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里的碗大大小小十来只,但却找不到两只重样的。没办法,碗是搬家最容易弄碎的东西。每次临行打包,扎克拜妈妈都会特意用几件衣服把碗挨个紧紧缠裹了,再塞人铁桶。
这些碗上都印有简陋而鲜艳的图案。有一只碗上还有“岁岁平安”的字样。有一天扎克拜妈妈问我那些字是什么意思。我想了想,解释道:“就是说,每天都很好!”
妈妈说:“那么天天用这个碗喝茶,就会天天好?”
我连忙说:“是啊是啊!”
从此之后,每天喝茶时,无论谁用到了那个碗,都会边喝边念念有词道:“天天喝、天天好,天天喝、天天好……”
对于牧人,喝茶是相当重要的一项生活内容。日常劳动非常沉重,每告一段落就赶紧布茶,喝上几碗茶才开始休息。来客人了,也赶紧上茶。有时候一天之内,会喝到十遍茶。
喝茶不是直接摆上碗就喝的。还辅以种种食物和简单的程序。摆开矮桌(平时竖放在角落里),解开包着食物的餐布铺在桌上,摊平里面的旧馕块、包尔沙克和胡尔图。有客人在座的话会再取出新馕切一些添进去以示尊敬。再在食物中扒开点空隙,摆上盛黄油和白油(羊油脂肪)的小碟子。然后在主妇的位置上摆上盛牛奶的碗、舀牛奶的圆勺,滤茶叶的漏勺。于是,整个场面看上去就很丰盛了。
有客人的话,有时还会额外摆上装着克孜热木切克(变质的全脂牛奶制成的颜色发红的奶酪)的碟子,再打开上锁的木箱取出一把糖果撒在食物间。刚摇完分离机的话,还会盛一碗新鲜的稀奶油放在正中央,让大家用馕块蘸着吃。
宽裕的人家,还会慷慨地摆上葡萄干、塔尔靡、饼干、杏子汤、椰枣、无花果干……统统以透明的珍珠碗盛着,跟过古尔邦节(牲宰节)似的。
不过那些大都是装饰性的食物,没有人会去拼命地吃,只是礼貌性地尝一尝。
我家较为平实一些,桌上的东西全是用来充饥的。
每次喝茶,黄油必不可少。一小块滑润细腻的黄油和一碗滚烫的茶水真是最佳拍档,滋味无穷。在牛奶产量低下的季节里,没有黄油,我们也用白油(羊屁股上的脂肪提炼出的油)代替。才开始,我很怕那种坚硬洁白的油膏。但大家很照顾我,看我太客气,就主动帮我添白油,每次都狠狠地挖一大坨扔进我碗里。害我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只好坚强地一口口喝下。时间久了,居然也适应了。再久一些,也有些依赖那股很特别的一又冲、又厚、且隐含肉香的一脂肪气息。要知道,对于春天里清汤寡水的饮食生活来说,白油简直是带着慈悲的面孔出现在餐布上的。
至于斯马胡力他们直接把羊油厚厚地抹在馕块上……我就不能接受了。
话说大家团团坐定,主妇面前空碗一字排开,就开始倒茶了。先舀一小勺牛奶在碗底,再左手持壶倒茶,右手持漏勺,把茶叶滤干净。冲好的茶按主次一一传给在座者。侍候茶的主妇不能光顾着自己喝,要眼尖,注意到哪个客人快喝完了,赶紧伸手讨碗续茶。直到客人用手合住碗口说:“够了。”总之非常简单。在家里,一般由我和妈妈做这件事。
在这个家庭里,基本上由我负责照顾大家的饮食起居。每天都得不停地煮茶,时刻保持暖瓶满满当当。不知为什么,大家都很能喝茶的。尤其是斯马胡力。妈妈总是说:“该买两个暖瓶冲两壶茶,一壶我们喝,一壶让斯马胡力自己一个人慢慢喝去。”
有时候我们都离席很久了,出门做了很多事情回来,他还在餐布前自斟自饮。奇怪的是,也没见他因此频频上过厕所。
最多的一天我烧过十几壶,烧得怨气重重。
人多的时候,我倒茶时总忍不住偏心眼,给斯马胡力和卡西帕斟更多的牛奶。虽然牛奶多了也未必更好喝一些,而且当着客人的面(冬库儿常常会有的客人也无非是哈德别克和保拉提这几个小子)做这样的事,又很无礼。好在大家都不会在意。
茶叶是恐怕是全天下最便宜的“茯砖”,十块钱能买五斤。压得很硬,每次要泡茶得用匕首狠狠地撬,才能剜下来一块。这样的茶叶质量并不好,掰开时,有时会看到其中夹杂着塑料纸的残片或其他异物。但捧起一闻,仍然是香气扑鼻的。便原谅了它。
遇到特别硬的茶块,别说匕首了,连菜刀都剁不开。扎克拜妈妈只好用榔头砸。但一时仍无效果。她一着急,扔了榔头就出拿斧头。等她拎了斧头回来,我已经用榔头砸开了。有时候砸开坚硬的茶砖,会发现其间霉斑点点,大概已经变质了。
抱着“可能看错了”的侥幸冲进壶里,泡开了一喝,果然霉味很大。但这么大一块茶,好歹花了钱买来的,总不能扔掉吧?螺旋霉素不也是霉吗?说不定能治好我的咽喉炎症和斯马胡力的鼻炎呢,便心安理得地独自喝了两大碗。
在隆重的节庆场合,还会喝到用黑胡椒、丁香加红茶煮出来的茶,那与其说是茶,不如说是汤了。味道有些怪,但怪得相当深奥,喝惯了的话,还是蛮可口的。
我听后来认识的小姑娘阿娜儿说,过去茶叶贵重又匮乏的年代里,贫穷的牧民会把森林里的一种掌状叶片的植物采摘回家熬煮,当茶喝。
她还拔了一片那样的叶子让我嗅,果然,一股鲜辣的气息,真有一点点茶叶味。
哎,我要赞美茶!茶和盐一样,是生活的必需品。它和糖啊、肉啊、牛奶啊之类有着鲜明美味的食物不同。它是浑厚的,低处的。它是丰富的自然气息的总和——经浓缩后的,强烈又沉重的自然气息,极富安全感的气息。在突然下起急雨的一个下午,我们窝在毡房里喝茶,冷得瑟瑟发抖。妈妈让我披上她最沉重的那件大衣。顿时,寒冷被有力地阻挡开去了。而热气腾腾的茶水则又是一重深沉的安慰:黄油有着温暖人心的异香;盐的厚重味感让液体喝在嘴里也会有固体的质地;而茶叶的气息则是枝繁叶茂的大树,我们正行进在无边的森林中,我们看不到它,可它无处不在,一遇到空隙处就赶紧抽枝萌叶……所有这些,和水相遇了,平稳地相遇。含在嘴里,渗进周身脉络骨骼里,不只是充饥,更是在细数爱意一般……卡西烤馕时常有烤煳的时候,我烧茶也时常会有失败的时候。比如盐没放好。这个还好处理,太淡了就添盐,太咸了就另烧一壶白开水兑着喝。有时候茶会放得太多,一倒茶,就一团一团地从暖瓶里涌出来,妈妈直皱眉头。于是煮下一壶茶时,我就没换茶,自作聪明地只掰了一小块新茶补进旧茶,添上开水了事。结果冲的茶一点颜色也没有,白泛泛的。偏那时又来客人了。
当时家里一个人也没有,我正在森林里背柴禾。一走出森林,就看到远处有两个不认识的人骑着马向我家毡房走去。便放下柴停了下来。真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在现在这副样子一塌着背,穿着劳动时的破衣服,头发被树枝挂得乱七八糟。
不知为何,我背柴的样子极其难看。背上的柴也不至于重到背不动的程度,却把腰压那么弯,看上去悲惨极了。
但是,等了半天,他们还不走,后来干脆系了马站在家门口面对面说话。看来是下定决心要等到主人回家了。没一会儿,拖海爷爷也出现在视野里,慢慢向他们走去。这回没办法了,只好硬着头皮回家。
独自招待客人是极不自在的事情,但似乎没人注意到这种不自在。
席间,爷爷和两个骑马的客人讨论关于强蓬的事。我铺开餐布切馕,倒茶。结果冲出来一看,忍不住惊呼:“呀!”一吓了客人一跳。他们顺着我的视线一看:怎么这样的颜色?白开水一样!原来茯茶是只能泡一道的,不像别的茶,可以泡好几遍……但也无可奈何,还是厚着脸皮递给三个客人喝。大家端起茶研究了两秒钟,照喝不误。
不一会儿,扎克拜妈妈和斯马胡力也回来了,看到这样的茶,斯马胡力很是大惊小怪了一番。妈妈也不太乐意。但爷爷笑眯眯地说:“行啦,行啦!”两个生客也笑而不言。我赶紧非常勤快地生火重烧新茶。
后来习惯了,家里一来人,我也会大方熟练地招呼大家。但也有不情愿招待的人。比如恰马罕,他总想说服我嫁给他三个儿子中的一个。
还有卡西那个当兽医的表姐夫。有一次来我家时,他给了我两块黑色的柱状结晶体,说他在一个偏僻之处发现了这种石头的矿脉,要和我合伙开发赚大钱。从此我远远一看到他就溜之大吉。
卡西说她这个兽医姐夫相当“厉害”。才开始还以为是说他医术高明。后来才知道是指他脾气暴躁,骂人的功夫很厉害。我就更怕了。
后来搬家时,暂驻在托马得坡地上,我家和加孜玉曼家的依特罕扎在同一座山坡上,相距不远。大家都不在家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坡顶坐着晒太阳。突然,远远看到兽医姐夫正蹲在加孜玉曼家依特罕前的草地上喝茶!根据习惯,他在那边喝完茶肯定还会顺便到我们这边再喝一轮。急中生智,我连忙就地倒下,平躺在地面上的一个低洼处,好半天一动不动。使他从他那个角度看过来,这边平坦无人。果然,他喝了一会儿就从那边下山走了,不知是不是真以为这边没人。就算明知我在,看我吓成了那样,也未必好意思过来吧。
我有许多坏习惯,比如总是盘着腿坐在花毡上俯身为大家倒茶。
总是被扎克拜妈妈取笑。有时候来客人了,没提防还这样,妈妈就一把将我推起来,令我坐好了再倒茶。
倒茶成了我的专业后,大家变得谁都不愿意插手。哪怕我正在洗头,满头的肥皂沫,斯马胡力要喝茶了,也得赶紧顶着泡沫冲进屋子给那个臭小子倒茶。想想都觉得可恨。
没外人的时候,大家喝茶非常搞怪。卡西一段时间里要减肥,便只喝清茶,不加牛奶。有时候她会把茶倒进一支冰红茶饮料的空塑料瓶里,晃一晃,再喝。以为这样就会有了饮料的味道。冰红茶瓶子上印了个非常漂亮的年轻女孩,卡西对她赞不绝口,边喝边凝视着她。
爷爷喝茶会泡进去许多克孜热木切克,大口大口地吃,也不嫌腻。
他还用勺子直接舀稀奶油喝,而我们只将其当做调味品,用馕块一点一点地蘸着吃。
斯马胡力喜欢用野葱段当吸管吸着茶喝,喜欢把甜的糖块泡进咸的茶水里。还喜欢直挺挺地倒在花毡上,趴着喝茶。有一次我建议他倒着喝茶。他就真的靠着房架子打起了倒立,我把碗端到他嘴边。他刚喝含了一口,妈妈就进来了,大喊:“豁切!”于是茶水统统从鼻子里呛出来了,咳了半天。我很诧异,他不是一直鼻塞吗?
斯马胡力最会给人添麻烦了。去恰马罕家帮忙剪羊毛回来后。我就随便问一句:喝茶吗?他居然立刻说:喝。
我生气地说:“恰马罕家没有茶吗?为什么不喝了才回来?”他笑而不答。而之前我和扎克拜妈妈她们刚结束了一道茶,这才收拾了碗准备休息呢。只好又重新铺开餐布给他冲茶。
谁知这小子只喝了一碗就不喝了(平时至少七八碗)。我更生气了:“怎么只喝一碗?我都懒得洗碗!”
他笑着说:“才在恰马罕房子喝过了嘛。”
扎克拜妈妈对茶自有一番要求。来客人的时候无所谓,由着客人喝好就行。但只有自家人在的时候,便无比重视喝的质量。有时来人特别多,大家围坐矮桌,边喝边聊,喝了很长很长时间。人走后,我和卡西忙这忙那的,洗碗,扫地,烧下一次的茶水。好容易收拾利索了。妈妈欣慰地说:“别忙了,快过来喝茶吧。”然后又解开刚打上结的餐布,排开刚洗过的碗……这喝得也太频繁了吧?很快才知道,原来刚才的那道茶盐味不够,人又多又吵,妈妈还没喝爽呢。所以一定要重新喝……然后再收拾一遍,重新洗碗,重新烧下一次的茶……我坐在席间为大家服务,自己一碗都不喝,无论大家怎么劝都不干。实在喝饱了。
虽然每一道茶都能令人心满意足,但相比之下,早茶还是会更愉快一些。那时羊也赶完了,牛奶也挤好了,寒冷也过去了。斯马胡力也修好了坏了一个月的黑走马舞曲磁带。我们边听边唱歌,不时放下茶碗起身跳舞。斯马胡力又高又瘦,跳起舞来一板一眼,非常可爱。卡西则跳得缓和而柔曼。我不会跳维族舞,却会扭脖子。这令大家惊奇万分。
卡西和妈妈跟着学了半天,此后好几天还一直在学,不时要求我扭几下给大家看。
一天的最后一道茶伴随着一天之中唯一的一顿饭。哎,把唯一的一顿饭安排在晚上真是再合理不过了。吃得饱饱的,刚好可安心睡觉。
然而晚饭总是不会做很多,没吃饱的话仍然喝茶,泡包尔沙克和干馕块。
每当我准备出远门的头一天,扎克拜妈妈入睡前都会叹气道:“李娟明天走了,早上没有现成的茶喝了!”
第二天出发前,妈妈又忧愁地重复一遍:“李娟一走,就没有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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