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虽然入夜不久,但郊野的秋风,却吹得人浑身直起鸡粟。
濮阳维单骑急驰,不一会儿,已可看见前面,那一片黑压压的城垛。
城内灯光明亮,彷佛正是热闹时分。
濮阳维落莫的坐在马上,脑中却恍如潮涌般,思量着无数错杂的事情。
“得得”蹄声,清脆的敲在地下,却扰得他心中,起了一种莫名的烦嚣。
一刻后,他已行至城门之前。
这时,那高大的城门外,正挂着一盏气死风灯。
两个小卒,缩着脖子,无精打彩的倚在墙角一隅。
濮阳维行马向前,两人漠然的抬头;瞥视了他一眼,连问也懒得问一声,又将脑袋缩回。
濮阳维摇摇头,双腿一夹马腹,已泼剌剌的进入城内。
他进入的这座城镇,便是“丰集城”城内街道纵横,屋宇栉比。华灯初上,街上行人摩肩接踵,倒也显得十分热闹。
濮阳维下得马来,正待向前面不远的一座建筑宏伟的客栈行去。街道暗处,忽走过来一位步履安详的中年秀士。这人生得五官端正,一脸正气凛然之色。
他向濮阳维细一打量,已拱手道:“这位可就是‘冷云帮’帮主濮阳大侠么?”
濮阳维疑惑的瞧着对方。答道:“不错,兄台有何见教?”
中年秀士朗声一笑道:“岂敢!在下华一杰,承武林朋友抬爱,皆以‘独鹤’称之。”
濮阳维略一思忖,恍然道:“愿来兄台竟是‘天山派’掌门大弟子,在下失敬了!”
“独鹤”华一杰微微一笑,道:“濮阳大侠言重了。”
濮阳维又道:“在下素闻贵派方姑娘及兄台之名,真是相逢恨晚。”
华一杰一听濮阳维提到“绿娘子”方婉,面色不由微微一变。但旋即又若无其事的道:“濮阳大侠,这里人多口杂,谈话不便,在下尚有一件重要之事,欲与尊驾觅地详谈。”
濮阳维哂然一笑道:“好极!在下亦有几句话,转询于兄台!”
濮阳维自“绿娘子”方婉,月前负气离去后,便因帮中一连串的大事,占去他全部的时间。是以,根本毫无闲暇探询方婉的下落。但是他内心深处,却怀着极大的歉疚。虽然他知道,目前自己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说,都不应该再去招惹任何情感上的纠纷。
但濮阳维并非木石之人,他能完全自自己心中排除方婉的影子吗?当然不能,不论他这种感情,是出自男性先天的怜香惜玉之心,抑是仅为了一种道德观念上的负荷。濮阳维不自觉的,无形之中,对“天山派”的各人,都有着一种极为遗憾的感觉,好似欠了他们一些什么似的。
这时,“独鹤”华一杰要约他至另外一处地方详谈。
濮阳维却道:“华兄,本帮各人现已在城内寻店落脚,吾等不妨寻着他们,亦可安顿下来,促膝长谈。”
“独鹤”华一杰面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阴影。沉重的道:“贵帮各人,已在城南最大的一间‘鸿升’客栈住下了。”
濮阳维奇怪的瞧了“独鹤”华一杰一眼。心中暗忖道:“看情形,这华一杰好似已在这里等了我很久了?而且他好象是对‘冷云帮’行动十分注意,竟然连他们住在那里,也打听清楚了。”他虽有所猜疑,口中却说道:“华兄的意思是……”
“独鹤”华一杰微微一笑道:“在下已在离此不远之处,租赁了一间房舍,那里十分清静,在下之意,尚请濮阳大侠,能移驾一行。”
濮阳维十分疑惑华一杰这奇特的举止。但也没说什么!微微一笑,随着他拐向一条僻静的街道上。二人沉默着,一言不发。
濮阳维素称机警绝伦,这时,他已隐隐觉得,气氛有点不合调。而且,好似有着一种极为不妙的场面,在那里等着他似的。他暗中一哂,忖道:“不论这自称天山‘独鹤’华一杰的人是真是假,含有什么企图?只要自己一看出不对,那时……哼!”
想着,他已下意识的将双目转了过去。恰好,正与那华一杰的目光相接。
华一杰被濮阳维那有若精芒冷电也似的眼神,瞧得浑身一震,不自觉的转过头去。
濮阳维又想道:“瞧这华一杰模样,倒像是一个守正不阿,极为正直之人,怎的他现下的态度,却又如此令人揣摸不定?”
这时,二人已行至一座甚为高大的屋宇之前。这幢房屋乃是孤零零的矗立于街道的尾端,与别的房舍毫不相连。四周更围着一片高约丈许的青砖围墙。
华一杰转头说道:“濮阳大侠,这里就是了,且容在下先行叩门!”
濮阳维默默点头,已将坐骑栓于门前的树干之上。
华一杰轻轻举手,在那两扇巨大的黑漆木门上拍了三下。
但闻得“依呀”一声,两扇大门已缓缓启开。应门者竟是一个凤眉剑目,十分英俊的美少年。他冒冒失失的向华一杰道:“大师兄,那濮阳维可来了?”
华一杰连忙使了个眼色。
濮阳维已笑吟吟的道:“这位莫非便是‘天山派’的‘玉郎君’欧明少侠?”
那少年人循声而视,不由眼前骤觉一亮。濮阳维那美得令人吃惊的面孔,已显露在他的眼前。这“玉郎君”欧明,原本对自己英挺的容貌颇为自负,这时与濮阳维相形之下,亦不由自心中升起一股自愧不如的感觉。暗忖道:“这‘玉面修罗’果真俊如子都再世,飘逸绝伦!怪不得师妹会为他梦魂颠倒哩!”
欧明慌忙闪身一旁,拱手道:“在下欧明,请濮阳大侠多予指教!”
濮阳维一见这“玉郎君”才不过十八九岁,性情甚为纯真,但举止上却十分稳练。他不由含笑道:“不敢!少侠之名,在下早已闻得贵派方姑娘提过。”
“玉郎君”面容一红,但是却在心中暗暗的欣喜。
因为,名震三江四海的“玉面修罗”能晓得自己的姓名,这是件多么令人兴奋的事情,尤其是他此时,尚未技成下山哩!
华一杰举手一让,引导濮阳维向内行去。
二人经过了一片枝叶已见枯黄的花园后,又踏上一条碎石小径,直向大厅行近。
这时,那“玉郎君”亦随在身后。
濮阳维偶然回视中,却见他面孔上竟时而流露出一股无可奈何的神色!
濮阳维正自心中纳罕,三人已先后踏上厅前石阶之上。此时,大厅之中,已然灯火通明。濮阳维俊目闪处,已看出厅内,悄立着三人。尚有一位喜颜鹤发,年约八旬的古稀老妇,端坐在一张太师椅上。濮阳维目光一转,不由险些惊呼起来。
原来,那立于银发老妇身后的一位少女,赫然竟是那失?近月的“绿娘子”方婉。方婉身旁,站着一个唇上留有短髭,双目如电的中年壮士。另外一人,则是年届花信的少妇,姿容极为秀丽。
濮阳维正自愕然不解的瞧着众人。
华一杰已大步向前道:“濮阳大侠,尚请原谅在下苦衷,在下乃奉敝派掌门人师姊之令,出此下策,将尊驾引来此地……”
随即又低声将厅中各人,给濮阳维介绍了一下。
原来,那端坐正中,白发皤皤的古稀老妇,正是名倾武林的“天山派”长老铁姥姥。
那位少妇,却是华一杰的妻室,号称“铁面红线”的梅云。
立于一旁,唇留短髭的中年人,正是武林中极负盛名,与“天山派”甚具渊源的“玉杵翻天”万月樵。
濮阳维缓步向前,气度雍容的向各人环视了一眼,朗声道:“未知铁老前辈相召在下,有何教益?”他因为座中各人,无论武功、名声,都较自己差得太远,而且又恁般无礼,自己到来,各人连一声最简单的招呼也不打一个。
是而心中亦自有气,举止之间,自然的流露出一股傲然之态来。
他这时一开口,“绿娘子”方婉已怯怯的低下头来,用手抚弄着一条丝绢。
铁姥姥冷冷一哼,说道:“濮阳大侠,凭尊驾在江湖上的威望,老身本来斗胆也不敢相扰……”她回头看了方婉一眼。又说道:“但是,目前老身却有一事请教,濮阳大侠就再是人中龙凤,我家婉儿也未见得配不上你……”
铁姥姥突然说出这种话来,不由使濮阳维大感意外,啼笑皆非。
但是室中各人却绝未露出一丝笑意,依旧冷冷的瞧着濮阳维。
濮阳维纵有一身超凡绝世的武功,但这时也是手足无措。他可说从未经历过这种尴尬的场面,一时讷讷不能作答。
铁姥姥面孔一板,微带怒意的道:“老实告诉阁下,婉儿是老身的命根子,只要她有了个三长两短,不论濮阳大侠你的威望如何?老身也要拚了这条老命,与你一争长短!”
濮阳维正自感到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眼光掠处,那娇柔痴情的方婉,已倒在铁姥姥的怀中,幽幽的抽泣起来。若是在平时,有人敢在濮阳维面前说这种话,恐怕不劳他亲自动手,这人就早已尸横就地了。但是,目前的场合,到底不是能以武力来解决的啊!
他极为窘迫的道:“铁……铁老前辈,此言不知所指何事?”
铁姥姥怒不可遏地道:“濮阳大侠,凭尊驾的武林威望,老身万万承当不起这前辈二字。”
她那张若婴儿的红润面孔,涨得更见紫红。
铁姥姥强吸了一口气,压制住心中的怒火,续道:“濮阳大侠,凡事皆有个理字,不论我家婉儿如何开罪你,你也不该将她冷落,害得她孤身流落江湖,险些跳入江中自尽!若不是遇着‘玉杵翻天’万贤侄,老身这孙女儿,如今还有命在么?”
濮阳维这才算是知道了一些事情的端倪。
他万万想不到“绿娘子”方婉,竟是如此痴心,在伤痛失望之下,竟尔自寻死路。
濮阳维心中猛然一跳,极为怜惜的瞧着方婉。讷讷的说道:“方姑娘,你……怎的如此想不开?在下并未开罪于你……?”
方婉娇躯一扭,又轻声在铁姥姥怀中低泣起来。铁姥姥叹息一声,便扼要的将经过情形说出。原来,“冷云帮”开坛誓盟的那天,因为濮阳维并未将帮中任何职位分给“绿娘子”
方婉。方婉遂以为自己心上人瞧不起自己,也就是说,根本不愿自己留在淮阳山回雁山庄。
她独自一人愈想愈气,愈气愈悲,便实时溜出“冷云帮”厅外,怆然下山而去。
但是,“绿娘子”方婉虽然是负气而出,她心扉的深处,却仍然苦苦的思恋着濮阳维。
她爱他爱得已到了为君痴狂的地步。
然而她心中,却又忿恨濮阳维当日之举。
她在各地飘荡了数日之后,只觉得人生在世索然无味,失去了爱的日子,还有什么可指望的呢?方婉凄苦之余,情感一时排解不开,竟贸然投入一条急流之中,意图了结这苦涩的人生。正在生死一发之际,恰被路过一旁的“玉杵翻天”万月樵发现。他急急跳入水中,将方婉救起。
这“玉杵翻天”万月樵,武功极为深宏,又与“天山派”掌门大弟子“独鹤”华一杰,为生死挚交。他一见投水自尽之人,竟然是“天山派”最为美艳的“绿娘子”方婉。
万月樵不由大吃一惊,连忙施以急救,并托了他一的位好友“千里追云”司马平,急赴遥遥千里之外的天山去报讯。
铁姥姥闻悉之下,不由惊急交加,匆匆带了“天山派”二代弟子三人,连夜赶至“玉杵翻天”居处。铁姥姥一见心爱的孙女安然无恙,才松了口气。
她又详细的询问了一切经过情形。
铁姥姥本人乃是姜桂之性,老而弥辣,虽知“冷云帮”在武林中,乃是最为难惹的帮会,亦不顾“绿娘子”方婉苦苦相谏,坚持欲至淮阳山落月峰,向濮阳维大兴问罪之师。
恰于此事,江湖上已传出“玉面修罗”率众分袭“江北丐帮”及“黑旗帮”之事。
铁姥姥闻讯之下,马不停蹄的向山西境内赶去。意欲早日与濮阳维一清这笔儿女情债。
一行六人快马奔驰七天之久,才到达这“丰集城”内。
六人进城之时,亦已是黄昏时分了。
各人正欲歇息打尖之际,却见城外已先后驰入两拨人马。
只见这两拨武林人物,个个气度沉稳,举止精练,其中尚且有伤者在内。
诸人也是老江湖,一看之下,便已猜测出是“冷云帮”的人马。
尤其是“玉杵翻天”万月樵,更认出了先后入城的“塞外双尊”之首的“八臂神煞”顾子君,与“七煞剑”吴南云。
“独鹤”华一杰当即受命跟?而去,却想不到,并未发现“玉面修罗”在内。
他早经“绿娘子”方婉,详细的描述过濮阳维的模样,故而又耐心的守候于街旁必经之处。果然,不久之后,被他等着了濮阳维。
“独鹤”华一杰跟着现身,出言将濮阳维引至这所经“玉杵翻天”向好友商借妥当的高大宅院之内。铁姥姥将一切经过,都说了出来,濮阳维始才恍然大悟。
其实,“绿娘子”方婉当日却错会了心上人的意思。
濮阳维所以未予方婉一席之地,乃是因为方婉对自己有情,已为众所周知的事,他为了证明自己毫无私心,也为了日后的处事方便,故而未派定方婉在“冷云帮”中的职位。但却毫无一丝其它的意思在内。
他尚未说话,铁姥姥又说道:“濮阳大侠,我家婉儿也不是找不着婆家的丑丫头,老身今日既然千山万水的赶来此处,便无论如何,也要尊驾给老身一个交代。”
“绿娘子”方婉此时,亦抬起了那张梨花带雨似的清水脸儿,含情脉脉的凝注濮阳维。
濮阳维这时,心中的思虑,有如乱丝似的纠结一团,一时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这个问题,并不是简单得只凭一句应诺,便能完全解决的事。
若是一个回答不周,可能便会引来终身的遗憾。
而且那美艳娇柔的白依萍,以及对自己誓许终身的徐妍容,又该怎么办呢?
濮阳维双眸,迷惘的望着屋顶,怅然无语。
平心而论,若说他对“绿娘子”方婉毫无情意,那是不确实的,但是,他虽然对方婉亦有着爱恋之情,但白依萍、徐妍容又待如何呢?
四周的六人,各以一双期冀的眼睛瞧着他,好似濮阳维口中吐出来的一句话,便足以关系着他们每个人的终生命运似的。
铁姥姥面色凝重,双目寒光隐射。
她缓缓说道:“濮阳大侠,若尊驾认为老身孙女配不上你,也不用过于勉强。”
“绿娘子”方婉,那一双美丽的大眼睛,又已充满了盈盈泪水。
其实,她怎么想得到,心上人有这么多难以取决的事呢?
方婉的直觉,还以为濮阳维沉吟不语,只是为了对自己无情的缘故。
濮阳维背负双手,在室中来回蹀踱。忽而,他停止脚步,坚定的望着铁姥姥。说道:“老前辈,适才前辈之言,乃关系在下终生大事,未知前辈是否可允许在下略做考虑!”
濮阳维艰辛的低首一想,又道:“在下对方姑娘的心意,想方姑娘必然知晓一二……”
他望了望方婉,续道:“但是,在下如此说法,亦因有甚多隐衷倘若……倘若异日,在下为了师门重任,而一去不返,那岂不是反害了方姑娘一生的幸福!”
铁姥姥闻言,不由一怔。
她早已听到江湖传言,及方婉对她的详细禀告,知道濮阳维身负重建“冷云帮”的大任,而且,更要为“毒手魔君”洗雪昔日的仇怨。
但是,他的仇家却都是江湖中,极负一时盛名的枭雄俊杰。
其中的任何一人,铁姥姥也知道甚为难缠。
她此时心中想到:“此言果然不错,江湖上险诈诡异,步步陷井,若将来这濮阳维万一壮志未酬身先死,岂不是害了婉儿一生么?唉!瓦罐不离井口破,将军难免阵上亡,啊!……”
普天之下,没有任何一个人不是自私的,铁姥姥虽然是武林中,辈份甚高的异人,但她心目之中,却仍不免首先为她的孙女儿打算。
但是,她又何尝能深深悟解,爱恋中青年男女的心里呢?
铁姥姥正在暗暗思量,“绿娘子”方婉却睁着一双泪光莹莹的美眸,深情的注视着濮阳维。眼神中,竟含蕴无比的情意与真挚。
那柔和的光芒,是如此坚定,彷如世界上任何艰辛的阻碍,也挡不住她那似水的柔情。
厅中各人,除了铁姥姥因仰着脸,瞧不见爱孙的面孔外,其余的人,都能深深的领会到,方婉眼神中的感情。
濮阳维心中,这时更是百般滋味交集。
他对方婉凄迷的情意,有着多么深刻的感受啊!
“独鹤”华一杰低声开口道:“师伯,这件事情,实不能在此种情形下贸然决定,弟子之意,还是让婉儿与濮阳大侠亲自谈谈。”
铁姥姥那满是皱容的脸上,微微的舒展了一下。
她咳了一声,道:“也好!便请濮阳帮主移玉后间。唉!这些事情,我们老一辈的想法,的确也作不了准。”
“绿娘子”方婉,心中“噗通”的一跳,美目凝瞪着濮阳维,意思是征询他的意见。
一个女孩子,总不能事事过于主动啊。
濮阳维剑眉一轩,朗声道:“方姑娘,铁老前辈吩咐,未知姑娘意下如何?”
方婉柔弱的站起身躯,袅袅行向室内。
濮阳维向室中各人,苦笑着点了点头,亦缓步随后行去。
这是一间极为古老的房屋,家俱已十分陈旧,但仍可自那些精巧的摆设上看出,昔日主人,是一个极为富有的风流雅士。方婉纤掌轻举,燃亮了桌上的银烛,怯生生的望着心上人。濮阳维反手将门带上,烛光萤萤中,将“绿娘子”方婉那张哀怨美艳的面孔,映得更加凄迷。濮阳维缓步行至方婉身前,凝视着她那苍白的脸庞。
方婉低声说道:“维哥,你瘦了!”
濮阳维忽然听到,这幽怨如杜鹃啼血似的声音,心中不由起了一阵激荡。
他微微仰起目光,说道:“方婉妹妹!你也憔悴多了……”
方婉全身一阵抽搐,嘤咛一声,已扑倒在濮阳维的怀中。
满眶的泪水,再也抑止不住,已若黄河决堤般,潺潺而下,她哀哀的啜泣着,好似要将自己多日来的怨忿,完全化在泪水中倾出。
濮阳维轻环着方婉香肩,嘴角微微的抽动。
昏黄的烛光,映着两人微颤的身影,在壁上渐渐的合在一起。
方婉幸福而满足的,倚偎在心上人健壮的胸膛里,紧紧的将脸儿,贴在心上人的手臂上。半晌,濮阳维低声说道:“婉妹,你对愚兄有什么心事,不妨直接的告诉我……唉!又何苦千山万水,将铁老前辈自天山请下来!”
方婉微微嗯了一声。
轻柔的说道:“维哥哥,我也不愿意这样做,但是……‘玉杵翻天’万叔叔,却怕事出意外,所以急着通知婆婆。”
濮阳维情不自禁的叹息一声。
他心中不住的问着自己:我这样做是对的么?在白依萍以外,尚与另一位女子孤室独处,温言软语。假如白依萍背了他,也与另外一个男子如此,自己会宽恕她么?
但是,在目前的情形下,自己又能毫不理睬的拂袖而去么?
不但绝不能如此,而且,也不愿如此。
方婉怯生生的问道:“维哥哥,你干么又在叹息?你不喜欢我?抑或是根本就厌恶我呢?”濮阳维歉然的着她,嘴唇微微嗡动。
方婉鼻尖一酸,凄然道:“维哥哥,假如你不喜欢我,我会即刻离开,天涯海角的去飘零一辈子,但是……我永远也不会去爱第二个男人了,我的心里,会永久存着你的影子,不论你是否早已将我遗忘……”
她如梦中呢喃,低低的倾诉着这些极难从一个女孩子口中说出的话。
自然,这是当她极爱一个人的时候。
濮阳维轻轻抚动着方婉柔滑的秀发。
他霍然转身,在桌上寻了一只半干的紫毫,又拿起一张雪白的纸笺,洒然的写了一行字,回手交给方婉。
方婉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着:“两情若是长久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方婉心中一震,她喜极的道:“维哥哥!你……你接受我的……”
濮阳维微微一笑,这一笑中,却包含了多少欲语还休的千言万语。
方婉双目含泪,欣慰的说道:“维哥哥!我知道你的意思,只要你……我一辈子都等着……我唯一所愿,便是求你别-弃我,别忘记我,哪怕你只在极短的一瞬间记着我,我已足以永生的回味了……”
濮阳维那如白玉也似的面庞上,轻轻的抹上了一层激动的红晕。
这美艳的方婉,竟然如此痴心,确实令他深深的感动。
人,又有那一个会有着铁石般的心肠呢?
这时,房门外起了一阵极轻微的剥啄之声。
外面传来“玉郎君”的声音:“濮阳大侠,你们可谈好了?”
濮阳维轻轻的一笑,向“绿娘子”说道:“婉妹!咱们可以出去了吧!”
方婉嫣然颔首,二人已并肩走出房门。
濮阳维俊目一扫,已发觉厅中诸人,全都是面容紧张的凝注着自己二人,好似对他们俩谈话的结果,都趋乎异常的关注。
濮阳维内心之中,亦深深的为这些人的真挚情感所感染。
他知道,厅中各人之所以如此紧张,亦无非是为了方婉与自己的相爱能否美满。
他潇洒的向各人一笑,这一笑中,亦同时冰释了初入厅时,各人对他的礼数不周。
白发皤皤的铁姥姥首先大叫道:“宝贝儿!你怎么又哭了!”
原来,方婉的双目,到这时,红肿尚未消褪,面上仍是泪痕斑斑。
“独鹤”华一杰等人,面色焦虑,张口欲言。
“铁面红线”梅云已抢前一步。
搂着方婉说道:“婉儿,你别难过!有什么事咱们都会为你做主!”
说着,已恶狠狠的瞥了濮阳维一眼。
方婉脸带着泪痕,微笑的说道:“婆婆!你别误会,维哥哥他待我真好……”
她如此一说,厅内各人,始长长的吁出了一口气。
铁姥姥张开那牙齿稀落的嘴。呵呵笑道:“乖宝贝,你可真急煞婆婆了!”
她又转头向濮阳维道:“濮阳帮主,承蒙如此赏脸,老身十分感激。唉!这丫头是老身的命根子,可怜她自幼父母双亡,她若再有个三长两短,老身怎有颜面,向她那九泉之下的爹娘交代呢?”
濮阳维急忙说道:“老前辈切勿如此,在下与方姑娘之事,他日自当向老前辈禀明。”
铁姥姥老怀弥慰,高兴的笑道:“濮阳帮主,日后你可得多让着婉儿,她有时犯了小性子,你也容忍些儿,平日小俩口要多恩爱,她若受了委曲,老身虽然武功不济,却也不依哩。”铁姥姥这时,一派老人家教训后辈的口吻,俨然以濮阳维的亲家长辈自居。
濮阳维一时哭笑不得,只有唯唯诺诺,皱眉苦笑。
“绿娘子”方婉羞得粉面飞红,埋首在梅云怀里,芳心中却似蜜汁一般,甜丝丝的。
“独鹤”华一杰,“玉杵翻天”万月樵,双双走了过来,向着濮阳维一抱拳,说道:“素仰濮阳帮主为人狂放不拘,豪气干云,今日一见,果然名如其实,不令兄弟失望。”
濮阳维连连的谦虚着。心中却忖道:“唉!这些人彷佛专为自己娘家的女孩子撑腰似的,假若我适才与婉妹一个谈不好,他们恐怕拚了命,也会给婉妹出气的。”
想着,他已向众人作了一个罗圈揖。朗声说道:“各位,在下今日幸蒙铁老前辈宠召,如今事情已了,在下尚有甚多要事待办,且容就此别过。”
铁姥姥忙道:“且慢!老身尚有两件事情,烦濮阳帮主明示!”
濮阳维愕然的瞧着铁姥姥。问道:“未知老前辈尚有何事?”
铁姥姥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未知濮阳帮主何日迎娶我家婉儿?老身也好准备一番,须知这是老身的心爱孙女,却不可泛泛从事。”
濮阳维玉面绯红,心中想道:“这老太太倒真是为孙女儿设想周到,一丝也不肯忽略。”
他尚未及回答,方婉已急急走了过来,羞涩的在铁姥姥耳边低语了一阵。
铁姥姥略一沉吟,始展颜而笑,说道:“也好!老身便即率婉儿回山,只是濮阳帮主,却不要令我家婉儿等久了。”
濮阳维暗中叹了口气……想道:“日后若有个这么厉害的亲家奶奶,可够我头疼的了。”
他又洪声说道:“此事在下自有计较。未知老前辈第二件事为何?”
铁姥姥呵呵一笑,霍然自坐椅中站起。大声道:“久闻濮阳大侠功力盖世无世,有长胜不败之美誉,老身想要与尊驾印证一番,看看我家婉儿,是否找对了人!”
濮阳维待铁姥姥那异乎寻常的高大身躯站起时,心中已料到三分,他默默一叹,忖说道:“这件事,真不知道是如何一个了结”
他想着,已开口道:“前辈,在下乃浪得虚名,不足一道,我看还是免了罢?”
他这时,却衷心的希望方婉,或者厅内的任何一人,出面劝阻一下。
因为濮阳维十分清楚,依方婉昔日所露的武功看来,铁姥姥必然不是自己的敌手。
但是,厅中却静悄悄的,毫无声息。
濮阳维环目四顾,却发现每一个人,都期待的凝视自己,好似极有兴趣,一看这场龙争虎斗似的。
原来,方婉早已在铁姥姥及其它各人面前,将心上人的武功机智,夸说得天上少有,地下无双。因而,她芳心中,正想藉此机会,要心上人儿一显身手,不但令各人钦服景仰,同时亦可证实自己所言不虚。
“独鹤”华一杰及“玉杵翻天”梅云等人,早已闻及名震天下的“玉面修罗”大名,此时,亦极为期冀濮阳维能一显身手,以开眼界。
铁姥姥双掌一拍,已大步向厅外行去。一面回头道:“濮阳帮主,老身不知自量,孔门卖文,稍停尚请尊驾手下留情。”
濮阳维知道今日不显露一番,是不可能了。他苦笑一声,随后行去。
这时,大厅内灯火通明,从内可照见花园外,一片约三丈宽窄之地。
“玉杵翻天”万月樵,匆匆与友人商借这座巨大的旧宅时,便已考虑到,可能会万一动武。故而,此宅原来仅有的两名年老门房,亦被遗出。
濮阳维万般无奈说道:“未知铁老前辈要如何比法?”
铁姥姥大声一笑道:“便请濮阳帮主,在掌法上赐教一番。”
濮阳维颔首应诺,却步一抬,那硕长削瘦的身躯,已彷若一片毫无重量的棉絮般,轻飘飘的,在空中移出两丈。
这种至高无上的内家移挪之术,不由顿时震得在场诸人,个个张口结舌。
铁姥姥面色一凛,沉声道:“濮阳帮主,果真盛名无虚,老身有僭了。”
说罢,身形已急快的在场中盘旋掠走起来。她那高大而健硕的身体,竟然毫无龙钟老态,旋走之中,显得俐落无比。
濮阳维双目微合,气定神闲,镇静已极。他目光丝毫不动,冷冷的注视着身前。
然而,铁姥姥游走的方向,他却可借着敏锐无比的听觉在空气的流动中,辨别得十分清楚。
“独鹤”华一杰等人,皆屏息敛气,凝神注视,目光紧盯着场中二人。蓦地……铁姥姥闷喝一声,身形一闪,已欺身至濮阳维身前,双手极快的拍向濮阳维上盘一十二处大穴。铁姥姥掌势变幻得异常复繁,就在这短短的间距中,她拍出的双掌,已变换了数十次招式。
濮阳维一声不响,身躯恍如鬼魅般急闪,似一缕捉摸不定的青烟,斜斜移后五尺。
铁姥姥那诡异无比的掌势,就在这瞬息之间,已全然构不上位置。
须知武功一道,不论你掌法如何精奥,功力多么深厚,主要就是要构着对方身体部位,发出体内含蕴的力道,始能予敌人以打击。
但是,如出手后,招式根本构不上方位,则任武功如何精深,亦无济于事。
铁姥姥一上手,便已使出“天山派”不传之秘“寒灵掌法”。
这套掌法,主要在于轻灵快捷。出手千变万化,令人无可揣摩。
铁姥姥为“天山派”掌门人的师姐,辈份极高,浸淫此套掌法,已逾六十余年,功力自是深厚无比。
但她料想不到,对方竟能如此洒然自如,避开自己这一式凌厉无匹的“天山飞雪”。
铁姥姥呵呵一笑,身形猝然飞起,她人在空中,手脚一曲,已如一只大鸟般,急扑而下,手指脚中,已连连劈出十一掌,踢出六腿。
濮阳维随意挥洒拆招,掌势纵横,眨眼间,已将铁姥姥逼退丈许之外。
濮阳维悠闲的立于原处,并未随势追击。
铁姥姥估不到,对方只一出手,自己便被逼得如此狼狈。她冷哼一声,罡气狂飙起处,掌势如长江大河般,源源而至。呼啸的劲风中,隐泛着丝丝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寒之气。
濮阳维微微一笑,身形如一个捉摸不定的幽灵,飘然穿插于铁姥姥的掌影之中。间或绝招迭出,式中带式。
铁姥姥虽为“天山派”有数的顶尖高手,但战来却吃力已极。
“独鹤”华一杰暗叹一声:“罢了!”
在“独鹤”的心目中,他恩师“天山派”掌门人“云雪老人”可谓“天山派”第一高手。而“云雪老人”的师姐铁姥姥,手法虽不及“云雪老人”的精博,但内力之深厚,却相差无几。如今,铁姥姥与濮阳维交手之下,明眼人一看即知,对方乃有意相让,恐怕只施出原有功力的七成而已。
“绿娘子”方婉娇艳的面孔上,闪耀着一种极为奇异的神色。她知道,自己婆婆的武功精深,“天山派”无出其右,但如今看来,竟与自己的心上人相差了两筹。
她一会希望濮阳维大展神技,一会儿又暗祈婆婆不要出手落败。
但是方婉内心的感情天平上,却仍然倾向于濮阳维的成份居多。
其实这毫无足怪,女大不中留,本是千古不变的定律啊!
这时,场中的二人,已极快的拆了百招左右。
铁姥姥心中,寒如冰霜,愈战愈提不起劲。
她何尝不知道,对方乃是有意相让,但她此刻,已势成骑虎,总不能实时收手称败!
濮阳维此刻招出如风,身形似电。
但他心中却正在思忖着,该如何才能在不损及彼此的威望之下,能使双方罢手之法。
这时,铁姥姥已愈打愈不是滋味。
她倏然虎吼一声,“寒灵掌法”中,极具威力的“天飙七连环”以骤而施出。这“天飙七连环”共有七招,二十一式,出手快如闪电,千变万化,令人极为不易预防。
濮阳维心中,闪电般掠过一个念头,面孔上已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
他极快的施展着“金罗步”在对方凌厉无匹的掌势中,闪晃穿掠。
就在铁姥姥万分无奈的施出“天飙七连环”最后一式之际,濮阳维已清啸一声,身形随着掌风,拔空而起。那瘦削的身形,直如一颗流星,闪着微微白光,然已拔空八丈以上。他人在空中,双臂急伸,旋回盘转中,已若一头巨大苍鹰般,悠游自如的升空几达二十丈之高。这几乎不是人类能力所能做到的奇迹创举!-
时,在场的各人,已被惊得目瞪口呆。
各人脑海中空荡荡的,毫未思虑及其它,心中想的,眼睛瞧的,尽都被这眼前的奇迹怔住了。
濮阳维身形浮在空中,极为曼妙而优雅的连旋了九道弧线,始轻飘得彷若被空气-住一般,冉冉的降落地下。
铁姥姥浩叹一声,默默无语。
她心中十分明白,这是濮阳维故意给她找下场的台阶。
适才一掌之下,对方故意做出为了躲避之状,而显露了一手举出无双的轻身之术“鹰回九转”。
这样做来,不但未损及自己声望,便是濮阳维自己,也一举震住在场诸人。
铁姥姥这时强颜欢笑道:“濮阳帮主,今日与尊驾一试,始知老身真已到了该归隐的年纪了。唉!长江后浪推前浪,古人殆不欺我。”
濮阳维朗声说道:“铁老前辈,自古伊始,可服心不可服力,武功虽佳,若不得人望,又有何用?前辈威名远播,天山各人,更以一睹慈颜,一聆慈训而心慰,前辈如此德高望重,岂又是庸碌在下者,所能及得上万一的!”
铁姥姥心头一震,那红润如婴似的面孔,也泛起一股湛湛神光。
她澈悟的大笑道:“濮阳帮主,老身虚长六十余年,却未能领悟这些真挚而简单的道理。你说的对,世上之事,总不能样样都以武功名禄来秤量!”
她说到这里,眼望着方婉。
又道:“不过,濮阳帮主,尊驾既然知晓如此深入的道理,也该知老身年已耄矣!去日无多,想急着抱重孙子呢?”
此言一出,方婉粉面娇红欲滴。
“独鹤”华一杰及万月樵、欧明等却不禁莞尔。
濮阳维玉面,如染上一层薄薄的朱砂,他微微苦笑了一下。
向各人拱手道:“此间之事已了,在下即思离去,未知老前辈是否尚有其他吩咐?”
铁姥姥含笑摇头,华一杰等人皆长身一揖。
濮阳维目光凝注“绿娘子”方婉脸上,他看得出,这痴心的女孩子,眼中那一股依恋不舍,及充满希冀的光彩。
濮阳维轻声道:“方……婉妹,山高水长,后会有期,云山虽远,却勿忘愚兄的一丝怀念。”
方婉嘤咛一声,伏在一旁的梅云肩上。
抽搐的道:“维哥,你也保重。”
濮阳维答应一声。身形已飘然而出。
夜空中,传来了“玉郎君”欧明的声音:“濮阳大侠,你可要早些来啊!”土家族独家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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