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翌气的一天没有吃饭,躲在房间里大哭大嚎,踹门撒气,结果被更加气极了的尹爸爸从房间里拖出来,结结实实地揍了一顿。
对于一个十岁的孩子,这样的恨,就足以不共戴天了。
因为太瘦而显得脑袋特别大的陆桐眨巴着眼睛看了看楚湛,又看了看尹翌,他低低地应了一声。
“嗯。”
“好,我们今天玩跳马。”
所谓小孩子之间的跳马游戏,就是一个孩子弓着腰在前面当“马”,后面的孩子站在一定的距离外,奔跑,起跳,然后双手撑在当“马”孩子的背上,跳过去。
陆桐一声不吭地蹲下身去,当“马”。
“今天你不用当马,”楚湛拉起陆桐,指着已经蹲好的尹翌,“尹翌说以前都是你当‘马’,今天也让你跳一次。”
陆桐吃惊地看着尹翌。
他擦擦鼻子,眼里有着无法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感激和欣喜,他甚至开始担心自己一会起跳的时候会不会因为动作不熟练撑痛尹翌的脊背,因为他几乎从未有过这样自由奔跑跳跃冲上天空的机会。
被秋风吹拂的树林间,树叶沙沙作响。
瘦瘦的陆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顿在前面当“马”的尹翌,他开始奔跑了,用尽全力的奔跑,风在他的耳边呼呼作响,涨满了他的胸腔,他的眼眸熠熠发亮,他奔跑着,就要变成一只冲破天空的飞鸟……
就在他双手撑向尹翌的后背,准备飞跃的那一刻。
他看不见。
楚湛和尹翌,同时,无声地一笑,两张稚嫩却英气的面孔上,有着默契的冷漠和嘲弄,好似从风中骤然刮过来的冰刃。
尹翌在陆桐的手还没有碰触到他后背的时候,突然一个抽身,从原来的位置闪开。
陆桐的手,撑空了。
原来渴望在天空飞翔,却断掉翅膀的飞鸟,在坠落的一刻,是怎样的感觉,恐惧,伤心,绝望,黑暗……
瘦小的陆桐从半空中掉落,一头栽倒地面上去,血立刻糊住了他的眼睛……
眼前一片黑暗……
深不见底的黑暗,什么也看不见了。
红色的血犹如细细的线滑过苍白的面颊,耳旁一阵阵轰轰作响,就好像是滚滚雷声从乌云上行过,那一场暴风骤雨来的如此之快。
而在胸腔内疯狂跳动的,是一颗不堪重负的心瞬间迸发出的愤怒,而这些,却只是他残破记忆里的,一个小小片段。
那个时候,他却还不知道,还有更深,更痛苦的伤害,在等着他。
天台上的风,呼呼地从他耳边飘过。
那一片星空,越来越近,近的就要逼近陆桐的眼前,他的手机响了起来,陆桐拿起手机,手机屏幕上,那一行字被亮光包围。
——你在哪?
陆桐默默地按下字去,然后按下发送,很快地,手机屏幕上显示出“短消息发送成功”的字样,几秒钟后,手机的屏幕暗了下去。
一切,都静寂无声。
无数次梦想回到这个地方。
无数次认为那些伤痛都会在这里被风席卷吹散,只剩下他自己,空荡荡的一个躯壳却有着一种就要飞翔般的感觉。
在这里,什么都不用去想。
——我在距离天堂最近的地方。
(三)
晚上,快八点了。
安夏送在医院里包扎好伤口的尹翌回宿舍,推开门的时候,宿舍里黑黑的,尹翌伸出手触动了墙边的开关,打开了灯。
四人宿舍里一个人都没有,这个时间,大家都还在自习室里用功。
尹翌走到自己的桌前坐下,他额头上的伤口已经被清理干净,贴着白色的纱布,脸上还有着轻微的擦伤,涂上了消毒红药水。
宿舍里很安静。
背着小提琴盒子的安夏有点别扭地走过去,把医生开好的药放在桌子的一侧,她望着沉默不言的尹翌,轻轻地咬咬嘴唇又松开。
“我……我给你倒杯水去吧。”
饮水机上面的水桶里空空如也,一滴水都没有,安夏尴尬地握着杯子,转头对尹翌说道:“我去买瓶饮料给你,你等我一会。”
“我不渴。”
尹翌淡淡地说着,视线无声地凝住在自己对面的墙壁上,帅气的面孔上平静极了,“你今天来找我干嘛?”
安夏的脊背无声地僵直了。
她垂下长长的眼睫毛,小提琴盒子压在她的脊背上,咯的她的骨头生疼生疼的,“今天,我妈妈来找我……她……”
安夏的声音哽在了喉间。
尹翌看了她一眼,已经明白了她想说的是什么。
“来找你的,不止有你妈,恐怕还有我爸吧。”尹翌冷笑出声,声音无法自控地带上嘲弄的意味,“看来你已经知道了?我早该告诉你这个好消息,我们要成为兄妹,你妈破坏了我的家,死乞白赖的要嫁给我爸,明珠电视台的尹台长。”
安夏的脸刷一下白了,“尹翌,不许你这么说我妈。”
“我还说过更难听的,只不过你没有听到。”
尹翌扭过头来,浓黑的眉宇仿佛两把锐利的剑刃,“你最好回去问问你妈,我都对她说过什么,我都已经说到那么难听的地步了,她还不要脸地赖在我家里!”
尹翌咄咄逼人的口吻将安夏逼到死角。
安夏浑身僵硬地站着,她觉得自己的背部好像有一层粘稠的汗,有一种可怕的羞愧仿佛是突然而至的潮水,淹没浸透她的每一根神经。
她的妈妈破坏了尹翌的家,这样的事实摆在她的眼前,无论她怎么申辩都是苍白无力的,她没有可以维护自己母亲的立场。
安夏捂住嘴唇,眼泪一颗颗地落下来,声音哽咽,“对不起……”
宿舍里有着安夏的哭泣声。
尹翌沉默了片刻,他的语气忽而软了下来,“该说对不起的应该是我,我不该……利用姜茗来……对付你,你和你妈妈,是不一样的。”
他这样说着,却让安夏的眼泪流得更凶了。
尹翌把目光转向一旁,眼神里透着点固执的倔强,“你别哭了。”
安夏轻轻地抽噎着,“以后……以后我们就算是不能……”她的面孔湿漉漉的,声音也断断续续。
“尹翌,我们……还能是朋友吗?”
尹翌转过头来。
他看着哭得抽噎起来的安夏,他的眼里闪过一道黯然的光来,觉得自己眼眶也开始酸胀起来,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安夏的面前,用手擦了擦她脸上的眼泪,心里五味杂陈,却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别哭了啊,你又没有做错什么,反而是我……”
尹翌的声音缓下来,他轻叹口气,将流泪的安夏揽在了自己的怀里,白衬衣很快被安夏的眼泪浸湿了,滚烫地灼烧着他胸口的肌肤。
安夏低声抽噎着。
尹翌抱着安夏,他低下头埋在她的发间,柔软头发上熟悉的味道让他在不知不觉间沦陷了,就好像之前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还是那个朝气蓬勃的尹翌,她还是那个只知道傻笑的安夏。
他抱着她,突然不敢放手。
那不是他们第一个拥抱。
他们的第一个拥抱是在初中的时候,在学校的那一片香樟树林里,清晨的雾气还没有散去,他们以晨读为借口偷偷地跑出家门,在散发着香气的树林里,尹翌装作很随意很自信地把安夏抱在自己的怀里,却因为初次试验,力道掌握得很不准确而让安夏的头狠狠地撞倒了他的胸口上,两个人一起“哎呦”了一声,同时因为吃痛而偷偷皱起了眉头。
但是,香樟树林里的那一个拥抱,却是他们这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记忆。
那个时候。
安夏清晰地听到了尹翌那仿佛擂鼓般的心跳声,越来越快。
她在他的怀里抬起头,在温暖的晨曦里,她看到他乌黑如小扇子的眼睫毛有着精致的漂亮,垂下来的眼眸里全都是明亮调皮的笑意。
尹翌。
如阳光般蓬勃,灿烂的尹翌。
宿舍的灯光发出刺眼的白光。
就在安夏埋头在尹翌的怀里哭的时候,虚掩的宿舍门突然被打开了。
走进来两个人,提着大袋水果、运动饮料还有一个篮球的尹向伟和拿着新买的游戏机,以及全套游戏碟的夏如心。
走进门的男人和女人,现在,他们就要结婚。
站在门内的男生和女生,他们曾憧憬着永远在一起的爱情,也曾许诺过在未来的某一天,他们要结婚。
然而。
在四个人的视线在半空中相撞的一刻,所有的事情都在瞬间凝结在一起,变成了一颗杀伤力极强的原子弹,而抱在一起的男生和女生,安夏脸上的点点眼泪,显然成为了这一颗原子弹的导火线。
一切都不用解释!
瞬间面色铁青的尹向伟,迅速有力果断地将这枚原子弹引爆了。
“你个小畜生!你干脆让我死了算了!”
怒发冲冠的尹向伟一个箭步冲上去,一巴掌力道千钧地招呼过来,尹翌乱躲都没有地方躲,直接给一巴掌呼倒,紧接着又是一脚踹下!
从尹翌记事起,他老爸每次揍他,向来都是按照“人民公害”的标准下手!
而且一旦下手,决不心慈手软!
尹翌一头栽倒在地上,原本受伤的地方再次遭受重创,眼前一阵金星乱冒,他倒在地上的时候,脑子里居然还神奇地冒出一个念头来。
——靠,简直就一武侠片水准,我今天可真够倒霉的!
在尹翌宿舍那一场由父子两代人引起的“核爆大战”正轰轰烈烈,如火如荼地进行时,在另一间温暖的书房里,护眼台灯发出柔和的光线。
楚湛坐在书桌前,温柔清秀的面孔上有着全神贯注的神色,他认真地做着一本数学练习册,在有代表性的题目下面划下红线。
门外传来轻轻地敲门声。
带着楚湛抬起头,看到妈妈拿着一个削好的苹果走进来,他脸上有着懂事的笑容,“妈,你刚才给我剥得橙子我还没吃呢。”
“那就先把这个苹果吃了。”楚妈妈把苹果递给楚湛,心疼地看着楚湛瘦瘦的样子,“别太累了啊,早点睡觉。”
“嗯,把爸给我买回来的这套练习做完就睡。”
楚妈妈点头,转身朝着书房外面走,她走了几步,又转过头来看着楚湛,“要不……我去给你沏杯咖啡?”
“不用啦,妈。”台灯下的楚湛,一张面孔格外俊朗,“我一会自己去弄,你快点去休息吧,不用管我。”
“那你要是想吃什么东西叫我啊,冰箱里有新鲜的葡萄,我都洗好了。”
“嗯。”
楚妈妈终于走了出去。
楚湛转过头来看着台灯下的书本。
练习册上,细细的黑色小字慢慢地变得有些模糊,渐渐地看不清楚了,楚湛轻轻地揉了揉酸涩的眼睛,他的眼眶无声地湿润了。
搁在桌面上处于静音状态的手机震动了一下,迅速归于平静。
楚湛拿起手机。
只是一条短信,沐槿发来的短信。
——我真的很珍惜你送我的礼物,也很喜欢蓝色的香蕉夹。
楚湛再次揉了揉眼眶,笑笑。
他快速地回了个“谢谢”给沐槿,然后把手机放在桌子的一旁,重新埋头做那些题目,熟练地运用着公式。
灯光下。
他全神贯注地学习,清秀的面孔在柔和的光线下分外的清晰温暖,房间里只有钢笔在草稿纸上沙沙滑过和翻动书页的声音。
而桌面上的手机,再没有亮起过。
学校图书馆外的大台阶上前,从图书馆内照出来的灯光洒照在这里。
沐槿握着手机坐在台阶上,她伸出手臂抱着膝盖,深深地埋着头,眼泪一颗一颗地落在冰凉的台阶上。
乌黑的头发上,还是只有一根细细的黑色皮筋。
她还没有找到她的蓝色香蕉夹。
——我怎么可能会知道?你自己去找啊。
——你不是神通广大吗?你不是要替安夏出头吗?让安夏去找你的香蕉夹啊?
——你除了不让我登台之外还有什么大本事吗?老师宠着你又怎么样?反正我不怕你,你有什么了不起!有本事你赶我出校啊?
沐槿低着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擦干自己脸上的泪珠,她再度拿起了手机,然后拨通一个号码,在电话接通的刹那,她平静自然地出声。
“姜茗,你不是很想上台吗?好,我给你这个机会。”
夜,池水很冷。
学校活动中心前的喷水池水深大约四十厘米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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