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笔要等母亲的药水滴完才能走,护士小姐老是忘了时间,总要等到血液往回流才急匆匆走来拔针。左思见她不断打哈欠,打开一间房门,“你可以在这里睡一觉。”钟笔东张西望,“这什么地方?”看起来像是哪个值班医生的办公室。
“管它什么地方,你睡觉便是。”钟笔刚掏出手机看时间,左思就说:“放心睡吧,到时候我叫你。”钟笔很感谢他,叮嘱:“嗯,四十分钟后一定要叫醒我。”
钟笔想到他母亲去世了,以为他来医院大概有许多杂事要办,没有多问。
里面有一张大大的沙发,居然还有毛毯,应该常有人在这里过夜,比家里的床还舒服,沾上枕头便睡了过去,昏天暗地,梦里什么都不知道。她这一觉睡了三个多小时,醒来时天已经黑了。她十分懊恼爬起来,怎么也没人赶她走啊。
“别担心,你母亲的药已经滴完了。她现在睡着了。”
钟笔回头,这才发觉他坐在办公桌边看报纸,目不斜视,很有威严的样子,不由得问:“你怎么还没走?”他站起来,看了她一眼,“这就要走了,你呢?”钟笔手忙脚乱爬起来,人家一定是不好叫醒她才等在这里的,抓了抓乱成一团的头发,一脸尴尬:“对不起,对不起,我睡过头了。”
他没有说什么,俩人一起下楼,在大厅门口分手。钟笔往公交车的方向走,不一会儿,一辆黑车在她身边停下,她对车不是很了解,顶多认识奔驰、宝马、奥迪几个品牌,后来才知道这是雷克萨斯。
车窗缓缓摇下,左思的头从车里探出来,“我送你一程。”钟笔吓一跳,连连摆手,“不用,不用,我坐公交回去好了,很快的。”左思居然开起了玩笑,“又不要你出油钱,怕什么。”钟笔不好推辞,只得上了车。
左思眼睛看着前方,“你学什么的?”明知故问。钟笔一本正经回答:“中文系。”他点头,“北大的中文系,那是极好的。将来想做什么?”钟笔笑说:“考研吧,然后留下来跟着导师做学术研究。”平淡但是安逸的生活。
她早就打算好了。她虽没有大才华,但是赖在学校里做一点学问混口饭吃应该还是没问题的。常教授看过她的论文,赞她有灵气,是块做学问的料子。
左思问:“不枯燥?”年轻漂亮的女孩子,又聪明又孝顺又勤力,本该在社会上大展拳脚,竟然当起老学究来,多可惜。钟笔摇头,“怎么会!喜欢就有意思。”左思莞尔,自然,喜欢就有意思。
中关村一带乃是堵之又堵的地方,不堵车那才叫奇怪呢。左思看了眼前方丝毫不见移动的长龙阵,方向盘一转,“在路上等一个小时,不如先吃饭。”他们去附近的餐厅吃日本料理。
钟笔挖了一勺又一勺芥末,吃的眼泪汪汪,大呼过瘾。米酒一杯接一杯的喝,吃完各种沙拉、寿司、刺身、扇贝、烤串,又要了两份慕斯蛋糕,完了还吃了一大杯提拉米苏冰激凌。左思一开始很是骇异,然后一迭声问她:“吃饱了没?还要不要?”他没想到年轻女孩子这么能吃。
钟笔撑着肚子出来,路都走不稳,难得有人请客,不吃够本怎么行。她只将他当作长辈,何须顾忌形象。再说俩人萍水相逢,反正以后是不会再见了。
可是很快,钟笔再一次碰见他了,在学校里。
她抱着书从图书馆出来,低着头急匆匆赶路,听见有人问:“同学,百年大讲堂怎么走?”左思从车里探出头,一脸笑眯眯看着她。钟笔很有几分惊喜,“哦,是你!”连忙指手画脚说:“右拐,一直往前开就是。”
左思却下了车,“既然不远,你带我过去吧。”钟笔想起那顿日本料理,吃人嘴短,拿人手软,不好意思拒绝,只得带他过来。左思见前面排了长长的两条队伍,路都堵住了,便问:“这是做什么?”
钟笔看了一眼,“买票。新上映的电影,导演和主演会来宣传。”左思挑眉问:“什么时候?”钟笔指着贴出来的宣传图片说:“今天晚上六点半。”左思见许多人手里除了拿钱还拿了学生证,便问:“是不是要学生证?”钟笔抬头看了他一眼,“你想看?我有学生证,可以借给你。”她很热心地说:“我来排队,你去办事吧。”她想他来北大大概是有事要办,这队伍还不知道要排到什么时候呢。
左思并没有走,他去买了一大盒八喜冰淇凌,钟笔毫不客气接了过来,哎呀,这个牌子,她平时都舍不得吃,顶多吃吃伊利、蒙牛。俩人站在太阳底下聊天,因为等的实在无聊,钟笔给他讲学校里闹的灵异事件——
“五教有一个教室,称作十五人自习室。以前有一个学姐在教室里通宵赶论文,趴在桌子上小憩了一会儿,一觉醒来,恰是半夜三点,发现周围多了许多上自习的兄弟姐妹,她也没在意。过了一会儿,她觉得气氛不对劲了,所有人翻书写字居然没有声音!她瞄了眼旁边的人,那人用的教材竟然是文革前的版本!而且穿的是蓝灰色的中山装。她偷偷数了数,男女加在一起一共十四人。她当时就晕了过去,天亮后被人抬回寝室。后来,她再也没有去过那个教室。于是此教室就被人称为‘十五人自习室’。”
左思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是生活在里面的人就不同了,尤其是像她这种常常通宵自习的人,白天还好,一到晚上,尤其是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那些活灵活现的灵异事件,忍不住毛骨悚然。再说,民俗学的老师是十分相信鬼神之说的,越发增添了她的恐惧。
她吸了口气,搓着发麻的手臂说:“没办法,北大的冤魂太多了,每年都要死好几个。”左思听了微笑,想起以前,学校里也常常闹这样的鬼故事,一传十,十传百,沸沸扬扬,感觉十分亲切。
钟笔把学生证拿出来,售票员问几张,她还来不及说一张,左思已经将两张的钱递了过去。钟笔以为他另有朋友,直到他将其中一张送到自己跟前,她才愣住了。左思挑眉,“怎么,没有时间?”钟笔反射性摇头,“不是,不是——”再想拒绝时,这才发觉已经没借口了,只好接过来,道了谢。
左思没有再缠着她,要了她的电话号码就走了。
钟笔下午抽空去了一趟医院,母亲虽然做了手术,可是还是那样,吃不下东西,一日比一日虚弱,丝毫不见起色。医生说要继续观察,说不定还要再做一次手术。她很揪心,已经快要付不起医药费了。
晚上的电影她还是去了,失信于人,毕竟不好。本土爱情文艺片,怪不得导演要来北大做宣传。她看的心不在焉,左思倒是目不转睛盯着大屏幕。黑暗中俩人虽然坐在一处,但是很少交谈。钟笔整个人恹恹的,根本没有心情。
好不容易等到结束了,导演和主演出来零距离接触。她不感兴趣,便说:“我还有事,先走了。”左思跟了出来,同她说话:“第一次来大讲堂,感觉还不错。”故事情节那么薄弱的文艺片,居然没有人窃窃私语,从头到尾十分安静,包括身边的这个人。佳人在侧,平和宁静,真是难得的一个晚上。
钟笔情绪不佳,也不说话,挥挥手就走了。左思看着她的背影越来越小,挑了挑眉,什么事令她双眉紧蹙、心绪不宁?
当第二天她在医院再次碰到他时,不由得起了警惕之心,接二连三的偶遇,这也未免太巧合了。她并不迟钝。想起一个母亲对女儿的忠告,那些看起来可以做你父亲或祖父的男人,其实并不会把你当女儿或孙女看待。她暗暗心惊,希望是自己想太多了。
可是她并没有想太多,左思丝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兴趣。他频频在她身边出现,买各种各样的小礼物送她,都是她喜欢并且需要的,不会太贵但是绝对精巧别致,比如好看又好用的钢笔,比如仿古的粉色笺纸,又比如市面上难以寻获的古籍资料,甚至替她交医院催缴的医药费,还有房租。
钟笔觉得恐怖,犹如一头猎物被猎豹盯上了,这种感觉令她浑身发毛。她明言拒绝,“我不想再见到你。”可是左思不予理会,依然我行我素,他甚至带颜料和画册给钟箦。钟笔手足无措,不知该如何是好。
左思对她很客气,从来没有冒犯过她,甚至连手都不曾牵过。钟笔手里拿着厚厚的一叠医药费的单子,上面全部签了一个“左”字,身体无力的滑了下来,她明白这意味着什么,这是交易。她不敢让母亲发觉,更不敢让钟箦看见,也不敢对同学吐露,只得躲在“肯德基”的洗手间里低声啜泣。人来人往,但是这里没人有认识她,哭也不要紧。
她想不顾一切,嚎啕大哭,但是不敢,极力压抑自己。打扫卫生的服务员过来敲门,打断了她的哭泣。
她连自怜自伤都找不到地方。
她去见左思,握紧拳头告诉自己,钟笔,你要有骨气,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不能不知道礼义廉耻。她低着头懦懦提出要求:“左先生,非常感谢你的帮忙,欠你的钱将来我一定会还的。我们可以签订劳动合同,毕业后来贵公司工作。”就当是还债了。她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四肢健全,勤奋肯做,一开始苦一点,以后……,以后总会好起来的。
她鼓励自己,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左思没有不高兴,还是那副表情,淡淡说:“我们是家电企业,不是报纸、杂志、新闻社。”他不要她当他的员工。
钟笔的拒绝更加激发了他的征服欲,这个女孩子是个极品,不仅年轻、漂亮,而且聪明、孝顺,再加上努力、进取,更难得自尊、自爱。他要不择手段得到她。
钟笔愕然,他拒绝了,他不需要中文系的毕业生。她犹在挣扎,放低身段哀求:“左先生,我也可以做其他工作,助理、策划,甚至销售,全部可以。”她年纪尚幼,不能一眼认清他的狼子野心,一心希望他发发善心,网开一面。
左思的秘书进来,打开门请她出去。左思低头看文件,没有再看她一眼。钟笔忍住屈辱的泪水,手足发软站起来,临出门之前还不忘说:“左先生,不管如何,还是十分感谢你。”
哪知福无双至,祸不单行,另外一个晴天霹雳在等着她。钟母的乳腺癌眼看就要痊愈,没想到进一步查出了骨髓癌。医生天天在她耳边念叨,让她尽快交钱动手术,痊愈的可能性更大;另一方面,护士小姐拿着单子面无表情说:“511病房欠费,明天再不交钱,就停药了啊。”
整个暑假,她觉得自己在十八层地狱里苦苦煎熬。
医院是最现实不过的地方。苛政猛于虎,医院也一样,比虎狼还可怕。
钟笔疲于应付,感觉整个世界都塌了下来。她到哪里去筹这么大一笔钱?再搬个凳子坐在厂长办公室前耍无赖,像街上演把戏的猴子一样?还是街道办事处的吴伯再次组织大家给钟家捐钱?
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到深山有远亲。钟家早就没有亲戚朋友了。
事到如今,她走投无路。欠全世界的人情不如卖身左思,一了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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