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家自行车的全部构件只剩下两个轮子、一只坐垫、一副龙头以及这三样东西之间的连接物。连踏板都没有。如果非要把那个用来踩的东西称之为“踏板”的话,实在太勉强了。若不是出现在自行车上,保证谁也认不出它是个什么东西。
至于刹车器,就更是奢侈物了。需要刹车的时候,只须把脚伸直,伸到前面用鞋底子在飞速运转的车轮上“嗞——”地蹭一下,车自然就会减速。
如果情况特别紧急,则两只脚一起上。
我说的这辆自行车是我家情况比较好的那一辆。至于另一辆,则每骑五百米就要停下来把链条重新装一次,并且随时都得提防它散架。
有一次我妹妹骑那辆车的时候,骑着骑着车链条又掉了,并且掉得极不是时候——当时我们正在被两条大狗狂追。
我从来也没有见过那么穷凶极恶的狗!在阿克哈拉,最最凶的狗一直都是我们家的琼瑶。可是和这两条狗相比,我们家琼瑶简直温柔极了。
养这两条狗的人家远离村子,独自住在公路边,也不知是干什么的。想必不是什么正经户,否则养的狗怎会这么……不正常……
好像它突然认出我们就是它三十年前的仇人似的!好像我们烧成灰它都能记得似的愤怒到全身毛都奓起来了,牙齿比我们刚刚见着的那一瞬间白亮了两倍不止。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老是有人戴狗牙做护身符。原来一条狗所能表现出来的最最强烈的激情和仇恨,几乎全都是通过那两颗下颚的尖牙迸射出来的。若没有那两颗锐利的朝天突出的大白牙,狗咆哮的表情说不定会给人以微笑的感觉。
再加上暴风骤雨般的吠叫声——天啦!这又该怎么形容呢?但当时却不是发挥想象力的时候,我妹的车链子不巧就那时候掉了!她“啊——”地叫起来,我也跟着“啊——”地尖叫,这时一旦倒下去,那两条狗一旦扑上来……我骇得魂飞魄散,回头去看我妹,下意识地立刻掉转车龙头想向她靠近,没想到其中一条狗突然横着蹿上来,前爪搭上了我的车。
车子猛地歪了一下,狗爪子扑了个空,自行车扭了几扭,也差点摔倒。再次回头看向我妹——奇迹!刚才明明听到她的破链条“咔哒咔哒”从齿轮上滑落的声音,怎么自个儿又套回去了?只见我妹骑在车上,两条腿蹬得飞快,面无表情,大汗淋淋。
亏她车上还载了小山似的一堆干草,居然也没给狗扒掉。要是掉了的话谁敢回去捡啊?
家里养鸡,一养就是一百多只,还有五只野鸭子。小的时候还好打发,长大了简直跟一群强盗似的。我妹每天都要拔瓷瓷的两大编织袋蒲公英回来才够它们吃。鸡小的时候,剁细点喂;长大了,就剁粗点;再大一些就不用剁了,直接一把一把扔给它们。
再加上家里打算再养只小毛驴,那样,冬天就再也不用挑水了,可以套辆车去远远的河边拉水,于是草就得拔得更勤了。每天拔回来的草都得晒干一部分,留作冬天给毛驴的草料。
到了一年一度的打草季节,牧民们纷纷从深山返回乌伦古河流域,为定居点的大畜准备冬天的草料。一辆辆打草的马车晃晃悠悠,满载而归。
我家没有草场,只好去草场里捡别人割剩下的。另外,拉草的车经过的地方,沿途路两边的树枝多多少少总会把垛得高高的草从车上挂下来一些。于是我妹妹就天天沿着打草的车辙走啊走啊,前面掉,后面捡。
就是被狗追的那一次,我也跟去捡草了。去的路上果然捡了很多,我们细细拢一拢,居然有好几抱,便藏在路边灌木丛里,准备回去的时候捎上。
过了河,进入一条短短的林荫道。林荫道一面是海洋一般的苞谷地,另一面就是铁丝网拦住的草场。
向右手折进苞谷地旁边的土路,把自行车停在树荫下,我们开始沿着小路捡落草了。
打草的车总是把草垛得很高很高,而且远远宽出车栏两边。像载着一座小山似的,连赶车的人都深陷在其中快要找不到了。这么多的草,路上掉一小把,挂去几根,当然不在乎了。
风很大很大,在高处呼啦啦地响。苞谷地如丛林一般,茂密地高过头顶,又如大海一般起伏。土路孤独地在这片海洋中延伸。走在这路上,像是走在消失之中。满世界全是巨大的风声,我的裙子和背心被吹得鼓鼓胀胀,绑头发的皮筋不知什么时候断了,乱发横飞,扑得满脸都是。露在外面的双臂和脖子被苞谷叶划满了细小的伤口,双手血迹斑斑。
我们每捡够一大抱的时候,就集中到一处放着,然后空手向前续继捡。这样,走过的路上每隔不远就垛着一堆,一路延伸得很远很远。
阳光灿烂,却下起雨来。我们抬头看了半天,一朵云也没有。真奇怪,雨从哪里来的呢?大地开阔,蓝色的天空宽广而庄严。雨点儿却那样突兀,那样急,摔在地上有五分钱镍币大小,砸在脸上更是梦一样的痛觉。可是雨从哪里来的呢?雨势稀稀拉拉的,忽急忽慢,忽紧忽松。到底这雨从哪里来的呢?我们站在原地抬头看了好久,也不能明白。
风呼啸着从天边奔来,苞谷地动荡不停。后来我想,那大约是风从远方带来的雨吧?
大约半公里后,土路抵达了苞谷地的尽头,视野开阔起来。眼前是一片收割后的草场地,更远处是乌伦古河北岸的红色高原,河陷落在看不到的河谷低处。透过稀松的树林,看到那边有芦苇成片生长着,白茫茫中泛着点点金色。那里可能有小海子或沼泽。雨点仍有一阵没一阵地洒着,后来越下越大。天气炎热,风势不减。
又过了大约十来分钟,这场奇怪的雨才止住。土路上雨的痕迹瞬间就蒸发了,只留下一个又一个环形小坑。密密麻麻地、寂静地排列着,如月球表面一般寂静。自从打完草后,这条路很长时间都没人走过了。
我们钻过土路尽头的铁丝网,走进收割后的草场。里面光秃秃的,浩荡着一大片草茬子,不时有田鼠在其间迅速奔走,又突然定定地停止在某处,深深地看着前方的什么东西。这里的碎草更多,带刺的灌木丛中,铁丝网上,道路拐弯处,遗落得到处都是。我们不停地左右开弓,不一会就码了齐腰高的一垛。
这么多怎么拿得回去呢?我站在旁边想了又想,对我妹说:“分成四次,我们一人抱一堆走,两个来回就拿完了……”
我妹也站在旁边想了想,一弯腰,把那堆草整个儿抱起来就走……
我就只好跟在后面,一路上捡她身后掉下来的碎草。
到了我们前面放草的地方,她这才放下来,我沿路把前面拾的草一一集中过来。然后掏出绳子,把这堆草从中间拦腰系住,打个活结。我们两人一人持绳子一端,拼命拉,把那堆草紧紧地勒成一垛,有半人多高,一米多宽。两个人抬着一起往前走,走了好一会儿才走到自行车跟前。
我骑的是女式的小车,妹妹骑的是过去那种“二八”型号的男式大黑车,所以就把草垛架在她的车后座上。随身带的绳子不够,我又四处转了转,居然在水渠边捡到长长的一截铁丝,虽然生了锈,但还算结实。捆好后,摇了摇草垛,比较稳当。这段路也比较平,应该不会有太大的问题(结果那么凶的狗都没给扒下来)。
今天的任务还早着呢,我们还得一人拎一条编织袋,走进林荫道对面的田野里去拔新鲜草。刚才的草料是用来储存到冬天的,而家里的鸡还在等着今天的晚饭。
蒲公英可以喂鸡,苜蓿草可以喂鸡。另外还有一种叶片肥厚粗大、多汁的植物,鸡也能吃。但看得出它们并不太喜欢吃,除非别的草一点儿也没有了,它们才怨气冲天地接受这个。我不想拔这种草还因为它们太难看了,刺又多,那么扎手,而且一拔就沾得满手都是汁水,一会儿就会变得黑黑的,洗也洗不掉,异味也很大。
但是到了这个季节,蒲公英都老了,又粗又硬,还很难找到。我是说我很难找到。不知为什么,我妹一会儿工夫就能拔大半袋,而我才揪着几根。没办法,只好拔那种难看的草。那种草遍地都是,一会儿工夫就把袋子撑起来了。
我最喜欢的就是蒲公英,长着长长的有锯齿边的叶子,平平展展地呈放射状贴在大地上,结籽的茎干笔直青翠。拔的时候,把叶片拔起,满把攥住,轻轻一抖,就连根拔出了。而且,都已经被拔在手上了,它们似乎仍在喜悦地生长,手心沉甸甸一大把,有些还绽放美丽的黄花。
风依然很大。这样的天气最好了,没有蚊虫。在这样的大风里它们那扇小翅膀飞不起来。
在我们这里,蚊子之类的小虫子太多了,出门都得在耳朵眼里塞团棉花。不知为什么,虫子总是喜欢钻耳朵眼,钻进去后就在里面拼命扑腾翅膀,因为出不来而吓得要死。
苍蝇也多得惊人,我们在房间里到处都挂着粘苍蝇的粘纸条,大约五公分宽,八十公分长,两面都是强力胶。一张纸条往往不到两天就粘满了,黑乎乎地垂在房间正中,怪瘆人的。
荒野里就更可怕了,草丛中的蚊子跟云雾似的,一片一片地荡漾,还极均匀地发出嗡嗡不绝的重低音。
而只要出了门,无论人走在哪里,头顶总会笼罩着一大团密密麻麻的“小咬”,追着你不放。小咬据说也是一种蚊子,由于特别小,更是防不胜防。
所以才说刮大风的天气是幸福的啊。大地和天空之间被大风反复涤荡,干干净净。空气似乎都刻满了清晰的划痕,这划痕闪闪发光。风兜着我的裙子,带着我顺风往前走,眼前的世界也在往前走,色调陈旧而舒适,那画面同刚刚记起的某幕场景一模一样。远处空荡荡的原野里有一棵树正在回头张望。
一行大雁从北向南整齐地横过天空,是这大风中唯一无动于衷的事物。看着它们如此寂静地飞翔,像是通过天空的屏幕看到了另外一个世界的情景。看得人动弹不得,仰着脖子想要流泪。
不提防前面就是引水渠了,水渠两边湿润的土地里生满茂密旺盛的小灌木,突兀地、碧绿地横亘过秋天的金色田野。我妹腿长,一迈就跨了过去。我呢,老老实实顺着水渠往上游足足走了三百米才找到突破口,安全地过去了。等过到那边,妹妹的袋子早就装满了,然后她又帮我拔,不一会儿把我的也装满了。真丢人。其实呢,我平时干活也蛮厉害的,但不知为什么就是拔草不行。真的。
我们一人扛一只袋子往回走,迎风穿过这片美丽平坦的田野,远处的林荫道像是等了一百年一样。里面停着我们的自行车。自行车的每一个零件都过于熟悉地契合在一起,而在时间中,却已经看到了它们七零八落,随处置放。
回到家,我妈说:“啧!今天捡了这么多!两个人一起干到底不一样啊。”
我老老实实地承认:“哪里哪里,我是去当啦啦队的。”
再说说鸡吃草的情景:
这群死鸡跟债主似的,一个个上蹿下跳,脸红脖子粗,把五只可怜的野鸭子在脚下踩来踩去,根本靠不到食槽旁边。有的鸭子不知怎么的居然也在槽子边挤到一个位置,还没下嘴,突然看到左右前后全是鸡,立刻大惊小怪地尖叫着跑掉,四处乱跳,寻找同伴。不知鸭子为什么这么怕鸡,它们明明长得比鸡大。
这些鸡可狠了,从小就会啄人,小尖嘴只要叼着你腿上的肉,不使出几分力气来,还真不容易甩掉它。而且它每次只叼那么一点点肉,疼得要死。
由于嘴尖的原因,一个个特能挑食。我们在剁碎的草末里细细地和了麸皮,它们就有那个本领把草末捡得干干净净,剩一槽子的麸皮面子。
遇到不好吃的东西,就叼一口,甩一下头,再叼一口,再甩一下头,统统甩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鸭子就笨得不可思议了。每次都要等鸡们吃得神清气闲了,才敢蹭到槽子边上。而且还努力地装作不经意的样子,一有风吹草动,就忙不迭排成一条队逃跑。
还好,鸭子们还是有自己的优势的,首先脖子比较长,可以在槽子里够着那些鸡们够不着的地方(为方便填食,槽子是一半露在鸡棚里,一半露在外面的)。另外,嘴也宽,“滋溜儿”一下子就能吸进肚里好多,顶鸡们“噔、噔、噔”连叼好几下。
其实鸭子有时也很令人烦恼的。我们在鸡棚里放了一只小铁盆给大家饮水。每次注满水后,它们总要跳进这方狭小的水域游上几圈过干瘾。游就游呗,可它们还要扎猛子。
有时候这小小一盆子水里居然能挤进去三四只鸭子,把盆子挤得满满当当。明明一动都不能动了,却仍扭着身子假装游泳。害得鸡们围着盆子干着急,一口水也喝不到。
鸭子最有意思了,我妈叫:“鸭!”
它们就“啊!”地回答一声。
我妈要是叫:“鸭鸭!”
它们就:“啊!啊!”
我妈:“鸭鸭鸭!”
它们:“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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