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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娟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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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北的路

  最让人伤心的是,过河的时候我把马鞭弄丢了!那可是新的!是前两天斯马胡力刚刚给我做的。而且家里只有我和卡西有像样的马鞭,妈妈只用一截羊毛绳打马,斯马胡力用马缰绳的末梢。

  我哭兮兮地跟在驼队最后,斯马胡力安慰着我。在经过一棵大柳树时,他折了一枝柳条给我代替马鞭。

  但我还是老落在队伍最后。我的马非常蔑视我,理都不理我,边走边啃路边的草吃,一遇到水流就停下来喝个没完没了。无论我怎么踹它肚子,抽它屁股都没有用。还左颠右晃的,想把我当个累赘甩出去。斯马胡力便在路口和我换了马。一骑上他的马,我立刻冲到了队伍最前面。

  斯马胡力的马真是好马啊!稳稳当当,健步如飞。“稳稳当当”是我很喜欢的,至于“健步如飞”嘛……唉,再好的马让我骑都可惜了。

  记得最开始的时候,骑马真是一件苦差事。那时我说得最流利的一句哈语就是:“屁股疼!”

  尤其骑马上山的时候,山路一陡,马就不听话了,只拣自己喜欢的地方去。哪儿草多,哪儿有水,哪条路回家,它可清楚了。

  马是敏感的。若是你没有骑马经验,它立刻就能感觉到,然后就会不服气你对它的操控,心想:“明明我比你强多了,凭什么你骑我?”

  你要是指挥它走错了路,置于危险境地,它就更鄙视你了,心里又想:“自己笨,还连累我。”

  于是它再也不理你了,任凭你又打又踹的(反正它皮厚,也不疼),掉头就走,笔直地踏上回家的路,好赶紧把你卸掉。

  后来稍微熟悉一点儿的时候,它才稍微听话一点儿。但到了危险的地方还是信不过我,站在原地,一步也不肯往前。任我又踢又踹,缰绳都快扯断了都纹丝不动。

  它害怕,我比它更害怕呢。它好歹四个蹄子都踩在地上,我呢,两脚悬空,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太不踏实了。

  从陡坡一面下山的时候,不需你指挥,它自然晓得走最科学的“之”字形路线。慢慢吞吞地,从山体这边划到那边,再拐个弯悠长地划回来,小心翼翼。依我看,未免小心得过分了,其实完全没必要将这个“之”字形的架势拉这么大嘛。我也看出来了,它肯定觉得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就一个劲儿地和我磨时间,等到天黑了好赶紧回家。

  骑马放羊,是为了随时赶在羊群前头,把错误的行进方向纠正过来。可当羊群漫天散开的话,对我来说,马跑得再快也收拾不住。更何况一会儿策马朝东跑,一会儿勒过头来又朝西,跑着跑着马就不耐烦了。脾气一上来,说啥都不肯跑了,慢吞吞地跟在羊后面走,还没我步行快。我一着急,干脆跳下马,牵着马就跑。一边追,一边冲羊群丢石头。好不容易才控制住混乱局面,把大家统统赶回正路。

  大家远远地看着,都笑我:“有马不骑,牵着马赶羊!”……

  好在这一次是跟着大队伍走的,马比我更晓得千万不能掉队,一路上倒也没让我操什么心。

  真冷啊。到了中午,风势越发猛烈,天地间呼呼作响。太阳虽明亮却毫无温度。脸上像被人揍了一顿似的僵硬,表情僵硬,手指僵硬,双肩僵硬,膝盖僵硬,脚踝僵硬。已经连续骑了七八个钟头的马,感觉浑身都脆了,往地上轻轻一磕就会粉身碎骨。但又不敢随意动弹,稍微踩着马镫子在马鞍上起一下身,都会觉得寒冷立刻逮着空子,迅速袭来,扑在浑身仅存的一小团温暖上。刚才渡河时弄湿了双腿,一直湿透了毛裤和秋裤。但这个与此刻正在攻击自己的寒冷相比,完全算不上什么。起码那两条湿腿此刻紧贴着马肚皮,好歹马肚皮是温暖的。

  羽绒衣的领口高高竖在下巴上,因呼吸而濡湿了一大片,又因寒冷而冻成硬邦邦的,只有靠近嘴唇的地方有一点儿软。由于马儿一走一晃,那一块坚硬反复摩擦着下巴,渐渐把下巴擦破了一大块皮,生痛生痛的。但又不敢放下领口,宁可痛死,也不愿冷死。此刻自己全部的力量与凛冽大风的僵持状态刚刚持平,再增加一丝一毫的寒冷都会令天平陡然倾斜,瞬间将人击溃。

  我不说话,眼睛不乱看,脖子不左右乱扭。全部的注意力用来感受冷,一滴一滴地品尝,再一滴一滴地将之融化。快要到了,快要到了,扎克拜妈妈说中午时分一定会到的。

  斯马胡力穿得非常单薄。谁叫他的新衣服那么瘦呢,里面除了一件毛衣就再也塞不进一根布丝了。谁叫他非要穿新衣服上路呢?不过卡西也穿着新衣服,扎克拜妈妈也格外打扮了一番呢。对哈萨克牧人来说,转场搬家是如节日般隆重的大事。只有我顾不得那么多,穿得浑身圆滚滚的,上下马都得要人扶。而且想到途中一定会很辛苦,到了地方还得干许多活,所以穿的都是脏衣服。对于我这个破坏队形的邋遢鬼,妈妈很不满。

  斯马胡力打着马不时跑前跑后地照应驼队,倒是看不出冷的意思。到底是年轻人啊。

  但一路上大家都一声不吭,似乎都在忍受同样的痛苦。

  不知赶着羊群的卡西此刻走到哪儿了。不知她冷不冷。

  刚涉过大河,浑身湿透的班班此刻也非常疲惫了,不再前前后后地乱跑,跟着驼队一步一步地老实前行。我记得在此之前它好几天没有吃东西了,至少好几天没有从我们这里得到食物。在荒野里它都能找到些什么东西果腹呢?又冷又饿的可怜的班班啊。我因担忧它而越发伤心起来,又想到了此时被遗弃在额尔齐斯河南岸的怀特班……仍然没有希望。驼队的行进在继续,冷也在继续。我甚至感觉再也不能挨过这趟行程了……

  过了额尔齐斯河没多久,视野中的绿意陡然浓厚了几分,一些地方甚至能冠以“青翠”一词。路边水流很多。虽然再没经过村庄,但沿途到处是田野,大都还没有播种。怪不得有人说新疆地理特征是“南苍北润”,果然是越靠近北边的山区,就越发湿润清凉。

  途中经过最荒凉的地方不是成片的戈壁滩,而是一大块葵花地。大约种过许多年葵花了,发白的地面严重板结。田梗也是坚硬的,一条一条平行流畅地伸向远方。去年剩下的一些葵花秆稀稀拉拉插在梗子上。这块地有数百亩,我们走了很久才完全通过。此处真像是一块大地的尸体。

  往下走,地形舒缓起伏,一直没经过什么大山。山在眼前的视野尽头,那就是阿尔泰山。

  每到一处水草丰美之处,我就想:“怎么还不停下来呢?这里还不够好吗?”

  但一句话也说不出,寒冷令我深深地躲藏在重重叠叠的冰冷衣服里面,只露出两个眼睛。浑身一动也不敢动,任马儿驮着我跟着驼队走啊走啊。

  然而接下来的地势却干燥平缓了起来,最后完全进入了一片戈壁滩。

  我终于绝望了,眼下这荒茫茫的大地,不知还要走多久才能完全穿过!妈妈不是说中午就能到吗?

  就在这时,路一拐弯,我们绕过一个小土包,看到眼前空旷的荒野上出现了三顶毡房、大大的石栏羊圈和一小群人。

  我看着斯马胡力策马奔跑过去和他们打起招呼来,看着妈妈也勒停了马准备下去。

  我大吃一惊:“就是这里吗,妈妈?”

  妈妈终于露出笑脸:“对啊,塔门尔图到了!”

  我一时不愿下马。扭头四面看看,空旷的戈壁滩微微地起伏着。四面无际,群山遥远。这个地方……简直比吉尔阿特还不如!起码吉尔阿特还有一小片沼泽,还有大块的冰雪,还有连绵的山坡……

  刚才白白经过那么多那么美好湿润的地方了,我还以为最终去向的会是什么更好的地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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