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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阿勒泰

第二辑 角落(2002-2006)

河边空旷的土地

  有一匹马在过河的时候死了,倒在河中央的冰面上。后来一场一场的雪把它重重盖住,隆起了高高一堆。再后来,雪化了,冰悄悄薄了,裂了,那马又重新在雪地中露出身子,并慢慢地有了异样的味道。

  因为污染了水源,有人把它拖上河岸,斜搁在河岸边的卵石滩上。我每天出去散步时,都会经过那儿,远远地看一眼,再绕道过去。

  春天的天空总是斑斓又清澈。云雾来回缭绕,大地一阵阵蒸腾着水汽。春天的空气仍然非常寒冷,但和冬天不同的是,春天的寒冷中有了温暖的阳光;而冬天的阳光,更像是一件银器散发出来的光,没有一点热气。

  春天,一场场雨湿透大地,云便在雨后形成。这些云不是从遥远的地方来的,而是新鲜的云,是雨后潮湿的大地在太阳的照耀下,升腾而起的水汽。在远处看,平坦的大地上,这样的水汽一团一团地从地面浮起,聚向高处,又渐渐浓了,便成为云。一朵一朵,巨大地,从西向东飞快移动。风很大,风在更高的高处。

  一阵风过来,浓重的腐败味笔直尖锐地冲进鼻子,无法躲藏。又一阵风过来,刹那间天地间又灌注满了干净鲜美的空气,任你怎么努力地抽动鼻子,也闻不到刚才那股腐味了。一丝一毫也没有,哪怕离那匹死马仅几步之遥。

  春天的风,浩荡,有力,从东方而来,长长地呼啸。与它有着同样力量的是这大地。大地一日日冰雪消融,一层层泛绿。我每天去河边走一圈,每每一进入大地和东风的力量之中,便说不出地难过。大约只是为着自己的无力,无力再多明白一些什么。

  今年的春天来得很晚。刚刚熬过一个雪灾之冬,似乎世界还没有缓过劲儿来,春天就到了。河边的旷野上,东一堆西一堆,全是扔弃的牛羊尸体——它们没能熬过冬天。那些活着的牛,就缓缓地在尸体周围的土地上移动,轻轻地,仔细地,啃食着刚扎了寸把深的草尖。乌鸦满天。河水汹涌浑浊,在深陷的河谷底端迅速奔流。河对岸的芦苇丛中有水鸟在长唳短鸣,不知是灰鹤还是野鸭。

  这一带地势开阔。河对岸的芦苇滩那边全是麦田,有几块已经耙松了,远远看去,漆黑而湿润。而河这边,却是荒草野地,分布着几个古老的石圈墓。每天下午,我都会穿了厚外套来这儿散散步。雪化完了,河岸上的卵石滩全露了出来。在上面慢慢走,低着头慢慢找,有时会发现花纹美丽或奇形怪状的卵石。我在河边把它们洗得干干净净,再并排着晾在草地上,然后继续往前走。走到野地尽头再慢慢折回来,这些卵石就晾干了,便用裙子兜着满足地回家。今天的散步就结束了。

  我进了家门大声说:“我带回来了好多好东西!——”

  我妈见怪不怪,头也不抬:“石头。”

  后来我妈出去散步时,也有了捡石头的兴趣,不过,她专挑那种不像石头的石头捡。她说:“你看这块多圆呀?到哪里去找这么圆的石头!”

  或者:“这块太白了!白得跟块塑料似的……”

  要不:“这块真平!像是磨过一遍一样……”

  我说:“是呀,是很平,但那又有什么用呢?”

  她一想,也对。便把那些圆的方的平的以及白得跟假的似的石头全扔了。

  只有我捡的一直留着。五色晶莹地盛了好几只玻璃瓶。瓶子里注满水,说不出的明亮美丽。

  河对岸的姑娘江阿古丽,也喜欢在河边捡石头。我去过几次她的家,房子收拾得整齐明亮。地上用红砖铺成“人”字形的花纹,细细地洒着水。炕上整齐地摞着层层花哨的被褥。窗台又宽又明亮,养着几盆热闹的花。江阿古丽已经不上学了,但还没有出嫁。她是一个勤劳细心的女孩子,整天沉浮在家务活的海洋里。闲暇时间就绣绣花,去河边捡捡石头。生活寂静而心满意足。

  和我一样,江阿古丽捡的石头也泡在水里。但是她只捡那种碗豆大小的,光滑明亮的小石子。斑斓精致地浸在一个小白盆里,放在窗台上,迎着阳光。金丝绒的窗帘静静停在一边,洁白的蕾丝罩帘在水面上轻轻晃动。

  我想她一定精心收集了很多年才攒了这么大半盆子吧,湿漉漉地抓一把在手心,像抓着一把宝石似的。江阿古丽一定是敏感的。

  攥着这样一把宝石,遥想从来不曾为自己所知的那些过去事情……当江阿古丽还是个小女孩子的时候,她发现了故乡的美。从此珍爱着自己平凡孤独的生活,并深深地满意,深深地感激……

  江阿古丽和我一样大。她的名字意为“初绽的花朵”。

  但是在河边却从来没有碰到过她。

  我总是长时间地坐在河岸上吹风。河边很少有人来,有时会有一个孩子坐在草地中间的大石头上,大声地读书。再把书扣在地上,大声地背诵。有时候背着背着,跳起来捡起几块石头就跑,一直追上一头啃食嫩草时不知不觉走远了的牛,把它往回赶。然后再坐回到原来的石头上用功地温习课本。

  可这正是上学的时间呢,他为什么还在这里放牛呢。可能已经辍学了。却还在用功温习旧课本。知识对于一颗刚刚开始认识世界的心灵来说,是多么神奇呀。比眼前的世界更神奇吧?

  天气更暖和一点的时候,我会端着盆子去河边洗衣服。每洗完一件,就直接搭在岸边的芦苇丛上。河边的风总是很大,在阳光最灿烂的日子里,当洗完第二件的时候,第一件就差不多被风吹得干透了。这样,等全部洗完,再洗洗脚,玩一玩,就可以收回干净芳香的衣服,叠得整整齐齐地回家。

  河到了夏天会很浅,很干净。有时候会有人在河里洗马,把马牵到河中央,往马身上泼水,再用棕毛刷细心地上下刷。我很生气,因为他在我的上游。我就冲他大喊,但他理都不理我。这个死小孩!我端起盆子就走,越过他往上游走一截,换个地方再洗。谁知过一会儿,这小孩也慢吞吞把马牵过来,还是牵到我上游仔仔细细上上下下地继续洗他的马。

  我就跑过去,搬块大石头扔过去,砸到他脚下,溅他一身水。谁知他也不甘示弱,也搬来一块更大的石头砸过来,弄得我从头湿到脚,辫子梢都在流水。

  我不是他的对手,虽然他只是个小孩子,但个头那么大。

  我把衣服和盆子往岸上一扔,跑去玩去了。半天回来后,谁知他还在那儿不紧不慢地磨蹭。我说:“喂——要不要我帮你洗?”

  他什么也不说,笑着把马慢慢牵开了。

  我看他不理我,又说:“你这个坏孩子,哪天你要是到我家买东西,我非得贵贵地卖给你,卖给你最坏最差的!”

  草地中央钉着一根尺把高的木桩子,他把马牵过去,系上缰绳。又回来,坐在不远处玩刀子。我洗完衣服和床单后,就让他帮我拧。他劲很大,拧过的衣服我再也弄不出一滴水来。

  他看着我涉过河,爬上对岸,到芦苇丛中晾衣服,突然说:“这个马嘛,是我的了!”

  哦,是在跟我炫耀呢!

  不过我只听说小男孩割礼的时候会得到小马的礼物,而他已经这么大了。

  他又在那儿兀自喜滋滋地说:“今年乡上的弹唱会,我要去赛马!我的马好得很。”

  我往马那边扫了一眼:“那么矮……”

  “矮才好呢,矮的马才好!”他急了:“你看它腿上多有劲!”

  除非它跑来踢我一脚,它有劲没劲我咋知道?于是我又接着说:“白的马好看,红的也好看,黑的也好看,黄的也好……——但是你的马是花的!”本来我是想说“杂种马”的意思的,但“杂种”这个词实不会用哈语表达,只好饶了它。

  “花的马才好!你不知道,你不行!”

  我一看,真的要生气了,便笑嘻嘻闭了嘴。

  他还在那儿着急:“我的马是最好的,我的马鞍子也是最好的,你什么也不知道!”

  我站在水里继续朝他皱眉头,撇嘴巴,并且很夸张地叹气:“唉,矮马呀……”

  他猛地跳起来,搬起块超级大石头砸过来!

  ……立刻又湿透了……我还没反应过来,他冲进水里,跳上对岸,把我刚晾好的衣服拽下来,一件接一件全部扔进水里。

  ——都这样了,似乎还远远不够。这个疯小孩又跳回水里捞出一件衣服往更远的地方扔。再捞出另一件,卯足了劲再扔。

  我一看大事不好!连忙冲过去,在水里东倒西歪追了好远,才追回那件最危险的。回头一看,其他衣服也陆陆续续冲过来了,七手八脚忙了好一阵,总算全数抢救了回来。这下好了,本来都晾得半干了……唉,惹不起这个霸王,还是自己努力吧。

  我站在水里,恨恨地,一件接一件地重新拧,再重新晾。我知道他正站在岸上往这边看,但是我头也不回,理都不理他。过了好一会儿才回头看,本来还想再把他的宝贝马狠狠地奚落一番的。但是人没了,马也没了。河边那片空地上空空荡荡。

  等第二次再看到这个小孩时,我们和好如初。还是在河边,我还是在洗衣服,他还是牵着马没完没了地洗。

  我还是要求他来给我拧衣服。我一边看着他拧,一边教育他,唠唠叨叨说了半天。他也不理我,只是轻轻地笑。

  最后我问他:“你赛马赢了第几名呀?”

  “还早呢,弹唱会还没开始。”

  “哦。”

  衣服全晾好后,我坐在高高的岸上看他用心洗马。一阵阵滚烫的风吹过来,世界明亮,大地深远。对岸的芦苇滩起伏不已。盛夏已经来临,那匹死马的尸体被鸟和虫子啄食得只剩整齐的,雪白耀眼的骨骸,寂静地横置在不远处阳光下碧绿的草地上。

  “喂,今年弹唱会在哪里举行?要是在这里就好了,这里这么大,这么平,跑马是一定没问题的。”

  “不行,河那边就是麦地,村长不允许的。”

  “哦。”我有点儿失望。要是设在这儿多好呀,离我们家那么近。到时候我还可以在弹唱会上摆个摊卖点汽水糖果什么的。

  “你的马真的行吗?”

  “我也不知道。”

  他这么一说,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有点难过。不由自主地说:“没事,你的马不是腿上的劲很大吗?”

  “是呀!”他高兴起来了:“我的马鞍子也是最好的!是在加工厂刚刚订做的!”

  “加工厂”是河上游水库旁的一个村子,除了种地以外,整个村里的男人都会做马鞍和马鞭,并且还打制马掌和匕首之类的铁器,还订做手工皮靴。

  但是他后来又说:“不过,赛马时不能上鞍子,到时候得取下来……”

  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江阿古丽嫁人了。我真想知道,她嫁走后,她家那半盆子美丽的小石子还要不要了。要是送给我该多好……

  我仍然会每天都去河边走走,寻找漂亮石头。并不知不觉也开始寻常那种碗豆大小的石子。

  天气转凉了,河边风很大。再也看不到那个洗马的小孩了,这才想起自己根本就不认识他,不知道他到底是谁家的孩子,甚至从没问过他的姓名。

  不知道他说的那个弹唱会开始了没有。

  我在河床下面的卵石滩上久久地弯着腰,慢慢地寻找。河水的哗哗声是另外一种安静,让人不受侵扰,远远地想着事情,又细心地注意着石滩。后来我抬头往前面看了一眼,看到江阿古丽骑马朝这边过来了。她没看到我,目不斜视地从我身后高高的岸上走过。我看到她一身妇人的装扮,穿着长裙子,头发挽成髻,扎着头巾,脚上踏着手工靴子,肩上披了一大幅羊毛披巾。因为还在新婚之中,披巾上别着几簇鹰翎毛。

  从我站着的这个角度看去,大地的广阔是一种充满了力量的广阔,微微地倾斜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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