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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阿勒泰

第二辑 角落(2002-2006)

弹唱会上

  我穿得漂漂亮亮的去看弹唱会。结果到地方以后,帽子也弄丢了,包也弄脏了,浑身泥巴乎乎的,上衣只剩下了一粒扣子,裤子上还给挂破了一个三角口,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眼镜镜片也裂成了放射状。

  幸好另一个镜片还是完整的。而且那个裂成放射状的镜片也只是裂成了放射状而已,仍完整地固定在镜框上,看来一时半刻还散不下来。帽子丢了就不戴了,包脏了就脏了。至于裤子嘛,我拆下随身带的一个小本子上的书钉,一共三个,刚好够用,像别针一样把撕坏的那道大口子连到一起。

  最后,又把脖子上围着的方形大头巾解下来,对折了系在腰上。这样,敞开的衣服就合拢了。

  但是这样一来,我就再也不想去看弹唱会了!只想着回家……

  顺便说一句,我们刚出车祸了。那个破破的小农用“方圆”车载着我们十几个人(全坐在车斗里),一头栽向山路左侧的水涧,于是就把我的新衣服弄成了这样。

  我还并不算惨。车翻倒时,坐我对面木墩上、背靠车斗包垫的那个老太太被甩了出去,站都站不起来了。

  我身边那两个双胞胎姐妹没完没了地哭。其实她们俩倒是啥事也没有。

  好在大家都还在,车也没有坏到令人绝望的程度。

  车上所有的男人都开始想法子帮司机把车弄回路面。有几个人分头去寻找附近的牧民毡房,回来时,不但借到许多两指粗的羊毛绳,还带来了几个帮忙的男人。

  还有两个人去大坂上拦车,后来真拦到一辆牵引车,帮我们把车拖了上来。

  由于这条S形的山路特别陡,一下点雨就出事。所以道路最险要的一个大拐弯处立了一根特别粗的木头桩子,过往的司机们都叫它“救命桩”。一旦出事后,用长长的铁链子或几股粗麻绳绕过这个“救命桩”,系住倒了霉的那辆车。在另一端让别的大马力汽车在路面上慢慢地向下牵动,就可以把车拖回路面。

  据说这根奇大奇粗的桩子是十多年前由一个女人栽下的,她用这根桩子救下了她丈夫的命。当年她才十八九岁,两口子上山倒黑木头赚钱。出了事后,她丈夫腿压断了,人也给吓蒙了,什么都不晓得了。两个人坐在路边抱头痛哭。后来女的舍不得车(私人倒木头是违法的,如果求救于附近的林管站,会连人带车都得扣下来),就连夜步行三四十公里的山路,在山下的村子里找来几个男人,回来到出事故的地方栽了这桩子,才把车拖了上来。于是这根桩子一直用到现在,据说每年都会派上好几次用场。

  后来我居然还见着了那个女人。那时我已经在弹唱会上了,有人把她指给我看,我盯了她好一会儿。她又矮又瘦,领着三个哭哭啼啼的小孩,对她丈夫又吼又叫。

  那个女人一家在弹唱会的人堆里扎了个小棚,铺了个地摊,专卖贵得要死的汽水和火腿肠。

  那时我正饿得要死,跑到她的摊子上一问,我们家店里只卖四毛钱的火腿肠她却卖到一块五一根,而那种带颜色的甜水就更别说了——这么贵我还不如去吃拌面!

  但是等我走进一个挂着“食堂”牌子的帐篷问了价格后……只好再回去找那个传奇女人。她带着差不多和当年一样的胜利微笑把火腿肠和橘子水卖给了我。

  在这周围喧喧嚷嚷的人群中,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还在想着那个以她为主角的过去岁月里的故事?……在这寻常生活左一笔右一笔的重重涂抹下,只有我还能感觉得到她心里正在发光的那些不能磨灭的东西吗?

  弹唱会上真热闹。到处都是人,所有人都在笑着。雪白的毡房一串一串的,沿着这条沟一路扎到下一条沟,有几十个呢!这不会是牧民住的毡房,因为它们白得太假了。而且,虽然富裕的牧民也会在毡房外再蒙层白帆布,但决不会往帆布上绣大朵大朵的花……听说这些漂亮的房子全是政府扎起来给领导们住的。其他人得给钱才让住进去,不然就空在那里图个热闹、好看。

  看起来似乎来弹唱会上做生意的人比来观看弹唱会的人还多。大约是因为,来观看弹唱会的人都会顺便在附近支个摊做点生意,把往返的路费赚回来。

  看这样的一次弹唱会是很不容易的。路途遥远不说,比起县级或乡级的弹唱会,这种大型的地区级弹唱会七年才有一次呢!在各个县市轮着举办(而最最盛大的弹唱会,就不只是一个县、一个地区的哈萨克人的事情了,远在外蒙、俄罗斯、哈萨克斯坦等邻境国家的哈萨克人也会赶来参加呢!)。弹唱会,就是以阿肯(哈萨克民间歌手、诗人)弹唱表演为主的哈萨克民间聚会活动。一举办就是好几天。除了弹唱以外,还有叼羊呀,赛马呀,姑娘追呀,以及驯鹰、摔跤什么的民族体育竞赛。活动地点一般选择在阿尔泰群山中人迹罕至、草深花浓的地方——也就是夏牧场里最美的地方。而且必须得地势开阔,适合布置弹唱的赛台和跑马。

  时间一到,各个牧场的牧人都往那一处凑,既为欣赏表演,也算赶个集市,买些东西什么的。此外,这怕也是朋友相聚的好机会。而其他时间里,谁也难见着谁,各自在各自的草场上寂寞地放羊,相隔着一座又一座的山,一条又一条的河。

  这些总是深远地、寂静地进行在不为人所知的深山里的集会,其中的欢乐与热闹,很难为外人所体会。

  然而,弹唱会上,最主要也最重要的节目“弹唱”却什么也听不懂——就两个人坐那儿,弹着冬不拉(双弦琴),以差不多的调儿,你一段来我一段地斗智斗勇,压着韵互相辩驳。最后那个胜出的人到底是怎么胜的都搞不明白。然而,听不懂弹唱又有什么关系呢?听不懂就看好了。观察观众们整齐一致的表情也蛮有意思的。

  最有意思的是“姑娘追”,一声令下,男男女女一大群的青年骑手“轰”地从起跑线涌出,策马奔腾在草原上。路程一去一来为一个回合。去的路上,小伙逮着姑娘追逐,边追边说一些让姑娘面红耳赤的话。但姑娘不能生气,实在不想听的话,唯一的办法就努力甩着鞭子抽马,努力甩开小伙子。但是在回来的路,姑娘就可以随心所欲地报复了,就开始一个劲儿地反追小伙子,举着鞭子使劲抽,想报多大的仇就报多大的仇。小伙子呢,也不准过于躲避,要想少挨鞭子,也只能加油跑,把姑娘甩开。

  在过去,听说这是年轻人表达爱情的一种方式。但到了现在,则成了一项体育活动,或者根本就是一种整人的娱乐了。

  叼羊也是马背运动。两组人骑着马,抢一张裹成一团的白色羊皮,或者是一只砍去脑袋的白色羔羊。那团白色的东西在马群和尘土间若隐若现,时不时被高高地抛上蓝天,被另一个人准确地接住,然后他的同伴护送着他和战利品穿过重重阻截往回赶,赶到指定地点就算赢。有时,这团羊皮会在争夺中跌落在地,然后,有人猛地歪在马鞍一侧俯身拾捡,再利索地折回马背,赢得远处观众的喝彩声。

  人真多啊。人群里,我跟着一个手架驯鹰的老头走了很远。他往左转,我也往左转。他过桥我也过。他在卖花毡的地摊边和人说话,我就在五步远的地方紧紧盯着。

  反正也没事干。这会儿赛马还没有开始,摔跤的赛场又挤不进去——挤的人都骑着马在挤呢,堵得又高又结实。除了不时传出来的喝彩声,我对里面的情况一无所知。正着急的时候,在马腿缝里绕来绕去寻找突破口——一这时,一扭头,就看到那个架鹰的老头过来了。

  他也高高地骑着马,慢条斯理地走在草地上。他的胡子是过去年代才有的那种,嘴角两边各一撇,夸张地弯弯上翘。他又高又大的旧式帽子破旧却隆重,狐狸皮和翻过来的金红色和银绿色相间的缎面闪闪发光。

  我一看就喜欢得不得了,他的帽子真漂亮,他的鹰真神气。于是就不由自主跟着走了。

  在我们这个时代再也没有猎人了。有的话,也会在前面很不光彩地冠加个“偷”字,偷猎者。野生动物越来越少,必须得加以保护。但我想,造成野生动物的濒临灭亡,其实并不是仅仅因为猎人的缘故吧?这人世间更多的欲望远比猎人的狩猎行为更为黑暗贪婪,且更为狂妄。

  最后的驯鹰纹丝不动地立在最后的猎人手臂上,铁铸一般,目不斜视,稳稳当当。还那么的骄傲,仿佛仍在期待一道命令,随时做好准备冲向目标。但是它真的老了,羽毛蓬松稀落,爪子都扭曲变形了。

  那些猎人和鹰之间,和这片追逐狩猎的大地之间的古老感人的关系,到了今天,真的就什么也不曾留存下来吗?总觉得眼前的这持鹰的老人,太不真实了——为正在不断消失的古老事物之一,他周围的那圈空气都与我们所能进入的空气断然分离着,并且还有折射现象。

  古老的弹唱会也在与时俱进地改变着内容和形式。虽然在这样的盛会上,牧人们所领略的快乐与这片大地上那些久远时间中曾有过的快乐似乎没什么不同。

  我在草地上的人群中无所事事地走来走去,一个熟人也没遇到。参加弹唱会的还有很多城里人,和牧民们的区别在于,他们的衣着很不一样,虽然同样是传统的民族风格,但更为精致讲究一些。

  后来我注意到一个城里女人,生得很白,头发梳得光溜溜的,紧紧地盘起大大的发髻,发髻上缠着灿烂的丝巾。身穿长马夹、长裙、长耳环。脚踏漂亮的小靴子。因为她长得漂亮,穿得也很漂亮,当她从我身边走过时,便多看了几眼。但是越看越觉得有什么东西挺眼熟的。再仔细一看,她身上穿的对襟绣花马夹……那不是我做的吗?

  我过去曾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在二十多件长长的毛线马夹上绣过花。因为那些马夹积压了很长时间,全是普通的平针织出来的,颜色也都偏暗。于是我就试着用一种“人”字形的绣法,用彩色毛线在马夹的门襟、两侧开衩和兜口处绣上了一些一点也看不出痕迹的——好像是天然织上去一般的——当地民族图案。大都是分着岔的羊角图案、小朵的玫瑰、大朵的牡丹、蔓藤状的植物形象和细碎的叶片。每一朵花都配了好几种颜色,每一片花瓣也以两三种、三四种呈过渡关系的颜色细细勾勒,尽量使之斑斓而不花哨。最后又用钩针在马夹的领口、袖口、下摆处织出了宽宽的漂亮花边,熨得平平展展。这样一来,二十多件积压的马夹迅速卖出去了,而且价钱翻了四五倍。

  后来更多的人找上门来要那种马夹,连城里的女人也嘱托乡下亲戚来我家小店里打听了。可是我死也不愿意再干这种活了,实在太耗神了,织一件得花两天工夫呢。而且,我也不喜欢干重复的活。这二十多件马夹,都没有什么特定的样子,全是随手绣出,几乎没有两件重样的。可那些女人们却吵得人心烦,这个要沙碧娜那种花样的,那个坚持要和比里的一样。还有的门襟上要阿依古丽买回家的那种花,下摆却要绣阿邓的那种……——哪能记得住那么多啊?搞得头疼。

  而且绣到最后——也不多,就那二十来件,一针一针地绣啊绣啊,一点一点地进步,费的心思越来越多,还积累了不少经验。哪种颜色和哪种颜色搭配会更和谐,哪种花衬哪种叶子,固定了好多套路。最后搞得一件比一件花哨,竟渐渐俗气起来。一切再也简单不起来了。才两个月,多大的变化啊!

  总之,绣花生涯只维持了两个月,在造成过一时轰动之后,坚决停止了下来。快要被那帮女人们恨死了。

  现在,这个女人就穿着其中的一件——作为节日服装的、能让她自信的、体面的一件,从容自若地走在传统盛会上,走在古老的情感之中……那古老中有我抹下的一笔,我曾依从这古老的审美行进过一段路程,又在稍有偏离的时候适当地停止。

  在弹唱会上走来走去,东瞅瞅,西看看。转了半天也没遇着几个汉族,自己显得非常突兀。但周围来来往往的哈族人却没一个感到稀奇,还有人居然笔直地走过来找我问路,还有人问我摔跤比赛为什么要改时间,改到什么时候……好像我应该比他更熟悉弹唱会似的。偏巧他问的那些我又都刚好知道,于是就更有面子了,很热情地给他指点。后来又一想,可能是因为我戴着眼镜,就把我当成是乡政府的工作人员了吧?哪怕戴的是镜片已裂成放射状的眼镜……

  靠近半山坡的树林子里有野草莓,从那里走出来的孩子都满手红红的一捧。我也想去摘,但走到一半就没兴趣了。真是无聊,不辞辛苦跑到弹唱会上摘草莓吃。这山野哪里不长草莓呢?于是转过身来往草坡上一倒,睡了一觉。睡着之前决定一醒来就去找车回去了。虽然弹唱会远未结束,但觉得已经看够了。

  不知睡了多久,太阳暖洋洋的,耳畔闹哄哄的,并且越来越吵。迷迷糊糊醒来,白昼的光线刺激得眼睛都睁不开,流了很多泪后才看清楚眼前的情景。一时间觉得蓝色的天空沉沉地压到了下方,而深谷地带则升到高处——在那里,平坦宽广的草地上,赛马正在进行。马蹄翻飞,尘土飞扬。终点处人头簇拥,欢呼不停。我坐起来缓了一会儿,就跳起来顺着山坡往下跑,可是刚刚跑到底下比赛就结束了。冠军已经产生,气氛非常热烈。只见一大群骑手簇拥着一个骑深褐色白蹄马的人朝这边走来。那大约就是冠军了,只见他胸前醒目地标着大大的牌号“7”。我连忙跳到路边一块大石头上面,紧紧盯着他看。居然也小有激动。

  马群近了,这才看清那冠军居然只是个十二三岁的少年!真是太厉害了……他脖子上挂着奖牌,满脸汗水还没干,表情却没有特别兴奋的意思,但也没摆什么酷,就那样淡淡地笑着,还有点儿不好意思似的——好像全班同学都被一道题难住时,自己偏偏出风头解答了出来一样地不好意思。

  我该去找车了。在地摊区转来转去,问到了好几辆车,却都说不去库委,真有点儿着急了。有个司机说:“这才是弹唱会第一天呢,咋就这么急着要回去啊?”

  还有个司机说:“库委啊?海热阿提就是库委的嘛,你们一起回去嘛。”

  我大喜:“海热阿提的车在哪里?”

  他们哄堂大笑:“海热阿提没有车,只有马!”

  我随着他们指的方向回头看,一个孩子在桩子前拴马。明白了,他就是海热阿提,那个小冠军。这些无聊的人,肯定有所暗示地取笑我呢!

  不久之前还簇拥在这孩子周围的人全散尽了,金牌也摘了下来。海热阿提在背心外加了一件校服,现在看来只是一个普通的清秀少年。他系好马,取出水喝。这时,另外有一个人走上去向他大声打招呼,便冷不丁给呛了一口。周围的人都笑了起来。

  呵呵,其实我倒蛮愿意和这孩子同行一程。正如我能感觉得到听不懂的弹唱内容中,那些核心部分的开端和结束一般——我能感觉到他年少的心灵中某种强大事物正在平静呼吸。如果有这样一个伙伴同行,一路上随便聊聊,一定会很快乐的。并且或多或少,还会多知道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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