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达丽娅与‘黑暗之王’订立契约时,为了维护好‘不死性”,心里有个大致框架。这座宅邸实际上就是在此基础上建造的——”玄儿坐在椅子上慢慢地环顾一下宽敞的房间。我一边跟随他的视线,一边组织着自然浮现在头脑中的词汇。
“比起光明更爱黑暗。不断地爱……为此而建造的宅邸。比起光明更倾向黑暗……将这种倾向贯彻到底的宅邸。”
“嗯,是的。”玄儿满意地点点头,“‘黑暗馆’这个说法,不知是谁最早提出来的。不过说得很好啊!宅邸的外装饰都是吞噬光明、否定光明的暗黑色。内饰和家具,原则上也都是无光泽的黑色。”
“还有红色。”
“对。血的红色。”玄儿会心一笑,“相对于建筑的规模,窗户既少又小,白天基本上也都关着百叶窗和防雨木板套窗,这都是因为厌恶光明。即便是室内的灯火,也故意尽量弄得昏暗。从明治后半期最早建造的西馆和东馆开始,这一基本框架从未变化,在十角塔、北馆和南馆等新建和增改的建筑中也得到沿袭。这和那个叫尼克洛第的建筑家的影响不在一个层面上。30年前达丽娅去世后,这也没有改变。18年前烧毁后再建的北馆也不例外。”
“厌恶光明,隐身黑暗……”
“这是在宴会最初干杯时父亲说的。你记得很清楚嘛。”
“啊……是的。”
——继承达丽娅热切的愿望,相信她的遗言,直至永远。
“我记得!”
——厌恶光明。隐身于遍布世界的黑暗中……这样我们就能永存。
“光明——特别是太阳光,不好。它是个极其不懂风趣且居心不良的家伙。它进入任何地方,俨然一切都是自己的地盘,侵犯黑暗的安静与平和。中也君,你不这么认为?”
“啊!不,不过……”
我不知如何作答,不禁想起今年春天认识玄儿时,他在白山寓所中所说的话。
——阳光是个居心不良的家伙。
对,当时玄儿也是这么说的。
——阳光下,人自然而然就“动起来”。其实这不好。过多的“运动”只会加速生命燃烧,所以……
所以他说“不喜欢太亮”。所以在白山寓所中,不论天气好坏,也不管是否外出,几乎整天都关着窗户。
归根结底,那也是从达丽娅那里继承的思维方式,还是加入了玄儿个人的理解呢?
——可以说这和我从小生长的环境有关系。我父母家就是这样。现在就算想改变,也不会如愿的。
真是这样吗?
所谓玄儿“从小生长的环境”也就是厌恶光明,隐身于黑暗,以“不死之血”期待永远。即便离开浦登家的这座宅邸,独自在东京生活,他也无法自由,无法逃脱。套用征顺的话,生命本身被羁绊了。
但是,啊,这仿佛是……
“玄儿,这难道不像德古拉吗?《吸血伯爵德古拉》。”我不禁说出了今年夏天看过的这部怪诞的英国电影的名字——说起来,和浦登柳士郎初次见面时,我好像也不禁想起了这部电影。
身材高大,全身裹在黑色外套中的黑暗馆馆主。那难以名状的威严感,那轮廓鲜明的脸庞,那浮现在苍白脸上的笑容,那睁得大大的、浑浊的双眼,那鼻梁上的深皱纹,那左右咧开的嘴……当我就近看着由此发出的毫无声息的异样笑容时,立刻联想到了。我觉得即便把它当做那部怪诞电影的一幕也不让人奇怪。这个50多岁的绅士,难道不正像那部电影的主人公德古拉伯爵吗?(……克里斯托弗·李的?这个唐突的问题不时地……)
“德古拉啊!”玄儿苦笑着,“那部电影我也看了,非常愉快的结局啊!对于我来说,我还是喜欢托德·勃朗宁导演的作品中贝拉·路高西的怪诞表演。可是中也君,至今为止我还没咬过你的脖子呢。美鸟和美鱼也没做过类似的事情吧?”
玄儿直勾勾地看着不知如何作答的我。
“我们不是吸血鬼。我们没有这种身份。”玄儿断然说道,“吸血鬼这个魔性概念据说发源于斯拉夫世界的土著信仰和民间传承。那是吸取活人血而复活、流浪的亡灵。大体上是作为给人类带来灾难和死亡的存在而让人惧怕。各地有不同的叫法,最终产生了英语的Vampire这个词,吸血鬼的概念扩展到西欧……这样讲解下去就没有止境了,所以这里暂且不说。关于世界各地的吸血鬼传说,我也曾做过调查。要说文献方面的知识,我知道的要超过你一百倍。
在图书室,我曾粗略看过电影原著布拉姆·斯托克的小说。虽然我觉得写得很好,但那只不过是作家发挥旺盛的想像力而写成的娱乐小说而己,尽管它取材于历史人物。德古拉伯爵之类怪物在这个世上是不存在的,也不可能有吸血鬼栖息在世界的某处。
“说起来,‘吸血鬼’只不过是个世俗化的记号而已。通过铅字、影像之类的媒介进行加工、培育,进而被广泛共有的文化形态之一。或者是关于血和生、血和死、死和再生、光明和黑暗、神圣和恶魔等……某种倾向性的代名词。比如像‘吸血鬼性’之类的。”
我无法回答,避开对方的视线。
“我们不是吸血鬼。”玄儿再次申明,“只不过——”玄儿继续说,“只不过必须承认,流淌在根底的思想和倾向在某种程度上有类似性和亲近性。我是这么想的。无论如何,‘比起光明更爱黑暗’这个核心部分两者是共通的。这一点确定无疑……不过,我还要重复一遍。我们不是吸血鬼。作为大的倾向性,或许可以纳入同一范畴。但至少和你看的电影中登场的以及由此扩展想到的形象完全不同。希望你不要误解。”
“嗯——不过……”
“中也君!”
玄儿从椅子上站起来,离开壁炉,走到铺着黑天鹅绒床翠的带华盖的床前,扭过头。
“实际上达丽娅并不是非要喝活人的血才能生存。接受了达丽娅的血和肉的我们也一样。虽说厌恶光明,但这是程度问题。并不会因为被阳光直射就灰飞烟灭。你看我就知道了。无论在东京还是在这儿,白天并非完全不出门吧?”
我狼狈地点点头,玄儿半开玩笑地加了一句:“理想状态或许是不晒太阳。”
理想状态?——啊,我记得来这里的第一天,晚餐时好像听到过类似的话。
“尽管有‘不死之血’,但如果被杀还是会死的,并非一定要用木钉子打人心脏。也不会睡在棺材里并在棺材里撒上腐土。既没有吸血的撩牙,也不会变成蝙蝠、狼什么的。我也不怕吃大蒜,也不怕抱着十字架睡觉。怎么样?”
“明白了。”我慢慢地点点头,想从头脑中赶走“吸血鬼”这个词。
“不过中也君,在我们浦登家始于达丽娅的‘不死信仰’中,有一个特性和世上的吸血鬼传说中常见的另一要素相通。”
“特性?”
“是的。”玄儿在床的一端浅浅地坐下,“也和这宅邸的特征密切关系,你知道是什么吗?”他刚才狂热信徒般的样子消失了,听口气,像是在享受着猜谜的乐趣。
2
和吸血鬼传说中的某个要素奇妙共通的特性。也和这宅邸的特征密切相关——到底是什么呢?
我将双手交叉脑后,在椅子上稍微向后靠了靠,仰望着黑色的天花板。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吊灯发出微弱光芒。吊灯上同样没有使用任何透明玻璃或金银作装饰……
“怎么样,中也君?”玄儿催促着,“你来这儿大约四天了。就算发现了也不足为怪。”
“但是……”我将视线移向床边,“好了,玄儿,别卖关子。求你了。”
玄儿哼了一声,表情再度认真起来,沉默片刻后,说:“比方说,你来后就没觉得奇怪?虽然这宅邸建在湖中小岛上,但周围环绕着高大石墙,无论从院子里还是从窗户中都看不到湖面。从十角塔的最高层看不见,爬上这‘达丽娅之塔’的三楼也一样。因为设计窗户和阳台时,精心计算过角度了。为何要这样呢?
“让我们看看宅邸的内饰吧。黑色的墙壁、黑色的地板、黑色的天花板以及黑色的门窗,都是无光泽的黑色。石制部位也经过粗加工,使之失去光泽。家具也是如此。窗户上的玻璃基本上都是磨砂玻璃或带花纹的玻璃。餐具也一样,但凡玻璃制品大体都混浊、模糊,有陶器但没有瓷器。汤匙用的是木制的而不是金属的。照明装置、小金属装置和装饰上也没有使用任何有光泽的东西。”
“啊……”
我轻声叫了起来,再次抬头看看房间的天花板和电灯,接着又把墙壁、窗户、地板、家具看了一遍。其实现在不确认也知道——玄儿说的没错。
“最重要的是,这里有一处更明显的关键性缺失。你知道吗,中也君?在普通家庭里肯定不止一个,这座宅邸中却没有。如果说完全没有那是说谎,但是……总之,有一样东西是最近才破例装上的。”
“最近才……”
听到这儿让我想到的只有一样。如果是“最近才”装上,那么和周围其他家具相比看起来应该明显新一些。
“玄儿先生,那破例的东西不会是东馆的那个……”
“终于想到了啊!”
“东馆一楼洗手间里的那个——”
来这里的第二天早晨,我第一次看到就发现只有它是崭新的。
为什么这样……由于略微有点不协调的感觉,所以当时这个疑问就留在了我的心中。
“是那块镜子吗?”
“是的,是那块镜子。”玄儿淡淡地笑道,“我觉得在客房的洗手间中没有镜子不太好。在你确定要来之后,匆忙让人安装上去的。就像你看到的,如果关上门,镜面就完全隐藏起来了。”
“的确……啊。”我叹了口气,“这个宅邸里没有镜子。除了洗手间,连一面都……”
“应该连一面都没有。因为这就是这个宅邸的关键性缺失。”说着,玄儿抬起撑在床边的双手,向两边大大地摊开。看着他黑色对襟毛衣的袖子和衣身因为这个戏剧般的动作摇动起来,不知为什么我突然感到心跳加速。
“吸血鬼厌恶镜子。因为自己的身影不会出现在镜子中。他们害怕由于照不出自己的样子而在第三者面前露馅。但是在这儿却是与之相反的心理强烈地支配着我们。”
“相反的心理?”
“嗯。这个问题和刚才说的‘不死性’三个阶段有关。”玄儿放下摊开的手,用右手手指理了理前额的头发,“据说到了第三个阶段,也就是长生不老的人,就不会在镜子里映出自己的身影。你不要对我说这很荒唐,好吗,中也君?”
玄儿的眼睛里又闪现出刚才那样的狂热信徒般的色彩。我什么都没说,但也没有低下头或者背过脸去,而是直接迎着他的视线。
“如果‘不死性’达到期望境界,身影就不会映在镜子中。反过来说,只要身影出现在镜子里,就说明还没有达到那个境界。所以,每当我们看到镜子中自己的身影时,就不得不面对这个事实。
“今天还是出现了,现在还是出现了。会不会明天、后天、下个月、明年、几年后、几十年后……不管过了多久自己都没有‘成功”,一直出现在镜子里呢?每次站在镜子前就会想到而且不得不想到这些。这大概会唤起沮丧、痛苦,甚至是恐惧和绝望吧。所以镜子自然就成了禁忌的对象,从达丽娅和玄遥身边排除出去。
“所以在这个宅邸里没有镜子。在建造时就有意识加入了这个缺陷。和镜子一样能够映出身影的东西——比如说普通的透明玻璃,比如说有光泽的金属和石头,比如说加工得闪闪发光的家具……这些也都被极力从建筑中排除出去。黑暗馆就这样被建造起来。增改、重建时这个规则当然也得到严格遵守……”
不仅如此——我现在才想起来。玄儿在东京的白山寓所,是的,那儿不也是连一面洗脸台的镜子都没有吗?不知不觉,我又轻声叫了一声。不知为什么,我感觉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走了。
“从院子和房间的窗户中看不到湖面,也是同样的理由吗?”
我缓缓摇着头问道。玄儿的眼神略为缓和了一些。
“你好像理解了啊。”玄儿回答着,“见影湖的‘见影’被认为是‘镜子’的语源,因为有这样的名字,所以以前这个湖肯定比现在的透明度要高,湖面名副其实地像镜子一样能映出周围的风景。所以才筑起连绵不断的高墙,使得在哪儿都看不到这个巨大镜子。房间和塔上窗户的位置也作了适当的安排。现在你也看到了,那个湖被‘人鱼的血’染红了。”
我轻声说了声“的确”。同时,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那是和玄儿去调查正门外的栈桥时……
“玄儿。”我马上问道,“或许不仅是像镜子的湖面,湖水本身在这儿也成为禁忌的对象了吧?”
“嗯?为什么会这么想?”
“第一天晚上,我们不是发现了从栈桥漂走的小船吗?可能是江南来时乘坐的那条小船。”
“啊,是的。”
“当时那条船离岸还不太远,所以我觉得游过去抓住它并不难。但是,你在旁边好像没有想过。”
“嘿嘿。中也君,所以你想到了吸血鬼是害怕凉水的,对吗?”
“不,那倒不是。”
“我不是说过吗?在那个湖里游泳是危险的。之前,我不是说过佣人母子溺水而亡的事吗?”
“是的。不过,考虑到当时的状况……”话一出口,我又觉得这或许没什么意义,于是含糊其辞,闭上嘴。
这时,玄儿静静地说:“我是怕水!”
“啊?”
“啊,这是我个人的情况。并不是整个浦登家族的问题。”
“哦……”
“我不会游泳。出生后从未游过。确切地说,应该是我记得没有。直到我九岁的秋天为止,从未踏出过塔一步。”玄儿的脸颊自嘲般地抽动着,“之后也没游过。不光是在这个湖中,在其他地方也一样。现在也不会游。所以我怕水。”
原来如此。我恍然大悟,但同时刚才被赶到角落中的那个词瞬间又不可遏止地在脑子里闪现出来。
——吸血鬼!
虽然在各个方面形式不同,虽然他自己也否定,但我觉得玄儿他们恐怕仍然是吸血鬼的眷属。
3
玄儿从床上站起来、拖着脚,回到壁炉前、坐在椅子扶手上,右手撑在靠背处。
他侧对着我,只让我看到左半身,根本没打算看我这边。他将视线投向房间的另一侧——东侧突出的塔屋方向,好一会儿都没有动。好像在给我思考的时间,又好像在平静内心的波动。
“最早建的是西馆和东馆,北馆是几年后建的。”玄儿终于开口了,声音听起来比刚才要平静得多,也冰冷得多。
“按照当初的定位,熊本的宅邸是本宅,这里是别墅。但不久,达丽娅开始在这里度过一年的大部分时间。当时,玄遥已就任‘凤凰会’会长。因此,据说有一段时间,他非常频繁地来往于两地。在这期间,玄遥和达丽娅生了第一个孩子。这一年玄遥44岁,达丽娅29岁。那是一个酷似达丽娅的美丽女孩,名叫浦登樱。可能是在第三年,两人又生了一个孩子,这个名叫玄德的男孩好像出生没几年就夭折了。他得了和麻那以及阿清相同的病。”
“早衰症吗?”
“嗯。”玄儿侧对着我点点头,“这是给接受达丽娅之血的人带来死亡的惟一病症。”
“你是说早衰症是出生在浦登家的人背负的危险之一?”
“是这样的。像玄遥这样直接从达丽娅那里获得血,或者以达丽娅子孙的形式继承‘血’的人,原则上至少都获得了第一阶段的‘不死性’。但另一方面,有时也会生出像阿清这样患早衰症的孩子。而且不管如何设法,得这种病的孩子也不能获得普通人的寿命。年纪轻轻,身体机能就急速老化,直至死亡。阿清也会这样。可以说这是出生在浦登家的风险吧。”
“为什么会这样?”我问道。心里想起了仿佛“满脸皱纹的猿猴”的少年的脸和草纸般粗糙的双手。
“不知道。”玄儿缓缓地摇摇头,“因为不知道,所以只能接受这无奈的命运。望和姨妈就是难以忍受才会那样。”
“可是,玄儿……”
“不知道,真的。医学上完全搞不清原因,也没办法救。阿清算是活得比较长的了。”玄儿继续摇着头,“但我是这么想的,可能有点牵强——”
一瞬间,他看了我一眼。
“比如说先设定一个前提:在这个世界、宇宙中,生命——‘生’的总量、绝对量是一定的。就是说从人类到小虫,将世界上所有的‘生’汇总起来,存在着一定的量。而且,在这数量庞大的‘生’中实际上有某种眼睛看不见的东西,在规定的框架内经常让增减平衡,纠正多余的偏差,保持量的均衡。”
“哦?”
“现在出现了获得‘不死性’的人们。这种现象破坏了‘生’在量上的均衡。因为接受‘达丽娅之血’,人不会病死,也不会自然死亡,本来应该以某种方式死去而分配给其他人的‘生’就会一直停留在一处。虽然现在还没有实现,但潜在于我们身上的‘不死性’恐怕也理所当然地成为一个大问题。于是,纠偏的力量在这里发挥了作用。在期望长生不老的家族中,在一定几率上会生出具有相反体质,也就是患早衰症的人。换句话说,在能够达成长生不老的‘达丽娅之血’中,存在着相应的危险。你明白了吗?”
“嗯,我好像有点明白。”
“我不知道到底是谁在调配,也不想把‘神’的概念引入进来。”
我心情阴郁地看着玄儿的侧面,低声问:“总而言之是牺牲了,是这个意思吗?为了使一族的‘不死性’保持下去,就要有人牺牲来达到平衡。”
“可以说是值得尊敬的牺牲啊。”
“阿清知道全部情况吗?”
“嗯。他是个聪明孩子。”玄儿故作镇静地回答,“我不知道他是否理解我刚才说的理论。不过,他应该有这样的认识:自己得这种病是父母能够永生的代价。望和姨妈那样死去,阿清才会格外痛苦。他会觉得自己的牺牲没有价值。我们回到刚才的话吧。”玄儿又瞥了我一眼,“作为继承达丽娅‘不死之血’的女儿,樱子是在这儿长大的。尽管遭遇因早衰症而失去玄德的不幸,但这个时期的浦登家基本上过着平静的生活。无论是对玄遥、达丽娅,还是当时宅邸的佣人们而言。
“据说庭院里的地下墓地是在玄德死后建的。当时玄遥的第一任妻子和两个孩子的遗骨也被移到那里,不过当时还不叫‘迷失的笼子’。”
“是吗?那么……”
“出现那个怪名要晚得多——是27年前樱子自杀之后的事了。”
“27年前……”
这是怎么回事?我觉得纳闷,但玄儿并不理会,继续说下去。
“这个暂且不管,樱子18岁时和卓藏结了婚。据说卓藏当时28岁,是个前途无量的青年官吏。我不清楚经过是怎样的,不过他是先和玄遥认识并得到赏识后,被邀请到这儿,引见给达丽娅和樱子的。他是被挑中的女婿。卓藏应承后,抛弃家庭和过去的经历,和樱子结婚,成为浦登家的一员。作为回报,玄遥答应让他接受达丽娅的‘不死之血’和‘凤凰会’的相应地位。然而……”
玄儿的声音变得严峻起来:“然而,当两人结合后,问题出现了。”
“问题?是什么?”
“樱子已经怀孕了。”
“啊?”我疑惑地喊道,“那是怎么回事?”
“并不是樱子和卓藏在婚前发生关系而怀孕,不是……”
“你是说那个孩子不是卓藏的?”
“是的。”
“那么,到底是谁的?”我问完,就想到一个可怕的答案,“难不成……”
我很犹豫是否把答案说出来。玄儿可能注意到了我的表现:“正如你所想的,中也君。”玄儿慢慢转向我,一字一句说道,“樱子怀的孩子就是我死去的母亲康娜。不过父亲不是卓藏,而是玄遥——谁都不会明讲,但却是定论。”
“是鬼丸老说的吗?”
“鬼丸老——”玄儿静静地垂下眼帘,“他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最早是喝醉的野口医生透露出来的:他可能是听我父亲说的,或许是听玄遥本人说的。”
“玄遥为什么要让自己的女儿怀孕呢?因为已经不能问本人了,所以只能凭空想像。比如说……因为樱子长得和年轻时的达丽娅一模一样。当时玄遥已过60岁,达丽娅快50岁了,容貌肯定已经衰老。玄遥在长大的女儿身上看到了在异国相遇并戏剧般地陷入恋爱时的妻子的美貌和气息,因而无法遏制喷薄而出的冲动……”
“所以才侵犯了樱子,是吗?”
“当然这不能说是正常行为。至少当时玄遥肯定精神不正常,无法克制兽性的冲动,已经陷入某种疯狂的状态。另一方面,我还有这样的想法:和亲身女儿发生关系并使之怀孕,这显然是‘神’不允许的恶行。或许,隐藏在浦登家子孙玄遥身上的‘我们是被神抛弃的一族’的意识,在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情况下支配了他,使他做出这种事情来作为‘背叛神’的一环。”
玄儿看了我一眼,仿佛在征求我的意见。看到我不能马上做出反应,他又垂下眼帘:“总之,从这时开始,浦登家——以玄遥和达丽娅为中心的家族关系开始慢慢扭曲了。”
“对了,玄儿。”我问,“卓藏事先知道吗?樱子肚里的孩子是别人的。”
“知道。甚至连那个孩子的父亲是玄遥他都知道。据说他在成为玄遥的女婿之前,便知道了一切。”
“知道一切……”
“以‘不死之血’和‘凤凰会’中的地位、职位为条件,卓藏接受了一切,发誓服从岳父玄遥。他曾野心勃勃,试图将浦登家族的财权牢牢控制在自己手中,但结果他只是玄遥的傀儡。他能忠实地完成玄遥交付的工作和任务,在这一点上他确实是个优秀人才。对于玄遥来说,他是个容易应付、容易驾驭的对象。所以玄遥才选中他作为自己的女婿……”
“关于18年前凶案的动机,你说卓藏一直暗中恨玄遥,是指这个吗?”
刚才被放到“以后再说”的一个问题,看来已经基本解决了。
玄儿点点头:“是的。虽说是自己选的路,但几十年间,他一直只是玄遥的傀儡,由此产生的不满日积月累,变成了僧恨和愤怒,终于爆发。关于27年前樱子的自杀,不管真相如何,我想他可能也有自己的看法。”
“玄儿,樱子的孩子——美惟、望和,她们真正的父亲不会也不是卓藏吧?”
“不,那倒不是。”玄儿马上否定了,“据说玄遥让樱子生的只是第一个孩子康娜。其他女儿,美惟、望和还有得早衰症去世的麻那,毫无疑问都是卓藏的孩子。玄遥还不至于做出那么荒唐的事,还不至于疯狂到那种程度——”
玄儿站起来,手抚着额头上看着我。
“在那段时间内,疯狂的不是玄遥而是达丽娅。”
4
“据说达丽娅对玄遥的感情和执著从来没有如此深厚、强烈过。”
玄儿拖着脚步,穿过我身边,向房间北面走去,在挂着两个威尼斯面具的墙壁前站住。我转头看着他。他背对我,继续说下去。
“樱子在和卓藏结婚后生下了肚子里的孩子,起名叫康娜。这个女孩实际上是玄遥和樱子的‘罪恶之子’。达丽娅不可能不知道这件事情。她哀叹、愤怒,矛头当然先指向玄遥和樱子,进一步指向‘罪恶之子’康娜。但是,几经转折,她最终开始怨恨自己,内心备受煎熬。
“简单地说——即便那只是一时的鬼迷心窍,但玄遥确实是被具备自己年轻时美貌的樱子迷住了,才控制不住疯狂的冲动。而原因在自己身上,是因为自己不再年轻,是因为往日的美貌已经逝去。于是,在心中达丽娅产生一种念头——”
玄儿停顿一下,回头看着我的嘴角,仿佛在说:“你明白吗,中也君?”
“对于获得‘不老性’的热切期望比过去更加强烈。‘不死性’的第三阶段应该可以实现长生不老。她想尽早获得‘不老性’。她近乎疯狂地希望以此来延缓衰老,甚至返老还童,美貌如初。”
“近乎疯狂……?”
“是的。名副其实的近乎疯狂。”玄儿又转身面向墙壁,“中也君,来这儿。”
我提心吊胆地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玄儿身后。
“这里实际上也有机关。”说着,玄儿将手伸向右侧的面具——脸部涂成白色和灰色的那个,将食指和中指伸入柠檬形的双眼中,不容我思考,他就沿着墙壁,将整个面具按下了几厘米。
墙壁中似乎传来轻微的金属声,接着,响起沉重的声音,旁边的架子动起来。架子和后面的墙壁连成一体,像大门一样,朝前突出。
“是暗门。”玄儿说道,“这个面具的后面是解锁装置和联动杠杆。”
玄儿将双手放在突出的架子一端,向前拉开。是一扇宽不足一米,和我差不多高的“门”。随着低沉的嘎吱声,门打开了,那边是散发着霉味的空间。
玄儿进去开了灯:“进来,中也君。”
我仍然提心吊胆,听话地进去了。
这是一个铺着榻榻米的房间,有六张榻榻米大小,或许还要再大一些。没有一扇窗户,两旁并排着几个像衣橱的高大柜子,表面涂成无光泽的黑色或黯淡的红色。在正面内里的墙壁处,放着两边带抽屉的矮桌和暖炉。这是更衣室兼化妆室吗?桌子上本应该有镜子,但这儿没有。
玄儿将暗门按原样关好,将手轻轻地放在我肩上。
“中也君,看这儿。”他指着是门旁的墙壁。在卧室一侧的两张面具的反面,也挂着两张面具。但风格极其怪异,和卧室那边的面具迥然不同。
一眼看去,“铁面具”这个词浮现在我的脑海里。我不知那面具的材料是否真是铁,但它们都是用黑色、无光泽的金属制成的。
一个可以将头整个罩住,面部形态狰狞,不知道是鬼、龙,还是狮子。另一个则可以遮住人脸,有一根带子可绕到脑后,起固定作用。那带子也是金属做的,而不是皮革或者布。穿成圆孔的双眼、尖尖的耳朵、大鹰钩鼻、歪咧开的嘴……虽然是人,而且可能是女人的脸,但那样子同样让人毛骨悚然。
“我想这可能就是所谓‘不光彩的面具’吧。”玄儿解释道。
“‘不光彩的面具’?”
“在中世纪的欧洲各国,这些是将罪犯绑缚街头示众时使用的刑具。强迫犯人戴上丑陋、侮辱性的面具,站在大马路上示众。比如‘长舌妇的嘴嚼子’、‘驴耳朵和猪鼻子的面具’什么的,听说过吗?”
“没有。”
“大致来说,我想这可能是属于这一类型的吧。两个面具上都有锁,让人无法随意摘下。”
“锁……?”
“不知是什么时候做的。看起来年代久远,不过也很可能是复制品。”
“有什么特别的由来吗?”
“可能有,也可能只是因为达丽娅感兴趣才弄来的。这我们就不得而知了。”玄儿微微地耸耸肩,“不过,不管怎么说,这难道不是有象征意义吗?如果和玄遥相遇,来到这一个国家,在这里住下的达丽娅是‘表面的魔女’。那么在樱子生下康娜后,达丽娅就成了‘内心的魔女’了。犹如这个墙壁的正反面,不是吗?卧室一侧的面具是‘表面的面具”,这个密室一侧的面具则是‘内心的面具’”
并排在黑墙上的铁面具。那两张奇怪的脸看上去越发恐怖,我不禁转过脸,玄儿站在我身边,双手抱在胸前。
“名副其实的近乎疯狂……达丽娅夫人到底做了什么?”
“据说45年前——”玄儿眯起眼睛,显得忧郁,“达丽娅50岁时的事情。因为太可怕了,所以谁都不愿明言是否真有其事。即便是知情的鬼丸老也只字不提。所以,这始终都是传说。”
玄儿压低声音,生怕被别人听到后,会受到指责。尽管这里不可能有第三者。
“比起光明更爱黑暗……光这样恐怕来不及了。心急如焚的达丽娅开始进行恐怖而恶心的实验,期望早日获得‘不老性’。”
“恐怖而恶心……”
“可以说是研究,或者实验。也可以在前面加上‘恶魔般的’来形容。”
玄儿的声音压得更低,我屏住呼吸,侧耳倾听。
“据说,当时除了鬼丸老,还有一个完全听命于达丽娅的男佣人。她命令他从山岭对面的村子里诱拐村民,主要是年轻女子和孩子。被拐来的村民好像被关在十角塔上。就是我度过幼年的最顶层的囚禁室。”
“啊……”我不禁叫出声。
玄儿的声音依然很低:“达丽娅用被囚禁的村民进行了各种各样的实验。虽说是实验,但并不是科学上或者医学上的正经实验,而是近乎虐待、拷问般的行为。”
“当时,达丽娅只想到自古就作为生命源泉的‘血’的神秘功效。她喝年轻女子和孩子的血,希望将他们的生命力摄人自己体内:她偏离了原本和‘黑暗之王’订立的契约,疯狂的她只想找出一条能早口实现第三阶段的捷径。”
“果然还是血……吗?”
“你是想说‘你看,我说什么来着’之类的话吧。”
“啊,不。”
“的确,是你喜欢的吸血鬼。”玄儿半带讽刺地说着,半边脸颊抽动着,笑了笑,“我一直想说本质是不同的,但不论怎样为这个时期的达丽娅辩解,似乎都毫无说服力……是的,她无意识中,成为了一个‘吸血鬼’。”
“啊……”
“不过,她并非单纯地把被掳掠者的血抽出来喝,而是依次喝了各种条件下的血液,比如说他们悲伤和恐惧时的血、他们快乐时的血,抑或是他们绝望和痛苦时的血……就算是恐俱和痛苦,也有各种各样的恐惧和痛苦。即便仅限于肉体上的痛苦,根据部位和程度,实际上也会呈现出各种各样的痛苦形态。据说后来光是血已不能满足需要,她将试验进一步扩展到被掳掠者的肉。”
“简直就像是——”残酷景象浮现脑海,我不禁打了一个冷颤,“简直就像那个,匈牙利的女吸血鬼……”
“匈牙利的……啊,你是说伊莉莎贝特·巴特利伯爵夫人吗?你知道得不少啊。”
“曾经在一本书上读到过。”
“那是300多年前的故事了。再早一点的话,那个法国的吉尔德雷也夜夜举办可怕的鲜血盛宴。”
玄儿哼了一声,眉头紧缩。
“他们都着迷于‘血’的神秘,陷入毁灭性的疯狂中。然而达丽娅虽然形式上与他们确实很像,但应该还不至于像他们那样进行大规模杀戮,也不像他们那样具有过多的变态性欲……作为继承了她血统的人,这是我所希望并愿意相信的。因为最终被达丽娅杀害的村民据说是13人,而在巴特利伯爵夫人的城堡中,则发现了600多具被虐杀的尸体,也有人说是数千人。这不仅仅是数量上的差异。”
“虽说如此,我想在达丽娅的研究、实验中,其残虐程度肯定也随着次数的增加,而不断上升。据说在十角塔的地下,为此建造了房间,那里有各种刑具,曾让村民们恐怖、痛苦。现在,那入口已被水泥封死,无法确认里面的情况。最终,被拐来的村民们在那间地下室或者最顶层的囚禁室里相继死去。
“据说达丽娅的这种狂暴行径持续了十年以上。结果,被拐来的村民们无人幸免,全部丧命在十角塔的地下室或囚禁室,尸体被埋在岛上的某处……”
“就是那个‘人骨之沼’吗?”
“是的。但没想到现在会露出来,而且是在那种状态下出现。那个叫市朗的少年之所以那么害怕我们浦登家的人,可能就是因为以前的那个传说至今仍在村里流传吧——曾经有段时间,几个年轻女子和孩子下落不明,好像是被秘密带到山岭对面的浦登家的宅子里,那里肯定住着吃人的恐怖怪物……”
“难道家里人都没有制止她——达丽娅夫人的这种行为吗?”
“实际上,谁都没能阻止。”
“可是这种……”
“玄遥表面上是浦登家族的最高权力者,他也没能阻止。据说因为他虽然一直用自己的方式爱着达丽娅,但同时也非常怕她。当然,也因为他和亲生女儿发生关系,还生了孩子,这种过失和背叛让他愧疚,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经过十多年,牺牲者达到13人,但达丽娅热切期望的‘不老性’并没实现。无论喝什么样的人的什么样的血,吃什么样的人的肉,她都没能延缓衰老,也不可能恢复年轻时的美貌。于是……”
玄儿低沉的声音突然变了调子,高亢起来。
“疯狂的魔女达丽娅的内心发生巨变。”
5
“累了吧,中也君。”
我站在玄儿身边,他将手放在我肩膀上。
“你可以坐在那把椅子上,我还要说一会儿。”
“好。”正面内里的桌子前,有黑色的布椅,我听话地坐在那里,面向玄儿。他依然站着,两手叉腰。
“经过十年的恶魔式的研究、实验和失败后,达丽娅领悟了。”
玄儿继续说,声音没有被故意压低,也没有显得特别激昂。
“她觉得那样不行,就算继续下去也无济于事,希望以此提前达到第三阶段终究是不可能的。不仅如此,她觉得可能还犯了严重错误,即违背原本和‘黑暗之王’订立的契约。继续这种错误有可能会失去自己和‘永远’融为一体的资格。
“于是,她内心发生变化。根据不同的解释,你可以把这种变化看做是恢复正常,也可以看做是陷入更大的疯狂。达丽娅既对玄遥的过错感到失望、愤怒,但又舍弃不下他;同时,对‘虽然不死但会老’又充满了恐怖和焦躁。她的内心曾被这些复杂情感所折磨。对于樱子、卓藏、康娜,她肯定也曾抱有同样的消极而矛盾的想法,可是到了这个时候,这些都转化成对分享了自己血的同类、同族的‘宽容’。也可以说,在多年疯狂之后,疯狂的魔女心中产生了母爱。”
“母爱?”我感到极为意外,不禁重复一遍。
“母爱。”玄儿诚恳地点点头,略微缓和一下语气,“结果,达丽娅下了非常大的决心。那是30年前,65岁的达丽娅去世那年的事。顺便说一下,当时玄遥已经80岁高龄,卓藏46岁,樱子36岁,康娜17岁,美惟和望和还是10岁左右的孩子。
“你已经明白了吧,中也君?她的决定就是终止自己的‘不死之生’。只是,自杀是不被允许的,所以她让当时的家族成员杀了自己。”
“啊……”
“据说达丽娅仰躺在卧室的床上,六个人各自用短刀在她胸口刺一刀。这是达丽娅本人的命令。为了防止乱动,她的手脚被绑在床上。短刀好像也是达丽娅亲自准备的,刀刃部分涂成黑色,刀柄涂成红色。”
“是在你刚才坐的那张床上吗?”
“是的。现在天鹅绒床罩下面还有当时的血迹。黑色的。”
玄儿将右手从腰部移开,在衬衫口袋里摸索着,似乎想拿香烟,但发现房间里没有烟灰缸,怏怏地咂了一下嘴巴,将手插入对襟毛衣的口袋中。
“这样便诞生了‘达丽娅之肉’。”玄儿开始总结,“她是这么想的——原本和‘黑暗之王’做交易的自己的血和肉应该具有胜过其他任何事物的‘力量’。把它们分给以玄遥为首的家人们,这样自己没能实现的愿望总有一天会在他们身上实现。作为个体的自己,舍弃当时当地的不完全的‘不死之生”,将自己的血、肉溶入深爱的同类、同族之中,实现所期望的‘永远’。”
——接受达丽娅殷切期盼,相信她的遗言,我们期待着我们的永远。
黑暗馆馆主在“宴会”中所说的话又在我脑子里回响起来。
——厌恶光明,悄然隐身于满世界的黑暗……以此我们的生命将永恒。
“这样,‘达丽娅之肉’便产生了。”玄儿重复了一遍结论,“此后,依照达丽娅的遗愿,在每年的‘达丽娅之日’的宴会中,浦登家族的成员都要吃她的肉。我们相信如此一来,已经获得‘达丽娅之血’的人可以强化其‘不死性”,还未获得血的人则可以得到‘不死性’。30年来,这个家族中最大的秘密仪式延续至今……”
……是吗?是这样吗?
而且我——我也在“宴会”中吃了它吗?吃了疯狂的魔女留下的能带来“不死”的肉和血。啊,可是……我双手撑着膝盖,屈起上身,缓缓地摇摇头。扩散到肉体和精神、具有奇异性的麻痹感不知何时己消失。不,不是消失,或许是完全融入身心,连自己都感觉不到不协调。
“达丽娅死后第二年,父亲——柳士郎和康娜结婚,成为浦登家的一员。”
玄儿继续说下去——
“据说在达丽娅死之前,柳士郎就开始和浦登家族交往。最初他好像和‘凤凰会’属下的医院有来往,是个被寄予厚望的年轻医生,从而受到玄遥注意,并被邀请到这里。和康娜的认识也由此开始。初次见面时,他就被年仅十五六岁却楚楚动人的康娜所吸引。见了几次后,康娜也开始喜欢他……自然他就得到了玄遥等人的信任,甚至知道了这里的秘密。
“据说达丽娅死时,负责出具死亡诊断书就是柳士郎。当然不能如实写。我不清楚他当时到底知道多少,总之是写了假诊断书,结论是‘病死’。
“第二年——29年前的初秋。柳士郎和卓藏一样,放弃了自己的未来,入赘做了浦登家的女婿。当然,卓藏那么做,是有他自己的小算盘,而柳士郎则是因为发自内心地爱着康娜,并且康娜也爱他。后来的征顺姨父也一样。康娜那时18岁,和樱子一样,长相酷似年轻时的达丽娅。”说着,玄儿将视线投向我背后的墙壁和天花板的交界处,静静地而且眯起眼睛。好像想把从未见过的母亲从那里唤出来。
“和康娜结婚后不久,柳士郎在‘达丽娅之日’的宴会中,吃达丽娅之肉’。他是通过吃‘肉’而获得‘不死性’的第一人。玄儿保持刚才的姿势,闭上眼睛,“在第二年夏天,8月5日的深夜,我出生了,康娜——我的母亲死了。同年秋天,樱子自杀了,那年她39岁。”
6
玄儿闭着眼睛,突然不作声。难道这漫长的故事终于要迎来了结尾?我想着,注视着玄儿。
不久——
玄儿轻轻地咬了咬薄嘴唇,郁闷地长叹一声,睁开眼睛,然后慢慢走到我面前,喊了一声“中也君”,同时跪在地板上。
“给昏迷的你注射我的血,是因为我认为有必要。我这么说过,对吧?我并没有说谎。”说着,玄儿将双手静静地重叠在我放在膝盖上的右手背上。他的手冰冷,似乎血液不流通,我不禁身体僵硬。
“前天晚上,在宴会上,你在大家的深深祝福中,吃了‘达丽娜之肉’。由此,你也应该接受了达丽娅的‘不死之血’。可能你不信,但你已经不会病死,也不会自然死亡——尽管如此,第二天从早晨开始,你不是一直说身体不舒服吗?”
“那是因为葡萄酒喝多了……”我把右手握成拳头,轻轻地摇摇头,“我本来就不怎么能喝酒。”
“啊,我当然知道。”玄儿抬起手掌,但他的双手随即握住我的右腕。玄儿紧盯着我手臂上留着针眼的一带。
“我明白,但后来你被蜈蚣咬了。看见你数小时昏迷不醒,我担心不已:我想会不会通过‘达丽娅之肉’应该已经被你继承的‘不死之血’没能在你体内发挥正常功效呢?”玄儿抬头看着我,突然露出凄凉的笑容,“因此,虽然连我也觉得这是学医的人不应该有的行为,但仍然决定把自己的血——达丽娅直系子孙的血直接输给你。我觉得必须那样做,以防万一。”
“玄儿……”
……为什么?我瞪着玄儿,脑子一片混乱,暗自问起来。
玄儿究竟为什么要约我来这儿,要让我参加“宴会”,要让我吃“肉”?到底为什么?玄儿……啊,而且我……
“我是A型血。”玄儿突然说道,握着我手腕的双手更加用力。
“中也君,我和你一样是A型血。”
又要说什么?在我的惊讶中,玄儿悄悄放开手,然后跪在那儿,无力地低下头。
“为什么在十角塔的囚室里被关了九年?即便得知原委,我仍然非常苦恼。这个孩子的出世导致爱妻的离去,这孩子的出世是以母亲的生命为代价的……据说父亲非常憎恨我。但真的只因为这个?你在听我讲述的时候不也表达了同样的疑问吗?”
“啊……是的。”
“我很苦恼,也曾问过美惟和望和两个姨妈,还有野口医生,但他们什么都没回答。我也想过进一步何鬼丸老,但怎么也下不了决心。苦恼中,我最终自己调查了一下。”
“调查?调查什么?”
“血型。”
“啊……”
“我找了医院的记录。这并不是难事。”
“结果呢?”
“我的血型是A型,柳士郎是B型,而且死去的康娜也是B型。这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玄儿抬头,窥探着我的反应,“B型的父亲和B型的母亲生不出A型的孩子。这应该在初中或者高中学过吧?这是遗传学的基础知识。”
“啊,啊……”我不知如何作答,”那么,玄儿你是……”
“18年前自杀的卓藏是A型血。”玄儿叹了口气。
“难不成……”
“是的。”
玄儿再次低下头,声音完全失去了抑扬顿挫。
“这或许是卓藏在18年前的凶案之前对玄遥的报复。玄遥侵犯亲生女儿,生下康娜,而他则侵犯了康娜,生下我。和母亲一样,我也是不为世人所容的‘罪恶之子’。得知真相的柳士郎非常恨我,无法容忍我的存在,而且他可能还告诉了当时大权在握的玄遥,让他知道卓藏的罪恶,并让他默许将我关在十角塔里。”
“怎么会?”
“当然他也恨卓藏。卓藏有什么反应,不问柳士郎本人,不得而知。不过,我想当年秋天,樱子之所以自杀可能与这种扭曲的家族关系有关联。”
“怎么会?”我轻声重复了一遍,不知道接着该说什么。
玄儿并非柳士郎的亲生儿子!他是应该是外公的卓藏和卓藏的女儿康娜——她其实也不是卓藏亲生的女儿——生的“罪恶之子”。确实是非常扭曲、罪恶深重的关系啊。
我怀着难以接受的心情,想找些话对垂头丧气的朋友说。但我还没开口,玄儿先说起来。
“自己的身世中竟然隐藏着如此的秘密。这几年,我一直这么认为,但是……”
“啊?”我不知道他最后这个“但是”是什么意思,眨巴着眼睛。
“或许不是。”他的话仿佛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说着玄儿伸直了跪在地板上的膝盖。
“不是?”我吃了一惊,歪着脑袋,“什么意思?玄儿。”
“或许事情并非如此。”玄儿站起来,猛地转身背对着我,双肩痉挛似的颤动着,嘴里发出低笑声。那是刺激听者神经的狂乱的笑声。
“玄儿!”我从椅子上站起来,“什么意思?什么并非如此?”
玄儿的双肩不再颤动,笑声也停止了:“就是望和姨+++那幅画。”玄儿背对着我说道,“画室墙上那幅没有完成的画。”
“那幅画?到底是……”
“我不是征求过你的意见吗?关于墙角那幅异样的暴虐之画。”
“啊。是的。”——这个我当然记得。
开在黑暗中的黄色大花瓣的花。从花蕊中渗出血一般的深红。在它下面,穿着和服的年轻女子被恶魔般的怪物压在身下,那怪物具有异形的翅膀和三指的足……
“之前,望和姨妈曾画过好几幅雷同的画,虽然都是些抽象性更高的小作品,没有这么露骨,也没有这么细致。我以前就认为那些画恐怕都是以她十岁左右亲眼目睹的场景为原型的。”
“你说那黄色的花是美人蕉……”
“是的。”
“所以你认为遭到那怪物袭击的是康娜?”
“是的。”
“那么……”
“也就是说袭击她的那个怪物就是侵犯康娜并使她怀上我的男人。”玄儿甩出一句,“望和姨妈以前去姐姐卧室或者做其他什么的时候,偶然看到那个场景。在孩子眼里,压在姐姐身上的男人肯定像恐怖的恶魔。当她因阿清而悲伤过度,精神失常后,往日的可怕记忆让她开始画那些画。所以,以前我一直深信画中怪物是卓藏,但是昨天看到那幅画,我才明白并非如此。”
“不是卓藏?”
我刚站起来,又坐回去。不知不觉中,我将右手放在心跳突然加速的胸口上,手上还隐约留着刚才被玄儿握住的触觉。
“你亲生父亲不是卓藏?”
“嗯,不是。”
玄儿依然背对我,点点头。
“假设侵犯康娜并使她怀孕的是卓藏,那么算起来28年前他已经48岁了。就像在下面的第二书房对你说的那样,18年前卓藏在58岁自杀时已经完全秃顶了,但好像他年轻时就脱发。据说将近50岁的时候,他就把稀疏的头发全部剃掉了。”
“把头发全部……”
“然而,画室墙上描绘的那个怪物的头是什么样的?头发又是什么样的?”
“那是……”
我四处张望,思索着玄儿的问题。我发现从我这个角度看的左边——相当于房间东侧的一端,有一段延伸到楼下的狭窄楼梯。它隐藏在衣橱阴影中,刚才一直都没有注惫。
“那个怪物的头发——”
……啊,那里还有楼梯!
“倒立般蓬乱的、雪白的……”
……其下还有房间吗?
“对!”
玄儿用力点点头,慢慢转过身来。我稍稍舒展一下腰。
“袭击康娜的是白发蓬乱的异形怪物,所以——”玄儿的脸冰冷而僵硬,苍白得犹如幽灵,“是玄遥。当时82岁,康娜的外公,也是她生身父亲——第一代馆主玄遥才是我生身父亲。”
间奏曲五
变化终于要发生了。
不知道决定性的诱因是什么。不存在明确的契机。
或许陷入这种状态后,时间是重要原因。或许是因为这期间“视点”不断获得信息,终于达到饱和……又或许和这些毫不相关,只是单纯产生了这种变化。
总之,变化终于要发生了。
这不是剧烈而戏剧性的变化。从视点离开18年前的“过去”,回到18年后人们度过同一个晚上的“现在”开始,变化就慢慢地、确确实实地发生了。
“视点”的主体——在半透明的墙后,一直沉浮在昏暗混沌中,随着事情的不断累积,一点点从混沌中脱离出来,至此,开始恢复某种自律的“形态”。
(……这学生到底是……)
(这男子到底是……)
(啊,这到底是……)
“视点”依附在无数的“自我”上,共有许多体验,其后,时不时涌现出感觉、认识和思考的碎片。
(……这个招牌……)
(这个为什么会这样……)
(……那辆车……)
(……那个男人……那栋建筑……)
(……妈妈?)
(啊……妈妈!)
处于混沌中的“主体”连这些碎片从何处涌出都不清楚,但是……
(……昏暗的走廊)
(……疑惑的表情)
(……?……老人)
(……高亢的……)
(……在窗外……)
(……都是陌生的脸)
(……中性的声音)
(……在呼喊着)
(……前面的长祷上)
(……孤独地坐着)
(……这是什么?这奇怪的……)
现在,“意识”终于渐渐产生了。这些感觉、认识、思考的“主体”就是现在在这儿的自己。
(这是……)
(啊,这到底是什么……)
(……这个少年……)
(……是市朗吗?)
这些意识的主人就是在这儿注视着一切的“自己”……
(……自己是谁?这突然成为一个明确的疑问,跃然纸上。)
(但立刻又被吞没在混沌之中……)
……是的。瞬间,“自已”这一主体被意识到。
(时间到了26号?9月26号的现在是……)
(……啊,这里也有这样的……)
(“这里也一样”的认识又从昏暗的混沌中浮现出来,可是……)
分裂的“视点”合为一体,跳跃到18年前的“过去”之后,基本上也没发生太大变化,但现在……
(……这是18年前的那个湖,见影湖)
(这是18年前的那个岛)
(这是18年前的那个黑暗馆的……)
(……跨越18年的时间,现在在这儿……)
(啊……是的。北馆和18年后的形状不同。在这年冬天发生的大火中这里被烧毁了)
他慢慢理解了:这些碎片的主体就是“自已”。所谓的“主体”就是自己。
(……玄儿。这孩子是18年前的浦登玄儿)
(……诸居静。这个40多岁的女性就是诸居静)
(……忠教。那孩子就是诸居静的儿子)
(……玄遥。他就是这一年已92岁的第一代馆主浦登玄遥)
(……卓藏。他就是玄儿的外公、这一年58岁的浦登卓藏。这个男人令晚会……)
……是的!
(……柳士郎。他就是这一年还只有40岁的浦登柳士郎。九年前失去妻子后一直没有再婚)
(……美惟。浦登美惟。这一年,她23岁。是比死去的康娜小六岁的妹妹)
(……望和。这一年还是20岁的浦登望和)
(……鬼丸。鬼丸老。这一年应该过70岁了)
……是的!
(甜美轻盈,但略显忧郁寂寞的三拍的……)
(啊,这是<红色华尔兹>。在那西洋钟的八音盒里也有……)
是的——他进一步确认。
“自己”一直在这儿,通过“视点”注视着所有的事实。无论是18年前的“过去”,还是18年后的“现在”。
(这儿是……)
(……是那个房间)
(……浦登玄遥)
(啊,这个人……)
(是那个画框)
(……是烧火棍吗?)
(……在这儿)
(那到底是……)
那么在这儿的“自己”到底是准,是谁呢?
(……角岛,十角馆失火)
(……全体死亡〕
(包围着馆的红色火焰的形象自然而然地和那记忆产生共鸣……)
……这是什么?
(包围着馆的红色火焰的……)
(这形象!这记忆!……是的,这是……)
……到底是谁?
(……是那个少年的?)
(……这一定是那个人的……)
(……这声音……)
(这惨叫声……)
他还是无法感受到充斥着这“世界”的冷漠的恶意和它所包含的邪恶的随意,但是……
(……是玄儿吗?)
(18年后的……)
(……中也)
(这个大家都以中也称呼的“我”……)
这到底是什么?能动的、自律的意识终于从昏暗的混沌中浮现上来,缓慢地恢复功能。
(……不对)
(……不对。那天晚上玄儿确实看到了,这个想法突然前所未有地清晰起来)
这是什么?
(……是的。在那附近)
(不对。这既不是幻觉也不是妄想,那是……)
这是什么?
(……是的,当时这里的蜡烛确实被熄灭了)
(……克里斯托弗·李的?这个唐突的疑问不时地……)
不久他就会意识到一切,了解一切吧。
现在只能等待时机,只能像刚才一样留在这里,注视着“视点”捕捉到的“世界”。
1
……9月26号,早晨4点过后。
在东馆一楼昏暗的客厅中,江南一个晚上做了好几次梦,终于醒过来。
从塔上坠落时受的伤,已基本好了。左手绷带下的疼痛也好了几分。黏在脑子里的麻痹感虽然依然如故,但已不像第二天晚上那样想睡也睡不着。
可是,为什么会有疲劳感?
他知道自己身心疲惫。但不管怎么睡都恢复不了。反而觉得越睡越疲惫。
是做梦的缘故吗?
和第二天晚上不同,躺在床上一闭眼,立刻就能入睡,但睡眠总是短而浅,一直做梦。多次做到自己不太想做的梦。
刚才,在睡梦中梦见了火焰。
熊熊燃烧、狂暴的火焰之梦(……角岛,十角馆失火)。梦里自己独自慌乱逃窜。在热气和浓烟中(……无人幸免)仍然拼命求救…………这是……
或许这是我记忆的一部分吧。
醒来后,火焰的形象历历在目。其后是广阔的空白。如果不小心触碰,那空白似乎会吞没现在的自已,这是我记忆的空白吗?好像是,之前,梦到了死去的那个人(……妈妈?)。
在梦里,少年时的我被她牵着,不停地走在满是灰尘的路上。
盛夏的蓝天。炫目的阳光……可是,不知不觉中,我们走散了。
等我意识到,发现独自待在仿佛肥皂泡的透明球体中,在宇宙中无目的地飘荡。突然,远方一道闪光,刺眼而恐怖的巨大闪光,仿佛怪物……
……这是……(这是什么?这个情景)
这也是我记忆的一部分吗?
随着时间流逝,记忆从昏暗混沌的海底徐徐浮上。可这些犹如谜团、散乱的碎片,像杂乱的数学公式的罗列,怎么也看不到其本来的整体形态。
不久,数个碎片聚集起来,开始具有部分完整性……同时,自己周围的这个世界的大致轮廓好像也清晰起来。现在还不清楚自己是谁。但至少似乎渐渐明白自己为什么在这儿了。
在这个过程中,江南做了梦。
睡眠短而浅,做了各种各样的梦。
每做一个梦,就有犹如谜团,新的碎片出现。必须设法把这些碎片嵌入原来的位置——是的,这样就一定能……
“……江南君,醒醒。快醒醒。”
被摇醒了,这——这也是做梦吗?不,这不是梦,是现实。
“望和姨妈死了,被杀了。”是浦登玄儿的声音。此时的江南把衬衫、裤子和鞋子都脱了,只穿着内衣,躺在湿漉漉的被子里。
好像夜已深。屋外仍然传来暴风雨声。
“望和姨妈……你明白吗?就是你昨天傍晚在舞蹈房碰到的那个女人。她……”
望和姨妈……望和……浦登望和。就是那个叫阿清的可怜少年的母亲吗?
“你做过什么?”
被玄儿这么一问,江南十分狼狈。
“你一直在这儿吗?凶杀案大概发生在6点到7点,这段时间你在干什么?”
江南想回答,但依然出不了声,在枕头上摇摇头,算是回答“不知道”。
“傍晚以后,你就一直在这儿休息,对吗?”
玄儿进一步追问。这次他含糊地点点头。
“我叫醒你之前,你一直睡在这里?”
对于这个问题,他依然暖昧地点点头。
“是吗?”玄儿低声嘀咕着,然后默默地坐在被子旁,低头看看躺着的江南,显得愁闷。
……那是……那是真的。虽然脑子还不清醒,但不是做梦,是现实的事情。
少年阿清的母亲浦登望和死了。和那个叫蛭山的男的一样被杀了……是的,她因为死而获得了安宁。
江南支撑起无力的身体,在客厅的昏暗灯光中,长叹一声。闭上眼睛,突然间病房的情景又浮现出来。
瘦弱的她躺在充满药昧的床上,无精打采地看着自己——这个记忆的确苏醒了。那个夏天的记忆……
患病多年,也没有有效的治疗方法,她的肉体一天天被病魔吞噬。医生的结论让人绝望,她不愿相信,绝不愿相信,但是……
不,因此……
江南用力摇摇头,睁开眼睛。
病房的情景融入昏暗中,另一个情景又出现在脑海中。这是几十个小时前的记忆……
朝着浦登家的宅邸——黑暗馆,走了很长的路,开着黑色的车,越过浓雾中的山岭……
……对了!江南想起来了。
他记得进入山路前,自己去过街上的某个地方,好像是咖啡店之类的。喝咖啡、吃烤面包,还拿了店里的火柴,准备吸烟……
对了,当时我有个钱包。在夹克的内口袋中有一个焦茶色的钱包。里面有些现金。好像还有以前和她两个人拍的照片(……摄于1975年11月7日孝明11岁生日时)
那个钱包现在哪里?
江南环顾周围,矮桌上散落着彩色印花纸和拆好的纸鹤。有用于笔谈的纸和圆珠笔。烟灰缸的旁边有香烟,但没有那个店的火柴。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盒火柴,应该是这里的某个人给自己放在这儿的。
找不到钱包。
掉在什么地方了,还是……
他还记得那块从枕边消失的怀表。怀表不可能随便消失,只能认为是被人偷偷拿走了,但到底是谁?为什么要这样?
江南来到矮桌旁,伸手去拿破损的烟盒。他从剩下不多的香烟中抽出一枝,将茶色过滤嘴咬在嘴里(……这个香烟?他突然产生了矛盾感),点上火。香烟的味道很苦,吸了两口,脑袋就晕了。
紫烟在昏暗中升起,这次记忆中的另一部分又苏醒了。
……那黑色轿车冲进森林,严重受损。
2
……弃车独自走在森林里没有分岔的路上。虽然记不太清楚,但我感到从那时起,我似乎陷入不正常状态,好像不是按照自己的意志去做的,而是被别的什么控制着……不知从哪儿传来耳语般的声音:快,快去。
道路通向湖边。栈桥上系着一条小船。阴沉的天空下,湖面看上去像是深灰色(……深灰色?)。当夜晚悄悄降临,自己在湖中划着小船,历经辛苦,总算登上岛。而且——
而且,我向那座塔走去(……向塔上走去)。向黑黢黢伫立在黄昏中的那座塔——十角塔走去。
只能想起这么多。
不知为何要到塔那边去。也不知为何要爬到最高层。只是,这也并非自已意愿(……快,去那塔上),好像是身体自然而然的行动。关于此后的事情——从塔上坠落前后的事情,依然一点都想不起来。据说是在自己到达平台时,发生了地震,所以坠落下来,但一点也记不得了。这部分的记忆完全被抽走了。
——你呢,并不是我生的。
突然,她在病房里的声音又响起来(……4月1日,愚人节的玩笑?)。
——你不是我生的。你以前……
……啊,这确实也是自己某个时候的记忆。
——你呢,
——你呢,实际上……
再次长叹了一声(……怎么回事,这是?),江南又闭上眼睛。于是,这次——
“呵呵!”
“呵呵!”
随着清脆明快的笑声,两个少女穿着带花纹的红浴衣,出现在视线里。
“呵呵。”
“呵呵。”
听到这笑声的一瞬间,他怀疑是自己的幻觉,然后又以为是在这宅邸内多次听到的那些奇怪声音。但是,事实并非如此——
“江南先生。”
“晚上好,江南先生!”
在矮桌后面,这个客厅最里面,两个仿佛完全并排靠在一起的人影面向自己。她们就是这声音的主人。
“你怎么样了?”
“你从十角塔上掉下来的吧?”
“那个塔里面是什么样子的?”
“我们没进去过。”
两个人的声音非常相像,让人吃惊。很快,江南明白相像的不只是声音。
“……这……”
这也不是做梦。是的,这也是现实。当时,玄儿走了,自己还没有睡着。
这两人是玄儿的妹妹。名叫“美鸟”和“美鱼”。是双胞胎姐妹,不仅声音,连相貌都如出一辙。据说她们出生时,身体的一部分连在一起,即所谓的连体双胞胎。的确,两人紧挨着,浴衣从肋骨到腰部缝合在一起。
“我们,两个人是一个人。”
“对。两个人是一个人。”
“吃惊吗,江南先生?”
“吃惊吗?”
江南当然非常吃惊,但奇异的双胞胎姐妹似乎并不在意,咯咯地笑着。
“听说你出不了声,不能说话。”
“可怜的江南先生。”
“很严重啊!”
“中也先生也很严重。被蜈蚣咬得不省人事。”
“不过,野口医生说已经没事了,所以……”
“……好像都是些大事故啊!”
“蛭山被杀了。”
“望和姨妈也被杀了……”
这时,双胞胎姐妹的眼光突然同时锐利起来。
“喂,是你杀的吗?”
“你是凶手吗?”
对于这么突然的问题,江南狼狈不堪。但是,他依然不能出声回答。双胞胎毫不在意地继续说下去。
“因为你来历不明,身份不明。”
“你自己也想不起自己是谁了吧?”
“所以,被人怀疑,也属无奈。”
“或许你的头脑不正常。”
“脑子不正常,本来必须进医院的,可是……”
“可是不小心让你出来了。”
“或许……就是这样。因为脑子不正常,所以不管是谁,都会成为你的杀人对象。”
“是的,就是所谓的杀人狂。”
“是啊。是杀人狂。”
“所以,不知不觉、糊里糊涂……”
“不知不觉、糊里糊涂地就杀了人。”
“好可怕啊。”
“真可怕啊。”
两个人说了“可怕”之后,马上恶作剧般咯咯笑起来。
这话里有多少是真话,还是完全都是玩笑话?——江南无法判断,只能慌张地四处张望。
这两个女孩到底来做什么?只是对不速之客感兴趣而来看看?
只是心血来潮,来嘲笑我?还是有其他更深的含义……江南感到手指快被烧着的炙热和疼痛,猛地睁开眼睛。香烟已经烧到根部,茶色的过滤嘴开始焦了。
睁开眼睛,在昏暗的客厅中依然隐约可以看到双胞胎的身影。
他将烟头掐灭在烟灰缸中,那身影才终于退去。
……我……
我是谁?(……是谁?)
江南双臂撑在桌上,手掌抚着冒汗的额头,重新面对这个问题。
我到底是谁?我在这儿要干什么?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要发生什么……
谜团的碎片还没有聚齐(……模糊的记忆)。他觉得关健的部分依然缺失(……自已模糊的记忆),离完成还早。如果睡下又做梦(啊,为什么会这样……自己也一直很迷惑),可能会出现新的碎片。要是重复几次这个过程(……这个世界的轮廓为什么会如此模糊),碎片最终可能会完整。这样我……
江南将手掌从额头拿开,缓缓地摇了摇头(……为什么会这么模糊),他刚想钻进被子——
暴风雨已经过去,深夜的寂静包围着黑暗馆。
寂静中,突然响起喀哒、喀哒的声音,是从走廊中传来的。
回头一看,黑门中的一扇被慢慢打开,一个身材高大的男人,穿着黑色长袍,站在门后的台阶前。
“起来了?”
低沉的声音。男人借着右手中的黑手杖,摸索着,一步一步地踏人房间。江南双手和屁股撑在榻榻米上,不由自主地向后退缩。
“不要怕。”男人说道。他的语气中透着一种不容分说的威严,“我是浦登柳士郎,这里的馆主。”
浦登柳士郎……这个人就是黑暗馆的馆主?
“你叫江南,对吧?”
那个男人——柳士郎又向前走了儿步。江南默默地点点头。
“叫什么?”
对于这一个问题,江南摇摇头作为回答,他自己都还没想起来。
“为什么来这儿?”柳士郎又问了一句,“你来这里的目的是什么?”
对于这个问题,江南也只能摇头。
“独自来的,还是……”柳士郎停顿一下,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听说你因为事故而失去记忆,还不能说话,真的吗?”
对于这个问题,江南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柳士郎再次不高兴地哼了一声,借助手杖,摸索着,又朝前走来:江南坐在榻榻米上,一点点向后退缩,后背终于碰到拉门,无路可退。
“现在我眼睛不太好。”柳士郎的语气仍然显得不开心,“在这个灯光,这样的距离下,几乎看不清你的脸。”
如果这样,可以把电灯弄得亮一些。江南心中暗忖。但对方似乎不想那样、房间的灯光依然昏暗,柳士郎又向前走了几步,单腿跪在榻榻米上。
“怀表在哪里?”柳士郎间道,“玄儿说你的物品中有块怀表……在哪儿了”
刚开始,江南只是含糊地摇摇头,这样作答,显然不够,略微茫然之后,江南伸手拿起矮桌上的本子,用圆珠笔写下回答,战战兢兢地递给对方。
柳士郎拿过木子,将脸贴近去看。的确,他眼睛不好——视力有问题——是真的。
“没有了。”柳士郎皱着眉,读出江南的回答。“你是说‘没有了’?”
江南点点头。
“你是说没有了吗?”柳士郎的语气略显慌乱,“怎么会这样?”
柳士郎追问道。江南只能低着头,来回摇晃着。
“怎么会这样……”
柳士郎将本子放回矮桌,失望地闭上嘴。
柳士郎沉默了几秒钟,站起来,不慌不忙地将右手的手杖伸向江南的咽喉处。江南大吃一惊,身体僵硬。手杖的前端缓缓向上,抚弄着江南的喉咙,再移到下巴,似乎让他”抬起头”。
“江南……吗?”
柳士郎弯下腰,看着江南斜仰着的脸。这时,江南也第一次能够端详对方。突出的额头、高耸的颧骨,大鹰钩鼻……江南的内心条件反射般,剧烈骚动起来,他感到恐俱和胆怯。
在他圆睁的双眼里,江南发现黑眼球部位出现了浑浊。是得了什么严重的眼病吗?这么混浊的眼睛,他到底能看到什么?
“江南……吗?”
柳士郎用低沉的声音,重复一遍,将手杖从江南身边移开。
“利吉那家伙显得很诚恳,说要告诉我一件事情。原来如此。”柳士郎嘀咕着,像是自言自语。
利吉?(……利吉?)利吉……首藤,首藤利吉……啊,我记得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为什么?)。
“江南君。”
片刻后,柳士郎开口,继续说下去,口吻依然显得不悦——应该说是非常忧郁。
“你先好好想想自己是谁。我们以后再慢慢说。别着急。”说完,黑暗馆的馆主离开房间。江南筋疲力尽地躺下,心中的骚动依然无法平静。
现在是现实。不是做梦……
他盯着黑色天花板、在心里默默地对自己说。头上的天花板漆黑一片,如同厚厚地涂上了今晚的夜色。
3
几乎同时,在北馆西侧的预备室里——
市朗在柔软的床上醒来。这是一个深长的梦,意识仿佛被粘液粘住。在梦的间隙,短暂的觉醒悄悄来临。
一睁开眼,就差点大声喊起来,因为内心深处仍然极为恐惧而战栗。他不由自主地用双手撑起身体,从枕头上抬起脑袋,胡乱地用力摇着。他仍然被紧迫的恐惧感所困,似乎又要遭受什么袭击。
——没事了。不用害怕。
耳朵深处响起这样的声音。
——谁都不会伤害你。不用害怕。不用跑。
……啊,这,这个声音!
——不必担心。
慌乱的呼吸和骚动的内心慢慢平静下来,但要想弄清自己现在所处的状况,还需要几秒钟。
——没事了。我们救了你。好了,来吧……
声音的主人是一个叫“玄儿”的男人。浦登玄儿,据说是馆主的儿子。
市朗松口气,惴惴不安地,缓缓地环顾四周。
这是一间陌生的西洋式房间,只有床边的电灯亮着,非常暗,没有其他人。市朗躺着,身上盖着厚毛毯,脏衣服已被全部脱掉,换成了浴衣。
……得救了。
市朗又呼口气。
得救了……吗?我真的被他们救了?
他想动一下身体,整个脑袋疼起来,感觉很沉。与其说是全身无力,倒不如说是强烈的麻痹感吞噬全身。他己不感到冷,但高烧还未完全退去。深吸一口气,差点咳出声。总之,身体差不多处在最差状态。
……我……
市朗回想起来,脑子半朦胧。
我,当时……在猛烈的暴风雨中,从玻璃破碎后形成的方形洞中溜进屋内。对了,好像是6点45分左右……那个大厅的顶部很高,两个宽敞的楼梯延伸至二楼的回廊。进入屋内后,右首的墙上有两扇长方形大窗户,对面亮着灯,通过透过来的灯光,可以知道窗户上镶着红色花纹玻璃。但是不久——闪电掠过,雷声轰鸣……突然,两扇花纹玻璃中的一扇——从自己的角度看,右侧的那扇——破了。而且……
……此后,市朗也想过马上逃出去,但他实在不想再回到暴风雨中,便鼓起勇气留下来。还悄悄爬上楼梯去过二楼。在这期间有人来了,是玄儿和被叫做“中也君”的那个男人……他们进入大厅时,他躲到铺着红色天鹅绒的细长桌下,很快碰巧停电,便从桌子下跑出来,按照原路,逃到屋外,但是……
在暴风雨中,在那两人的追赶下,他拼命跑,最终被逼到那个泥沼般的地方,他万念俱灰,怀着必死的念头,向他们求救……他刚按照玄儿的要求行动,却又陷入泥潭深处。那里有大量的骇人的骨头……
他因为极度恐惧,差点疯了——
骨头从泥潭中不断涌出……仿佛活人一般,缠绕着他,挥之不去,他觉得自己就要被拖入泥潭深处……他想慎太肯定是从这儿捡到那个头盖骨的,又想到这是以前被浦登家的“魔鬼”拐来吃掉的人的骨头:奶奶讲的故事没错,这个黑暗馆中真有不祥的东西——这世上恐怖的“魔鬼”
——没事了。不用害怕。
尽管玄儿重复多次,但他无法相信。不过,他觉得无路可逃,无法抵抗,便按照玄儿的指示,回到这儿……他被带入紧挨后门的一个房间,不是现在这间。那是宽敞的西洋式房间,有一张黑色大桌,周围放着几把椅子,像是餐厅。市朗坐在椅子上,一个白头发——叫做“鹤子”——的女人拿来干毛巾和毛毯。她一语不发,站在门口,看着市朗,脸上始终冷冰冰的,毫无表情。市朗用毛巾擦擦头发和脸,然后像落汤鸡似的裹上毛毯,独自瑟瑟发抖……
片刻后,玄儿来了。当鹤子出去时,不知为何,市朗松了一口气。玄儿把手放在市朗的额头上,说了声“发烧了”,便问了好长时间的问题。
玄儿刨根问底,问了很多问题。
你是谁?从哪儿来?为什么来?什么时候,怎么来的?怎么上的岛?上岛后,做了什么?为什么会在那个大厅里?为什么要逃?为什么……
玄儿不间断地问了太多的问题,他尽量据实回答,但似乎还有很多没说到或说漏的。他不知道有什么没说到,忘记自己所说的话。当时,市朗的体力和精神都已经透支,尤其是后半部分——他筋疲力尽,晕过去之前的那些对话,他几乎完全忘却。那个高大如熊,叫“野口医生”的人来给自己打针——这还勉强记得。但是在最后的问题中,有一个还清楚记得。
——是否有人打破了和隔壁屋子之间的玻璃,跑出来?
“有,有的。”他还记得自己的同答。
——那人的长相?这个问题很重要。你亲眼看到他了?看清长相了吗?
“这个……”市朗想回答,但不知如何回答,“这个……不过电光掠过,雷声轰鸣……突然,两扇花纹玻璃中的一扇——从自己的角度看,右侧的一扇——被打破了。这确实是亲眼所见。但是,当那人从打破的窗户中跑出来时,市朗因为过度惊吓,已经快速躲到大厅角落的阴暗中。所以——
掸落玻璃的声音、那个人跳进大厅后的呼吸声和脚步声……抱头蹲在阴暗角落里的市朗能感觉到。当他鼓足勇气抬起头时,那人正要离开大厅……这时,只有一瞬间,似乎看到了他的身影。虽说是“亲眼看到”,但也仅此而已。所以——
所以……不!
至此,市朗脑中突然想起了什么。
真是这样吗?真的仅此而已吗?
……好像……
好像之前,我……
电光掠过,雷声轰鸣……在那红色花纹玻璃被打碎的时候——
好像又有一道闪电掠过,而且猛烈的雷声随即响起,遮盖了玻璃破碎、散落的声响。
当时,在瞬间的红色闪光中,我不是看到了那个人的身影和长相吗?因为此后过于慌乱,记忆陷入奇异的空白之中,但现在重新搜索的话……是的!当时被闪电映衬出的红色身影和长相……
……我的确看到了。
市朗试着回想,大脑依然朦胧。
当时看到的到底是什么样子?
比如说是玄儿吗?不,不是他。我觉得不是他。那么,是那个叫鹤子的女人吗?不,我觉得也不是她。当然,要问市朗能否百分之百确定,他不敢毫不犹豫地点头。
最初我从后门溜进来时,在走廊里遇到一个不停说着可怕的话的男人,是他吗?……不,好像也不是他。是和玄儿一起来追我,被蜈蚣咬了,晕过去的那个叫“中也君”的男人吗?不对,好像也不是他。
——不过……
那人似曾相识……
市朗有这种感觉,并不十分确信,也想不起来。但是那张脸,似曾相识……
玄儿说“这是非常重要的问题”,到底和什么有关?难道当时在那儿——那个大厅隔壁的房间里发生了什么重大事件吗?
只要一动身体,就会感到头疼。市朗忍耐着,环顾四周。
外面非常安静。不仅是雷声,就连风雨声都听不到。暴风雨好像过去了。
黑色百叶窗紧闭着,没有一丝光亮从缝隙处透进来——虽然攀风雨已经过去,但这个夜晚还没有结束吗?黎明依然没有到来吗?
说起来,不知慎太现在怎样。他知道我在这儿吗?——我今后会怎样?能安全回家吗?还是会……
伴随着不安,许多疑问沉沉浮浮。不知不觉,浓重的睡意再度袭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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