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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可仙灵

  站在哈拉苏最高处的达坂上往东面看,真是奇迹啊。这山的西面如此陡峭狰狞,几乎寸草不生。到了东面却跟换了副面孔似的,满目无边无际连绵起伏的舒缓坡地,在雨幕中青翠耀眼,绿意盎然。仿佛攀尽天梯之后,来到了天堂。

  经历过吉尔阿特和塔门尔图那样荒凉的戈壁荒野之后,突然一头闯进天堂,再想想刚才的路程,觉得还是值得的。

  一过达坂,羊群和驼队就分开前进了。卡西和海拉提随着羊群消失在东南面的大山后。我们剩下的四个人管理驼队。斯马胡力说,离今天的驻地不远了。

  此后的山路悠缓而顺畅。一个小时后,雨渐渐停了,阳光从裂开的云缝间一缕一缕地投在群山间。一团一团的巨大水汽袅袅上升,和散开的云朵连接在一起。

  我们终于到达了此行的第一个目的地:可可仙灵。

  可可仙灵碧绿湿润,草地密实深软,远处的高山上半部分森林遍布。真是奇怪,这么好的地方,为什么不早一点儿来呢?非得在塔门尔图那样的地方多耽搁一个多礼拜。

  不过我又听说,牧民转换牧场的时间表是牧业办公室根据每年的实际情况制定的。大约比较严格吧?不好擅自行动。

  在可可仙灵,妈妈挑了路边一处向阳的高地驻扎,明天再继续赶路。而莎拉古丽家停驻的地方离我们老远,隔了好几个山头。我觉得很奇怪,只是一个晚上而已,为什么不住在一起?也好有个照应嘛。眼下天大地大,又不是挤不下。后来又想到,莫非两家人的羊群不好靠得太近?

  下马时才发现整条腿僵了。脚尖一触着大地,像要折断似的生痛。几秒钟后,奇痛难忍的麻痒从脚趾头尖一路往腰部攀延。我拉直了腿,在草地上慢慢坐下,动也不敢动,好半天才扛过去。

  那股难受劲儿刚过去,就赶紧起身帮着扎克拜妈妈卸掉可怜的骆驼们身上的重荷,根本顾不上换下湿衣物。再说包裹也差不多都湿透了,恐怕很难找出一件干衣服来。

  解散了驼队,骆驼们四下活动,吃草的吃草,发呆的发呆。妈妈去山下沼泽地里打水。我赶紧拆开最大的几个包裹,把淋湿的被子褥子翻出来,摊开晾在山顶的灌木丛上,指望这些被子在睡觉之前能被风吹干一部分。虽然天气很冷,阳光时有时无,但到了下午,风突然变得猛烈有力起来。

  在刚才的山路上,我们唯一的铁皮炉子已经被路边的大石头撞得没鼻子没眼了,铁皮烟囱也给挤得扁扁的。我只好捡一块石头,把炉子和烟囱敲敲打打砸了半天,不说恢复原状,好歹能使之站稳当。这才去拾柴火生火。

  山里倒是植被茂密,附近石头缝里满满地生长着成片的小灌木。但刚下过大雨,到处水淋淋湿漉漉的,到哪去找干柴啊?这时,妈妈拎着水桶上来了。看我还没生起炉子,有些不悦。她转身走向一株团状的铺地柏和一丛扎着稀稀拉拉细碎叶片的高大植物,三下两下折断了几大枝,拖回炉子边让我烧。果然,这两种看似湿透了,还生着绿色叶子的植物茎秆一引就燃,特别好烧,边烧还边嗞嗞啦啦作响,木质里一定油分很大。

  在等水烧开的时间里,妈妈和斯马胡力开始搭建今天晚上过夜的依特罕。我这边才总算空闲下来,换下了身上的湿衣服。

  刚才生起炉子后,我顺手把火柴放进外套口袋,忘了用塑料袋裹一下。结果不到两分钟再掏出来,整整一包火柴湿得软塌塌的,还滴着水,再没法用了。

  湿透的大衣又沉又硬,脱下来后,感觉像从身上剥去了一层硬壳。

  脱掉袜子,脚都快要泡熟了,皱皱巴巴,惨白惨白。一摇鞋子,也咣当咣当全是水。

  满地都是包裹,一时没法找到替换的衣服。我便把身上的湿衣服只脱了一部分,使劲拧掉水后摊开在大风里。等它们被风吹干一些了,再把身上剩下的衣服替换下来。

  风很大很大。到了半下午,天气突然变得好得不得了!虽然不是万里无云的那种晴朗,但大风全面经过世间的清爽感极为强烈。大块大块的云朵在低空中飞快移动,阳光时不时露个脸照耀大地。阳光照耀处的水汽最浓郁,它们迅速从低处凝聚成形,再迅速上升,随风奔驰。

  我们驻扎处的地势很高,脚下的群山间也密集地飘浮着白茫茫的新鲜水汽,从一座山头笼罩到另一座山头,不停地到来,不停地离去。我们身处云端。

  而我本身也确实待在云里——我在旺盛的火炉边蹲了没一会儿,就被滚烫的炉火烤得浑身水汽缭绕。裤子上、身上、头发上,不停地冒着“白烟”,整个人像是快要挥发掉一样沸沸扬扬。再被大风一吹,浑身轻松多了。

  我们晾在附近灌木丛上的被褥、湿衣服,此刻也水汽氤氲。

  气温仍然很低。这种处处水汽蒸腾的情景也只能在冷空气中可见。

  茶水一烧开,我立刻招呼妈妈和斯马胡力过来喝茶。虽然已经饿了很久(从凌晨两点到现在,快十二个钟头滴水未沾),但大家都吃得不太多。斯马胡力只喝了两碗茶就推开碗,把身上的湿大衣往湿漉漉的草丛里铺开,倒头就睡。我使劲推他:“铺个毡子再睡吧!”这家伙这么大大咧咧,难怪身体不好,经常嚷嚷这疼那疼的。但他咕噜道:“毡子也没有干的。”翻个身不再理我,然后就再也推不醒了。他太疲惫了。

  只剩我和扎克拜妈妈面对面沉默着慢吞吞地喝茶,边喝边等待羊群回来。突然,扎克拜妈妈捡起餐布间的一块干馕,站起来大声呼喊班班。只过了一秒钟,班班就出现在了眼前。它惊喜不已,一口接住扔过来的馕。这还是我第一次看到妈妈喂班班。

  虽然还是很冷很冷,冷得不时打哆嗦,但比起不久前还在途中时的那种“暗无天日”的状态,此刻的阳光和炉火简直奢华极了。何况还有滚烫的奶茶。

  半个小时后,我捏一捏晾着的毛裤,似乎干爽一些了,就赶紧把身上的秋裤替换下来。脱裤子时,我看到两条腿被泡得要多恶心就有多恶心……内裤都一拧一把水,那水还非常恐怖地流得稀里哗啦。刚换上的毛裤又冷又硬地扎着皮肤,不过比起因湿透而发硬的秋裤,还是舒适多了。

  无论如何,最没有希望的时刻已经完全成为了过去。

  但是卡西呢?卡西俩为什么还没有到……我站在依特罕旁,向东方张望。群山间只有满目的苍翠以及迅速游走的云雾。

  这时,突然洒过来一阵急雨,我赶紧抢收被子衣物。刚被吹得有些半干的衣物又淋湿了一层,真令人悲伤。

  好在这雨没下一会儿就渐渐转移向西边山头了。

  山里的雨多是一小团一小团下的。这个山头下一阵,那个沟谷再下一阵,并非铺天盖地地笼罩住整个世界。

  有的时候走在路上,突然下起雨来,就赶紧往前跑,前面就没雨了。

  有时候一行人一前一后地拉开前行,相距不到几百米。下雨时,前面的人淋得够呛,后面的人都不晓得下雨的事。

  更多的时候,我喜欢在阳光灿烂之处远远遥望那些下雨的地方。那一处被浓重的雨幕笼罩着,像是一大团黑雾孤立地停在世界一角,四面无援。

  有时候我站立的地方正是雨幕和晴朗空气的交界点。世界一半光明一半阴沉,如梦如幻,身后的影子和我则站在另外的交界点上相峙。如果是傍晚天气的话,夕阳投进东方的雨幕之中,可见到巨大清晰的彩虹,有时环环相套,不止一条。

  我站在露出鲜艳骨架的依特罕前(它是红的!上面盖着的花毡也是红的!而在此之前的可可仙灵,一片纯然的青翠。世界里只有绿的鲜艳,还从没有过红的鲜艳呢),举目四望,群山动荡。我们所处的位置多高啊。视野中的太阳迟迟不肯落山,斯马胡力还在一旁深深沉睡,再也感觉不到寒冷和疲惫似的。妈妈没完没了地整理着散开一地的包裹。

  这时,东方大山一角耸动着点点白色。再仔细一看:羊群过来了!卡西他们来了。

  很快,那边的羊群在一整面山坡上弥漫开来,沿着平行着布满坡体的上百条弧线(那就是羊道)有序前行,丝丝入扣。这时,眼下的整个山野世界才从深沉的寂静中苏醒过来。羊群的脚步细碎缠绵地踏动大地,咩叫连天。接着,卡西的红外套耀眼地出现在羊群最后。

  我立刻拨动快要熄灭的炉火,重新烧茶。

  待羊群完全走到驻地附近则是一个小时以后的事了。却只看到卡西一个人,海拉提不在。

  海拉提分出大家庭后,家里只有四口人:爷爷托汗、他、年轻的妻子莎拉古丽及六岁的女儿加依娜。

  由于这条牧道极为艰险,出发这天天气又不好,上了年纪的爷爷便没有跟上来,留在大儿子家里。而爷爷的大儿子一家一个礼拜后才搬离塔门尔图。

  我们在可可仙灵驻地下岔路口和莎拉古丽分手后,她一个人照应着自己的驼队和女儿,继续向前走。她家的驻地在离我们一公里处的山间平地上。莎拉古丽是年轻柔弱的女子,一个人没法卸骆驼。海拉提记挂着她,所以当羊群经过最艰难的路面后,就把羊统统交给了卡西,自己打马回家去了。

  卡西一个人照料一千多只大大小小的羊,走了十几公里山路,真是辛苦。

  我曾经指责斯马胡力,为什么每次搬家都让卡西赶羊,他自个儿轻轻松松地跟着驼队走?

  斯马胡力很不好意思地笑,什么也没说。倒是一旁的卡西急了,替哥哥辩解(以汉语):“放羊没事!赶骆驼,才厉害!”

  后来我才明白,赶羊的活儿虽然很累,但也只是时间上熬人而已。而驼队的行进过程危机四伏,不出意外还好,一旦出了什么事,就只能依靠男人的力量才能化险为夷。比如这次倒下一峰骆驼,如果斯马胡力不在,光靠海拉提一个人是没法在峭壁间把它重新拉回正路的。

  为什么骆驼和羊群要分开前进呢?后来才恍恍惚惚地明白:除了骆驼负重,必须得抄近道迅速到达这个原因外,还因为羊群必须得啃草进食——它们得沿着远离大道的水草丰茂之处行进。骆驼饿几天没问题,羊一天也饿不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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