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非常有眼色的。每天搬把板凳坐在院子门口等我回家。看到我手上拎着排骨,就赶紧很勤快地帮忙洗姜;看到拎了冻鸡爪子,就早早地把白糖罐子捧到厨房为红烧作准备;要是看到我拎着一条鱼的话,则悄悄地打开后门走了——走到隔壁菜园子里偷芹菜。
每次偷了芹菜回来,她老人家总是做出一副受惊不小的模样,捂着胸口,直吐舌头:“哎呀观音菩萨啊,吓死老子了,老子害怕得很……”哼,我看她才不害怕呢。
吃鱼放芹菜,是我们家做鱼的传统。其实每次放的芹菜也不多,一两根足矣。问题是我们经常吃鱼,于是乎,夏天过去时,隔壁家菜园子冲我家这边靠近篱笆处的情景寂寥凄凉,稀稀拉拉……与此同时,外婆偷芹菜的难度也越来越大,要蹲在那里,探着身子,使劲把胳膊往里面伸,才能勉强够着最近的一根。那时我绝不帮忙,就当给她老人家一个锻炼身体的机会。
我们如此频繁地偷菜,邻居怎么可能不知道?但人家从来不说什么,总不可能为了几根芹菜,把这个九十六岁的老寿星逮住揍一顿。
我外婆呢,一看到隔壁家的狗就弯腰摸一摸,看到隔壁的小孩子也夸一夸,整天有事没事笑嘻嘻的,比从来没偷过芹菜的人还要坦坦荡荡、心平气和。
我说:“你天天给观音菩萨烧香,偷了东西不怕菩萨怨怪?”
她说:“老子才不信那些呢!”
我说:“你不信还烧什么香呢?”
她想了想:“烧香是烧香,扯芹菜是扯芹菜。给你讲你也不懂,你个‘结肚子’!”
“结肚子”是四川话,意思大约是“与之扯不清的人”。
好嘛,我从来不偷人芹菜,反倒没有她老人家理直气壮。
我外婆信佛一辈子。还在老家的时候,就是本地佛教协会的会员,还给发了个小红本本,证明她是什么“三宝”“五宝”之类的弟子。因为协会里数她老人家的年龄最大(当时就已经八十多岁了),每当协会有活动,一大群老头儿老太太挎着黄布香包排成队走过大街小巷,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一定是她了。
而且他们协会还时不时举行一些捐资助学活动,有一次还向我所在的中学捐过钱。当时在我们全校师生的众目睽睽之下,外婆举着“功德无量”的牌子跟在寺庙的大师父身后,严肃而得意。
他们那个协会还真不赖,经常组织一些朝拜会。参加朝拜会就像参加旅行团一样,还有带队的、解说的,食宿统一安排,方便极了。外婆曾跟着去过都江堰啊,青城山啊,峨眉山等许多佛教圣地。而那些地方,我都从来没去过。等我老了,也要回老家申请加入这个协会。
每次活动,这些老头儿老太太们都会带一些活鱼活虾上路,预备着用来放生。
有一次,外婆把一尾红鲤鱼放在天井阳沟边的水缸里。可那鱼总是在水面上跳来跳去的,后来居然跃出来掉进了阳沟,扑扑腾腾地乱挣扎。眼看就到了阴沟入口处,外婆连忙大喊大叫,招呼我们去捉鱼。我们顾不上阳沟里秋苔湿滑,一起跳下去,扑来扑去,个个搞得满身污泥,费了好大劲儿才把那条狡猾的鱼绳之以法,重新扔回水缸并盖上木盖。
我们说:“这鱼什么时候吃?”
外婆说:“吃?哪颗牙想吃?这是拿去放生的,积德的!”
啊,放生?
我们互相看了一眼彼此浑身臭泥的狼狈样,气急败坏:“既然是放生的,刚才为什么不直接放了?”
外婆说:“不行,现在放就没人看到了。”
“放生就是为了让人看到自己放生了?”
“是呐。”
无言以对。
他们那伙老爷子老太太集体放生的场面十分壮观。一人拎一小桶,在护城河边站一排,唱过名后,一起把小桶里的活物连水倾倒进护城河里,然后一起合掌念佛。鱼虾在陌生的水流中扑扑通通地欢蹦乱跳,所有人为自己的善行深深地感动了,目送它们自由自在地消失在水深处。
我妈说:“要是我,我就在下游拿个网兜守着。上面一放生,我统统捞起来,然后统统再便宜卖给那些放生的。”
阿弥陀佛,菩萨啊,原谅她吧!
我外婆长年供着观世音菩萨,雷打不动每天早晚一炷香。看起来很虔诚,但若没出什么事倒罢了,一旦出了事……
有一次,我妈的身份证找不到了,又急着要用,全家人一起翻天翻地地猛找。
那个身份证通常是放在供放观音菩萨的那张桌子下的抽屉里的。找到后来,我外婆大急,索性骂起菩萨来了:“老子一天到黑,早也供你,晚也供你,哪一点亏了你?结果连这么点东西都看不住,老子供你还有什么用??”——看,她把菩萨当成看家狗了。
后来,又不知在什么地方找着了,于是又嬉皮笑脸给菩萨烧香赔罪:“哎呀,感谢菩萨保佑我找到了!菩萨莫气,菩萨莫气哦?”我若是菩萨,就根本没法生她的气。
外婆给菩萨烧香,烧得最勤的时候是县城一年一度的百万元彩票摸奖活动(那时还没有福彩体彩之类)如火如荼地进行的时候。
那时外婆烧香时,会一个劲儿地喃喃自语:“保佑我们摸到汽车……保佑我们摸到电视……保佑我们摸到洗衣机……”
那一年,我们全家就外婆手气最好,一连摸到了三条毛巾和一大把铅笔。
在我们老家,逢初一十五,或哪位菩萨过生日,或什么特定的佛教庆典日子,大一点的庙子都会举办庙会,非常热闹。
赶庙会的人各自用小布袋装一把米带去,分量不定,够自己吃的就行,好意思拿得出手就行。然后统一交到庙子里的大伙房,领取一枚号签。再各自去各个殿堂拜菩萨,每个菩萨都要拜遍。然后再到主殿听大师父讲经。那时在大雄宝殿里,信徒们密麻麻黑压压地盘腿坐着。师父讲完经,又有和尚开始唱经,木鱼铜磬铜钟齐鸣。大殿香炉里燃着手指粗的一炷长香,等香燃完了,一轮听经的仪式才算结束,所有人磕头起身,揉着酸胀的腿退场。下一拨等待在大殿高高的门槛外的香客紧跟着涌进去,各自占着一个蒲团坐下,又有人捧一炷长香端正地供上。就这样,一轮一轮地进行着,等吃饭的时间到了,就统统凭号签去伙房领饭。
吃饭的时候最有趣,别看都是虔诚的信徒们,但一涉及吃饭问题,统统毫不含糊。提醒吃饭的圆筒铁钟一敲响,所有人拎起香袋包包就跑,一个个跟踩了风火轮似的,伙房瞬间就挤得满满当当。尤其是蒸米饭的大木桶边上,更是铜墙铁壁一般,别说挤进去,就算抢着饭了,也不容易从里面挤出来。
说到抢饭,我外婆最厉害了,每次都能冲到最前面,所向披靡。为此,她每次都把听经的场次尽量往前排靠,争取不耽误吃饭的时间(罪过罪过)。但偶尔某次运气不好给排到了后面,吃饭的时间马上就要到了,长香还迟迟没燃完,这时,她就会跪在那里冲门槛外的我使眼色,于是我就爬进去在她身边的香袋里翻号签。那时我还小,偶尔一次两次不守规矩应该无妨嘛。我拿到号签就往伙房跑。在那里,穿青灰色衣帽的俗家弟子已经把几大桶米饭热腾腾地摆出来,准备好敲钟了。这样,我总是能帮着占着个好位置,排在最前面。
庙会里的东西全是素饭,豆腐粉条青菜之类。但不晓得为什么那么好吃!实在太好吃了!每次赶庙子,我都可以连吃三大碗米饭,尽管外婆交给伙房的份子米只有一小把。
唉,一想起这些遥远的往事,就觉得把外婆从生活了一辈子的家乡带到遥远的新疆实在是一件残忍的事情,让她永别自己熟悉而热爱的生活……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家乡再也没有什么亲戚了,她年龄也大了,不能再继续独立生活。
今天外面下雪了,隔壁开始清理菜园。意味着外婆今年的偷芹菜生涯从此结束。整个夏天里,这件事是她生活中为数不多的乐趣之一。菩萨啊,再给外婆找点别的事情做吧!不要让她太寂寞。
2006年
子午书屋(www.ziwushuwu.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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