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回到客栈的路上,才发现,这段路,似乎是我走过最漫长的一条路,因为我如何艰难的走啊,走啊,却走不到段青衣的世界中去。
我于他,一览无余;他于我,扑朔迷离。
身后还有一个甩不掉的影子,我只好转身,问他,公子,你是不是刚断奶不久,嗅到了我身上有母性的气质啊?
杏花楼里那位递给我锦帕拭泪的贵公子缓缓从街巷处走上前,爽朗一笑,说,我本无他意。只是刚刚,在杏花楼遇见姑娘,这眉心间的痣,好生眼熟,令我想起多年前交结的一位仁兄的舍下小妹。以为故人也到了江南,所以,尾随而来看个明白。若真是故知,也好叙一下别离之情。
他的话,本会引起我的好奇。但是,当时的心绪太乱,便也没有同他搭言,只是轻轻一句,公子,你认错人了,江南是我初次到来,另外,本姑娘只有未婚夫一名,并无哥哥存在。公子请吧。
他见我也无心搭理,只好递上名帖,道,若是段兄来到江南,便到此客栈,小弟在此恭候。说完,他抱拳,转身,大步流星的离去。
段兄?
我狐疑之至的打开名帖,却赫然见到上面写着:淮北灵誉山庄魏明川谨拜上。
淮北。
魏明川。
这不就是多年之前,在眠花台上,一举夺下美人羽灵素的那位帅哥哥吗?他何年何月与段青衣又有了这关系呢?
我落落的合上名帖,嘴角泛起一阵苦笑,轻轻咬了一下嘴唇,原来,此中苦涩还真是难咽。
原来,我千真万确不在段青衣的世界之中。
回到客栈时,却听到段青衣的房间里有私语声,我不由的放轻了步子,屏住了呼吸,走近舔开窗纸一看,却是刚刚回到客栈的段青衣和刘师爷。他们借口喝酒将我支开,却在我走后双双回到了客栈。
只见刘师爷将一颗明珠拱手放到段青衣掌心,毕恭毕敬道:太子,这西海衔龙珠,我是从枫泾那里得到的。枫泾她多年来精神失常,太子您是知道的。所以,她并不记得西海衔龙珠,没能将此物及时奉给殿下,请殿下海涵。说到,海涵二字的时候,刘师爷眼泪泫然。
段青衣的手,轻轻摩挲着西海衔龙珠,叹道:这么多年,我一直视一斛珠为母,早已忘记她是御风侍卫的事情了,刘师爷,她不是御风侍卫枫泾,她是一斛珠,我段青衣的母亲。
刘师爷突然跪了下来,涕泪长流,道:太子可以忘记她是枫泾,但是断然不可忘记西海衔龙珠,更不可忘记大理国段氏的灭国之恨啊。
段青衣仰起脸,抑制住泪,扶起刘师爷,说到,这西海衔龙珠是逃往江南时,我亲手戴在二皇子灏明身上的,这么多年,人未见,这衔龙珠却出现了……
刘师爷道:太子已经尽心力了,灏明二皇子和枫泾的娇儿龙誉若是知晓太子为寻得他们,竟不隐姓埋名,用真名实姓等待过他们这么多年,会极尽感激的,更不要说有怨言了。臣子永远不会对君王有怨言的。
段青衣支手颔着额头,泪水流了下来。
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段青衣哭,一直以来,他都是我坚强的臂膀,给了我莫大的依靠与纵容,而今天,这个成熟的男子,突然流泪了,竟让我心紧紧地抽痛了起来。
刘师爷跪得更深了,说到,如今看来,二皇子与龙誉少爷怕是早已经遭遇不测了,这西海衔龙珠才流落到江湖,太子,既然已经等不到他们了,我们还是离开角浦,到汉口一带谋取大业吧。为臣还担心,吴征福之死,极有可能是大理那些叛逆之臣,查到了我们的行踪,开始有所行动了。
段青衣止住了眼泪,纤长的手指抚过精致的衣领,对刘师爷道,你先退下吧,我会厚葬了吴征福的。
刘师爷有些焦急的看着段青衣,太子,既然二皇子和龙誉已经不在人世了,我想你该为复兴段氏王朝计议了。
段青衣抬眼看了看窗外,转身对刘师爷说,其实,我是多么厌倦宫廷的生活,如果那场宫廷之变没有杀戮的话,我是多么喜欢它给我带来的这份平常人的生活。从小在宫廷之中,见到那些美丽如画的女子丑陋的勾心斗角,还不如与一红颜知己荡舟远去,相忘于江湖。
刘师爷慌忙的叩头不止,太子,太子,你贵为天胄,怎么可以有这种想法!是不是丁小仙那丫头的存在,让你畏了手脚?从你将她带回角浦之时,我就与刘土豆苦苦劝说于你,她是不祥之人!哪有一三岁的娃娃便有那般凌厉的眉眼呢?当时你年少,不肯答应,老臣就权当她是你圈养的小宠物好了。可如今如果是她让你忘记了大理国的话,那么老臣跪请殿下看在发疯的一斛珠,死去的年幼的龙誉,还有吴征福这些臣子的情分上,杀掉丁小仙!
刘师爷最后的话,以及这突然而来的变故,如同夺命飞刀一般,直插入我的胸腔。在这万分不知所措之后,突然看清楚了自己的价值,心疼之后,怒火中烧,直直的推开了那扇大门,冷冷的迈步走到段青衣面前,静静地笑,段青衣,拔出你的天蚕剑!杀死我!
段青衣看着我,一怔,他断然没有想到我会回到客栈,挺秀的面容之上,透出一丝苦楚,他拉起我的手,说,小仙,你都听到了?但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扯手将他甩开,是哪样?你和你的老臣密谋!如何除却我这多事的妖精!不就是这样吗?还能哪样?你杀啊?反正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生活在你的世界之外!我只不过是你好心收留的类似于阿狗阿猫一样的东西,将自己的世界毫无保留的交给你,毫无保留的哭或笑。而你呢?你居然对我隐藏了这么多,这么多,这么多!
昨天,你是我的段青衣,今天,你又变成了大理国的太子,那,后天呢?后天你是不是就变成了天竺国的国王了呢?
你可以随时地变,防不胜防?我呢?我就是在你变动不了的时候的绊脚石,活该被你的剑给分筋错骨!
就在这时,刘师爷的羽扇射出了数根锦翎羽,直直的钉入我的眉心。
那时的我,情绪别样激动,根本无力防备那突来的锦翎羽——就在这短短的一下午,我突然被传说中的法丰大师无端大骂;又被传说中的淮北魏明川魏公子无端纠缠;更莫名其妙的是,我回到客栈找段青衣的时候,他突然摇身一变,变成了大理国前朝太子;就连平时和我勾肩搭背,痴痴傻傻的一斛珠都变成了大理国的御风女侍。
突然之间,人间不是人间,江南不是江南。
既然段青衣已不再是段青衣,那么,就让这毒辣的老臣射出的毒辣的暗器夺去我的小命吧。
十万两黄金,再见了。
段青衣,我恨你。
当这句话从我嘴中脱口而出时,段青衣的柔长的手已如盾牌,挡在我的眼前;而那数只锦翎羽,悉数射入了他的掌心。
鲜血淋漓,凄艳如歌。
一绺发丝从他明秀饱满的额际垂了下来,抚过他紧抿的唇;他温柔的瞳孔中,闪过一丝痛苦的光芒,他一字一顿的说,小仙,青衣生就无大志,唯希望你一生宁静。你,可能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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