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晋连的出现,晏聪并不惊讶,因为他向六道门传讯时,声明有与苍封神有关的事要告之同门中人,让门中委派人员与他在此“求名台”相见,并要求晋连晋旗主应在其中。同时晏聪已预先告之六道门,因为事关重大,不二法门灵使已过问此事,将与众人一道追查诸事的是非曲直。
也许因为一则与苍封神有关,二则提及不二法门灵使,景睢三人才毫不犹豫地赶至这边。苍封神让晏聪追杀战传说,之后苍封神又自己追杀晏聪,这一切六道门其他人一无所知,所以对苍封神离开客栈后的去向,众皆不知。六道门一度陷入混乱中,直到得到与苍封神一道失踪的晏聪的音讯。
晏聪本是六道门的一名普通弟子,这一次却指明要与晋连约见,显然此事极不寻常。景睢虽是苍封神的师叔,但对苍封神的情义却决不亚于自己的谪传弟子。苍封神失踪之后,最为焦虑不安的也许就是老门主景睢,他不顾晚辈劝阻,执意要赶赴“求名台”。
晏聪见景睢白发苍苍,一脸风尘,不由心生不安,忖道:“不知得知真相后,他将会有何反应?”
赴约三人中最为年轻者年约二十六七岁,无论容貌、体型皆与苍封神惊人神似,此人正是苍封神惟一的儿子苍黍。不知为何,苍封神虽身为六道门门主,却未亲授其子苍黍武学,而是让苍黍拜九歌城城主萧九歌为师。苍黍有其父之风,沉稳持重,内敛却又智谋不凡,甚得九歌城城主萧九歌器重,并将其长女许配给苍黍。没想到平时身在九歌城的苍黍,今日会同景睢、晋连同赴“求名台”!
苍黍的出现,无疑已予晏聪以更大的压力!
晏聪上前相见,神情恭敬却不卑谦,更无惶然不安之色。
景睢缓缓踱前几步,他的步伐显得僵硬而古怪,右臂荡然无存,空荡荡的袖管在迎风拂动。
“丁兄弟,我父亲何在?为何只有你一人在此?”苍黍道。说话时,他的目光扫过晏聪身上几处包扎好的伤口。
晏聪并不回避苍黍的目光,他略略沉默后,沉声道:“他——已死了!”
他的声音虽轻,却不啻于惊雷乍响,苍黍愕然而立!
晋连的身子微微一震!
景睢眼中精光暴闪,犹如穿破重重云层之惊电!他显得极为吃力地向晏聪走近两步,一字一字地道:“此言当真?”
晏聪平静地道:“弟子所言字字属实!”
“是谁杀了我父亲?你的武功远不及我父亲,为何你反而安然无事?”苍黍一把揪住晏聪的衣襟,高声喝问,他的双目似欲喷火,状如疯狂。
晋连暗自皱眉,心忖一向沉稳内敛的苍黍此刻却是有些不够稳重了。晏聪退后数步,道:“待不二法门灵使来后,自可知真相!”
“难道有老夫在此,你仍不能坦言一切?”景睢的言语中已隐隐含有森寒之气。
晋连道:“丁聪,有老门主在此,你不必有顾虑。门主被杀,是六道门一等大事,怎可有丝毫懈怠拖延?你是否知道是何人毒害门主?”
晏聪缓缓点头。
苍黍立时逼进一步,沉声道:“为何不将真相说出?我父亲的……遗骸又在何处?”
“遗骸”二字吐得很艰难,显然他并不愿相信父亲苍封神已被杀。
未等晏聪回答,只听得有沉厚的声音传来:“灵使即刻将至,苍公子要知道真相,亦不必急在一时。”
说话者赫然是石桥上不二法门四黑衣骑士之一。
苍黍神色一变,寒意笼罩其脸上。他的双眼渐渐眯起,腰间所配长剑铮然颤鸣。
气氛顿时显得极为紧张。
四黑衣骑士神态自若。
苍黍神色再变,终于渐渐松弛下来,他甚至哈哈一笑,道:“久闻不二法门明察秋毫,今日我苍黍与六道门三百弟子倒要见识见识!”
不二法门四黑衣骑士沉默不语。
却听晏聪道:“灵使未至,老门主、晋旗主、苍公子,三位可愿听丁聪说一段旧事?”
景睢与晋连相视一眼,皆有愕然之色,心知丁聪此言必有深意,当下微微颔首。
晏聪的目光投向苍茫夜色,缓缓地道:“世人一向皆推认‘大易剑法’与‘不堪七式’为最诡异奇玄的武学。‘不堪七式’自是千里宫宫主公孙断桥的绝学,而‘大易剑法’却是归属于本无什么名声的晏家。五十年前晏家晏道几奇迹般自异域废墟脱身而出后,创悟出了‘大易剑法’,天下震动。但晏道几却在不久后便无故暴亡,‘大易剑法’从此被晏家视作不祥之物,家族子弟一概不许问津此剑法……”
对于这段往事,景睢身为前辈高人,自然略有所闻,他喟叹一声,道:“当年确有此事,实是世事祸福难测。据说晏道几亡后,晏家从此家道败落……”
晏聪声音沉缓地道:“不错,晏家本算不得豪门世家,所以除了晏道几之外,晏家再无其他武功修为较高者。晏道几创悟‘大易剑法’后,武界为之震动,树大招风,江湖中人争勇好胜,晏道几难免因‘大易剑法’结下不少仇家,只是‘大易剑法’冠绝江湖,仇家慑于晏道几剑法如神,自不会轻举妄动……”
苍黍冷笑一声,道:“丁兄弟身为六道门中人,为何如此推崇他人剑法?莫非六道门根本不入你之眼?”略略一顿,接着又道:“对我父亲之事,你闪烁其辞,反而大谈‘大易剑法’,究竟是何居心?”
晏聪道:“只因门主之死,与此事有着莫大的关系!”
苍黍一怔。
“晏道几去逝后,晏家便犹如风中之烛,随时都有可能因为仇家前来挑衅而遭遇灭顶之灾。权衡之下,晏家终做出决定,只留小部分人在晏家祖宅看守家业,其余家人皆在深夜连夜迁徙至异地,分作几处隐居,只求武界淡忘晏家时再重返故居。晏家的担忧很快成了现实,就在他们连夜迁离后不过二个月,留守在故居的二十余人竟齐齐神秘失踪。迁徙至异地的晏道几的二子一女自然知道这蹊跷的事定是仇家所为,可怜晏家二子一女担心被仇家知晓行踪,竟不敢将此事报官——何况,武界恩怨,官府即使过问,又有何用?”说到此处,晏聪似乎心神激动,停了良久,方接着道:
“祸不单行,此后十年时间内,分居三地的晏道几二子一女中,长子与次女竟再度相继遇害,其家人亦遭不幸!但此时的晏家在武界中已是默默无闻,加上为免除灾祸,他们皆隐名易姓,他人又怎会对此事留意太多?
“惟一幸存的三子晏文在晏道几去逝后,尚未满周岁,隐居异地时,一直与其母形影不离。在晏文之兄姐相继被害时,他亦年仅十四岁。晏文已成晏家惟一血脉,其母为求避祸,携晏文退隐至东海之滨。晏母本是富贵门第出身,何尝料到会困窘至此?所幸他们母子二人尚有一些祖传珍物,可补免家用。
“待到晏文年长,晏母便替他结了一门亲事,晏文之妻产下一子一女后,晏文既喜且忧,想到多年来东奔西走亡命天涯,深感苍凉,今后一子一女是否又将重蹈此路,不得安生呢?思忖之余,他忽然想到当年父亲在世之时,虽亦有仇家,却不曾有任何危难降临于晏家身上!究其原因,无非因为其父之剑法足以让他人望而却步。既然东奔西走亦永无宁日,何不让自己之子习练武学,一旦有所成,也许从此便无须东躲西藏。心意一决,晏文便将其子送上求武之路。
“此后晏家倒平静了一些日子,直到十年前晏文女儿晏摇红在海边救起一人后,晏家再度卷入了是非恩怨中!”
听到此处,晋连的眼中闪过复杂之色。
晏聪看了晋连一眼,接道:“旗主是否觉得奇怪,为何我所说的事与旗主十年前的遭遇如此相似?旗主也是十年前在东海之滨被救起,将旗主救起的亦是一少女,名为摇红,只是救起旗主的少女摇红是姓温,而不是姓晏,是也不是?”
晋连的脸色忽然变得惨白如纸!
六道门老门主景睢若有所思地捋着长须,神情深晦莫测。
晏聪轻轻地叹了一口气,道:“旗主,你是否知道当年救起的女子其实不姓温,而是姓晏?”
未等晋连回答,晏聪已接着道:“你当然不知道了。事实上六道门中知晓此事的惟有三人,一人是晏摇红自己,另一人是在下,还有一人,则是门主苍封神!”
他忽然直呼苍封神之名,景睢吃惊不小,苍黍勃然大怒道:“你怎敢直呼我父之名?!”
晏聪一声冷笑,自顾道:“晋旗主当年依门主吩咐前去与雄霸海上的圣水教交涉一事,孰料中途却遭遇来历不明的高手伏击,重伤晕死,正好被晏摇红遇见救起,正因为此事,方有晋旗主娶晏摇红为妻之事,是也不是?”
晋连神情恍惚,对晏聪所言竟恍若未闻。
“晋旗主恐怕不知当年袭击你的神秘高手,却是六道门门主的安排!”
说话者竟不是晏聪!
此声浑厚,听似从容道来,却有振耳发馈之效。
众皆一惊,连晏聪亦神色微变,循声望去,却见河面上不知何时已有船只逆流而上,未见艄公,只有一人立于船头,竹笠低垂,青衣飘扬,虽仅是负手而立,超凡气度却显露无遗。
待过了石桥,船只悄无声息地滑出数丈,竟自行稳稳停于河中,任凭水拥浪逐而沉稳异常。
景睢乃六道门昔日门主,自有卓绝修为,见多识广,目睹此情景,仍不由倒吸了一口冷气。
但见以那船只为中心四周的水浪荡开了一个一个大大小小的涟漪,在涌动的河水中仍清晰可辨,仿若无数盛开的鲜花,让人叹为观止。
晋连虽深为船上青衣人的气度风范所折服,但仍高声道:“阁下何人?为何中伤我六道门门主?”
事实上,无论是晋连、苍黍,还是景睢、晏聪,皆已猜知此人的身分。
果然,只听得那青衣人道:“老夫便是不二法门元尊麾下四使之灵使!”
苍黍身躯剧震!
不二法门所言从无偏差,不二法门所定决计,从无人能更改,这是武界共知之事。灵使在不二法门中地位尊崇,没想到他竟直言苍封神是袭击晋连的主谋人!此说法委实让人无法置信。
晋连道:“门主对在下恩重如山,又怎会袭击在下?请灵使明察!”
此言甚为客气。
灵使喟叹一声,缓缓摇首,道:“晋旗主不妨先听完丁聪所言。”
晋连与苍黍相视一眼,方无奈地道:“也好。”
晏聪道:“六道门门主苍封神袭击晋旗主使晋旗主晕死之后,有意将晋旗主置于晏文父女平时经常经过的途中,从而使晏摇红顺理成章地救下了晋旗主。晋旗主伤愈返回六道门后,将此事告之门主,苍封神便借机亲自前往晏文家中道谢。六道门乃世所公认的正道门派,与晏家又向无瓜葛,晏文虽然一向对武界中人有所戒备,但对苍封神却并无提防之心……”
晏聪左一个“苍封神”,右一个“六道门门主”,似乎已不再将自己视作是六道门弟子,对苍封神更是甚为不敬,景睢心中极为恼怒,苍黍更是怒火中烧,一直强自按耐,听到这儿,却再也无法忍耐,只觉一股热血疾涌而上,沉喝一声:“丁聪,你目无尊长,辱没我父,太过放肆!”
“锵……”之声清越惊神,苍黍赫然已拔剑在手。
但未等他有所举动,右臂倏然一麻,几乎无法把持手中之剑,耳边传来法门灵使之声:“苍公子稍安勿躁!”
声音平和却自在有威严,苍黍又惊又怒!他明白方才定是灵使遥遥出手,于鬼神不知之际给予自己警告,而自己根本不知灵使是如何出手的!
他心中掠过阵阵凉意,踌躇片刻后,终冷哼一声,还剑入鞘,脸色铁青。
景睢心中暗叹一声,隐隐感到有些不安,他向灵使道:“苍封神身为六道门门主,包括老朽在内,所有六道门中人自是对他的安危十分牵挂,惊闻他遇害,我等意欲知道杀害他的凶手是何人,于情于理,皆是理所当然!想必灵使对此事亦有所知,若不吝赐教,老朽不胜感激。”
灵使字字清晰地道:“苍封神欲杀丁小兄弟及另一个年轻人陈籍时,被陈籍重创,最后死于本使手下!”
此言一出,天地一片死寂。
惟有“哗哗……”水声在不间歇地冲击着众人的听觉,冲击着众人的灵魂。
晏聪亦深为此言所震撼,虽然苍封神最后的确亡于灵使手中,但即使灵使不出手,苍封神也已性命难保,没想到灵使竟不顾可能与六道门结下血仇,将此事大部分揽于自己身上。
心神激荡之际,晏聪倏闻景睢厉声长笑,笑声破开重重夜幕,传出极远!笑声倏止,景睢嘶声道:“灵使好气魄,想必是自忖即使以六道门所有弟子之力,也无法奈灵使何了!”言语间,景睢须发微颤,右臂空荡荡的袖管舞动更疾,显然悲愤至无以复加。
“景兄言重了!其时若景兄身处彼时彼刻,亦会杀了苍封神!”灵使平静地道。
苍黍厉吼道:“杀父之仇,不共戴天!”厉喝声中,他整个人已如怒箭般标射而出,身形凌空之时,扬剑出鞘,遥遥直取灵使而去。
灵使一声轻叹。
叹息声中,船头水面突然“啪……”地一声脆响,一道水链标射而起,以神鬼莫测之速破空而出,迎向苍黍。
苍黍之剑甫一出鞘,倏觉一股奇大的力道向手中之剑悍然冲击而至,剑身顿时犹如注入了强大的生命力,无可把持。
苍黍连人带剑顺势倒飘,试图化去那可怕的冲击力。
但让苍黍惊骇欲绝的是纵然如此,他的剑所承受的压力,竟没有丝毫减轻,反而顺势而进,对他形成更大的压迫力。
刹那间,苍黍的凌厉一击竟被不可思议地瓦解。
苍黍落地之时,只觉心中真气逆乱,极为不适,一时间竟不能有任何举措,无形气势久久挥之不去,使苍黍几乎无法站立,一口热血亦欲喷涌而出。
所幸此时景睢已将左手扶于他的肩上,沉声道:“黍儿不可冲动!”看似安抚苍黍,其实却是在暗中以真力助苍黍化去灵使的真力,苍黍胸口之不适这才消退。
此刻,他才发觉自己赫然是立于原先所立的地方,仿佛方才他并无任何移动。
苍黍顿觉冷冷涔涔,心中锐气大减。
此时他才明白,纵然他的武学剑法在武界年轻一辈高手已是出类拔萃,但与灵使却有天壤之别。
景睢将方才一幕看得清清楚楚,灵使仅凭一注水链射于苍黍的剑上,便如同一只有千钧之力的无形之手强力下压。景睢心知以水链凌空射断他人兵器已极为不易,更勿论如灵使这般将一抹水位的威力发挥至毫巅之境。
灵使沉声道:“本使知道若无足够证据,六道门绝不会相信本使所言!但有一人所言,诸位必会相信!”
言罢,他已向岸边飘来,若有无形绳索牵引,那船隐隐靠岸后,灵使竟向着他身后的船舱道:“今日你可以让真相大白天下了!”
“唉……”一声叹息,自船舱中传出,声音幽缓,竟是一女子的声音。
晏聪诸人皆为之一震。
淡淡月色下,一女子出现在船舱外,随即举步上岸,向“求名台”缓缓走来,边走边道:“景师祖、苍兄弟别来无恙,晋连,你不会料到二年后的今天,你我还会见面吧?”
声音幽缓而低诉。
景睢、苍黍却如闻惊雷,晋连更是神色剧变。
因为,他们赫然发现这竟是晋连之妻的声音!
对于她的声音,他们都熟悉之极!
但,她岂非早在二年前就已被害?
极度的惊愕之下,三人定神凝望,但见月色下的女子年约三旬,清丽楚楚,虽未能看得十分清晰,却仍能感觉到她的忧伤与幽怨。
景睢等三人无一不认定向这边走来之人的确是本应于二年前就已死去的晋连之妻!
“晋连,摇红无论如何也不明白,你为何要加害于我?竟亲手把剑刺向你的妻儿!”那女子越走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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