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马胡力是很讨厌的人。我在外面洗头,刚打上肥皂,卡西就用汉语喊我:“李娟!哥哥茶的倒(——就是“给哥哥倒茶”,卡西帕使用汉语时总会以哈语的语法来组织句型)!”
我只好顶着满头的泡沫冲进毡房给这个臭小子铺餐布冲茶。
妈妈头痛又牙疼,正躺着休息。卡西正在奋力揉面,浑身面粉。所以正在洗头的我是最闲的了(要是不闲的话洗什么头)。
我边倒茶边骂斯马胡力:“没长手吗?倒茶很难吗?羊都会放,茶还不会倒。”他边喝边笑。
斯马胡力的懒惰是相当可恶的,但大家都乐于帮他保持这种懒惰状态。毕竟这样那样的家务事对我们三个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嘛。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斯马胡力这家伙得留到出大事时才尽情地使唤。幸亏家里总是不停地出大事,否则太便宜这小子了。
总之,被惯坏的斯马胡力的空闲时间比谁都多。还在冬库儿的时候,每过两三天就洗一遍头发,穿得漂漂亮亮,扔给卡西一堆脏衣服就出门了。
每到那时,卡西就恨恨地告诉我,斯马胡力又去马吾列的杂货铺给女朋友打电话了。马吾列的杂货铺里有公用的移动座机。
斯马胡力每次千里迢迢地去打电话,卡西就得帮他去放羊。
卡西放羊去了,于是我就只好帮卡西找牛,赶牛。
妈妈就只好一个人挤牛奶,挤到天黑透。
总之,斯马胡力的悠闲是建立在我们三个的焦头烂额之上的。
于是,一看到斯马胡力洗头我就忍不住奚落:“头发洗那么漂亮有什么用啊?电话那边又看不到。”
他便大笑,继续卖力地洗。
我问他女朋友多大了。回答:“十八岁。”
怪不得总是苦恼地说要还要再等两年才能结婚,原来两人都还没到法定年龄。
(再一想:那沙里帕罕妈妈家的保拉提又怎么结婚的?)斯马胡力出门一定要穿新衣服,还要穿新袜子。为此我们都斥责他。衣服倒也罢了,袜子穿在鞋子里,是新是旧有什么关系?
斯马胡力袜子上的洞全在脚心上,站着时什么也看不见,一躺倒了就全露出来了。真奇怪,我们的袜子一般最先破大拇指和脚后跟那一块的。再一想,对了,他常常骑马嘛,骑马得用脚掌紧紧踩住马镫子。
斯马胡力的爱美之心还体现在对衣物的爱惜上,不像卡西帕,经常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去放羊。他的漂亮衣服都无限怜惜地深压箱底,平时则穿得乱七八糟。
我有一条化纤面料的非常宽松的运动裤,被卡西借去穿过一次后就弄出了三四个大洞,实在没法穿了,一直扔在毡房外的墙根下,风吹雨打了很长时间。斯马胡居然看中了那裤子,说正好不粘毛。便拾起来抖巴抖巴就穿上了,长长地露出一截小腿。然后去剪羊毛。拎起大剪刀弯腰干活的时候,整条小腿都能露出来。
我们都笑他,路过的赛里保和哈德别克也笑他。他自己也笑个不停,但一点也不介意。
我大声说:“珠玛古丽来了!”
他笑嘻嘻地说:“胡说。”
然而这时,珠玛古丽真的来了!远远地骑着马从山下上来,越来越近。
他呼地闪进毡房北侧的大石头后面,大喊:“李娟,领她进房子!卡西,你们喝茶去!李娟,拿裤子来!”
斯马胡力的确是辛苦的。但他可以忍受一切辛苦的劳动,却不能忍受一个“馋”字。
斯马胡力剪完毛回来,我摆桌子布茶。顺手拿起了白色餐布包的那包食物,展开一看,是上午卡西舅姥爷路过吾塞时捎给妈妈的一包新鲜包尔沙克。卡西迅速收了起来,说:“弄错了,不是这个,不是这个!”斯马胡力赶紧扑上去摁住餐包,痛苦地嚷嚷:“没有错,就是这个,就是这个!”
但卡西还是态度强硬地撤了下来,换上蓝色餐布的那个包,里面是妈妈昨天从耶喀恰带回的旧包尔沙克。这一包要是再不吃的话,明天就咬不动了!但等到吃完了旧的再吃那包新的的话,新的也就不新鲜了,也会变得和眼下旧的这一包一样干硬……斯马胡力在这方面不当家,无可奈何,只好埋怨道:“这些太少!哪里够!”——指望能多多少少加一把新鲜的包尔沙克进来。而卡西也毫不含糊,二话不说掏出一只四天前的干馕,喀喀喀,几刀下去,干净利索地切碎了一小堆,统统扔到他面前。这回保管够了。
晚上喝最后一道茶时,餐布上只剩下最后一块馕,除了斯马胡力外,我们三人都吃饱了。斯马胡力却死活不愿碰那块馕,也说不出什么原因,反正非要妈妈再切一块新馕。妈妈不干,生气地说马上就要睡觉了,只为了吃一小块馕而切开一整个馕,剩下的放到明天就会变得更硬。两人为此争执不休,各不相让。一旁沉默半天的卡西终于不耐烦了,她拾起那块旧馕啪地扔进斯马胡力的茶水里,事情立刻圆满解决。这下,他不吃也得吃了。
斯马胡力的馋还体现在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有时候客人还没走,他就能当着客人的面,毫不客气地打开客人刚刚送来的花布包裹的礼物。翻翻拣拣,把看起来最好吃的糖挑出来,嘴里塞一颗,口袋里揣两颗。然后跳下花毡,该干啥干啥,毫无愧色。
喝中午茶时,大家围着餐布吃东西,只有斯马胡力在旁边睡觉,怎么都叫不起来,装听不见。我们默默吃了一会,突然,卡西用咏叹调一样的声音唱道:“海依巴克真好吃,真好吃,海依巴克啊海依巴克,真好吃……”斯马胡力被电打了似的一骨碌跳起来,冲到外面去洗手,边洗边凶狠地说:“既然有海依巴克,为什么不早说!”
常常是,一道茶都快结束了,斯马胡力才发现餐桌一角摆着稀奶油,便惊叫一声,把奶油碗夺过去捂进自己怀里。
进了夏牧场后,斯马胡力总是最辛苦的一个,因此生活中处处优先,他也泰然受之。吃揪片子时,有时卡西盛到第二碗,锅就见底了,她刚吃没几口,就会被妈妈喝止,不让她再吃了。妈妈把她的碗推到斯马胡力面前。这小子也毫不客气地接过来翻个个儿,全部扣进自己碗里。
尤其吃拉面的时候,我,妈妈和卡西分到的面加在一起还不到斯马胡力的一半。
大家都对斯马胡力关怀备至。尤其是卡西帕。斯马胡力一喝凉水,她就惊叫着喝止,一副惊吓不小的样子。然后亲自给他盛酸奶喝。而她自己呢,喝凉水当吃饭一样随便。
一次进城时,我给斯马胡力买了一条运动裤和一件天蓝色的T恤。他平时从来不穿,出远门或参加拖依时才穿。非常珍惜。更珍惜的却是卡西,每次斯马胡力穿着这身衣服回家,她就会催他赶紧换下来。然后帮他叠得整整齐齐,单独放在她自己的一个小包里,高高挂在房架子上,绝不和其他衣服塞在一起。哎,要是她也如此这般珍惜着自己的衣服就好了。
小加依娜非常娇惯任性,吾纳孜艾处处让着她,护着她。但等两人长大了,加依娜一定会如卡西帕一样反过来体贴、容让着自己的哥哥。卡西从小一定也是这么过来的。
扎克拜妈妈总是把斯马胡力错叫为可可,大约出于对长子的依赖吧。往年都是可可上山放羊,斯马胡力在定居点留守种地的。
但看看斯马胡力干活时的情形,实在不像第一次进山挑大梁的人。在游牧生活中他显得如鱼得水,游刃有余。
斯马胡力最动人的时候是唤羊的时候,他并不像卡西那样“就!就!噢噢!啊!”地大喊大叫。而是抿着嘴轻轻地发出亲吻般的声音:“么!么!”——温柔地反复呢喃,语调有急有缓,有髙有低,如倾如诉。那时,逃跑的羊们会不由自主地停下来,扭头定定地看着他,并转身四面八方地向他慢慢靠拢。
斯马胡力在羊群里逮羊真是又快又准,麻利痛快。我则不行,还没冲到近前,就给跑掉了。我想抓的羊统统都晓得我要抓它,并且都知道怎么该躲避我。而那些从不躲我的羊,则统统知道我抓的不是它。
妈妈说,八月打完草后,她和爷爷、爷爷家的三个孩子还有卡西帕会在九月之前回到乌伦古河畔春秋定居点的家里。那时,刚当了爸爸的可可就会来接替两个女人。于是我们吾塞的林海孤岛上就只剩下这两个大男孩和海拉提夫妇了。那时,就轮到斯马胡力当家搞内勤,可可得天天在外放羊。到了九月份,羊群回到冬库儿(那时草场差不多已经恢复过来了),并赶在十月大雪封山前迁回吉尔阿特,同上山的路线大体一致,但驻扎地稍有不同。
嗯,想不到斯马胡力也有主持家务的一天啊,也会整天忙着做饭、揉面、烤馕、提水、生火,叠被……那情景想想都觉得有趣。又想象着斯马胡力挤牛奶和摇分离机的情形,更是乐不可支。可是妈妈又说,那时就没有牛了。妈妈和卡西会把牛群赶回阿克哈拉(骑着马赶,从南到北好几百公里的路呢!)。两个小伙子只负责放羊。那时也没有奶茶喝了,也没有他最心爱的海依巴克了。
可是我错看斯马胡力了。他是能屈能伸的,能大男子主义时便拼命地大男子主义。如果条件不许可,他立刻自觉适应新角色,依旧如鱼得水。
有一次我同卡西去下游的商业区耶喀恰待了大半天。回到家,妈妈向我报告了斯马胡力今天做的事情:摇分离机、搓干酪素、挑水,中午还做了一大锅抓饭(是他自己最喜欢吃的)。从来都不知道他还会做饭!
再想一想,其实斯马胡力也并不是真的啥活不干。闲下来时,他也会悄悄进林子扛一根木头回来,然后劈了一堆柴码在门口——抵我和卡西背两天的分量。在没外人的时候,斯马胡力也会帮着往炉膛里添块柴(只要一有客人,就绝对不碰家务活,很不屑地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有时候放羊回来,马鞍后会系一大把野葱,为我们的晚餐增添明亮的美味。
还有一次我离开了足足一个礼拜。回家时路过耶喀恰,正巧碰到他也在那里雇机器弹羊毛。他一见到我,满脸的委屈,哀怨道:“李娟你不在,只好我来做饭。早上四点就起床了,以前的话,五点半才起。”回到家,妈妈得意地指着被垛:“看,斯马胡力叠的!”
被垛上还装饰性地披着白头巾,垂着长长的流苏。便想象着斯马胡力如何把头巾仔细地搭上去,拉得平平展展,再用心地整理好流苏穗子。
妈妈又指指暖瓶:“看,斯马胡力烧的茶!”
我一尝,不错不错,盐味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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