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此处,晏聪心中思忖道:“师父为何要暗中追踪他们?追踪的目的,是为了战传说,还是为了不二法门?”
顾浪子并未留意到晏聪的神情,他接着道:“进入荒漠后,诡异莫测的事便接连发生了。先是不二法门的六名黑衣骑士遭到袭击,当时正值荒漠狂风暴雨大作,我亦不能看清袭击者的身分。最后,战曲之子战传说及惟一幸存的一名不二法门黑衣骑士侥幸逃脱。当时他们的情形无异极为危险,我正待现身劝他们折回乐土时,忽然与他们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到达了异域废墟的边缘!”
听到“异域废墟”四字,晏聪的脸上有了复杂骇异之色。
也许,他记起了祖父晏道几正是误入了异域废墟之后,才创悟出“大易剑法”,从而使晏家遭遇了一连串的灾祸。异域废墟对晏家而言,就如同一个挥散不去的恶梦。
“在异域废墟边缘,战传说二人再度遭到攻击,这一次,我出手救了战传说,而那名不二法门的惟一幸存者却没有幸免遇难。
“救出战传说后,我本欲护送他返回中原,但战传说却执意要前往荒漠中的一座古庙,我没有料到他几次遭遇袭杀,竟仍不肯退缩,于是我就答应了他。
“其实,与他分手后,我并未离开,而是继续追踪他的行踪。战曲击败了千异,而千异杀了梅一笑——这正是我甘愿远涉万里进入荒漠暗中保护战传说的原因,而他的百折不挠更让我坚定了保护他的决心!最终,他果然找到了一座庙,一座极为神秘的古庙……”
说到这儿,顾浪子的脸上忽然有了古怪之色,他的声音变得缓慢而低沉,似乎是怕惊醒了什么。
“这是一座石砌的庙,事实若非知情者,没有人能看出这是一座庙,因为它与乐土的任何庙宇都不相同。战传说进入这座神秘的庙宇之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师父等了他很久?”晏聪低声问道。
此时,夕阳已隐于山后,暮色渐升,虚空中浮动着如雾一般的东西,那并非重埃,也并非水流,也许只是晨昏中光线的一种存在形式。它使得顾浪子、晏聪的身影都有些模糊不清,声音亦如这流质般在虚空中飘浮不定。
顾浪子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半晌方道:“不是很久,而是整整十天!”
“十天?”晏聪失声惊呼:“难道,十天之后,师父仍未见战传说离开那座庙宇?”
顾浪子沉声道:“为师非但未能看到战传说离开古庙,而且亲眼目睹了古庙的凭空消失。”
“啪啪……”一声脆响,晏聪手中的竹筷失手落地。
晏聪绝非沉不住气的人,但当他听其师说到古庙凭空消失时,仍是大惊失色,以至有些失态了。
仅仅只是听师父顾浪子转述,晏聪心中的惊愕已难以言喻。他无法想象,若是自己亲身经历目睹了那一幕,将是一种怎样的震撼?
两人皆久久无语。
良久,顾浪子方喟然一叹,道:“其实,为师之所以能在古庙附近暗自观察那边的情景,实属机缘巧合,否则为师的行踪只怕早已被发现,多半会遭遇不测。”
晏聪大惑不解,忖道:“以师父的武功,即使被人察觉行踪,至少也能全身而退,武界中又有几人的武功能凌驾于师父之上?”
顾浪子已猜知他的心思,道:“你定是觉得为师夸大其词。唉,先前我对自己的武功也极为自信,但自从进入荒漠后,我忽然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就在我追踪战传说在古庙附近潜伏后不久,便听得数十丈外响起了金铁交鸣的厮杀声,随即便有五六个正在混战中的身影出现于我的视线范围之内。其中一方仅有一人,此人的修为,也许比我高明许多。”
晏聪心中之震骇可想而知,他知道以师父的武学修为,即使与梅一笑、萧九歌这等武界绝世高手相比,亦不遑多让。那么,比师父的武功高明甚多之人,又会是何人?其武功又达到了一种如何可怕的境界?
“围攻此人的人修为绝对不俗,足以跻身绝顶高手之列!后来我才知他们是在古庙周围警戒的人,连比我武功高明甚多之人都未能躲过他们的视线,何况是我?只是那惨烈的一役后,这些负责警戒的人虽然击退了那武功奇高者,但他们亦一无例外地受了重伤。正因为这一原因,他们退回古庙时,因功力打了折扣,所以才没有发现我。
“他们一行人退回古庙后不久,便见有一团淡黄色的雾气渐渐弥漫于古庙四周,并且越来越浓,我正暗感蹊跷时,那浓雾却又慢慢地消散了。但是,浓雾消散之后,古庙已凭空消失,消失得无影无踪,不留一点痕迹!”
晏聪忍不住机伶伶地打了一个冷战,若说战传说进入古庙后凭空消失尚且有可解释的可能,那么整座古庙凭空消失,却让人绝难置信。
但师父所言又岂会有假?晏聪茫然无所适从。
顾浪子站起身来,遥望绵延不绝的群山,缓缓踱步道:“我一生中经历的奇事可谓不少,却从未有一事能让我吃惊至此。为了查个水落石出,同时也是为战传说的安危考虑,我在那附近一带又整整守候了十天十夜!当年为躲避不二法门的追踪,我已习惯了在极度困难的条件下生存下来,所以潜伏十日十夜对我来说,也并非不能做到。但是最终,我再也未见到消失的古庙重现,战传说自然也不知所踪了。”
“莫非,那古庙与异域废墟有关?”晏聪疑惑地道,异域废墟本就是一个极为神秘的地方,晏聪作此推测,自在情理之中。
顾浪子道:“若古庙与异域废墟有关,那么便等于说战曲父子与异域废墟有某种关联。但从战传说的出现,直到进入古庙时的表情言行来看,他与异域废墟应无甚关系。”
顿了一顿,略略提高了声音道:“无论此事的真相如何,至少凭直觉我相信战传说绝不应是监杀无辜的人。更重要的是,战曲的武功虽然已臻惊世骇俗之境,但不知何故,战传说的武功却并不甚高明。对于这一点,也许知情者除我之外并无几人,因为护送他进入荒漠的六名不二法门黑衣骑士皆已身亡。但据后来乐土的种种传言来看,当我尚守候在古庙四周时,战传说的身影却已出现在与此相距千里之外的禅都左近,这已是不可思议,更不可思议的是战传说的武功剑法极为高明,四年前便击败过‘十日门’的副门主!在世人看来,既然是战曲之子,战传说有高明的剑道修为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但事实上这恰恰是一个很大的疑点!”
晏聪忽然察觉到一点,那便是师父顾浪子对战传说的关注程度,远在他的想象之外。
“战曲身怀绝世剑道修为,难道会不曾传授其子战传说?这于情理不合。‘大易剑法’固然诡异玄奇,但未必比战曲的剑法更为高明,战传说又何必舍近求远,为‘大易剑法’而杀六道门的人?既然是苍封神与战传说勾结,那么苍封神要掩盖战传说是真凶这一事是轻而易举的,一旦做到了这一点,便等于保全了他自身,即使你对你姐姐被杀之事起疑,恐怕也难以查明真相。”
晏聪的心有所触动,沉吟道:“苍封神、战传说并未得到大易剑法,但战传说却已能够轻易对付六道门贺旗主等三人的围攻,这其中亦有古怪。”
顾浪子道:“所以为师推测,如今自称‘战传说’的人并非真正的战传说,真正的战传说在进入古庙后,也许失踪了,也许他已——被杀!”
“弟子不明白的是,即使一切如师父所推测,那冒充战传说身分之人的目的又何在?”晏聪惑然道。
顾浪子神色凝重地道:“虽然我已有所猜测,但尚不能确定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其实,要看清一件事情的目的何在,只须看它所达到的结果便可推测。”
晏聪似乎突然记起一事,道:“不二法门灵使已决定在十日之内取战传说的性命——自然是指尚未能确定真假的战传说。”
顾浪子本是负手背向晏聪,听得此言,他的身躯微微一震,缓缓转过身来,望着晏聪道:“此言当真?”
晏聪点了点头。
顾浪子缓缓踱开了步子,陷入了沉思之中。
一轮弦月悄然将银色的光辉洒向人间,白天显得高峻耸然的群峰在月光的映衬下也变得曲线柔和了许多。
万籁俱寂!
望着四周熟悉的景致,晏聪忽然心生无限感慨。
因“大易剑法”之故,晏家家破人亡,晏聪因此而在这崇山丛林中渡过了他的童年、少年,而因“大易剑法”而引起的风风雨雨,似乎还未能结束……
他的思绪很快被顾浪子的话打断了:“依你看来,战曲父子二人最能引起世人兴趣的是什么?”
晏聪不假思索地道:“应是战曲的旷世剑法!”
“不错,但若是战曲早已名扬乐土而不是在四年前龙灵关一役突然横空出世,那么他的剑法会让世人如此震惊吗?绝不会!其实乐土武界最感不可思议的是战曲既然有凌驾于剑道之巅的剑法,何以在此之前一直默默无闻?他的剑法究竟由何而来?在他的身后,是否还有如他一般不为世人所知,却身怀旷世修为的绝顶高手?确切地说,世人最关注的其实是战曲父子的身世来历!”
晏聪心中豁然一亮,脱口道:“弟子明白了,如果自称战传说之人有诈,那么其用意便在于引出战曲、战传说父子二人身后的人,以查明他们的身世!”
顾浪子很肯定地道:“想必在这十日之内,战曲父子二人身后的人将会在乐土出现,也许战传说的身世可借此机会解开。不二法门灵使扬言在十日内要取战传说性命,无疑能促使战曲、战传说所在的门派、家族采取一定的对策,而不会坐视不理。”
他话锋一转,又道:“也许,我们这一番推测全都毫无意义,那自称战传说的人或许就是真正的战传说。”
“四年前战曲前辈与千异一战时,不二法门四大使者皆在旁观战,当时战传说亦在场,以四大使者的修为,战传说是真是假,他们当能一眼识破。”
顾浪子只是随意地点了点头,转而道:“在六道门的两年中,你可使用过我的刀法?”
晏聪道:“弟子一直不敢忘记师父的叮嘱,即使与苍封神作战时,弟子也没有用师父所授的刀法!”
顾浪子道:“我之所以不让你显露我的刀法,倒并非仅仅担心我还活在世上的事被人察觉,更是不愿让你被我的刀法所牵累。一旦六道门中人看出你所习练的武功是我传授,那么你根本无法在六道门中继续容身,当然更不能查明杀你姐姐的真凶了。”
他再度在石桌旁坐下,自酌自饮。
顾浪子出身乐土豪门天阙山庄,天阙山庄富甲南方,锦衣玉食,宝马香车,顾浪子自幼便司空见惯。天阙山庄之豪阔天下尽知,庄内几乎日日高朋满座,顾浪子身为独子,自小便倍受呵护,其父顾满庭对爱子寄予了厚望,希望他能支撑天阙山庄的大业。不料顾浪子年少时便性情不羁,武学天分甚高,短短数年间,便尽得天阙山庄刀法精髓,但他在酒馆、赌场中的名声却远逾他刀道修为为他带来的名声。其巅峰之举便是与十二名酒事豪客车轮大战,饮尽一家酒馆所有藏酒,复入赌坊中,酣战一夜,输尽十万白银。
从此,“浪子”之名不胫而走,世人只知“顾浪子”之名,而忘了他真正的称谓。
天阙山庄大业在顾浪子眼中,尚不如一杯美酒,一位佳人重要,所以,纵然他的刀法日进千里,但在同道眼中,仍不过只是一介不羁浪子。
青楼梦好,深情款款,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
富贵传人皆已成云烟,虽然犹可长醉,但今日醉意,可如当初?
对顾浪子而言,他本绝不会收留弟子,只是晏聪之父晏文迫于无奈,在晏聪仅五岁时,便为其子修建假坟墓以避过灾祸,这使顾浪子想到了自己亦是迫于无奈,在梅一笑的相助下,借“死”隐身。相似的际遇使顾浪子对晏聪起了恻隐之心,才会接受晏聪为自己的弟子。
在淡淡的酒意中,顾浪子心中闪过了一幕幕往事。当他从沉思中回过神来时,不由感慨万千地叹了一口气,道:“自从四年前龙灵关一役后,为师感触良多。在那一役之前,我本自信甫天之下,能超越我的人仅寥寥几人,没想到不仅梅一笑的修为绝不逊色于我,更有战曲、千异的武功逾越于我之上。而后西入荒漠,又屡遇强手,那时方知从前的自信自负,实是可笑。以我当时的刀道修为,尚未是重视武界的最佳时机,于是这四年来,我再度苦悟刀道,终将天阙刀法演化为更具威力的‘无缺六式’。他日一旦你对我的‘无缺六式’有所成后,我便再无后顾之忧,可现身江湖,将与不二法门之间的恩怨作一个了断。”
晏聪心中忖道:“不知师父与不二法门之间究竟有着什么样的不解之仇?为何江湖传言此事与一个女子有关?”在不知师父就是顾浪子之前,晏聪对这种传言倒有些信了,但知道师父的身分后,他却宁可相信这是谣言,师父绝不会仅仅为儿女之情而有违武道。
晏聪有心相问,但对师父素有的敬畏使他终是未能启齿。
△△△△△△△△△
隐凤谷遗恨湖。
战传说万万没有想到,遗恨湖湖面的三十六间外观相同的水舍,其内部区别竟如此之大。此时他所在的水舍布置得极为精致,与先前他所在的水舍的简陋有着天壤之别。
尹欢似乎看出了战传说的心思,他道:“其实遗恨湖中的三十六间水舍是依照一阵法布置的,各水舍在阵法中所起的作用不同,内部结构自然也有所不同。”话止于此,便不再深说,忽话锋一转,道:“尹某有一事欲与陈兄弟商议,却不知陈兄弟能否答应?”
战传说恳切地道:“我的性命都是尹谷主救下的,谷主但说无妨。”
尹欢道:“尹某就以实相告吧。此次偷袭本谷的神秘女剑客十有八九是惊怖流的人,惊怖流之可怕,世所尽知,加上此次他们已借我离开隐凤谷之机乘隙而入,窥破隐凤谷虚实,想必不日即将来犯。实不相瞒,以我隐凤谷的力量,最终定然抵挡不了惊怖流,既然如此,尹某欲早作安置,陈兄弟挫败苍封神,其剑法之卓绝可见一斑,可惜今日却伤势未愈。与惊怖流一战,必是一场死战,尹某身为谷主,断无退却之理,但尹某却欲让我胞妹与陈兄弟一道先行离开隐凤谷,舍妹医术不在我之下,可照料陈兄弟伤势。至于让舍妹先行离开的原因……唉,倾巢之下,必无完卵,让舍妹先行离去,无非是想保住尹家一脉,此事我已做了妥善安排,必不会有何差错。”
战传说一时倒不知如何回答是好,若是尹欢仅是让他一人先行离去,那倒无为难之处。时至今日,他仍不明白自己何以能击败苍封神,对自己的武学修为,战传说心中自知,尚算不得“卓绝”,何况如今又伤势未愈,留在隐凤谷,对隐凤谷亦无丝毫作用,也许反而会牵累隐凤谷。
但尹欢却提出让他与尹恬儿同行,这便让战传说有些不知所措了,心忖自己亦是犹如飘萍,无立锥之地,又如何能照应他人?
正自踌躇间,忽闻有人道:“多谢二哥一番美意,只是二哥平时一向自视甚高,何以今日惊怖流尚未大举进犯,便已做了败退的打算?”
竟是尹恬儿的声音!
也只有尹恬儿,才能轻易接近这边,换作他人,只怕早已被挡在外面。
战传说听得她的声音,心中顿时一宽,他已听出尹恬儿显然并不同意尹欢的安排。
尹恬儿娉婷而入,如星月般的美眸先是深深地望了战传说一眼,眼神复杂莫测,与第一次见到战传说时的不屑轻藐已绝不相同。随后她的目光才转向尹欢,语气平淡而坚决地道:“惊怖流纵然可怕,但我尚不至闻风而退。隐凤谷岿然不动数十年,何以经不起风吹草动?恬儿不知二哥作此打算是否另有深意?”
尹欢哈哈一笑,道:“二哥只是担心你有个什么三长两短,无法对父亲交代而已,何尝又有什么深意?”
战传说见他们兄妹二人一直貌合神离,暗自惊讶不解。
尹恬儿淡然道:“既然如此,那么二哥便无须再为我劳心费神了,因为爹已吩咐下来,让我等必须与隐凤谷共存亡!”
《玄武天下》卷一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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