恭敬地道:“我父困于冰殿中已有整整十九年,以我之能耐,与我父相比,可谓相去万里,隐凤谷的重担压于我身上,我实是仅能勉力为之,难以胜任。我父曾说有三种方式可助他冰殿脱困,重见天日,但却从不肯将这三种方式告之于我们兄妹二人,石老与隐凤谷素有渊源,对此必有所知,不知能否相告?”
老者不以为然地一笑,道:“你父亲不愿将它告诉于你,必有原因,既然如此,即使老朽知晓此事,也不能向你透露了。”
尹欢的回话可谓滴水不漏:“我猜测多半是因为以这三种方式助我父脱困,都需冒很大的风险,为我兄妹二人着想,他才不肯说出。但我身为人子,又怎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父亲受此困厄之苦?望石老成全我一番孝心!”
老者道:“其实谷主大可不必为你父亲担心。他的智慧谋略,甫天之下几无人能及,虽然意外厄难使他不得不自困于冰殿中,但对于这一切,他必早已做了周密安排。老朽受他之托,为他办的第一件事,就是要保隐凤谷二十年平安。他之所以说是二十年,必有其道理,如果老朽没有猜错的话,他定是预知在这二十年间,必能等到脱困的契机!谷主不必操之过急。”
尹欢追问道:“石老能断定我父亲对自冰殿中脱困一事是成竹在胸?”
老者道:“十有八九是如此。”
尹欢皱眉沉吟半晌,长叹一声道:“纵然能如石老所言又如何?眼下隐凤谷劫难迫在眉睫,虽然石老有不世修为,但独木不成林,若是我与石老携手应战,方有退敌把握……”
老者倏然仰首长笑,笑声中充满无限豪迈!他那瘦削的身躯因为这豪迈之不世气概,顿时让人心生高山仰止之感。
气吞山岳的气势此刻在这老者身上显露无遗。
守候于遗恨湖上的隐凤谷弟子乍闻此声,莫不骇然大惊。
尹欢亦为之变色。
笑声渐止,老者沉声道:“虽然世人谈及惊怖流犹如谈虎色变,但仅凭惊怖流,在老朽面前,他们亦难有作为!老朽守护隐凤谷已有十九年,难道会在最后时刻功亏一篑?”
尹欢见老者始终不曾说出可使父亲从冰殿中脱困而出的办法,暗自焦虑不已,却也无可奈何,他只得转换话题,旁敲侧击,以图有所收获。当下他道:“自从我父亲困于冰殿后,除我兄妹三人外,再无外人进入冰殿中,今日我父亲却破例邀在隐凤谷养伤的陈籍进入冰殿,石老对此事有何看法?”
老者淡然道:“些许小事,谷主何必思虑重重?”略作停顿后,复颇有深意地继续道:“只要谷主真心为隐凤谷三百余弟子着想,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
尹欢心头剧震。
但他的神情却无太多的变化,而是道:“多谢石老指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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隐凤谷中,人人皆知“石老”身分特殊,他虽是在隐凤谷中,但对隐凤谷中平时发生的诸多事宜,几乎从不过问,尹欢身为谷主,对他仍是恭谦有加。
但尹欢与“石老”之间,却又绝对称不上融洽无间,他们两人虽是同在隐凤谷中,彼此间却显得很是疏远,甚至有时会显得过于冷漠。
惟一与“石老”亲近些的只有尹恬儿。
在隐凤谷中,除了尹欢及其父亲之外,再无他人知道“石老”与隐凤谷之间有着怎样独特的渊源——连尹恬儿亦是不知。
更极少有人知道“石老”的身分来历。
这一点,甚至连尹欢也仅是略知一二。
也许,这秘密惟有长困于冰殿中的老谷主才知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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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传说见如此巨大的坚冰中竟困有一人,自然惊愕无比。
这时,尹恬儿在一侧道:“我爹身染顽疾,需长年自困于坚冰之中,方可免去顽疾发作的危险。”
战传说纵然吃惊非小,此时仍已强自定神,他面向那巨大的冰台深施一礼,道:“晚辈见过尹前辈。”
老谷主“呵呵”一笑,道:“老夫虽是尹欢、恬儿之父,但他们并非随老夫姓氏,而是随母姓,其实老夫之名为歌舒长空!”
在此之前,尹恬儿亦自知是随母姓,但父亲一直不许他们兄妹及隐凤谷知情弟子向外透露这一点。今日父亲与战传说初次见面,便将此事透露出来,这使尹恬儿略觉意外。
战传说乍听“歌舒长空”一名,隐隐觉得此名似颇为熟悉,但一时却也捉摸不定。
歌舒长空的声音透过厚厚冰层,显得甚是奇特:“老夫自困于这坚冰中已近二十年,除老夫子女之外,你是惟一进入冰殿中的人,也算是你我此生有缘了。”
战传说惊愕莫名,心道在这奇寒之地呆上半日,我便难以支撑,何况他在冰中一呆就是近二十年,此事的确有些匪夷所思。
他强忍刺骨寒意,尽量将话说得平缓清晰,以免失礼:“在下受伤后蒙令郎相救,不胜感激,前辈约在下在此相见,不知有何吩咐?”
歌舒长空语气关切地道:“这座冰殿奇寒无比,初入此地者未必能持久,不知此时你感觉如何?”
战传说坦言相告:“恐怕最多只能再支持一刻钟。”
“既然如此,便让老夫助你一臂之力!”
尹恬儿、战传说齐齐一怔之际,倏见一直盘膝而坐于坚冰内的人影长身而立。二人隐约看见坚冰中的歌舒长空双掌平推而出!
战传说尚未回过神来,只见本是晶莹透明的冰台突然变得一片模糊不清,似乎有雾气在坚冰中弥漫开来,只一瞬间,便见一团淡白色的气雾向战传说迎面扑至。
战传说突遇此变,不明内情,刚萌退意,倏觉身上有几处穴位同时一凉一痛,全身竟再也无法动弹。
淡白色的雾气迅即消去,战传说的身上却出现了几处凝结着的冰箔。
尹恬儿见状大惊,骇然失声惊呼!
战传说亦吃惊非小,他失声道:“前辈此举何意?”
“我欲将御寒心诀传之于你,此心诀非一朝一夕可成,本应循环渐进,但今日情况特殊,所以老夫先封了你几处穴道,以防你在习练此心诀时走火入魔。此数处穴道与世人所知的穴道全然不同,世人所知穴道其实只是人体‘精、气、神’三大类别穴道中的‘精、气’两种,却罕有人知道除此之外尚有‘神’脉二十四穴。‘精、气’两类穴道可用实体之物撞击后借以封闭,而神脉穴道却必须以虚无之气方能准确封闭。小兄弟不必惊慌。
尹恬儿恍然道:“爹是想在短时间内把曾传与我的御寒心诀悉数传给陈大哥?”
“正是。”歌舒长空道。
战传说略略心定,同时想起一事,不由有些惭愧地道:“前辈美意心领了,可惜在下……天资愚钝,即使是家父当初悉心传授剑法,我也是难以有所成就,今日若让我在短时间内习成御寒心诀,恐怕定会辜负前辈的好意了。”
歌舒长空的声音自坚冰中传出:“小兄弟不必过谦,你如此年少,便能击败六道门主,又岂会是愚钝之人?”
战传说苦笑一声,道:“在下击败六道门门主之事,实是有些蹊跷。实不相瞒,时至今日,在下尚不明白何以能击败他……”
尹恬儿暗自好笑,忖道:“换作其他人能在如此年少之时便能击败六道门门主,定会视为莫大荣耀,又岂会如你这般多作解释?何况武功高至苍封神这一境界,与之相战,失之毫厘缪以千里,怎么可能仅凭运气取巧得胜?”
想到此处时,便听得其父歌舒长空道:“恬儿,你将为父自幼传授给你的御寒心诀告之于陈少侠吧。”
此时战传说身躯一动也不能动,他试着以自身功力冲开被封的穴道,却无丝毫作用,心中暗忖道:“父亲的武学修为足以傲视整个武界,却未曾听他提及过人体穴道除‘精、气’两类外,尚有‘神’脉穴道。照此看来,此人所学甚为广博,尤为难得的是他被封于坚冰中已有近二十年,竟能力透坚冰,隔空准确无误地封我穴道,即使我是因伤势未愈,又因抵御寒气耗去不少功力,但要做到这一点亦绝不容易,此人堪谓是惊世奇人,也许他的武功修为竟可与我父一较高下!”
真力因穴道被封而滞纳,战传说已感觉到自己被封住的地方与自己所知的穴道部位果然全不相同,竟超出世人共知的一百零八处穴道范围之外,真气滞纳,仅凭一袭单衣何以与逆寒冷气相抗衡?很快他便痛苦难当。
所幸此时尹恬儿依照其父所言,开始将御寒心诀传给他。
战传说忖道:“我只不过是隐凤谷一过客而已,他们又何必费尽心思要我学成御寒之术?难道从此之后,我还会长在此冰殿不成?”
但隐凤谷对他有救命之恩,而歌舒长空此举又无甚恶意,战传说虽觉他们父女二人可笑,却也不便推辞。
尹恬儿声如莺语:“陈大哥听清了。东方青色,入通于肝,开窍于目,化形为脉……南方赤色,入通于心,开窍于舌,化形为血……”
此时,她的神情柔和,与战传说初在水舍时与她相遇时大不相同。战传说因感慨于尹恬儿前后变化之大,一时走了神,很快便收敛心神,仔细聆听尹恬儿所授的御寒心诀。
一时间,冰殿中只闻尹恬儿的声音,字字如珠,仅闻其声,便可感受到无限动人魅力。
就在此时,战传说忽闻有“咯咯……”之声响起,心中暗自奇怪,但因担心漏听了尹恬儿所传的御寒心诀,也不敢过于分神。
蓦地,他突然感到一股强大得无以复加的彻骨寒意迅速自他的脚下渗入他的躯体之中,其寒如刀。
战传说根本无法抵挡这刻骨铭心的寒意,刹那间,他感到体内的血液甚至灵魂都在这一刻完全冻僵。
他已无法感觉到自己生命的存在,只是感到自己的每一寸肌肤、每一块骨骼、每一滴血液都已化成冰!
莫可名状的惊惧使战传说急欲大呼!
但他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似乎连他的声音也已被空气冰冻。
但他仍能看清眼前的情景,仍能听到尹恬儿的声音,能看到尹恬儿及在巨大冰台中的歌舒长空。
战传说不明白寒意怎会突然剧增,他试图改变自己的面部表情,却已无法做到!
“……服五牙之气者,宜思入其藏,使其液室通,名依所主……”尹恬儿依旧一丝不苟地将御寒心诀转述于战传说。
此时,那可怕的寒气仍在源源不断如不可抵御的海潮般自下而上向战传说的躯体侵袭,战传说感到自己的生命已如同一根绷得极紧的丝线,只要再施加一丝一毫的外力,就会使之突然绷断。
“难道,我的生命就会如此无声无息地结束?”战传说几近绝望。
就在他的意识与躯体渐渐分离时,眼前突然出现了一片金色光幕,在这金色光幕之中,又有一道银色的光带在疾速旋飞,在金色光幕中留下复杂莫测的轨迹。
思绪渐显飘渺的战传说此时心头突然一震:“银色光带划过留下的轨迹交织成的画面好熟悉!”
倏地,电光石火间,一道亮光闪过战传说的脑际。
他猛然想起这复杂莫测的线条与他在进入地下冰殿前,在石殿中见到的四幅石刻之画其中一幅的线条极为相符!
他不明白那么复杂而杂乱的线条,自己凭什么能想到与石殿所幻现的情景相符!
当然,他亦不知即使二者相符,又意味着什么。
尹恬儿已将御寒心诀述说一遍,末了问道:“陈大哥是否已将这御寒心诀记下了?”
没有回答。
尹恬儿一怔,定神向战传说望去,赫然发现战传说表情僵硬,眼神空洞,对她的话竟完全没有反应。
尹恬儿一惊之下,急忙道:“爹爹,陈大哥好像……有些……”
“不妥”二字尚未出口,尹恬儿神色倏然剧变,再也吐不出一个字来。
因为,她竟赫然发现此时战传说的前额突然凸现一个异形额印!
是龙首!
雄威异常的龙首!虽只比拇指稍大,却使战传说倍添英武伟岸的气势。
尹恬儿目瞪口呆,对自己所见难以置信。
当她凝神再看时,那龙首形的额印竟已消失不见!这使尹恬儿难以判断方才自己所见是不是幻觉。
与此同时,战传说倏感那可怕的寒意顷刻意悄然退去,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
战传说暗松了一口气,便欲开口,忽然发觉自己依旧无法开口,不由既惊且惑。
尹恬儿见战传说依旧无法动弹不能开口,急忙叫道:“陈大哥,你怎么了?”
战传说欲以眼神向她示意,这时才发现自己视线中是一片黑暗,根本不能看见任何东西,无论他如何奋力睁开双眼,却仍是如此!甚至他竟不能判断出自己究竟是睁着双眼的还是闭着双眼,他的感觉似乎也已被冰封了。
“爹,陈大哥他……他怎么了?难道他竟……死了?”
战传说一惊,暗忖道:“难道我真的死了?之所以能听到尹恬儿的声音,不过是自己的灵魂而已?但人是否真的有灵魂……?”
战传说除了能清晰听到尹恬儿的说话声外,竟再也不能以其他任何方式证明自己还活着!
“难道,他是因为悟练御寒心诀而出了差错?”是歌舒长空的声音。
战传说忖道:“绝非如此,因为尹姑娘所授的御寒心诀我只听到了一小半,更谈不上悟练御寒心诀了。”只可惜这一番话仅能留在他的心中,却无法说出口。
少顷,又听得尹恬儿的声音道:“他……他全身僵硬了,了无气息……爹,这应如何是好?”她的语气显得甚为焦虑。虽然眼前一片黑暗,但战传说仅凭想象也能想象得出尹恬儿此时的神情,他忖道:“她心地总算不至太坏,并非时时都如同在水舍遇见时那样刁蛮无理。”
随即想到自己仅是被封了穴道,又怎会“全身僵硬,了无声息”?让他气恼不已的是此刻他只能听天由命!
隐凤谷中处处透着玄机,战传说无论如何也想不明白方才自己的可怕经历是由何引起,那一股自下而上的寒意凛冽至仿若具有了实体。
歌舒长空懊恼地道:“唉,爹看他筋骨奇异,定是天赋奇禀,方急于求成,欲助他在短时间内习成御寒之术,却忽视了他身上的伤势,欲速则不达,反而连累了他……”
“那……我们该当如何方能救他?”尹恬儿道。
“爹爹尚有一策,只要他尚存一息,便可保其性命。”略略一顿之后,他接着道:“恬儿,你小心留意。”
“是。”尹恬儿应了一声,却不知父亲歌舒长空意欲何为。战传说亦在暗自思忖对方将会有何举措。
尹恬儿但见其父歌舒长空双掌徐徐上扬,正自疑惑间,倏闻“轰……”地一声如沉雷之闷响,歌舒长空隐身的巨大冰台突然有无数碎冰自里向外爆射开来,四向飞溅,碎冰在莹莹珠光的映衬下,寒光点点,蔚为奇观!冰台中央顿时出现了一个直通顶部的圆柱形空洞。
一个人影在万冰齐射的同时,以无可描述的速度自冰台中倏然掠出,犹如凌然万物之天神。
尹恬儿的呼吸止于一瞬!
因为,她知道这人影就是她既敬且爱的父亲歌舒长空!自她出生之后,每次见到父亲,皆是隔着冰冷而坚硬的厚厚冰层,不及触及。
她的心中有个隐藏了十数年的心愿,那就是希望能静静地偎依在父亲的身边,哪怕只是片刻也好。
但她却不知这小小的心愿何时方能如愿,遥遥无期的等待反而更使尹恬儿感到实现这一心愿的重要。
此刻,她的目光终于可以毫无遮挡地落在父亲的身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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