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个山洼之中,有一片密集的房舍,一条驿道,自前而后,穿过这个山洼,也穿过这片房舍的中间,此刻,虽已人夜很久了,但这个山洼中的村集,依然灯火明灭,带着几分热烘烘的气息。
这是距大辛六十余里的黄山集。
一片蹄音得得,不缓不急的自远方传来,尚杂着隐约的车轮声,一行骑影,在夜色中迅速移近。
于是——
路旁有两条人影蹿起,如大乌般飞出四丈之遥,急迎而上。
五乘铁骑较那行骑影更快的驰到这两人身前,照面之间,来骑为首之人冷沉的喝道:“来者何人?”
两条人影分左右站住,齐齐抱拳为礼,右边一个拉起宏亮的嗓门笑道:“在下公孙雄,马上可是龚宁龚兄么?”
不错,这五乘骑影,正是为金雕豪士们开路先行的剑铃子龚宁等人。
他双臂轻提,人已飘身下马,长揖道:“在下失礼了,本盟所属起程较迟,致劳二位兄台苦候于此,实感于心难安
右边这人正是紫袍铜拐公孙雄,他豪放的握着龚宁的双手道:“龚兄,这算什么话?假如不是贵盟各位鼎力相助吾等一臂的话,只怕此刻兄弟我想在这里等也没有机会了,如此恩义,兄弟我便是在这里候上十天十夜,也不足答还于万一哩。”
龚宁正待谦让两句,公孙雄忽然一拍自己的后脑,笑道:“啊哈,兄弟只顾谈话,倒忘了为龚兄引见一位好友。”
站在左边的那人轻轻踏上两步,夜色中,可以看出是一个颔蓄短髭,双目如电的中年人,他最令人注目的,便是那张紧闭成一条半弧的薄薄嘴唇,像煞一柄薄薄的利刃。
公孙雄笑道:“龚兄,这位乃是江湖闻名的银龙向阳,向兄与乃弟青龙向星,均是兄弟生平挚交,向家昆仲世居黄家集,此次公子与兄弟等即是暂居于其府上,向星此刻正伴随公子整扫列位居处,故而未曾出迎,失礼之处,尚望恕之。”
剑铃子龚宁武功虽高,却未曾越出绥境大漠一步,是而对眼前这名满江湖的银青双龙不甚了了,但他也知道人家如此出迎,情高谊重,因此急忙向前两步,长身一揖,沉亮的道:“在下龚宁,奉敝盟主谕令,先行开道,猥蒙向大侠亲身出迎,实感不安,打拢之处,万乞向大侠见谅
银龙向阳赶紧还礼,边诚挚的道:“龚兄客气了,向某何辛,得蒙金雕豪士莅临寒舍,只恐草堂简陋,有辱各位憩身。”
二人正在寒暄,铁骑嘶处,楚云一马当先,迅速来到!
紫袍铜拐公孙雄又连忙移向前去,再度为银龙向阳一一引见,向阳早已闻得五岳一剑对楚云的推崇,此刻恭谨之状,更倍甚之。
众人热闹了一会,乃由向阳引导,大步向黄家集内行去。
进入集口三箭之处,有一条青卵石铺成的小道,右拐向内,小道尽头,便是一座矗立的恢宏房舍。
这座房舍十分高大深远,外以风火砖墙围护,当中两扇红漆大门,门口有着两尊硕大威武的石狮,华厦巨院,衬着这对气势不凡的石狮,别有一番堂皇气概,也显得这户人家的与众不同。
这时,两扇朱红大门已全然启开,门旁各挑着一盏大红灯笼,五岳一剑当门而立,站在他身旁的,是一个面孔冷漠,神态沉雄的中年汉子,眉目之间,与银龙向阳极为相似,不消说,他便是向阳之弟——青龙向星!
二十余名青衣大汉,分成两排肃立,楚云等人一到,立即齐齐躬身为礼,态度恭敬之极。
这种场面,这种气派,已不啻说明了主人兄弟对来人的崇敬与赞佩,威严中,带有一股虔诚。
楚云十分感动的道:“向兄,在下何德何能,却劳贤昆仲如此上礼迎近?五岳一剑班兄更是奔忙辛苦,为本盟居处打点,在下等实在受之有愧!”
五岳一剑儒衫飘飘的走下台阶,朗声笑道:“楚兄,你我交之以诚,待之以义,在下等不周之处,楚兄应该原谅才是,如此客套,倒令在下等汗颜以对了。”
说着,又将身旁的青龙白星介绍给楚云等人,楚云亦将金雕盟各首要,逐一为五岳一剑及银青双龙引见。
在真挚的谈笑声中,各人缓步行入大门之内,马匹篷车,则由那些青衣大汉分别照拂着牵放马厩之中,金雕盟属下的少数伤患,亦有专人照顾,抬入房中,其他弟子,亦在短时间内安置妥当。
于是,紧接着酒菜跟随各人分送房中,菜水面中亦毫不停息的源源而上,只见人影川流不息,青衣大汉与一些白衫小厮,个个忙得团团转,传物递件,好不热闹。
楚云与紫心雕仇浩,狂鹰彭马、天狼冷刚、大漠屠手库司、金髯客毕力、剑铃子龚宁、快刀三郎季铠、黑白双驼等十余人,则被招待在一间布置得美仑美奂的大厅之上。大厅之中,早已摆着两桌丰盛的酒席。
六名青衣大汉,肃立于侧,随时听候使唤,四名身着纺绸衣褂的少年,正执壶卓立一旁,预备之周详,真是不在话下。
在一阵推让中,楚云被各人坚持着坐上首席,五岳一剑与紫心雕仇浩落坐两旁,主人银青双龙白阳、白星兄弟打横相陪,狂鹰彭马等人却与紫袍铜拐另坐一桌,宾主之间,十分融洽的吃喝起来,一时献筹交错,真情豪意,洋溢无余。
这是一间纤尘不染,窗明几净的卧室,十分敞阔,推开纱窗,可以看见后面那方精致小巧的花园,竹亭小榭,别有一番情调。
更漏三鼓。
楚云在五岳一剑等人的敬意下,干了不少杯醇厚的花雕,此刻,不觉有些意态朦胧起来,他喝了两杯冷茶,定了定神,随目流览室中布置,他十分明白,光凭这间卧室的陈设,恐怕必是主人自己专用的寝寐之所。
楚云有些感叹的忖思:“银青双龙,是近年来崛起江湖的奇才,自己与他们并不相识,但却风闻兄弟两人俱是目高于顶,傲骨鳞峋,可是他们对自己竟如此恭谦有礼,真不知五岳一剑班兄又替自己吹嘘了多少。”
想着,他无奈的苦笑了一下,轻轻摊开榻上绵被,和身躺了下去,实在说,这几日来,连连征战不息,劳苦奔波,也够疲累的了。
在床上辗转了一会,却不知怎的睡他不着,尽管身体十分困惫,脑海中却思潮万千,起伏不停。
楚云闭目养神,竭力使心神平定下来,但是,思维却似一个刁钻的小精灵,滑溜的飘向远方,摇移不定。
半晌。
一阵轻微的,几乎与夜风相混和的嗦嗦声悄细的响起,这微小的声息,确是不易察觉,哪怕是一个极为仔细的人,但——
在悠远恍惚的境界中,这轻微的声息,却似一根利针般扎入楚云耳膜之中,一种本能的反应,一种平素具有的机警,使楚云悚然一战,顿时清醒过来,于是,他的右手,也自然的摸到枕侧“苦心黑龙”的剑柄上。
剑柄的冰冷,使他更沉静了,自半阖的眼帘中,楚云丝毫不动声色的注视窗外,却使胸部尽量保持呼吸的平衡与均匀。
于是——
轻轻的,缓缓的,几乎悄无声息的,一条人影飘然而入。
于是——
一阵淡淡的,幽幽的,像是梦幻般的白兰花香味,袅绕散于周遭。
楚云在内心泛起一丝微笑,是的,那窈窕的身影,那淡淡的芬芳,以及,那双勾魂夺魄的凤眼,不都是他白天熟悉了的么?
不错,这悄然撞入的不速之客,正是风目女黎嫱!但是——
这位美丽动人的少女,那张吹弹得破的瓜子脸蛋上,此刻却好似布上一层青霜,面庞紧绷着,一双美眸中蕴满煞气,一动不动的凝注着平卧榻上的楚云,老实说啊,即使这位凤目女发嗔的模样,也是美得令人难以忘怀呢。
良久。
黎嫱轻轻的移到楚云榻前,柳眉微皱,翁动了一下那两片小巧的鼻翅儿,是的,她已闻到了空气中浓烈的酒味。
仿佛犹豫了一下,她艰辛的自怀中抽出一柄精致流灿的匕首,缓缓举起,缓缓向下刺落。
但是,这柄轻巧而锋利的匕首,在她手中,却宛如千斤石担般沉重,落得如此迟滞,如此费力——又是一段长久的时间,终于那尖锐的匕首尖端,已触着楚云的衣衫……只要她稍一用力,是的,只要她一用力,这柄犀利的杀人武器,便可透进床上人的肌肤,而且,会深深地透进去。
俏丽的面孔上,起了一阵痛苦的痉挛,她紧咬着下唇。目光中有着错综复杂的表情,这表情矛盾极了,也苦涩极了,一抹隐约的泪光,在那苦涩中浮起,清澄而凄迷……
她努力咬紧牙关,正待用力,却又力不从心的瘫痪下来,于是,她伏在床沿轻轻的啜泣,手中匕首软弱的掉在榻上,是的,她不能下这毒手,不忍下这毒手,又怎舍得下此毒手啊。
忽然——
楚云懒懒的一个翻身,右臂一伸,无巧不巧的半搂在黎嫱肩头上,软绵绵的毫无气力,黎嫱不禁悚然一惊,那张梨花带雨似的俏丽面庞也本能的抬了起来。
于是,那么自然的,楚云带着一丝酒后红晕的面孔,也正好像熟睡中不经意似的向外侧一转,轻轻巧巧的,柔柔淡淡的在黎嫱那滑腻嫣红的双唇上吻了一下。
仿佛骤然被一道电流接触,那强烈的男性气息,使黎嫱全身起了一阵猛烈的震颠,她感到所有的骨节,都宛如在这四唇相接的刹那间酥散!
在恍惚中,黎嫱有些颤抖的凝注着楚云那张熟睡的面孔,这些面孔与她如此接近,接近得可以互相听见彼此的心跳,感觉到双方带着一些儿沉重的呼吸气息。
黎嫱心中起了一丝疑虑,她有些怀疑楚云是否已真的睡熟,否则,这似有意,又无意的轻柔一吻,又哪会如此凑巧呢?
她有些发怔的捂着自己的小嘴,双眸一瞬不瞬的瞧着眼前这张曾经第一次挑动她心扉之弦的面孔,这张面孔有着鲜明的线条,坚毅的轮廓,却又有着多少风尘的沧桑与痛楚啊。
良久——
黎嫱努力使自己平静了一下,深深叹了口气,便待悄然起身,是的,虽然这种情景值得留恋,但是,气氛却是令人尴尬的呢?
正当黎嫱将楚云的右臂自肩头上拿下,正在熟睡中的楚云左手却仿佛拍打蚊虫似的轻轻扇了一下,动作是如此自然,如此缓慢,却又令一个武林高手也难以躲闪的在黎嫱肋下“软麻穴”略沾一丝的拂过!
于是——
樱咛一声,黎嫱那柔纤的身躯,不由自主的伏倒在楚云怀中,她全身一震,就待满面红霞的挣扎起来。
这时,楚云的嘴唇却迅速迎上,紧接着,火辣的吻在她双唇之上,两条手臂,亦有力的搂住黎嫱的腰身,吻得这么猛烈,拥抱得如此贴近,楚云全身亦宛如在散放着一片火,足以溶化一切的火。
黎嫱用力扭动身躯,欲待脱出这两条强而有力的双臂,但是,任凭她使尽力气了如何脱得出去呢。
楚云的吻更热了,更紧了,双臂亦有如铁钳般坚实而有力,几乎已将两人的身躯合而为一,不留间隙的黏在一起。
于是——
逐渐的,缓缓的,黎嫱那动人的双眸微闭如星,面颊嫣红欲滴,鬓发蓬松的瘫痪在楚云怀中,任他吻着,任他拥着,柔驯得像似一只毫无反抗的羔羊。
良久,复良久。
静悄悄的,只有咻咻的喘息声,一两声娇柔的唔唔声,衬着银台烛光,摇晃不定,这情景是够迷人的,也是够旖旎的啊。
终于,楚云缓慢的,不胜依恋的离开那两片红唇,带着深长意味的展颜一笑,低低的道:“你很恨我是不?”
黎嫱羞得将面孔埋入楚云怀中,两只粉拳用力捶打楚云结实的肩膀,轻轻叫着:“鬼,鬼,你这魔鬼……”
这情景是很微妙的,微妙得有些美,不是吗?当你得到一件希冀中,却在往常认为不可能的结果时。
楚云微微一笑,道:“知道我的称号么?”
黎嫱仍旧没有抬头,但捶打不已的双手却停顿下来,显然为楚云这句话感到疑惑与讶异。
楚云爱怜的抚模着她那一头缎带似的秀发,轻轻的道:“我叫浪子。”
黎嫱全身蓦然一懔,仰起那张秀丽无伦的面伦,羞惧的道:“你……你是在戏弄我,挪揄我?”
楚云抿抿嘴唇,微微摇头,道:“不,但是,男女之情,对我己是非份之想,假如你对我好,那么,让我们做一双好伴侣,却不要去想其最终的结果。”
黎嫱眨了眨那双泪光未隐的凤眼,疑惑的道:“你是指哪一方面说呢?”
楚云沉思了片刻,道:“男女相悦,那最终的目的,是每一对至爱的情侣所渴切恩爱的,或者,我说得太远,但我明白你,我怕你会失望。”
黎嫱咬了咬嘴唇,却又怯生生的道:“你是说,我们不会有结果?”
楚云望着轻轻摇晃的烛光,灯蕊爆出一个火花,他吻了吻黎嫱的秀发,那股淡淡的白兰花香气,又幽然沁入鼻中。
他平静的道:“我想,我是这个意思。”
黎嫱沉默了一会,语声颤抖的道:“为什么?”
为什么?楚云痛苦的痉挛了一下:“除却巫山不是云。”
黎嫱的泪珠儿成串掉了下来,她怨恚的抽搐着,幽幽的道:“楚云,你以为我是什么?自有生以来,没有任何一个男人接触过我的肌体,没有任何一个男人使我如此为他忍受,自第一次见面、我已对你产生了深刻的情感,但是,我的情感却是如此不值么?我却比不上你住昔的那个人么?或者我太娇纵,太放任,但,我对你却是真挚的,我是一个女孩子,你……你不能逼我太甚……”
楚云轻轻的吻于黎嫱面颊上的泪珠,吮着她粉嫩滑腻的劲项,良久,他低沉的道:“黎……不要太冲动,我们已不是孩子……我是,我是怕心灵上的创痕再也经不起揭露,我怕仅存的那一丝儿情感再被抛弃,你知道,自很久以前,我的观感已是灰色得太浓厚了。”
黎嫱柔怯的道:“是为了一个不值得你去爱的女人么?”
楚云颔首道:“早已不值得我爱了,但是,曾经有一个长久的时间,我却爱得她如此深切,甚至比我的生命更深——”
于是,黎嫱幽怨的道:“她带走了你的情感?埋藏了你的快乐?”
楚云炯然的目光忽然变得无比凛烈,沉厉的道:“不是全部,但也足够了,她会付出终生痛苦的代价,来抵偿她的忤逆,善变,狠毒,欺骗,不贞……”
“你……”黎嫱适才吐出一个字——
房间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冷沉,却又恭谨的声音:“禀盟主,可有什么动静需要弟子探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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