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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上生活

  有一个统计,在哈萨克牧民中,迁徙距离最长、搬迁次数最多的人家,一年之中平均每四天就得搬一次家!这真是一个永远走在路上的民族,一支密切依循季节和环境的变化调整生活状态的人群。生活中,似乎一切为了离开,一切都在路上。青春,衰老,友谊、财产……都跟着羊群前行。

  动荡的生活选择了轻便易携的毡房。到了驻地,拉开几排红色木栅架子(网格状,可以拉伸折叠),围在空地上支稳、绑牢,墙就出现了。

  “墙”上支起二三十根细长的红色椽木条,撑起一个圆天窗,房顶也有了。再把这具红色的骨架外裹上大块的毡盖,缠上美丽的手工编织的宽带子。不到一个小时,一顶房子便稳稳当当地立在了大地上。简单又结实,漂亮又保暖。

  可是,在匆忙紧张的转场途中,搭这样的房子也是费事的。便凑合着住两排房架子支成的依特罕。

  当我第一次听到“依特罕”这个词时,琢磨了很久。为什么临时帐篷会叫这个名字?“依特”的意思是“狗”,难道是“狗窝”,意其简陋?

  我向卡西请教,她认真地否定了。她说:“狗的‘腰’。”……但是狗腰和临时帐篷怎么联系到一起呢,二者毫无相似之处。狗可是有四条腿的。

  为了确定自己是否听错了,我指着班班说:“班班塔罕(班班的腰)吗?”

  ……从此之后,大家一提到“依特罕”,都笑称为“班班塔罕”。

  作为临身的挡风避雨处,低矮狭窄的班班塔罕并不舒服。大家蜷身其中,头都抬不起来,餐布都铺不开。但它毕竟是风雨世界里唯一平静的一道缝隙。在艰辛的搬迁途中,只要班班塔罕一支开,意味着一路以来所有的痛苦开始退却……那时,我赶紧脱了湿裤子钻进去,裹着仅剩的一床没给雨浇湿的被子一动不动。可痛苦总是一程一程逐渐退却的,不会突然消失。那时卡西在外面大喊:“李娟!羊的来了!羊的赶!”只好又爬出来穿上湿裤子跑进雨中……来我家杂货铺买鞋子的牧人,大多会买大两个码的。以前不能理解,以为大家未免太贪心了,又不是买面包——同样的价钱,越大的越划算。后来才知道,买大鞋子是为了能多塞几双袜子进去。

  于是,为抵御迁徙路上的寒冷,我也准备了一双大靴子。但是,哪怕大了好几个码,整只脚陷没在一堆厚棉袜中,寒冷到来时,还是轻易地穿过重重袜子攥住我的双脚。

  启程前的那些时刻,午夜黑暗的驻地上,大家沉默着打包、装骆驼。

  寒气和夜色一样浓重,草地冻得硬邦邦。我一边干活,一边不停地跺脚,下巴紧缩在竖起的外套领子里。太阳能灯泡发出的光像无力的手,只能推开几米宽的黑暗。大包小包的物什堆在拆完毡房后的空地上,成年骆驼一峰挨一峰跪卧一旁,深深地忍耐着。捆扎好炊具、叠好毡盖之后,我就再帮不上什么忙了。便站在不碍事的空地上等待启程。停止活动后没一会儿,便冷得牙齿格格打战……那时总是想:现在就冻成这样,接下来还有将近二十个小时的跋涉和劳动呢!不由得深感绝望。

  能捱过去吗?这铁一样硬的寒冷……转念又想,咳,总不至于一直这么糟糕。天亮后温度肯定会升高,如果是个晴天,有阳光的话,还会更暖和。况且等骑到了马背上,马肚子热乎乎的,起码两条腿是不会冷的。

  况且又穿着这么大的鞋……于是,强烈盼望着天亮。

  盼望到天亮启程后,又盼望到达。到达之后,又盼望天黑,赶紧休息。总算躺进被窝后,盼望赶紧睡着。第二天凌晨起床后,再次盼望天亮……幸好,总是有希望的。

  可却又总是那样:每次启程之前一连好几天都风和日丽,但一到出发的时候不是过寒流就是下大雨,有一次甚至是冰雹,春天怎么会有冰雹呢?莫名其妙……而每当我们的驼队跋涉在无止境的牧道上,路过那些已然安定下来的毡房,看着那些人平和悠然地炊息劳作……那时多么嫉妒他们!

  而我们还在受苦,还在忍耐,淋着雨,顶着寒风……多少次简直想不顾一切地勒停马儿,走进他们的家中暖和一下!但队伍不可能停止,骆驼还在负重。大家都在坚持。

  行进途中,只在经过最艰难的一处路面后,队伍才会稍稍休息一会儿。那时负重的骆驼被喝令卧下,它跪倒在地,浑身松懈,脖子贴着草地,拉得又直又长,下巴颏也舒舒服服地平搁在大地上,似乎比我们更享受这片刻的放松。

  路过熟识的人家时,手捧酸奶,早早等在路边的主妇的身影也是莫大的安慰。

  到达驻地后,若那附近已有先到的人家,很快就会收到他们送来的茶水和食物。虽然人烟稀薄,也没有孤军奋战。传统的互助礼俗也是游牧生活的重要保障。

  路上的生活,离不开的还有骆驼。一个中等生活水平的牧民搬家,最少得装五峰骆驼的家什。但我家只有四峰。我们家人少,房子也小。

  并且这个家庭里没有夫妻,用不着体面地去铺示生活。

  而像加孜玉曼家那样有新婚夫妻的家庭,估计最少也得装六峰骆驼!

  我还见过用了八峰骆驼的家庭,不知平时都阔气成啥样了。

  但是也见过只有三峰骆驼的,不知那个家又是如何简单、贫穷。

  虽然现在很多人家都雇汽车转场了,但大多数牧人还是离不开骆驼,因为并不是所有的牧道都能通汽车。尤其深山夏牧场的一些驻地,异常高陡,连骆驼也上不去!于是,那些家庭行至此站,便会放弃相对沉重的毡房,将其寄放在山下的牧民家。只把炊具、卧具、粮食及其他简单的生产工具运上去。在那样的高处,他们就地采木,搭建圆木房屋。一座木屋能使用很多年。扎克拜妈妈说,我们夏天的最后一处驻地也有一座木屋。

  为了配合路上的生活,路上的家庭只备置有限的一些仅能满足日常基本需求的家什和器具。它们大都轻便耐用,如锡制品和羊毛制品。

  其中很多器具又功能丰富,如大铁盆可以盛盐喂牛羊,可以搁在火坑边装牛粪,当然,最主要的功能是洗衣服。

  我家的锅盖砸平了就是烤馕的托盘。烤完馕再把它砸回锅盖的形状,原扣回锅子上。

  洗手的小壶在牛奶额外丰盛的日子里也会暂时盛装满满一壶奶。

  于是总会把回家洗手的人吓一大跳。

  我家的铁皮桶很多,大大小小四五个。却没有两只桶是一样大小的,挑起水来总是一高一低,很麻烦。渐渐才知,虽然这些桶用来挑水不方便,搬家时却很方便。能够如俄罗斯套娃一样,一只套一只,最后套成一整个,栓根绳子,往骆驼的大肚皮上一挂了事。而诸桶中最小的那只容积仅两三升,内径不大不小,插放我们的暖瓶刚刚合适。

  暖瓶是个好东西,有了它随时都可以喝茶,免得要喝的时候才临时劈柴烧水。但它毕竟是脆弱的,之于游牧生活很是不便。每到搬家时,扎克拜妈妈便额外小心地对待它,总是脱下羊毛马甲把暖瓶团团裹住,紧紧地插进小桶。当驼队行进到狭窄的山谷中时,她总是不时叮嘱斯马胡力注意第三峰骆驼的右侧,可别撞上路边的大石头。斯马胡力便额外留意那边,却忽略了另一边。于是另一边的铁皮炉被挤成了一根麻花。

  由于保护措施非常到位,搬过好几次家后,这个暖瓶仍安然无恙。

  但到了最后,最先坏掉的却不是易碎的瓶胆,而是塑料瓶罩——烧茶时我将它放在铁皮炉子旁边,没提防火太旺了……为了将功补过,我出了个好主意:“上次恰马罕家的两个孩子不是摔坏了一个暖瓶吗,瓶胆没了,瓶身还是好的,去找他们要来嘛。”妈妈一听,觉得有道理。第二天干完活,就包着礼物前去拜访了。谁知恰马罕家也想到一起去了。一听说我家暖瓶烧坏了,没等扎克拜妈妈开口,就提出索要我们的瓶胆。

  至于那只铁皮炉,哪怕已经扭成了麻花,毕竟还是炉子啊。我找块石头砰砰砰一顿砸,使之立刻又挺直了四条腿,空着大肚子站在草地上了。虽然从此炉门再也关不上,放在上面的锅也总是朝一边歪。

  在春牧场时,家里还有三个完美无缺的五公升的白色塑料方壶,进了夏牧场就只剩一个还能凑合着用了。不过坏掉的也没扔,斯马胡力把坏掉的侧边挖开,就成了两个方盆,装上水喂初生的小羊。

  斯马胡力的一件牛仔外套,一个月前还常常穿着出门作客喝茶,一个月后就破得补都没法补。扎克拜妈妈便把它剪开缝成一个装铝屉锅的大圆包。再过一个月,大圆包又被剪成长条,缝成了几根用来拴小牛的结实的布带子。普通的羊毛绳对付不了那帮家伙,几下就磨穿、挣断了。

  还在额尔齐斯河南岸时,家里新买了一个闪亮的方形挂钟,端正地挂在壁毯上,和放在蓝木箱上的绿影集一样,是家庭里最重要的装饰物。可才迁到北岸,钟就停走了。换了块电池还是不走。于是彻底成了装饰物。碰巧当时斯马胡力的表也坏了,我们便过了很久没有时间的日子。

  这个钟虽然坏了,但看上去仍然堂皇端庄——玻璃罩完整明亮,边框四面有波浪形的金色花纹。于是没人想到扔掉它,一直摆设了一个多月。直到有一天妈妈灵机一动,她卸开挂钟后面的胶板,拆掉指针和机芯,插进去一张沙阿爸爸的相片、可可夭折的男孩的相片以及阿娜尔罕的照片——就做成一个相框!再用袖子把玻璃擦得一尘不染。哎,一点儿不比买来的相框差!

  总之,这个家里所失去的物什全是在遭到损坏后,一点一点向后倒退着消失的。绝没有突然的失去。至于突然丟失的事物,无论丢失了多久,也不能算是“失去”。如卡西的镜子(三个月丟了三面,三面都是我的),如卡西童年时代的一枚塑料戒指——它们仍面孔朝天躺在寂静的山野里,像一根针躺在深邃黑暗的海底。那不是“消失”,只是“分离”而已。

  我们这个红色细木栏杆支撑起来的家,褐色粗毡包裹着的家,不时地收拢在驼背上、颠簸在牧道上的家,任由生活的重负如链轨车一样呼啦啦碾过,毫不留情地碾碎一切的脆弱、单薄。剩下来的,便不只是坚固耐用的物什,更是一颗颗耐心、踏实的心。谁都知道,牧人打的绳结儿很难解开,牧人编的牛皮绳最最结实耐用。连卡西帕捎给阿娜尔罕的一页信纸,都会给扭来扭去地叠成外人根本没法拆开的花样儿。阿娜尔罕捎上山的一个包裹,更是包得里三层外三层,缝了千针万线。此包裹在递送过程中,哪怕历经一切自然灾害,在世上流转五十年也绝对毫无破损。

  在冬库儿,扎克拜妈妈对我说,搬家很辛苦的,尤其往下去向后山的牧道更艰险,路上要走三天呢。然后又建议我往下再别跟着走了,就留在冬库儿算了。还建议我和阿依努儿一起生活。阿依努儿一个人带两个男孩,独自照料大畜,制作奶制品。她是最手巧的女人,编织出的花带在这一带无人可及。然而教训起孩子来那股凶狠劲儿,同样也无人可及。

  另外妈妈还认为阿依努儿家下游的小伙子塔布斯家也不错。他家人口不多,毡房却特别大。而且他还有双弦琴,可以天天弹给我听。

  塔布斯和阿依努儿家虽然也有少量的牛羊,每年都会进山消夏,生产奶制品。但严格说来还不能算最典型的牧民。他们冬天不去沙漠中的冬牧场,夏天也只换一个牧场。家里只养牛,羊全托人赶往后山代牧。

  对此我不是没有犹豫过。

  逐水草而居的生活的确是艰辛的。可是,这世上真的会有更好一些的生活吗?真的会有轻易就能获得的幸福吗?连加依娜那样的小孩子都知道,面对辛苦、疼痛、饥饿、寒冷、疲惫……种种生存的痛苦,不能绕过,只能“忍受”,只能“坚持”。像阿娜尔罕那样,脱离游牧之路,将与在城里工作的男孩结婚,过上安定的生活。可从此后,她还是得付出另外的努力与忍受,面对另外一种陌生而拮据的人生。说起来,都是公平的。只有忍受限度之内的生活,没有完全不用忍受的生活。“忍受生活”——听起来有些消极,其实是勇敢的行为。在牧人的坚持面前,无论什么样的痛苦都会被心消融。所以,哈萨克葬礼上的挽歌总是劝奉生者节制悲伤,弹唱歌手们也总是调侃懦弱,视其为愚蠢。

  我非常喜欢阿依努儿家所在的那条又窄又陡的幽静山谷,喜欢她家门前草地上那架长长的花绷子。也喜欢塔布斯门前的小溪,喜欢他温和而隐有渴望的眼睛。但是,我更想继续走下去。长久以来,自己一直向往着真正的夏牧场——真正的寂静与广阔,充沛与富饶。况且已经熟悉眼下的生活了,已经开始依赖这种熟悉,已经不想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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