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若尘低声道:“楼主太高看我了,世事难料,假如我早攀上‘金家楼’的渊源,也可能把情况弄得更糟……”
和悦的一笑,金申无痕道:“你不是那种人——那种把事情弄得更糟的人;这一生中,我看人固然也有走眼的时候,不过大多数还相差不远,若尘,你就是我一直要找的那一个,我的标准,你几乎是十全十美,无懈可击了。”
突然觉得背脊上沁出一股冰寒,展若尘的心腔子在收缩,他的表情也难以控制的变得僵滞——他似是又看到了金少强那张血污的面孔!
金申无痕关注的问:“怎么了?若尘?你可是觉得哪里不舒服?”
深深吸下口气,展若尘涩涩的道:“没有什么,楼主,我很好……”
金申无痕爱惜的道:“要是觉得不熨贴,就马上讲,别硬撑着自己找罪受,你看你,脸色这么灰白,脑门子上的冷汗都透出来了,连呼吸都有些浊重啦……”
展若尘赶紧挤出抹笑意,道:“真的,楼主,我真的很好,只是伤口在刚才忽的抽痛了一下……”
金申无痕道:“我看得找他们来替你看看——”
连连摆手,展若尘道:“不必相烦,楼主,我受过伤,明白创处的某一项反应是否严重,方才的抽痛不关紧要,楼主尚祈宽怀,现下已经好了。”
金中无痕无奈的笑道:“你真像个怕吃药的孩子一样——好吧,我就相信你所说的,但愿确然不关紧要才好。”
展若尘问到另一个题目上:“楼主,我们下一步的计划可已决定?”
金申无痕蹙着眉道:“日前尚在筹议中,最快也要等你们伤势痊愈了方能再行下一步,你知道,除了你受创甚重之外,我哥哥也伤得不轻,其他轻重伤的人亦不少,这样一来,影响战力太大,在现下的情势里,越发不易贸然行动。”
展若尘道:“如果要等我们伤势恢复之后方可有所行动,只怕旷日耗时,坐失良机……”
摇摇头,余申无痕道:“不然,人手的整备充足最为重要,否则实力单薄,对讨逆惩奸之举更加艰围,我宁可多等些日,也不愿鲁莽冒险,何况我尚须借此间隙.设法招集一下失散的弟兄和仍旧忠于‘金家楼’的人——若尘,你不要忘记,我们反击叛逆的机会并不多,如一次不成,还有没有第二次,可就难说了!”
展若尘道:“事实上我们也必须一击功成,对方不会容我们再有圜转的余地,而我们预计中的折损,恐怕也难有第二次复仇雪耻的力量了!”
顿了顿,他又道:“楼主,我认为我们致胜的希望颇大……就以我们目前的人手来说,要的只是个一条心!”
金申无痕笑道:“你真如此自信?”
展若尘也笑道:“正如楼主先前的教示——我们应该具有坚毅的,执着的成功意念才对;我怕拖久了形势生变……”
金申无痕道:“至少也要等你们养好了伤,若尘,我不能叫你们带着伤上阵,这不光是为了你们,也为了整个行动的配合。”
略一迟疑,展若尘道:“楼主,依楼主的看法,‘金家楼’内外尚会有多少忠耿之士来归?”
苦笑着,金申无痕道:“难以预料,但总会有人跟来就是,我不相信单老二有通天的本事,能把我‘金家楼’所有心向楼主的弟兄一网打尽!”
看了看山洞四周,展若尘道:“那些忠于楼主的人,他们找得到这个地方么?”
金申无痕道:“找不到,‘驼虎岗’的这个山洞,十分机密,只有我及十卫知道,连金申两氏的族人,都对此处讳莫如深,不甚了了。”
展若尘不解的道:“那……逃出魔手,不甘附逆的一干人,又到何处与我们会合?”
金申无痕道:“有地方;‘金家楼’在多年以前,为了预防大变,即曾给各级把头以上的弟兄,分别指定个避难隐藏的所在,这个所在每人不同,且列入绝对机密,彼此不得泄漏;当初有此措施,就是防备内奸叛逆暗中通敌,破坏忠贞力量之再结合。这法子多少年来一直未曾用过,此事之前,找还以为永远不会用上……”
展若尘道:“倒是个非常缜密有效的法子,足见楼主与老爷子深谋远虑,早已防微杜渐,未雨绸缪于平时,但愿‘金家楼’贵属下,不曾日久疏懈,彼此泄了秘密才好……”
金申无痕叹了口气:“这个方法的本身十分严密可靠的,它只有纵的联系而没有横的贯串,彼此虽乃伴当,却彼此全不知道对方危难时的藏身所在,只有‘金家楼’的最高首脑才通盘掌握,明如观棋,怕的就是某些人太平粮吃久了,不知不觉的漏了口风,这便替他自己及整个组合种下灾祸啦!”
展若尘深思着道:“这种情形只怕不免,而单慎独既是早就存心叛变,对某些不甘驯服者自会多方设法剪除——摸清这些人的危难隐避处所,乃是其最后杀戮的手段;楼上,可能有些忠贞弟兄业已在他们躲藏的地方遇害,亦未可言!”
金申无痕沉沉的道:“希望这样的不幸能减到最少——我祈求他们都会格遵谕令,守口如瓶!”
展若尘道:“楼主可已振人出去与他们联系?”
金申无痕道:“业已派出去了,不出三两日,便会有确切的消息回来。”
想说什么,展若尘嘴唇蠕动了一下,又忍住没有开口。
微微一笑,金申无痕目光锐利的道:“若尘,你必是想问我派了些什么人出去担负这桩任务?以及派出去的人是否够得上精明干练?”
展若尘坦然道:“正想禀明楼主,因为这件联络工作非同小可,稍有疏失,我们局促洞穴之内,便不啻网中之鱼,极易为敌堵截圈牢!”
金申无痕道:“你是多虑了,我派出去联系的人,乃是十卫中的公孙向月、平畏、韩彪三人,他们不但个个头脑清楚,反应敏捷,尤其忠贞性更无可疑.他们会懂得如何趋吉避凶,达成目的,既便万一不幸为敌逆所乘,对方也休想逼得他们一个字出来!”
展若尘道:“原来楼主派去的是十卫中的三位兄台,以他们三位的人才,当不至有所失闪……”
金申无痕笑道:“小伙子你的顾虑颇称周详,但别忘了我一向的思量亦极细密,我老了是不错,却不到老得糊涂的地步,事情的轻重缓急,人手的适当调遣,我还是一清二楚,明明白白哩……”
展若尘忙道:“楼主言重了……”
一个粗重的嗓门,经过石壁的回音折射过来:“大妹子,大妹子,展若尘醒过来不曾?你怎的一头钻到这边就不见人啦?”
金申无痕没好气的回答道:“你轻点行不行?一天到晚就听你在吆喝,也不知哪来这大的精神!”
是申无忌,他挺着腰杆,大步走到近前,冲着平躺的展若尘龇牙一笑:“醒啦?这一阵好睡,可觉得舒坦了点?”
展若尘努力抬了抬上身,笑道:“辱承关心,前辈,我觉得好多了。”
一手按住展若尘,申无忌道:“躺着别动;我说老弟,你这付身架骨,还真叫硬朗,若是换了个人。挨上这一轮刀挑矛刺,不瘫上十三月五月才怪,看你,倒像没啥大毛病-样,气色光润得紧,连说话也透出劲道盈足!”
展若尘道:“乃是楼主及各位照护周详之功。”
哈哈一笑,中无忌道:“不用客气,老弟台,我早就把‘大金楼’阻敌殿后的那段经过说与我妹子听啦,全亏了你,要不然,我们几个岂不是通通应了那句熊话——二十年后又是-条好汉啦?”
展若尘道:“只是略尽棉薄而已!”
申无忌嚷道:“差点赔上你这条性命,血糊淋漓的只落得半口气,这若还叫‘略尽棉薄’,老弟,天下就投有‘全力以赴’的比如了,妹子,你说是也不是?”
金中无痕横了乃兄一眼:“尚用得着你强调?”
展若尘道:“你背上的伤,前辈?”
带着夸大意味的挺了挺胸,申无忌道:“这点皮肉小伤算得了什么?我老汉便比不上关夫子刮骨疗伤的那等硬朗法,至少三刀六洞的剜剐还咬得住牙,不要紧,老弟,割下三五斤人肉来.也还拖不垮我!”
展若尘莞尔道:“前辈好气魄!”
金申无痕冷冷的道:“这一刻,他是忘了上药时那付龇牙咧嘴的熊样了!”
打了个哈哈,申无忌道:“不是我怕痛,是阮二那小子粗手大脚的把我糟蹋得不轻!”
金申无痕道:“你去歇着吧,哥哥,若尘讲了这半天话,也该叫他养养神了。”
申无忌道:“我省得,我是特为过来探视他的,看他气色这么好法,我就大大放心啦。”
展若尘道:“前辈,古自昂古兄的伤,想亦无碍吧?”
申无忌道:“没有问题,只是先前他一个人便吃下三个白面大馒头,半斤卤牛肉加上一把生葱,乖乖,无病无痛的人也没有那么个能吃法,你想他的伤怎会有碍?”
笑了笑,展若尘道:“吃得多就好,这表示身体机能的运转并未遭到损伤或阻滞。”
申无忌连连点头道:“可不是,人是铁,饭是钢,吃得喝得,任他什么伤痛也就去得快啦。”
双眉轻皱,金中无痕道:“别搅他了,哥哥,前面有些事,还等着我们去安排;若尘这里我已特别交待他们好生照应,犯不着你多费心。”
申无忌爽直的道:“我是打心眼底欣赏他展若尘,如今的江湖道义上,人心早就大变喽,从小夹磨大,提携大的伙计,都能说反即反,像展老弟这等重情义,讲是非的血性汉子,挑着灯笼又能找到几个?我若对他不特加几分关怀,行么?”
金中无痕转身离开,边没好气的道:“人家自会永铭五内,哥哥,你已表达过你的重注之情,可以让他歇着啦。”
摊摊手,申无忌冲着展若尘眨眼一笑,悄声道:
“这就是女人,我说老弟。”
在申无忌跟着追去之后,展若尘才觉得真的有点累了,他长长吁了口气,轻轻移动身子,换了一个较为舒适的姿势.闭上两眼,打算再憩息一会。
于是,鼻端忽然飘过一丝淡淡的芬芳——那不是任何胭脂花粉的气味,也不是任何衣饰巾帕的暗香,那只是一种女人肌肤上所透出的气息,清新的,鲜洁的,有如刚挤出的牛奶般一样纯净的芬芳。
展若尘睁开眼睛,接触到的,正是施嘉嘉那两股怯怯的、又柔柔的目光。
浮起一抹笑意在唇角,展若尘非常和悦的开口道:“请原谅我不能站起来相迎,施姑娘。”
靠近了些,施嘉嘉凝视着展若尘——毫不掩饰的,也毫不矜持的凝视着展若尘,她显然是在设计控制着自己的音调:“我以为你不会回来了,我以为再也看不到你了,那一刹,我几乎想挣脱他们,奔到你身边!”
展若尘谨慎的没有接口,他只是怔怔的望着施嘉嘉。
施嘉嘉酸涩的笑了笑,又道:“那火光,那烟硝,那窒人的杀气,你站在那里,像幻映于一个可怖又血腥的梦魇中,我特别多看你一些,我怕……这会是你留在我记忆里的最后的印象。”
喉结颤移了-下,展若尘呐呐的道:“多谢姑娘关怀!”
摇摇头,施嘉嘉沉缓的道:“我很傻,也很天真,是吗?”
展若尘赶紧道:“姑娘言重了,姑娘冰雪聪明,通情达理,怎可编排上一个‘傻’字?”
施嘉嘉咬咬下唇,道:“我说的那些话,你也不放在心上?”
展若尘似乎回思了片刻,道:“老实说,施姑娘,我还不明白你是指的哪些话?总之,我毫未感到姑娘你曾有什么言谕使我难堪过,倒是姑娘自己,在当时似有愠意,我尚惴惴于不知何处冒犯了姑娘哩……”
叹了口气,施嘉嘉道:“你不会不明白的,你怎会不明白?”
展若尘觉得身上起了一阵燥热,他平静着自己的情绪,却发现自己的嗓门竟变得如此沙哑:“我……施姑娘……你叫我怎么说?”
又靠近了点,施嘉嘉的目光再回到展若尘脸上,她强颜笑了笑,道:“你能回来,真好,对我们每一个来说,你的脱险归来,都是一桩天大的喜讯;展壮士,我们不能失去你,你知道!”
展若尘咽了口唾液,道:“大家都这么关怀我,实在使我感激……”
施嘉嘉幽幽的道:“或者,其中有人不止是‘关怀’而已。”
展若尘小心的道:“‘金家楼’上下的人,对我都很好,当然,我也感受得到,还有对我更好的……”
施嘉嘉忽然有些伤感的喟了一声,道:“在你有生之年,或者在你活过来的这段岁月中,展壮士,你可曾彻底剖白过你的情感?可曾毫不保留的坦露你的心事?”
展若尘坦率的道:“很少,而且,即使有,也是十分长久以前的事了,那该在我极为幼小的时候才会发生。”
施嘉嘉道:“展壮士,你相不相信人与人之间相处,会滋生情感,相不相信为了某一桩机缘的凑合,更会使情感产生下奇异的升华-一而不只限于时光的叠积条件?”
舐舐唇,展若尘迟疑的道:“有时候,会是这样子。”
施嘉嘉双手互握,又道:“难怪你是一个如此严峻冷漠的人,展壮士,我想过,想过很多,以你行事作风,及一仙的手段来说,并非仟何人都能和你做得一样,那只是极少数极少数的人才能办到,举凡视血腥如无睹,历杀伐而自若之辈,都具有孤癖僻厉的特性。好像你,展壮士,一点不错,你也具有这类人物的典型格调……有着完全禁锢自己情感宣泄的本领!”
展若尘道:“这也是一种自卫的方法……施姑娘,我们必须磨练自己的情感。使其坚硬麻木,因为情感的糖衣之内,往往包尖着犀利的刀刃,在江湖道亡,横得下心,弛得开顾虑的人,才是活得最长久的人,当然,这不能一概而论,也要看对象是谁。”
微微扬头,施嘉嘉道:“怕的是似你这类的人,把情感禁锢压制得太久,到后来根本就没有情感下,就如你方才所说——使其坚硬麻木到无可消融!”
笑了笑,展若尘道:“没有这么严重,施姑娘,人是血肉之躯,有七情六欲的本质,这是与生俱来的,怎会真个冷硬到有如木石呢?”
顿了顿,他接着道:“其实,我是个十分随和开朗的人,绝非像你曾经给我的批评——将自己的心灵禁锢于孤塔或石堡之中,抗拒身外有形或无形的事物,而只局限自己的天地里;施姑娘,稍久一些,你会觉得我仍相当正常,正常到和你没什么太大的差别。”
忍不住笑了,施嘉嘉道:“你还记得我说的这些?我以为你真个忘了。”
展若尘安详的道:“我没有忘,我只是不大明白你为什么会说这些而已。”
哼了哼,施嘉嘉道:“你又重露原来的破绽了——展壮士,你怎么会不明白?”
展若尘垂下视线,不知该要怎么回答,是的,他怎会不明白?就算他真不明白,申无忌也曾给他点醒过呀,难的是——正如他先前的话,叫他如何说才好!
施嘉嘉忽然轻悄的道:“你睡一会吧,展壮土,我想,我令你心神烦乱了。”
悚然一惊,展若尘有些窘迫的道:“不,姑娘言重!”
施嘉嘉飘然而去,身形轻柔妙曼,就宛如那一缕渐隐散的芬芳,那一缕清新又纯净的芬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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