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傍晚的玄武湖上有一种凄凉萧杀之美,游湖的人太少,画肪大多拢岸。只有一艘荡漾在湖中央的寒波冷晖之中。
这是一艘较大的画肪。所谓画肪,不仅是髹以五彩油漆,雕着各式花纹的花舷。而是上有篷布,四周悬以彩色角灯,内有桌椅几榻,围以朱碧回栏。供游客临波远眺,游目聘怀,在舫中可以挟妓侑酒,弦乐歌唱,吟诗作对,它是江南风物之一,秦淮河上的最出名,这儿不过是跟秦淮学样罢了。
画肪上只有三个人,一是神采飞扬,顾盼自雄的马公子,一是神色肃穆的高凌宇,另外就是一个三十左右,略有几分姿色的健妇船娘了。
二人对坐在中舱八仙桌边,桌上已有六个名菜,和两壶名酒,马公子举杯道:“高大侠,难得有此遇合,小弟敬你一杯……”一柄长刀放在一边几上,,他也用刀。
高凌宇端坐不动,也没有端杯子,只是冷静地凝视着这个才分别六七年,却已完全变质的弟弟。幼时的景象飞快地又映现脑际:在河边捉鱼虾,林中捉蝉及其蝉的幼虫,在沙滩上分两组和一些孩了们骑马打仗。每次都是由其他的孩子们编成马,他们兄弟为骑士。也就是前面站一人双手后伸,中央一人弯着腰把双手搭在前人的双肩上,后面一人双手握紧前面那人的双手,就变成一匹马了。骑者跨在中央弯腰者的背上,与另一组在马上扭打,谁先翻下沙滩就算败了。
而每次骑马打仗,总是哥哥战败,高凌宇只比高凌云大一岁,偶尔他打胜了,弟弟就没有完,非再来几次不可,直到其他作马的孩子们不愿干了才肯罢休。
这些往事他一点也不怪弟弟跋扈,那只是兄弟间的温馨往事回忆,但这些遥远而真假莫辨,看眼前的弟弟,他真怀疑这是不是输了老不认帐的那个?高凌云自己干了一杯,又自己满上,道:“在你开口之前,请先斟酌一下,有些话我不爱听,说了也是白说。”目光移开那张骄狂的脸,定注在湖面闪动的夕照微波上,道:“如果我问的这句话,也是你所不爱听的,这将是我所问的最后一句话了。”点点头“昭”了一声,道:“说说看。”仍然凝视着苍茫的湖面,道:“你是否还承认是被狙杀伤重而死的高牧群高大侠的儿子,高凌宇的弟弟?”不假思索地,高凌云道:“当然是。”收回目光再次冷视着对方,高凌宇道:“你知不知道,父亲死于何人的唆使之下?”仍是不假思索地,高凌云道:“魏忠贤的余党阮大钺。”高凌宇步步紧逼,道:“你可知道马士英和阮大钺的关系?你可知他们在魏忠贤老奸死后杀了多少曾为他们排除异己,为他们作伤天害理勾当的走狗爪牙?”淡然一笑,道:“优胜劣败,适者生存。人生不过数十寒暑,不该珍惜把握吗?像你这样终年奔波,你得到了什么?”轻蔑地一笑,高凌宇道:“我仍以为我是你的哥哥,你以为是高攀吗?”高凌云道:“这是什么话?此番得能手足团圆,我感到万分高兴,决定为你设法弄个一官半职……”猛然挥手打断了他的话,高凌宇冷漠地道:“道不同不相为谋,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故作不知?”洒脱地笑笑,高凌云摊摊手道:“你是指什么事?”目注湖面上的轻雾,就像如烟往事又呈现眼前一样,高凌宇道:“你对自己的行为,当午夜梦回,头脑清醒,良知发现清明之时,你一点也不感觉恶心吗?”那份悠闲自若的神色陡然消失,高凌云道:“在这世界上有多少人沽名钓誉,披着清高的外衣,却躲在山林中逃避现实,指摘庙堂中人办事不力,一无是处,自己却又不屑插手。试问,你是哪一种?你为社稷、百姓又作了些什么?”他想笑,但他忍住了,仔细想想实在并不值得笑,高凌宇道:“你说的也不无道理,讲求名利的人,也会说傲啸山林是如何清闲怡性,以表示他的清高。其实这往往是一种手段,一般人大多言而不行,说而不做,真正对名利淡薄的人,应已超过了名利的观点以上,在言谈中也就不会表示嫌与不嫌这类话了!现在不必谈些枝节问题,自你作了马公子后,被你毁掉的女人有多少?”冷漠地望着肪外已来的夜色,道:“你是听谁说的?”高凌宇道:“纸包不住火,世上哪有绝对的秘密?”忽然收敛了狂傲之气,道:“凌宇,无论如何,我们是手足,我不忍看你自生自灭,快不要作傻事了。父亲被狙杀,是因为他要叛离,就像世上某些宗教一样,往往都是信我者升天,不信者死。这是一种规范和约束,有什么不对?……”打断了他的话,高凌宇冷峻地道:“伤心渡的灭口行动你一定知道,你大概也认识铁梅心和韦天爵两个人?”高凌云道:“何必多此一问!”“哗”地一声,一杯酒全泼在高凌云的脸上,道:“早知你已失去了人性,我是不会来的。可笑的是,我居然以为仍会在手足及父子之情的冲击下,使你良知复苏……”目光中进射着冷焰,“呛”地一声,长刀出鞘一半,但一会又把刀还鞘,高凌云道:“看在这份手足之倩,限你明天此刻离开金陵,走得越远越好,不然的话,你会栽得很惨,把一切都赔上……”江振禄和孙七都劝高凌宇暂时离开金陵,避避风头,这是明哲保身之道,没有什么不对,但他一直在摇头。
他知道,高凌云的身手一定很高,要不,他得不到这么风光的地位。在官场中更是离不了“现实”二字的。很快地,将近高凌云所订下的限定时间了。
孙七还不能马上离开金陵,也就不敢明目张胆地帮助高凌宇,只能把消息暗暗送到。且叫江、李二人暂时回避。
说是马公子会在限时一到之际,去拜访高凌宇。
江振禄苦劝无效,要留下和他共进退。
泰然地笑笑,高凌字故示镇定,道:“江兄,你的盛情,小弟心领。你放心!我不会死在金陵,而有二位在一边,对方也必然有所顾虑,而大张旗鼓的……”喟然地,江振禄道:“高老弟,在这地面上你太孤了……”高凌宇道:“江兄,我这人有时很倔,但我绝不是死要面子的人。如我不敌,我会逃走,留得命在,下次再来。世上就没有办不成的事,江兄,二位多保重,请不要露面。”这家小客栈有个不算小的后院,春夏之季花木颇茂,此刻已大半落叶秃枝,呈现一片萧杀之象。而高凌宇的房间,就在这后院中。
大约是掌灯时分,这三间小屋中一灯如豆,高凌宇迎门据案自酌自饮。今夜之凶险绝不下于伤心渡,但他却以为,今夜是他一生中最痛苦的时刻,不论是胜是败,是生是死。
高凌云说也认识铁梅心,在铁梅心心目中的高凌云,又是怎样的一个人呢?思潮起伏不已,时间已悄悄溜走。
一个人影有如乌云中穿出的怒隼,自左侧墙外射了进来。这身法虽不是“盘古旋”,却也毫不逊色,一个人已端立在门外,正是神采飞扬,对任何事都不在乎的高凌云。高凌宇不慌不忙地干了一杯酒,道:“是先喝一杯,还是先办正事?不论谁胜谁败,好歹我们也是兄弟一场……”冷冷一晒,高凌云道:“自我定下时限起,我一直就没想过自己会败。而你却竞有这种打算,这就是你我不同之处了!”高凌宇抓起身边的白骨断肠刀,缓缓走出,道:“你看这里如何?”不耐地挥挥手,道:“相信并不是因为你看中了这儿的风水,为了不惊动百姓,放手一搏,你不妨再选个地方。”兄弟,骨肉之情,看来已完全被抹煞了。同是吃五谷杂粮长大的,同是一母所生,仅在不同环境中长大,一别不过六年,一切都变了吗?是不是在未分手之前,在他的本性上已潜伏了这种叛逆和冷酷的种子?高凌宇略一思索,道:“你看燕子矶如何?”根本不在乎在什么地方,表示他的笃定,高凌云道:
“现在你的任何要求,我都不会改变,好歹我们是弟兄一场。”冷厉地一哼,高凌宇道:“你不配谈这些,如果你反对那地方,你说个地方也成,我绝不更改。”挥挥手,表示不必,两条人影掠出墙外,江振禄追了一会就被甩下了。他甚至并未听到二人要去何处对决。而高凌宇事先不告诉他们师兄弟二人,主要是不愿因兄弟阅墙而连累别人。江振禄师兄弟当然十分恼火!
跺跺脚,李乾道:“他奶奶的!咱们师兄弟算什么?都不过是聋子的耳朵……摆搭罢了!咱们是白操心哩!师兄,俺想了很久,人家是武林一等一的高手,和咱们这种蹩脚货色在一起丢人现眼,又何必死乞白赖地高攀?”狠狠地瞪他一眼,江振禄道:“你以为别人都和你一样?装了一脑子浆糊,说话不加琢磨?人家是因为凶险,而且又是手足问的事,不愿咱们去涉险,这是一份好意。”李乾道:“俺又不是不知道,可是朋友嘛,脑袋瓜子掉了,不过是碗大小的疤。就在这当口才见交情,他奶奶的,就这么一走,俺可是越吮巴越不是滋味哪!”燕子矶是因临江一块巨岩极像燕子而得名。深夜在这儿搏杀玩命,的确是个很不错的地方。现在兄弟二人相对,各握着一柄刀,寒芒森森,和脸上的冷漠相辉映,任何一个陌生人看到,都不会相信这是一对兄弟。
下嫩大江,夜雾氲氤,高凌云道:“你不考虑改变主意,使下半辈子过得惬意些吗?”高凌宇道:“即使你能从此改邪归正,我都要慎重考虑,以你所作的坏事之多、罪孽之深,是否值得原谅?”几乎同时,丢出了刀鞘,由分而合,身在空中闪电挥刀,连交十一刀。一个是由于有人挡了他为所欲为的路,非杀之不可;一个是维持门风,向被污及被害的冤魂有个交待。刀来刀去,没有一丝留情的概念。
刀是最原始的杀人凶器,所以剑虽是百兵之王,却不如刀的煞气浓重。任何人一想到杀人,首先想到的就是刀。
白骨断肠刀在武林中闯出了名气,“盘古旋”也在身法上几乎独步武林,可是两人狠斗了六十多招,高凌宇既未在兵刃上占上风,在身法上也没有占到便宜。
这正是高凌云摇身一变而为吃香喝辣的马公子的原因,也是他笃定稳吃的信念支柱。白骨断肠刀微泛红芒,有如一大盆暗红的烈火;另一柄雪亮的刀,却像不断由四面八方泼来的水,绵密劲急,无孔不入。
有时候就像是天空中挂了两块肉,交织成的刀网在肉旁千砍万切,就差那么一丁点儿。夜雾自江面上升起,由岸上望去,混沌一片。
今夜总有一个人会掉下这百丈绝壁,随波而去。
世上有几位“还刀叟”?是谁把高凌云在六七年当中调理得如此高明?这又是个什么样的师父?只教他如何杀人,而不教他作人的道理。
六七年前,高凌云的身手未必有孙七高明。
一个转折本已够快,并未因已拼了一百五十余招而迟缓呆滞,但长刀如鬼影般地递到,在高凌宇的左腋下划了-刀。
刀划在兄弟身上,高凌云没有一丝怜悯之色。他希望在对方一惊的刹那,再补上一两刀。纯就搏命杀人来说,没有什么不对。所以这三刀如狂风猛卷,“嗤”……高凌宇的腿上又出现一道血槽。
现在,他也许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连续中刀了,在心理上,他没有赋予白骨断肠刀无情的使命,这刀又如何发挥至大的威力?他总以为,兄弟就是兄弟,他的刀下留情,对方焉有不知之理?可是,他的留情,正好被对方所利用。
他暗暗向亡父祷告:爹,不是孩儿无情,实在是他本性已泯,为了高家的令誉及正义,孩儿只好全力一搏了白骨断肠刀的暗红大盛,刀刀不离对方要害,能一刀劈下切开十枚叠在一起的制钱的白骨断肠刀,几乎每一刀都在对方头上、颈上及腰、腿处不到三五寸处流泻。
“唰唰”……背衣裂开两个破洞,血也渗出,却未能使他立刻失去反抗力;相反地,冰墙似的刀芒回卷过来。这就是为什么他能成为马公子的最好答案了吧?低啸声中,七刀连环斩落空,又是十三刀连斩也告落空,高凌宇在地上连滚带翻,地上进射着一溜溜的火星。他们的拼搏位置,距绝崖边沿不到五步了。
高凌宇终于不再存丝毫侥幸或骨肉心理,挥汗反击,由守而攻,二十一刀砍劈斩扫,不容喘息,甚至眨眨眼,分不出刀与刀的间距,光浪回环连结,虚实难分。在第二十一刀上,高凌云才窜起三尺来高,一刀疾扫而过,一片东西飞了出去。
那是高凌云的一片鞋底,只要刀锋再上移五分之一寸,他的脚板就会被切去一片。但几乎看不出变招换式,刀尖上扬疾旋,就像卖艺者转碟子似的,在高凌云下盘候机而噬。
“呛呛”声中,白骨断肠刀被荡开,人一落地,正好是个贴身对决的局面,高凌宇的一掌戳出,目标是对方的腰部,对方一拳砸向他的面门。
这局面的造成太快,谁也无法改变,更无法闪避,高凌宇的左边肩颈之间挨了一下;高凌云的腰上被一式“贯手”戳中,同时两声闷哼,两个身子悠晃翻覆落下绝崖,消失于东去的大江之中浊流之中……
凌晨下了一场大雪,大地一片银白,在钟山附近一幢占地极大的宅第内院中的暖阁内,半卧着一个混身是伤的年轻人。
年轻人披着轻裘,下半身上有锦被,床前一个巨大火盆中炭火正旺,发出“僻僻啪啪”的声音,越显得屋内的静温。
他正在凝思,是在想燕子矶上的搏杀吗?抑是想很多很烦人的事?或几个难以解开的死结呢?有人自外院走近内院,可以听到踏雪的“滋滋”声。这人在内院院门兽环上轻敲了两下,有人在内开了门道:“啥事?”门外的汉子缩着脖子,道:“孙师傅………听说你……你升迁啦!专门侍候公子,真真恭喜你哩!”声音压低,还用手作喇叭状在那汉子耳边道:“一个护院的正规营生是值值夜、守守更,这可好,在这儿侍候公子,除了倒尿壶这码子事儿不干之外,啥事都要干!那个王八蛋才愿意干这差事哩!吴大舌头,你来干如何?我向公子推荐你……”急忙摇手,吴大舌头结巴着低声道:“公……公子不喜欢我……说我说话不清楚……嘴里好像……老是含了一口面茶……”孙七道:“你他娘的到底有啥事?”咧咧嘴,这是他说话前的预备动作,道:“铁姑娘来了……在外面大厅中候着……说是要来看公子……”微愣了一下,孙七的样子有点像猴子,尤其是那只眼转动起来十分灵活,道:“铁姑娘来了多久?”吴大舌头道:“约莫半个时辰光景……还带了一……一件名贵的礼物来,说是公子最爱吃的礼物………”孙七道:“是什么名贵礼物呀?”咧咧嘴,眨眨眼,吴大舌头道:“我也不知道……装在一个柳条筐内,有盖子,看……看不见是啥玩艺。”孙七道:“吴大舌头,公子身子不大舒服,未必会客,我要进去通报一声,见不见还不一定哩!”吴大舌头道:“反正我……我把话带到了……见不见是公子的事……不过平常铁姑娘来拜访……咱们公子可……
可求之不得啦!……反倒是铁姑娘扭扭怩怩地猛吊胃口哩!”孙七把门闭上道:“去你的吧!”他进入卧室,道:“公子,铁姑娘来看你,据吴大舌头说,还带了一样礼物。”马公子皱着眉在偏头想着什么,他的脸上有紫色淤伤,尤其是颈部以下部份,还有点浮肿。他喃喃地道:“铁姑娘铁梅心?”躬着身子,孙七道:“正是。”马公子又想了一会,道:“我身上有伤,实在不便见客……”这话多少也有征求孙七意见的意思。
走前两步,孙七低声道:“公子,素日铁梅心来访,你都非常欢迎,唯恐她呆不久小坐就走,如果大雪天姑娘专程造访探病,而您拒绝接待的话,非但失礼而且可能下面的话似乎不必说出来,由他们所交换的眼神看来,彼此已能了解对方的心意。马公子道:“是的,一定要见。”孙七道:“公子要在何处接见铁姑娘?”马公子道:“就在这儿你看如何?”孙七道:“在这儿也好,吴大舌头说,铁姑娘还带来了一件最珍贵,公子最爱吃的礼物来……”似乎并未注意礼物的事,马公子道:“就请她进来吗!
只是我的伤势未愈,恐怕不便长时间接待客人。”世故地笑笑,孙七道:“公子不必耽心,小的自会安排大约盏茶工夫,听到孙七引进了铁梅心,还边走边客气地道:“这么坏的天气,姑娘凭地多礼,还带了礼物来,让小的给你拿着吧!”铁梅心缩回手,她抱着一个用柳条编成的小筐,十分精致,还漆成深紫色。有时姑娘家作女红用得着它,只是没有盖子,而这个有盖子。
客人进了暖烘烘的卧室,和外面简直是两个世界。双方的目光都同时在对方的脸上搜索着,马公子道:“梅心,这种天气………真不敢当……快请坐……”铁梅心道:“听说你和人殴斗受了伤,不知是什么人物,居然能使你受伤?乍听这消息,我几乎不敢相信哩!”神采飞扬的,马公子道:“不是猛龙不过江,人家敢对我亮爪子,当然有那么两手,不过最后他还是掉落大江,随波而去了。”铁梅心笑笑,道:“到底是何方神圣?能使你受伤,大致也要在百招以上才能把他击落江中对不?”马公子道:“一个蒙面人,是在两百招左右把他砸落江中的,他负的伤比我多,下去就没有浮上来。嗨!我不能不承认,功夫是自己的好,老婆是人家的好,这种想法的谬误了。”铁梅心撇撇嘴,道:“也有人说:孩子是自己的好,或文章是自己的好,至于老婆是别人的好也不尽然……”她站起来走了两步。马公子骤然色变,那是因为他的目光停留在铁梅心的腹部,那儿已隆起,即使是毫无经验的男人,也该知道那已有五六个月的身孕了。
马公子和站在门边的孙七交换了一个相当复杂的眼色,只是在马、孙二人来说,心意相通,这眼神也许并不太复杂。马公子冷冷地道:“铁姑娘,本来我也以为老婆是人家的好,但当一个男人发现一个女人怀了其他男人的孽种时,这说法又当别论了………”铁梅心抬头向马公子望去,两人的目光一接,谁也没有避开,似乎都要在这一瞬之间弄清对方想的是什么?很有涵养地一晒,铁梅心忍下了,道:“凌云,我的友人去过一趟百粤,为你带来了一件你最热中的美味……”平静地表示他对这礼物不感兴趣,马公子道:“不远千里而来的厚礼,这怎么敢当?铁姑娘,你留着自己用吧!”铁梅心道:“都已经带来了!你总不能叫我再原封不动带回去吧?好在并不是十分贵重的东西。”马公子看看孙七,道:“既然这样,却之不恭,只好收下了2不知是什么礼物竟自百粤那么远的地方带来?”铁梅心走到床边,道:“一看不就明白了?况且这又是你最爱吃,也最爱玩的东西……”往马公子面前一送,就揭开了盖子。
这柳条筐做得很巧妙,盖子内部有一根竹条,直通盖子外面正中处。铁梅心在揭盖子的刹那间,把那竹条往下一插一拨,使筐内的东西感到痛楚,“唰”地一声就向他脸上噬来。
事出陡然,就是玩这东西的老手也会吓得魂飞魄散。马公子嗓中发出“嘎”音,上身向左后疾闪。
那是一条至毒的响尾蛇,昂首吐信,腮部凸出,向马公子脸上射到。在这刹那,铁梅心嘴角上噙着一抹残酷的笑意。一个爱玩蛇也爱吃蛇羹的人,会吓成这样子,她怎么会不笑?在这紧要危急的当口,一只老练的手突然伸了过来,准确地捏住了蛇的七寸,这人当然是孙七了。
孙七是个玩蛇能手,他虽是浙南人,却在百粤长大,对捉蛇极有研究。可是就连马公子过去也毫不知情。
他提着四五尺长的大毒蛇,笑笑道:“铁姑娘,你真是一位有心人,我们公子最爱吃蛇羹,你是知道。蛇肉是越毒越鲜美,作药材的话,也是愈毒效验愈大。这下子我们公子可以大快朵颐了……”铁梅心携蛇来此的动机,马、孙二人心照不宣,没想到竞被孙七这小子破坏了。她道:“凌云,你既是玩蛇及吃蛇名家,你可能看出这是什么蛇?它有几岁了?是公是母?”‘她接过孙七手中的毒蛇,发现已经死了。
一个比一个刁滑,孙七真正是一个善解人意的部下,无怪马公子会如此倚重他了!此刻马公子似乎暗暗地吸了一口大气,神采飞扬地在笑,道:“孙七,你怎么把蛇捏死了?这条母响尾蛇可真厉害呀!不是眼明手快的老经验,往往会被它所逞的……”这是语带讥消,弦外之音,而且马公子还把玩着死蛇,“啧啧”连声地道:“这么大的蛇,大致有七至十岁吧?”他捏捏蛇腹,道:“这条母蛇都已经怀孕哩!孙七,你这一手是一尸数命啊:蛇有胎生及卵生,这是胎生的,孙七,你作了孽罗……”铁梅心暗暗咬牙,孙七道:“公子,我马上交待厨房,把蛇胆取出来,其他内脏不要,做一道蛇羹名菜,请铁姑娘在此品尝一下。”冷冷地扭身,丢了柳条筐,铁梅心道:“孙七,你真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忠仆,很会摇尾巴……。”一点也没有火气,孙七躬身道:“身为仆佣,对主人忠诚是第一要务。姑娘若接到上级的命令去办某件事,是否也不计横尸遍野,非达到目的不可?”哼了一声,铁梅心道:“马凌云,在燕子矶和你力搏的人用什么兵刃?”马公于道:“刀。”铁梅心道:“一个旁观者也没有吗?”吁口气,想了一下道:“你是知道,双方为了绝对不受干扰,所以不容许任何人在场观战,因而没有人看到。”铁梅心道:“你是说他掉落江中,随波而去。在动武之前,看不出他像任何人?也听不出他的口音?”摊摊手,马公子道:“不错,此人既蒙面,那就是不愿让对方知道他的身份,就算带有方言也会尽量隐瞒改变的。”铁梅心道:“你是否以为他的身法方面有过人之处?”想了一下,马公子道:“身法是不错,但由于我在这方面也不差,所以也看不出他有什么特别高明之处。”铁梅心偷偷地打量马公子,也许看不出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她的心情对方也许能体会一二,却无法完全领会。
孙七一直在旁边陪笑,这时接过公子手中的毒蛇。大火盆中的炭火正旺,室内很暖和,只是铁梅心的心却是冰冷的。
马公子道:“铁姑娘,有孕在身,最好少出门走动,尤其是马滑雪浓,一个不小心摔一跤,可怎么得了?孩子的爹说不定还会疑神疑鬼,兴师问罪哩!……”铁梅心道:“孩子的爹作何想法,人心隔肚皮,谁知道呢?而世上又有几个负责到底的父亲呢?”凝视着床上的马公子,而马公子却在低头剥着糖炒栗子。
马公子把栗子送往口嚼了一会,道:“铁姑娘,李下瓜田,不可不避重嫌,务请包涵。马某一向风流自赏,但不下流,姑娘有孕在身,恕本公子不便接待……。孙七,送客2”孙七哈着腰陪笑道:“铁姑娘,公子自这次燕子矾负伤回来,性情上多少有点变了。要是在过去,姑娘不在乎,公子更不在乎,目前他不能那么任性,凡事差不多能退一步着想,这真是一件大喜的事……”马公子不耐地道:“孙七,你唠叨什么!”孙七苦笑着伸伸手一让,道:“铁姑娘,小的马上为你套车……”对小姐下逐客令,这可是极少见的事,铁梅心挺着个大肚子站起来,一脸怒色地偷窥着马公子。而马公子似乎除了希望她尽快离去之外,连句客套话也懒得说了。
一扭身,啐了一口奔了出去,孙七在后面道:“铁姑娘……雪地太滑……千万小心点啊!我这就为你套车……”铁梅心大声道:“不必了!我自己有车……”孙七返回内院闭上院门,进入卧室,见马公子面向墙内侧卧不动,他本想低呼,又不愿打扰他,正要退出,马公子动了一下,道:“孙七……”孙七停下来低声道:“公子没有睡?”马公子有气无力地道:“本公子哪能睡得着!”走进两步,哈着腰,尽量压低嗓音,道:“公子,铁姑娘有身孕,对她如此冷淡,你不以为太……”冷漠地,马公子道:“谁敢确定,那块肉是谁的。”微愕之后,孙七摇摇头道:“公子,我以为铁姑娘对你和对别人不同,这么猜忌她,实在于心不忍哪!”马公子道:“她对我不错,对高凌宇也不赖吧?”孙七自然知道这两人的身份是可以颠倒比喻的。他是第三者,实在也不敢担保叫真儿。男女间的事连清官都断不清。但他还是小心翼翼地道:“公子,在未弄清之前,请不要弄得太僵……”马公子许久不出声,孙七又在火盆内加了些炭,“僻僻啪啪”声又响了起来。孙七道:“公子,近几天来是不是不见其他客人?”马公子道:“当然,但义父如果召见的话……”捏着下颚,眼珠子疾转一阵,道:“小的会为公子安排的……。”这时内院门外又有人拍了兽环两下。
马、孙二人互视一眼,孙七来到院中,道:“什么人?”门外的人道:“我是吴大舌头……孙兄……烦你向公子通……通报一声……”孙七很聪明,根本不等对方说出来人是谁就挡了驾,道:“娘的!又有什么事啊?公子受了伤,根本不能见客,你又不是不知道,我看你是吃了八顿饭撑的……”吴大舌头道:“孙……孙兄……我知道……可是这一位和公子的关系不同呀!”孙七道:“到底是谁呀?”吴大舌头在门缝中低声道:“是那样子不……不怎么样……手底下却……却和公于差不多的韦大侠……”微微一滞,孙七的灵活眼珠转了一阵,道:“吴大舌头……韦大侠是自己人,你就这么说,公子受了伤,还有点风寒,实在不便把他叫醒……我知道公子醒了非痛责我不可……我孙七也只好认哩!”吴大舌头在门外道:“孙……孙兄,谈了半天……你的意思是公子他……他目前不便见客对不对?”孙七把门开了一缝,低声骂着,道:“娘格细皮2你到底是懂不懂我的意思?公子受了伤又有风寒,一夜没睡,现在刚刚睡了!你自管去回话,既然韦大侠是公子的知友,他一定会谅解,只是我孙七,一定会在公子醒了之后,挨一顿臭骂罢了!”吴大舌头扭头就走,却差点和那个帮衬人物蓖片柳怕斋撞个满怀。吴大舌头自知没有人家吃香喝辣地,虾着腰甜着脸道:“柳爷……”柳怕斋鼠目一瞪,道:“你他妈的慌慌张张,紧三火地干什么?抢孝帽子呀?愣头青一个……”吴大舌头道:“柳爷你多担待……”柳怕斋己到了门外,孙七实在也不便闭门,因为柳怡斋是公子的亲信,想点子出馊主意非他不可。柳怡斋道:
“孙兄,刚才我发现铁姑娘忿忿离去……”摊摊手,孙七低声道:“是啊!不欢而散。”神秘地笑笑,也放低声音,柳怕斋道:“我说孙兄,你大概也会发现,铁姑娘都已经有好几个月哩……”孙七苦笑道:“这……档子事儿……咱们下人不便置啄。”柳治斋把声音再放低,道:“怎么?公子不认这笔帐是不是?”孙七道:“咱们那位主儿,一向如此,况且铁姑娘又不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大闺女,成年累月在外面晃荡,人又那么大方开通,谁又敢保证那孩子是……”连连点头,表示公子不承认是对的,柳怕斋道:“公子可不能被一个女人拴住,他如果要孩子的话,到目前为止,多了没有,凑成十个不成问题的。”会心地笑笑,孙七道:“可是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我就是想不通,有些闺女明知道公子是蜻蜓点水,连第二次的耐心都没有,却还是送上门来……”柳怕斋笑笑,却又变了话题,道:“老孙,公子要是醒了!我想见见他,有件事要和公子商量。”孙七道:“柳兄告诉在下转达也成。”柳怡斋道:“就是那个死了丈夫的妇人张徐氏,公子已经玩过了吧?可是她还不想走。说是公子既然喜欢她,要她走也要让她见公子最后一面。”孙七道:“这件事我问问看,八成行不通。”闭上院门,孙七走回公子的卧室时,到了外间不由大吃一惊,原来内间有人在交谈,一个是马公子,另一个分明就是韦天爵。
孙七站了一会,眼珠疾转了一阵,这才入屋抱拳道:
“韦大侠您真是稀客,您是怎么进来的?”韦天爵笑笑,道:“以我和小马的交情又何必通报?吴大舌头是个不会看风水的大拉酥……”自嘲地笑笑,孙七道:“韦大侠,其实我和他也差不多,二人上梁山……一对大拉酥。”挥挥手,韦天爵道:“你怎么会和他一样?先不说别的吧,以前小马并不怎么器重你,但不旋踵你就变成他身边的红人了,吴大舌头那种料怎么成?”搓搓手,马、孙二人交换一个眼色,孙七道:“那不过是公子看得起在下,也可以说是在下的流年有好转的趋势。
关于流年,在下过去不信,这几年来,又不能不信了。”韦天爵道:“小马,细数当今天下,三十以内的年轻高手,能和你我折腾一两百招的人,几乎没有。听说近来出现了‘白骨断肠刀’,不出七八个月,闯出了万儿,他嘛,也许和咱们相差不多………”床上的马公子在帐内道:“那人我也听说过,不过武林中人对某人某事的渲染,往往不可尽信。”韦天爵道:“小马,你以为‘白骨断肠刀’非咱们的敌手?”“昭”了一声,马公子没有再说什么。
双目深陷的韦天爵,目光在屋内及帐中校溜了一匝,道:“小马,你是说那人一直蒙面,未见其真面目?”马公子又“晤”了一声,看来风寒及伤势不轻。
不解地摊摊手,吸了几口气,道:“这我就不明白,这次恶斗你找他,还是他找你?如是他找你,是为了啥?”有气无力的笑了一下,马公子道:“据对方表示,他只是……看我的一切作为不大顺眼而已……”想了一下,微微点头,韦天爵道:“用什么兵刃哪?有什么特殊惊人的招术吗?这对于判断他的身份很重要。”马公子慢吞吞地道:“同样地用刀……至于招术方面,的确有些奇招,而且会同时用五六种暗器……”会五六种暗器这句话把韦天爵难住了,他心中所想像的人是不使用暗器的。他起来跟着,有时会距床很近,道:
“这……我就猜不出来啦!”孙七道:“何必费这份脑筋,公子好了之后,再好好请韦大侠到秦淮河上饮酒去。”这不过是逐客,韦天爵哪有不知之理,道:“小马,关于这次上面指令在下前往伤心渡的任务,你不是一直很有兴趣,而我又一直没有时候告诉你吗?”马公子道:“是……是啊……”连连打了两个呵欠,这也该产生逐客的效果,可是韦天爵无意马上离去。
孙七眼珠疾转,道:“听说伤心渡一战,死了数十人,在下也想听听这件惊人的壮举,一新耳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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