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环艺术殿廊」的总店位于台北市敦化南路,一座十二层华厦的基层。
超黄金地段、高品味的雅痞艺展,没错,这就是「连环艺术殿廊」的经营方针。
艺廊内部挑高足足四米,门面以一体成形的玻璃区隔成内外两个世界。门外,车如流水马如龙,喧嚣的引擎怒吼犹如困兽,因陷在周末午间的壅塞瓶颈中,动弹不得!而门内,袅绕优雅的富贵气息充斥着每一个角落。百来坪的空间规画成开放式展览区,分属四项大归类──「树、云、石、尘」,二十一尊黄铜或乌铁质地的雕塑作品,栩栩坐落在各自的展示台上,藉由抽象的形体,迸放着雕塑者一意传达的自然之美。每座雕塑作品的尊前,咸皆聚集了成群的雅好人士,揩指点点地品评着,虽然附庸风雅者多过真正懂门道的,然而那股衣香鬓影的氛围却不容人小觑。
「惊震创世纪──邬连环世界巡回展之终曲」的铜雕字样贴附在玻璃外墙,一眼望去,格外的气势非凡。
灵均已经在门外徘徊了三十分钟,依然鼓不起牺牲奉献的精神踏进去。
「好多人。」她轻咽一口唾液,罔顾门口招待员的狐疑打量,继续踱上她第二十八趟来回步。
昨天报纸艺文版刊载了邬连环举行雕塑展的讯息,并且宣称这场展览是他巡迥七大国家的最后一场,为期十四天。她马上发挥掌握最新时效的牛皮糖精神,一下了课就眼巴巴地摸上艺廊门外,孰料观展的人士若非高官达贵,就是艺文界闻人,而她秀雅却轻便的书生样,彻底与满屋子贵气格格不入。
人多的地方向来带给她压力,遑论处身于她全然不熟悉的场合。
「怎么办?好紧张。」她拍抚着胸口,自言自语。
展览头一天,照理说艺术家本人应该现身致意的,然而报导中也讲得清清楚楚,邬连环素来忌讳大众媒体的追逐,而且脾气古怪──这一点她百分之百赞同──会否如众人期待的现身,仍然是未定之数。
「既然如此,回、回家好了。」她打定主意,跨出第一步。
然后,又缩回来。
「太、太坏了,屈灵均,你的毅力到、到哪儿去了?」她替自己感到惭槐。
既来之,则安之!尽人事,听天命!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用尽各路成语,从事自我建设。总而言之──进去瞧瞧,反正人都来了。
不过,正门口的招待员那副炯然的目光,恍如打量乱臣贼子似地瞠住她,她可没有胆子直撄其锋。最好找找看有没有后门。
灵均绕径到一片高楼的后巷,再度花了二十分钟觅寻「连环艺术殿廊」的后门。遥遥相准了目的地,她谨慎戒惧地探向未知的道路。
「哎哟!」显然还不够谨慎,灵均距离后门尚有数公尺,却当头撞上同样想钻狗洞的宵小之徒。「痛、痛、痛死了──」
好个捡日不如「撞」日,她括着凹扁的俏鼻尖,很不淑女地痛蹲在地上。
真是要命。人皆有鼻,何故撞她鼻?
「还嚷痛呢!走路不看路。」肇事者居然恶人先告状。
她只觉得右臂运传过来一股强劲的力道,眼睛还来不及分清东南西北,娇躯已然被告状的恶人扯直了。
「你没事吧?没事就好,我走了,不必道谢。」恶人一厢情愿得很,径自嘟哝完毕就准备走人了。
好耳熟的口音!灵均心中一凛,赶紧分出一只捂脸的手,牢牢揪稳人家的臂膀。
「你、你你、是──」
「干嘛?」一股热气挟着滔滔的震喝扑向她的秀容。
是他!就是他!邬连环。
灵均直勾勾地望进那与艺文版照片一式一样的深眸。但直至真正面对面接触,她才晓得,报纸的印刷技术可以失真到何等程度。艺文版上的照片实在太──太轻描淡写了。照片中的邬连环蓄留着落腮胡,修剪得清净儒雅,整张脸容仅暴露出那双深黑色的眼眸,淡淡映出睿智的神采,形容像熬了温文却极富个性的雅痞艺术家。但,现实生活中的邬连环……
天老爷!山洪爆发。
丰密的大胡子已然刮除得鬓根不留,然而,却未达成丝毫柔化的效果,反而显现出他刚硬强悍的下颚,依据面相学,那种方正的脸型属于超级固执的死硬派,顺我者昌,逆我者提头来见。高隆的鼻梁与微陷的眼窝组合成极具民俗特色的面谱,凹凸立体的五官和古铜色的肌肤,几乎接近吉普赛人的固有特征。
他的长相太粗矿、太狂野,实在难安以「俊俏」、「优雅」的词藻。
而且,那双炙猛嚣锐的深咖啡色瞳仁,正在她头顶上方二十公分的距离,源源射放着极高温的氢氧焰。
报上说他二十二岁出道,二十四岁走红纽约艺坛,今年已经三十又一。岁数上与她未来的表姊夫不相上下,她却觉得邬连环感觉起来更少壮飞扬,可能是因为他的生命力比起同辈的人鲜猛。
「邬连环──唔……」她的娇呼被一只手筋突起的巨灵掌拍回喉咙里。
「嘘──」邬连环做贼似地,四处张望一圈,压低了嗓门继续挞伐她。「吵死人了,你巴不得全世界的人都知道我钻狗洞?女人就是女人,成天叽叽喳喳的。」
灵均屈辱不平地横睨着他。
从头到尾,他「叽喳」的台词可多出她三倍不止。
「放、放开──」她拍走黏住大半张俏容的手掌。「邬先生,我、我是青彤……」
「就是你。」邬连环蓦地眯紧了上下眼睑。这清秀佳人断断续续的说话方式,勾动他记忆中躁怒的磁道。「你就是上个星期打电话骚扰我的痴呆儿。」
「骚、骚、骚扰?」灵均又惊又怒,陷入完全不可自拔的口吃。「我、我、我哪有、骚扰……」
「又来了,支支吾吾半天却不把话讲完。」邬连环嗤哼着嫌恶无比的冷气。「没时间理你,Bye─bye。」
他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宛如驱赶扰人清宁的嗡嗡苍蝇,掏出特大SIZE的太阳眼镜和毛线帽,匆匆易容好掩饰装备,甩也不甩她地进入艺廊。
他,他,他就这样离去,干脆决绝,不留一丝情面。
灵均肝肠寸断,颓靡地抖着下唇,恍若觉得两吨重的花岗石顶在她的发心。
那姓邬的还侮蔑她「骚扰男人」,如此暧昧难听的罪行传扬出去,她怎么做人?而且,明明是他不等人家把语句说完,就急躁地炮攻她一大堆人身攻击,怎么反口咬她讲话不干脆?!
原来天下还存在着如此不讲道理的臭男人……灵均只觉得想哭。
「不行。」她吸回鼻头红热的酸意,紧握着两只粉拳。「越战越勇,死守四行仓库。」
她拿出昔年女童军杨惠敏奋勇泅水、一心一意将国旗送到国军手中的精神,无论如何也要克服万难,完成这桩「微不足道」的小CASE。
坚忍的步伐堪堪踏入艺廊里面,她强装出来的气势当场被袭凉的冷气拂走了一半。
※※※
真的好、好多人!她吞回腾涌到唇际的胃酸。
银白色的水晶灯提供内部灿亮的照明,惊异、赞赏的评语从各个角落回荡而出,交错成不规则的咏叹调。
没事、没事,将他们当成一颗颗大西瓜就好。
展示台沿着四面墙构造,灵均沿着展示台前进,形成并行线中的第三道,目不斜规,盯紧了前方覆罩毛线帽的「西瓜王」。
虽说目不斜视,她依然无可避免地瞄到一旁的标价牌──主题:石之生。材质:铁。107cmX40cm。售价:美金七万三千元。已于苏黎士展览中售出。
好贵的铁!她几乎可以听见「不值钱」的黄金在哭泣。
邬连环显然不欲参观者看出他的真面目,相准了左侧的经纪人办公室,低首敛眉地掩过去。
行政区规画在艺廊的内进部分,门口置放两座三十公分高的小型铜雕。
邬连环即将消失在内间的领域时,灵均及时赶抵标的人身后,再一次出手扯住他衬衫的长袖口。
「邬、邬……」
「跟屁虫,又是你!」邬连环原本就储量薄弱的耐性,此时此刻终于尽数告罄。他猛力抽回自己的衣袖,努力以沸腾的眼光夹杀她。
动作和缓一些也就罢了,偏偏他是王莽的后代──既「霸王」又「鲁莽」,也无暇细想她娇怯怯、四十公斤出头的纤躯是否禁得起大幅度的扯拉,那么随手一收,害她重心失去平衡。
前一刻,她还倾注全身的力量往前拦阻他,孰料邬连环挥开她的手臂,身子趁势偏斜了一半。她的焦点尚未凝聚清楚,已赫然察查自己的脸孔正在迅速缩短与黄铜雕塑品的距离。
「糟、糟……」灵均舞动手足,试图稳住斜倒的姿势。
「嘿!当心。」邬连环不等她「糕」完,连忙扑上前英雄救美。
瘫倒的命运虽然及时被挽回,却无法阻止她的素手触及生冷坚硬的铜雕。
雕塑品被推离了基座几寸。
「SHIT!」一个恶劣的脏字冲口脱出他唇瓣。
保全警铃-那间尖叫成恶耗。
铃──铃──铃──
连带效应的影响,几十位淑女名媛们下意识放纵自己的声带加入音效部队。
「啊──」
可观的场面于焉发生了。
「什么声音?」
「警铃耶!是不是有火灾?」
「啊!快走、快走。」
「好象有人偷窃展览品。」
七嘴八舌的推论从四面八方包围向变故的发神点。
「连环艺术殿廊」说小不小,却也不至于辽阔到足以遮掩他们的行藏。
四秒钟之内,两人的体表同时浮起鸡皮疙瘩,警觉到上百双震讶评量的眼光落准自个身上。
「那个人是谁啊?」
「艺术家本人好象出现了。」
融隐在人群之间的艺文记者们骤然迸出悚疑的猜测。
「真的是邬连环耶!」
「他干嘛偷窃自己的作品?」几个年轻的菜鸟记者还没搞清楚状况。
八成是刚毕业的。
他的经纪人排越逐渐围拢的人墙,挤上前来。「连环,你……你在做什么?」
妈的!出师不利。
邬连环咒遍了满肚子的粗言秽语。都是这笨村姑惹的祸!害他悄悄来、静静走的本意化成一江春水,滔滔向东而去,再也不回头。
瞧瞧她,居然还好意思端出要哭不哭的吓呆相,企图以清纯无辜的表情博得大众的同情。SHIT!
「没事!」火焰从他鼻孔、口角喷出来。「我走了。」
「喂,你才刚来……」
他热血沸腾的步伐一鼓作气地迈向正门口,压根儿不理会经纪人的挽留,腋下还夹着一尊已经僵凝为化石的古典美人塑像。
「邬先生,请等一下。」媒体记者眼见机不可失,没命地追出去。「麻烦您发表一下对于本次展览的看法。」
「对对对。」其它记者立即跟进。「请问您对于国内的艺术环境有何期许?」
「您和纽约名模特儿的恋情是否进入白热化?」
「邬先生──」
妈呀!
他开步狂奔,活像尾巴上缠满十串鞭炮的牛。
都是这个口拙小村姑惹的祸!
※※※
邬连环探出石灰墙的转角,回头打量着追踪他们十几分钟的秃鹰群,确定已经摆脱了那票张牙舞爪的怪物后,忍不住啐了一口唾沫在地上。
「呸,晦气!」
自从被怀中的彗星──「扫把星」之美称是也──缠上之后,只要视觉范围闪进她的衣角影儿,他就会被那股子霉气冲煞到。
比方说,她头一遭来电骚扰他。当时他正在捏塑一座陶质的样模,做为日后黄铜雕塑的参照品。孰料猛然乱叫的电话铃声骇了他一跳,中断灵感事小,差点害他失手将陶模摔毁事大。谁都晓得他在工作室里从不接电话的,当初安装专线的目的只是便于工作途中需要拨电话出去。
八成是前些日子经纪人来探班,顺手将他切掉的电话铃扳回运作状态,才让她有机可乘。背!
第一通打扰还不够过瘾,她小姐瞬间再发动第二波攻势──果然,悲剧立刻发生了。满心沉醉在工作中的他如遭雷殛,一个失手让陶像重归大地之母的怀抱,结结实实地砸成了一堆灰屑,甚至来不及尽完它当初被塑造出来的职责与目的。
这教他怎能忍下那些由四个英文字母组成的单字?
至于今天的意外,他谈都不愿意再谈,简直想直接替自己改名为姓「邬」,名「背」,号「哀尾」。
「你有什么毛病?」他倾弯了超过一米八的大块头,和她鼻子对准鼻子、眼睛瞄准眼睛,坏声坏气地咆哮:「我欠你两百万不还债?还是八百年前嫖你没付钱?你这样苦哈哈地追着我做什么?你以为逼死了我就可以分到一笔遗产?」
「……」灵均的唇消褪成银雪般的惨白。
倘若方才被这鲁男子抱起来狂奔的景象没吓出她的心脏病,现下的粗言恶语也达到相同的效果了。她的牙关分开,又合拢,暗的喉声无法拼构成完整的咬音。
「咿咿呀、咿咿呀……」他臭着一张阴沉沉的大黑脸,装模作样地学她的低吟。「呀什么呀!」
灵均彻头彻尾地惊呆了。自从脱离幼儿园阶段,她再也未曾接触过任何形迹恶劣如流氓的「坏男生」。由于语言障碍的因素,近亲朋党们怜惜她的不便,莫不对她格外的温柔三分、体恤五分,虽然不至于到「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的娇贵,可是人人都将照顾她视作习以为常的天职。而上学之后,一路私立学校就读下来,友侪们的同构型高,生活修养、礼教大都是一等一的人品,偶尔遇上没啥格调的坏胚子,也肯定被表姊三拳两脚打回家去闭关自省,重修青年守则,有谁曾像眼前这位「应该极具学养、偏爱独处、思路敏感精锐的艺术家」一样恶形恶状?
她开始怀疑邬连环的经纪人究竟买通多少媒体,替他进行虚假的反宣传。
「我……我……」她面无血色,逐渐增压酸热的眼眶成为全身唯一有知觉的器官。
「你怎样?想打架,小哑巴?」邬连环讥诮地攻击着。
句末那蕴满了恶意的三个字尽数瓦解她的铁盔。
红菱似的唇角开始颤抖,震幅越来越剧烈,蓦地,终于化成一声惊人的呜咽。
「太……过分了……」她嘤嘤地抽泣起来。
喝!邬连环赶紧跳开三尺远,还真给她吓了一跳。
「奇了,我又没真的动手打你,你反倒未雨绸缪来着。」他犹如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不说还好,他这么一哈啦,她益发委屈得不能自已,索性挨着墙角蹲下来,埋进双膝里哀切得惊天动地。
「呜……」
看样子,这场睛时偶阵雨还会落上好一段时候。若教他掉头就走不理她嘛,总觉得不妥,而勉强自己杵在原地观风雨之变,他也缺乏耐心。
邬连环盘虑了半晌,当下做出决议。
他突然学她蹲伏的姿势矮下身子。
「哈哈哈──」哇啦哇啦的畅笑声足以与她媲美。
「呜呜……欺人太甚……呜……」
「哈哈哈──滑稽!够滑稽,笑死人了,嘿嘿呵呵──」
一高一低,一唱一和,两个人各嚷各的调,有模有样地玩起了街头卖艺。
灵均猛然抬起泪涟涟的俏颜。「你、你笑什么?」
他收住笑声,也同样正经八百。「你又哭什么?」
「我哭我的,干卿底事?」她怒瞪着这尾艺术流氓。
「我笑我的,与你也不相干呀!」他嘻皮笑脸的,一改适才凶神恶煞的悍相。
算了,好女不与男斗!灵均掏出面纸,细心揩干黏腻纵横的涕泗。既然姓邬的愿意回复文明人的身段,开始讲道理,也不枉她哀哭一场。
「邬先生……」她重振旗鼓。
「怎么,不哭啦?」邬连环若有憾焉地挺直腰干。「好戏玩完了,罢罢罢!与君一席话,胜读十年『PLAYBOY』,可惜PLAYBOY看多了,有伤身体,容易造成贫血,咱们还是后会无期吧。」
他大爷一脸没趣的样子,转身就打算走人。
「等、等一下。」灵均直起身,又想追上去。
他的颜表第三度遽变,再度换回她熟悉的恶劣无赖相。
「我等你干嘛?」冷酷而高傲的下颚勾了起来。「阁下要是再跟上来,可别怨我缺少同胞爱。滚!」
好不容易凝聚成堆的气魄,被他突兀的变脸升华成蒸气,轻飘飘地融蚀于夕阳中。灵均抖着下唇,无助地盯着他虎虎生风的背影。
哪有这样子的?前一刻气呼呼地骂人,下一刻又成了嬉笑作怪的小丑,最后却流露着只可远观、不容亵玩的伟岸。与邬连环交手过招,犹如乘坐忽高忽低的云霄飞车!永远料不定下一段路轨将会面临哪种坡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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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情绪,活脱脱像幻化万端的变色龙,教人捉摸不定。
而且,灵均带着罪恶性的快感暗忖,封他为「变色龙」实在太贴切了,因为变色龙属于低等的爬虫类生物。
※※※
位处于中山北路上的「圆山休闲俱乐部」采会员制,经营者对于入会资格的审查十分刁钻严苛,光是口袋里麦克麦克尚且不够看,必须同时具备一流的身分背景、知名度,以及正当的形象,才能顺利以超高天价购得电镀十八K金的会员卡。
邬连环回国之前特地嘱咐经纪人,帮他弄来一张俱乐部的「出入境许可证」。
本来他今天并未打算光临俱乐部进餐的,直到他发觉那个娇怯怯的小结巴一路盯死他不放,于是中途转个方向,潜进这处雕堡避难。孰料结巴小美人硬是有法子,转眼间也跟在他屁股后头混进来了。
SHIT!
他郁闷着一肚子火山灰,幽暗深遂的瞳孔放出冷箭,直直戳向隔着两张方桌与他互视的小结巴。
「邬先生,今天是俱乐部的『意大利之夜』,由主厨精心推出各式的意大利餐点,您需要我为您推荐吗?」侍者恭敬有礼地询问。
「不用了。」他移回烦躁的眼,整张脸埋进菜单里面。「来一份海鲜通心粉、起士肉丸、奶油局明虾,一瓶红酒。慢慢来,不急。」
点餐的音量大于正常的频率,用意在于告示旁桌的跟屁虫──你尽管等吧!公子我时间多,不怕陪你耗下去。
他的讯息翩然抵达灵均的耳膜。
通心粉,明虾,多幸福呵!
中午时分她为了赶赴「连环艺术殿廊」,来不及用膳就匆匆地搭车前往目的地守株待兔。而折腾了整个午后时分,直到现刻,虚不隆咚的胃依然空荡荡的。
她的荷包仅剩二百元现钞,外加几枚搭公车的硬币,而菜单上最低廉的单价是两百四十元,可以换到伯爵奶茶一杯。
好饿哦!
好贵哟!
「小姐,您要点餐了吗?」另一名打着酒红色领带的男侍应生漾着耐心的容颜。
「呃,一杯……热奶茶。」她瞅住手中一模一样的菜单,几乎没有勇气抬头。
「好的。」侍应生尽责地记录她的嘱咐。「请问,还需要什么吗?」
「热、热奶茶就好。」嗫嚅的口气很心虚。
「您想不想来一份今晚的特餐──意大利肉酱面?」侍应生依然笑容可掬。
「不,只要一杯热奶茶。」服务生为什么还不走?灵均羞疚地暗忖。
「那么,尝尝主厨特调的起士浓汤好吗?」他犹不放弃。
「我只想喝……热奶茶。」声调已经降成耳语。
「或者来份什锦海鲜脆饼?」侍应生再接再厉。
「热……奶茶……」她勉强挤出虚弱的微笑。
「除了热奶茶,您不需要点用正餐吗?」侍应生已经笑不出来。
这位女客的生意也未免太难做了。
「不……我只需要、一杯、热奶茶……」灵均惭愧得无地自容,MENU有如呈给皇上的奏折,高高举过头顶心。
她的肢体语言解释了一切。
受挫的侍应生终于确定这位客人确实只想喝「一杯热奶茶」。
精致的菜单迅速被抽走。
总算。灵均悄悄拭掉秀额沁出来的冷汗,感觉自己刚刚打完一场硬仗。
她千呼万唤的热奶茶几分钟之内便端上方桌。而邬连环的美食大餐也一样。
遥遥打量那鲁男子大快朵颐,她除了干咽唾沫和奶茶、垂涎三尺之外,也拿他没法子──虽然她大可效法适才入门的方式,向服务人员谎称:「我和邬先生是一道的。」然后把每项消费记在他的帐上。
但道德良知发育旺盛是她致命的缺点。
空气中洋溢着每一桌饕客进餐的美味香气。隔桌,邬连环叉起一团泛出浓浓起士香的肉丸,一口扔进嘴里。
啊……好羡慕……好想吃。
她浑然没察觉自己正随同他的动作一起张口,合颔,下意识咬出咀嚼的韵律。
嗯,好香哦……
「他奶奶个熊!」邬连环蓦地扔下餐具,狠命捶下方格纹桌巾。
咕咚重响,震断了餐厅内嗡嗡的交谈声,也敲醒了灵均的黄粱大梦。
怒喷的火龙眼将她钉上十字架。
「你!」他一个箭步冲过来,拽着嫩若凝脂的素腕拖回自己的桌位。「你到底有什么毛病?」
「先生……」侍应生错愕地上前调解。
「没你的事!」任何理智尚存的人类都不会想和目露凶光的爬虫类作对。
侍应生乖乖退回幕后。
「小哑巴,你给我解释清楚,你傻愣愣地呆坐我对面干什么?」苗头杀回她身上。
「……喝奶茶。」她的回复满含着防卫性。
「什么喝奶茶,你明明在吃空气!」他嗤哼着不屑的控诉。
「乱讲!」她的俏脸不争气地渲开艳艳绯红。「空气、怎么吃?」
「问得好!」他恶狠狠地咧嘴。「我原本还以为只有成了仙的牛鼻子老道才能『餐风宿露』,孰料眼前二十岁不到、一身乳臭未干的小哑巴也修成正果了。请问你死于营养不良后,肉身送往火葬场焚化,会不会烧出几颗舍利子?」
可能是被他讽刺了大半天,已经免疫了吧!灵均发觉他邪恶的人身攻击已经降低了杀伤力。
头儿一撇,干脆不睬他。
「真有个性!」邬连环坏声坏语地喷了口气,强塞一根银叉进她手里。
这……这是做什么?她怔愕着。
「吃!」转眼他又从流氓变身为专制的保母。「没把整桌食物吃完,阁下的尊臀休想离开这张椅子。」
恭敬不如从命。再说,她也消耗光了和他对峙所需的卡路里。
邬连环沉着臭脸凝视她秀气的吃相,越想越不甘心。
小哑巴既然够格进入俱乐部,显见她的来头应该不低,负担一顿晚餐自然是绰绰有余。她可怜巴啦地愣坐在对面,冲着他的食物流口水,其实不过是最不入流的苦肉计,智商零点一的傻子也看得出来。
偏偏他硬是被她非洲饥民的馋相触动了。
简直莫名其妙!他这个人向来信奉独善其身的原则,旁人的瓦上结霜与他半点儿不相干。然而,这女孩就有那么一丁点邪门的影响力。
八成是她外形的缘故。他暗自提出解释。
未施铅华的雪肤衬着及腰的乌丝,一身素雅简便的鹅黄圆领衫,下搭一件玄黑的软呢长裙,在在流转着清新而水灵的女大学生气质。
没错,肯定是她的纯美无邪在作祟。改天换一套荡妇装,他包准对她楚楚可怜的假相免疫。
「你叫什么名字?」他粗着嗓门盘问。
「屈灵均。」她啜口冰水,冲下嘴内馥郁的起士酱。
「我就说嘛!原来是屈原转世,当真成过仙的。」他闷哼。
灵均又涨红了脸。
「才、才不是。」她——地反驳。「我恰好在端午节诞生,父亲又姓『屈』,所以爸妈才以、以屈原的别号为我命名。」
不过,她倒是很讶异邬连环竟然知晓「灵均」是屈原的别号。以他粗鲁不文的举止,她一直以为他充其量只吸收雕塑方面的知识,文学内涵必定与他的修养一样惨不忍睹。
「奇怪,我闲着没事干、自言自语,谁要你搭腔?」他不太爽快地抢白。
灵均无故又吃了他一顿排头,闷声不敢再吭气。
「你究竟瞎缠着我做什么?」
「……」她埋头径自吃通心粉。
「你说说看啊!」
「……」餐叉探向最后一颗肉丸。
「你哑巴呀?不会回答呀?」砰!失去耐心的拳头拥向桌面,霎时摇晃出水杯里的半盏清液。
「喝!」她倒抽一口凉气。「你、你你在和我说话?」
「废话!这张桌子就坐着我们俩,我不和你交谈,难道找屈原聊天?」
「可是,你刚才就在自言自语,没和我说话呀!」她深觉委屈。
「嗯,有道理!」邬连环居然点了点头。
灵均本来以为他会被她的反驳气得叽哩呱啦叫,没想到竟然也会赞同她的论调。
所以,称呼他「变色龙」绝对不为过,平常明明暴躁得很,三不五时又突然冒出很讲道理的一面。
「还有……请你别再叫我、小哑巴。」她低声央求。「我或许咬字不、不清楚,可是,也没有哑、哑巴呀。」
那脸小媳妇的卑屈相莫名其妙地触发他的罪恶感。
「我问你一次,给你两分钟的时间回答,你究竟想不想表明自己的来意?」
灵均已经稍稍摸出这男人阴晴不定的脾气,最好赶在他改变主意之前,把握机会。
「我、我是青彤大学的学生,呢,我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停!」他高举起右手。「先让我丑话说在前头。我唯独不答应两种邀约,一是采访,二是出席公开场合,除去这两项忌讳,其它一切好淡。OK!轮到你发言。」
当场便害她讲不下去。
「可是,我、这个……」灵均慌了手脚,整盘棋局全被他打乱。
「嘿嘿嘿,你果然来者不善,对吧?」邬连环幸灾乐祸,活像捡到了便宜。「我已经把自己的原则表达得简洁清楚,你也将自己的本意暗示得相当明白,显然咱们俩不可能产生共鸣啦!既然如此──」他拍拍屁股起身。「请恕小生不克相送,后会无期。」
「请等一下。」灵均连忙推开椅子。
「坐、回、去!」他扯出下吊眼瞠瞪她。「假若你再敢追着我跑,我保证向警方控告青形大学的学生妨碍自由。」
认真的语调清清楚楚地传达出──他是认真的。
这回灵均不敢造次,欲哭无源地跌坐回原位,睨着他昂首阔步地离去。
合该她命中犯小人,竟连区区一桩演讲的请托也宣告败北。
或许表姊和阳德说对了,她德薄能鲜,这辈子顶多适合替旁人跑跑腿,打理一些细微琐事。
两吨花岗石,再度哗喇喇压向灵均的百会穴──
※※※
「喂?」凌某人夹手抢起杀风景的话筒。
她的小说正进入如火如荼的阶段。依照剧情发展,女主角即将被潜入的坏蛋头子打晕,绑架回巢穴里,等待男主角送来白花花的赎款。紧要关头,思绪竟然被要命的电话铃声中断。
「……」彼端陷入全然的沉默。
「给你两秒钟,再不吭声我就挂电话。」难得她向来嘻嘻哈哈的嗓门呛着火药味。
「……老师,是我。」灵均好不容易止住的泪眼,二度威胁着泛滥。
一天之内,她已经连续被两个人限制发言时间。
「嗨,灵均。」最后一丝严苛马上蒸发掉,转而让亲切温和的语意代替。「这么晚了,怎会想到打电话给我?」
「对不起,打扰你赶稿。」她埋进被窝里哀怜了两个半钟头,竟然忽略韶光飞逝。
原来此刻已经深夜十二点。
「没关系。」凌某人敏感地聆出她的声音微带沙哑。「你的声音怪怪的,感冒了吗?」
她决定不拆穿灵均哭泣的事实。
「不是。」灵均沉默了半晌。「老师,我、我……我需要一点建议。」
「关于美术系的委托?」
「嗯。」她一思及邬连环那尾文化流氓,就想掉泪。「我遇到一点小困难。对方极端不合作,而且,态度、有点负面。」
多么轻描淡写的说法。
「我猜你依旧不愿意将CASE发还给阳德他们,是吧?」
「我……」她咬住下唇,勉强吞下喉咙的硬块。「我想再尝试一次。」
方才犹疑了许久,便是担心向凌某人求援后,会招来任务解除的命运。
「没问题。」凌某人一向倍仰民主开放的原则。「灵均,你读不读金庸的武侠小说?」
「表姊、借过我几本。」她打起精神,聆听训示。凌某人天外飞来的一句话,通常含有无尽深意。
「听好罗!金大师笔下的侠客们通常掌握一项不败之钥:『他强由他强,轻风拂山岗。他横由他横,明月照大江。』你懂不懂?」
「这个……好象有点文言文。」
「唉!出版社的总编辑也曾经批评过这一点。」凌某人喟叹着无止无尽的忏悔。「那四句睿智的话翻译成语体文就是:『随他去乱打乱跳,老娘一律当成没看见。』这样你就明白了吧?」
「明白了,谢谢老师。」果然有够「语体」。
灵均若有所思地放回话筒。
凌某人的建议不无道理。邬连环之所以让她体内的受挫感大量繁殖,便是因为她太在意他粗率的言语和态度,只要忽视他那层如狼似虎的外衣,表皮之下的邬连环也不过是个「公的人」罢了。
既然她能和阳德、表姊夫袁克殊,以及校内数十位异性相处得和睦融洽,没理由遇见他就杠龟。
对!她必须更改策略。下回再碰面,不妨将他视为无理取闹的小孩,而她则是成熟宽容的母亲。
身为母亲,她有义务扭转小孩失仪的礼节修养。
再不济,顶多当他是一条小狗。
人被狗咬是经常有的事,伤口抬到嘴边吹吹就算了,干嘛降低自己的品格,蹲在地上也回咬它一口?
灵均挥掉所有泪痕,痛下决心再接再厉。
当晚,她的睡梦中尽数充斥着张牙舞爪的突变生物。
一只高大的变色龙突然延长出秋田犬的巨头,转眼又幻化为邬连环的臭脑袋,追咬得她无路可逃。
那个艺术流氓,即使是在睡眠中,也不让她安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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