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搬到一处新的驻地,我最关心的便是水源。早在来冬库儿之前,就听卡西说那里离水很近,而且既不是冰块也不是死水潭。于是非常高兴。一到地方,刚卸了骆驼,就忙里偷闲跑去打水。果然,山脚下不远处有一条明亮清澈、活活泼泼的小溪流。
因那一处地势陡峭,水流几乎是跳跃着前行的,石头缝里处处挂着小瀑布。卡西赞叹道:“自来水啊,我们的自来水!”
——的确跟自来水一样方便,也不用塑料瓢一下一下地舀水了,直接把塑料壶嘴对准一股跃出石缝的水流,一会儿工夫就灌满了。但这样会总会把手淋湿,本来就够冷了,再被冰冷刺骨的水一浇……总的来说,还是非常满意。
河边深深的草丛里,星空一般点缀着静谧甜美的黄色蒲公英,只有它们从来不曾理会过寒冷似的。
打水倒是方便了,可与之相应的是,从此得天天大老远地拾柴背柴了……每到那时,就由衷地怀念着春牧场的牛粪。
冬库儿是丰盛的所在,满目青葱、草嫩汁多,水源充沛。牛到了这样的好地方,整天努力地吃啊,努力地喝啊,牛粪稀得根本不成形。加之山区气候寒冷潮湿。牛粪湿乎乎地摊在草地上,似乎永远也没有干的一天。连我头一天洗的袜子,晾到第二天的晚上仍是潮潮的。
于是,在这里只能烧柴禾了,得进森林把倒木和枯枝拖出来劈成块烧。
进了森林,四处都是倒木和重重叠叠的巨大枯枝。卡西一会儿指着一堆木头说:“这是被雷打断的。”为了让我明白“雷”是什么,嘴里还“轰!”地大喊了一声。
一会儿又指着另一堆说:“被冬天的雪压断的。”
一会儿又说:“这个嘛,风吹断的。”
我看了又看,实在看不出被雷打的被雪压和被风吹的有什么明显区别,不都是乱蓬蓬堆作一摊吗?便疑心她蒙我。
虽然遍地是柴禾,但并不是都能拿得回家的。至于那些巨大的倒木,就算斯马胡力能套着骆驼拖回家,也未必能劈得开。
卡西将干燥些的、手臂粗细的枯枝拖至一处,折去零碎杂乱的细枝,再垫一块石头,把它们啪啪啪地统统踩折成一米长左右的短截。再一根一根垛得整整齐齐,全部垛好时,简直都快有她大半个人那么高了。然后她把事先垫在下面的两根一指粗的羊毛绳挽住柴禾垛,相对收紧,我们俩站在两边柴垛两边一人拽一截绳头拉啊拉啊,最后结结实实地扎两个结,再扛在背上背回家。
我不明白她折柴禾时为什么折得那么短,长一点不更好吗?可以多背一些,而且根据力学原理,那样也省力多了。于是我自己的那一堆柴就折得长长的,每根都快两米长了,用绳子勒紧了也只有合抱那么粗。非常得意。但背到背上起步走的时候才发现……还是卡西的做法英明!背这么长的柴禾,在森林里根本走不动……一路上,不停地被经过的大树绊来绊去的,动不动就给两棵树卡住了脱身不得。只好寻找间距超过两米的两棵树,盯准了再从中间经过,也不知绕了多少远路。
再加上两边的柴禾伸得过长,左右很难保持平衡,走起路来踉踉跄跄,东倒西歪。
好容易走出森林,我俩一前一后走在回家的上坡路上。别看木柴是干枯的,但比牛粪沉到不知哪里去了。我们的腰被压得深深塌下去,上半身已经和路面平行了。卡西边走边说:“骆驼一样!我们和骆驼一样!”
第二次再去森林背柴禾时,就已经很熟练了。这回是一个人去的。
林子里安静得像是空气里充满了耳朵,充满了倾听。若隐若现的林中小径上生满苔藓,地上积铺的针叶厚实而有弹性,踩在上面忽闪忽闪。
有时走着走着,会走到蚂蚁的路上。蚂蚁的路陷在落叶和苔藓间,大约有一指宽,弯弯曲曲,浅色,一眼就可以看出。上面的蚂蚁穿梭往来,井然有序。这样的道路附近一定有巨大的蚂蚁窝。果然,找到了好几个一米多高的蚂蚁窝,小山一样隆起在树荫下,上面布满成千上万个洞口。蚂蚁们忙忙碌碌地进进出出,但从来也不会发生一只打算出洞的蚂蚁冷不丁把另一只准备进洞的撞个脚朝天这样的意外。
我看了没一会儿,腿上就爬满了蚂蚁,赶紧闪开抖掉。背的柴禾上也爬了不少蚂蚁,我把这样的柴禾背回家,会害得多少蚂蚁背井离乡,孤苦无依啊。
深深地弯着腰,背着柴禾走在回家的山路上,看着自己前面的影子也背负着沉重的阴影,摇摇晃晃。似乎它比我更不堪重荷。
经过森林下的山谷,在路边的大石头上放下柴禾休息了一会儿。
身边是又深又窄的一道沟,底端闪烁着一股细细的水流,沟底的背阴处堆积着厚厚的积雪。开始以为这条沟是被这股细水冲刷出来的,仔细一看,却是地震断裂的痕迹。因为两岸交错的石块和空穴还有着清晰的曾经嵌合在一起的痕迹。看来是先有地震裂缝出现,后有水流从高处注入的。这条两米多宽的深沟将碧绿完整的草地从中破开,一直延伸到我们所驻扎毡房的那座小山的山脚下。
这条山谷狭窄而空空荡荡,但分布着曾经热热闹闹驻扎过好几顶毡房的圆形痕迹。那些圆形空地到现在都很难长出草来,泥地上平平整整,有的在东北角还立有旧而整齐的石板台架——那里曾是厨房。
有的在门口位置还打了三根木桩——那里曾用来支放巨大的敞口锅。
而所有遗址的西边一半都垫起了离地半尺高的台地,那上面曾铺过绚丽的花毡,在无数个白天里无数次地展开过餐布,在无数个夜里栖停过一家人的深沉睡眠……如今,只有这些深刻浓重的生活痕迹空空地剩了下来,面孔朝着天空,悲伤又安静。
穿过这条短短的山谷,再绕过几块巨大的石块,爬上山,再走过一小片斜坡,就看到我们的毡房了。我们的毡房旧旧的,立在更旧的秃石坡上,像几百年前的事物一般庄严。离毡房不远处有好几块平平整整的大石块,上面晾满了卡西刚洗过的花花绿绿的衣服。除了“花花绿绿”这个印象外,还有一个印象就是“叽叽喳喳”。
回家一放下柴,妈妈就唤我喝茶。我问道,为什么我们不住在旁边那片森林下的山谷里呢?那里不但漂亮,还有现成的毡房印迹。有一句话我不会用哈语表达,那就是“基础设施齐全”。那儿不但有现成的室内布局,附近的羊圈牛圈,晒奶酪的架子,也一应齐全。
而我们住的地方,虽然风景美,地势高,但毕竟是从未驻扎过毡房的石头山,要住好几年才能营造出深厚浓郁的生活气氛。
妈妈说,以前强蓬家和另外两家邻居就住在那里的。但是后来地震了。——为了说明“地震”是个什么东西,她身子左右乱晃,嘴里发出“嗡嗡……”的声音,还伸手握住餐布上的一块馕不停抖动。
我想,那里与这里不过一山之隔,那边有地震的时候,这边不也有吗?
但是妈妈又说:“大大的石头掉了下去,木头也掉了下去……”
我明白了,两面都是陡峭的山,一面森林,一面石头坡地,地震时就会处在危险的境地。难怪那里成了完整的、令人叹息的废墟。这么说来,那条地震断裂带有着多么强烈的暗示啊。
搬家前来冬库儿的路上,在可可仙灵西北面两公里处,我看到过一座山头高耸着几块洁白晶莹如汉白玉般的大石头,一块垒着一块悬空架起。若非这么大的石头不可能人为搬动(一块就有一幢房子那么大),真觉得应该是人为的景观才对。那就是地震的杰作。此后一路上这样的情景又看到好几处,连起来的话,全在一条线上。多么壮观的矿脉!甚至有一处,整座山通体都是那种明亮的白色大石头。石头缝间积有土层的地方,会一小团一小团地铺着碧绿的植被。
特殊的地质结构还令很多山的山脊处翻出了巨大的片状岩石。全是薄薄的石板,与地面垂直,一片一片,屏风一样笔直排列,直插云霄。
像一条石板路上的石板全都立起了起来,那个行走在上的巨人于是侧着身子继续走了下去,沿着山脊去向远方……这也是地震的作品。阿尔泰山脉是世界上最年轻的一道山脉。
来到冬库儿的第五天,我也遇上了一次地震。
那天干完活,我披件衣服躺在花毡上闭上眼睛,正准备就着温暖的下午时光深深睡一觉呢,突然听到大地深处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像地底深处经过了一辆重型卡车。那声音东来西去,并伴随着地面的小幅度急剧震动。便立刻意识到地震了。爬起来认真地倾听了一会,世界又变得悄无声息。又走出去绕着毡房转一圈,四处静悄悄的,森林和群山静止不动。也没看到有什么人跑出房子满山谷大喊大叫,于是又回房子继续睡觉。
对了,那一天天气突然特别地热。虽然那天早上还是和往日一样地冷,挣扎了半天才决定离开被窝,但头天夜里却没盖斯马胡力的外套。——我平时睡觉的时候,只去掉外套和长裤,毛衣毛裤一件也不敢脱。尽管这样,还是觉得自己那床厚厚的羊毛被不够用,还得再压上斯马胡力那件沉重的羊皮大外套,压得整个人快翻不了身才觉得踏实。
虽然已经快六月了,但山里的那种冷,根本就是被巨大的铁锤一锤一锤锻打过似的坚硬,顽冥不化。
总之,那一天到了中午突然很热了,捶酸奶时还出了一身汗。阳光暖融融的,忍不住换上了唯一的一件T恤,那是打算进城才穿的。当时心里还很满意地想:哎!总算是过了个夏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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