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跑出学校,拐过一个路口才放慢脚步,沿着学校南侧围墙一路漫无目的踢踏踢踏地走,手指滑过一格一格的铁栏杆,翻出"砰砰"的沉闷的声音。旁边的胡杨树长得又直又高,枝叶繁盛浓密,风吹过的时候油亮的树叶如浪起伏沙沙作响。天际的夕阳躲在薄薄的云彩后面,整个天空像一张羞惭的脸。我的影子跟着我,被光影拉得很长很长。
经过那家我常去的卖漂亮袜子的小店,我看到橱窗里放了一双新到的袜子,彩色条纹的,后脚跟有一个圆圆的可爱的小熊笑脸。
我很想要,可是我数学只考了9分,我决定惩罚自己得不到喜欢的东西,除非下次"改过自新"才可以来买。可是心里又确实很喜欢,挪不开脚步。我在橱窗前默默的天人交战,直到有人拍了拍我的肩我才从自己的世界中回过神来。
扭过头,我看到林安顿温暖的笑脸。
他说:"你在看什么?"
我怔怔的望着他张望橱窗的侧脸,不知道怎么回答。
"这里太阳好大哦。"
"嗯?"
"不然你的眼睛怎么会流汗呢?"林安顿笑嘻嘻的看着我。
我又呆了呆,而后又羞又想笑,表情尴尬,一扭头就看到玻璃上自己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奇怪表情,手指抚上脸颊,湿哒哒的一片。真是狼狈。
我用双手盖住自己的脸,像懦弱的鸵鸟,以为把头埋到沙土里就可以躲避世界。
"这个是什么?"
我分开手指,目光从指缝间漏出去,看到林安顿拉着我包包上挂着的一只长耳朵黑眼睛沮丧表情的小玩偶。
"它是外星小兔。"
"哪里买的?真可爱。"
"我自己做的。"第一次向别人介绍我的宝贝,我有点骄傲又有点害羞。我做完外星小兔后鼓起很大勇气才把它挂到我的包包上,我以为有人会注意到它,哪怕只一句小小的赞美我就会开心上很久吧。
可是,没有。完全没有。我的同学们他们只看得见谁谁的课桌上多了本《XX宝典》,谁又多做了几套《XX真题》。
"自己做的?这么厉害这个送我吧,作为答礼,以后数学有不懂就来问我。"林安顿自说自话的解下我包包上的外星小兔放到自己的口袋里,然后把一张试卷塞到我手里,"刚才在路上捡的。"
我一看,脸立刻就红了——正是那张该死的"9分"。原来刚才走得太匆忙,我连书包的拉链都没拉好。
不知道为什么,被林安顿知道我数学考了9分我并没有觉得很难堪,没有很想立刻消失在这个世界上的想法。
林安顿带着我的外星小兔骑着他的山地车走远了,我望了他的背影一会儿,转身的时候看到站在街对面的顾达。他穿了一件黑T,蓝色牛仔裤,背着一个装满学习资料的大书包。
他站在街对面看着我,我不知道他什么意思,所以也回看着他。
我觉得我们当时的样子肯定很蠢。后来我穿过街道跑到顾达面前,很认真的对他说:"顾达,我永远不会再考9分的,我发誓。"
然后我转身就走,脊背挺的很直。
骆小白是个笨瓜,骆小白是个自卑鬼,可是骆小白同时也有可怕的毅力,一旦下定决心的事情就会一直做到底——不然以她的智商,你以为她是怎么考进省重点的?
虽然林安顿说我数学不懂可以去问他,可是我怎么可能真的去问他呢?怕是数学问题没有解决,反倒惹出一身麻烦事来。那些轻轻松松就能把成绩单弄得很漂亮,然后有多余心思喜欢男生的女生,还不知道把我的后背戳成什么样呢。
她们肯定会觉得我是故意找问题去问林安顿的。
林安顿倒是来找过我几次,他帮我把书里的重点概念都抄到一个本子上,后来又给了我一本当时很难买的,有经典例题解题过程的参考书。
我正感激得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林安顿从我的书包上又解下了我最近做的小青蛙玩偶,放到了自己的口袋里,一边摆着手随意的说:"别谢我,也是别人给我的,我又没什么用。"
我低头看那一整页一整页清秀的字迹,心里很快明了——那不过是其他女生讨好林安顿的东西,被他顺手转给了我。对他来说除了心意之外完全是没用的东西,对我来说却是急需物品。我还是很感激。
我发现顾达发数学作业的时候,其他人的练习卷他都是正面递过去的,可是发给我的时候永远是反面。有时我不在座位上,他就会把我卷子倒扣在课桌上,空白的一面朝上。
他一定是觉得我的卷子错得离谱错得不堪入目所以才这样吧。
我有时会愤恨地望着顾达的背影偷偷发誓,发誓有一天我的数学一定要考过他,让他的眼镜碎满地,下巴大牙全部都惊讶地掉下来——虽然我知道这个实现的可能有多么的小,顾达的数学好得吓人,连我们数学老师都说他脑袋里藏了一台精密的数学计算仪器。
想想总可以吧?生命是因为有梦想才丰盈起来的呀。
那一学期的期末考我的数学依然没有任何起色,毫无悬念的年级垫底,不过谢天谢地我终于考到了两位数的分数,不至于像上次月考那么丢脸。
我把我所有的希望倾注在暑假两个月时间里,我希望开学的时候我的各门功课都能有所起色,特别是数学,最起码要能及格。
我每天都把自己关在房间里暗无天日的学习,只有傍晚的时候才会踩着脚踏车,骑上三十分钟去小吃街吃臭豆腐。
老实说,我也不是真的那么热爱吃臭豆腐,我只是想在小吃街"偶遇"一下林安顿。他家离小吃街很近,没道理我天天去都遇不上。
那时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我想遇上林安顿,我只知道每次遇到林安顿前我都很不开心,可是他出现之后我就会变得很开心,他像是我的福星一样。
可是林安顿好像放弃吃臭豆腐这件人生大事了,暑假整整两个月,我都没有在小吃街上遇见过他。相反,我每次去都能看到顾达——他的妈妈原来也在那条小吃街上摆摊,卖的也是臭豆腐。
我第一次看到顾达的时候揉了三次眼睛,不敢相信在学校里看起来那么骄傲那么资优的顾达居然是靠臭豆腐养大的。而且他炸臭豆腐的样子还非常的娴熟,他招揽客人的时候笑容热情亲切,那些初中小学的学生妹很多都是冲着他去的吧,不怕油点的围在热锅边痴痴的望着他,或者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然后哈哈哈哈自己笑得很大声。
我其实非常不想看到顾达,因为他好像总是时刻提醒我,我人生中曾经考过一个"9分",可是顾达每次总能大老远就认出我来,害我不得不"照顾同学"生意,放弃了原先一直支持的臭豆腐摊。
我对顾达最初的好感就是建立在这个暑假的臭豆腐上的——不是说顾达的臭豆腐炸得特别好吃,而是他对自己的出身那种不卑不亢不躲不闪的态度让我暗暗钦佩。
2005年8月5日傍晚18点47分36秒,这座城市的城管们又再一次降临小吃街。顾达的妈妈训练有素的把"做案工具"都丢上小车,顾达也不甘落后的收拾好给顾客坐的小板凳,然后把一个锅盖和捞臭豆腐的大勺子塞到我手里,冲着还傻愣愣的我喊:"快跑呀!"
我左手锅盖右手大勺子,跑得张牙舞爪,头发都散开来吹了一脸。我真是不明白,我又不是摆摊的我为什么要跑呀?
我郁闷地跟着顾达左躲右闪的,觉得一切都荒谬透顶。
跑了很远的路才脱离危险,顾达接过我手里的锅盖和大勺子放到车上,忽然皱着眉头看着我的手腕内侧轻声说:"对不起。"
我一看,原来是那里不知何时被烫起了几个小水泡,还有被油点溅到的黑印子。奇怪我刚才竟然没觉得疼,被顾达发现之后才忽然火辣辣的灼烧起来。
顾达的妈妈很歉意的搓着手,叫顾达带我去擦药。
我站在狭窄阴暗的弄堂里,两旁是违章搭建的筒子楼,头顶上横七竖八的挂满了老人小孩的衣服,墙缝里生长着生命力旺盛的杂草。
原来这便是顾达成长的地方。这便是顾达的家。
他沉默的领我上楼。楼梯又黑又窄,踩上去咯吱咯吱的响,角落里突然蹿出的黑猫把我吓得魂飞魄散,拍了好半天胸口。黑暗中,顾达忽然拉住我的手。
"很黑。小心。"他说。
我窘迫的很想把手抽回来,可是想着若是没有顾达领着我,我一脚踩空红颜薄命在这那我岂不是冤死了。所以我老老实实安安静静的被顾达牵着。
顾达一家住在顶楼,阁楼那个低矮得站不直身体,小得只放得下一张床的小空间就是顾达的卧室。床的正上方有一个小小的天窗,安着块透明的玻璃,有几缕夕阳漏下来,天空是一种淡淡的青黛色。
不知怎么我忽然想起林安顿的家,那个干净宽敞明亮的家,光浴室就有两个,而顾达家还和整个筒子楼的邻居共用一个小小肮脏的厕所。
顾达开了灯,在昏黄的灯光下,他轻手轻脚的替我上药。其实也就是涂一些不知道什么成分的药水,我觉得心理安慰的成分更大一些,好在伤势也不是很严重。
即使这样,顾达低垂着头,还是涂得很专心很认真。我一低眼就能看到他的头顶和垂下的刘海,还有冒着细细汗珠的鼻尖。
"疼吗?"
"嗯?不疼。"
我在那一瞬间觉得顾达其实也没有那么讨厌那么可恨。灯光下他俯着身子为我擦药的样子非常的温柔,非常的平易,非常的亲近,非常的可爱。
"今天,谢谢你。"顾达一边收药物一边说。
"呃不用谢。"
狭小的空间,因为突然没有什么可以做的事情,我们两人就那么并排坐在顾达的小床上,光线昏黄黯淡,窗外的鸽哨划过天空,大群的飞鸟扑拉拉的飞过,楼下传来孩子哭叫的声音和中年妇女大声谈笑的声音,空气里有清新的米饭煮熟后的香气。
气氛忽然变得有些尴尬和暧昧。
我站起来想要告辞,一时忘了阁楼高度不足,站起来一头撞上房梁疼的"哎哟"一声。顾达也急站起来,也是咚的一声。然后我们各自摸着脑袋看着对方,傻傻地笑起来。
"骆小白"
"嗯?"
"那天,我不是想嘲笑你才看你试卷的。真的。"
我垂下头看到顾达破了一个洞的床单,心里忽然没由来的觉得很难过。
我说:"嗯,我现在知道了。"
那天之后我去小吃街的目的就不只是为了遇上林安顿了,还为了光顾顾达家的臭豆腐摊。我总是很天真地想,也许我多吃些臭豆腐,顾达的生活就会好一些。所以我每次去都要吃五份臭豆腐。当我一次又一次要求再来一份的时候,顾达的眼睛一次比一次瞪得大。
后来有一次顾达甚至拒绝卖臭豆腐给我。他说:"骆小白,你是不是只吃臭豆腐不吃饭?臭豆腐很不营养的,热量又高,你这样吃下去很快就会变成一个丑陋的不健康的胖子。"
我笑嘻嘻地说:"你有本事对每个买臭豆腐的人说呀,你怎么不说呀?你要一视同仁。我就是喜欢吃臭豆腐,我就是喜欢吃你们家豆腐,你的豆腐最好吃。"
"我不许你吃我豆腐!"
"我就要吃!"
"我不许!"
"就要!"
幼稚的争论半天,直到周围围了一圈附近每天来的初中小女生,我和顾达才同时停战。想到刚才的"吃豆腐"豪言,我后知后觉的突然涨红了脸。
我还是看到了林安顿,在那条小吃街上,在那个我第一看到他的小吃摊前。林安顿家的摊子摆在那个摊子斜对面,所以我看到林安顿而他并没有看到我。
我本来是想要和林安顿打招呼的,可是还没张嘴就看到他身边站着一个背影清秀的女孩子,她背了一个双肩背包,上面叮叮当当挂了许多小饰物。我看到我可爱的外星兔子也在中间。虽然她的包上挂了很多小玩偶,可是我看得出我的外星兔子它很寂寞。它变得脏乎乎的,没有以前那么可爱了。
它是我的宝贝,被我宝贝一样送给一个宝贝的男生,然后现在出现在另外一个陌生女生的包包上。
我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变化之大连顾达都看出来了。他问我怎么了,我对他眨眨眼睛,然后"啊"的大叫一声,说:"肯定是你的臭豆腐有毒,我中毒了"
很多年后,当我遇见越来越多的林安顿时,我才渐渐清楚他们那样的男生。而那个时候十六七岁单纯青涩的骆小白是打破脑袋都想不明白林安顿的。那时候的林安顿之于骆小白而言就好像一个可望而不可及的梦,他是电是光是神的旨意,说得俗气点他就是童话里的王子。骆小白以为林安顿也应该和童话里的王子一样一心一意地爱上一个灰姑娘或者公主,然后手牵手白头到老。
即使童话在现实生活里听起来是那么可笑,那至少他也应该一次爱一个人。
可是当我百无聊赖的趴在图书馆的窗口看那爬在铁栏上的爬山虎藤蔓时,竟透过层层叠叠的绿叶看到楼下僻静的角落里,林安顿在和一个看不清长相的女生拥吻——但是我知道她不是臭豆腐摊前的那个,因为她们背的包包不同,因为她们上面挂的小布偶不同。
那个爬山虎下被亲吻的女孩子背了个黑色的ADIDAS书包,拉链上挂着我的大嘴青蛙。
我的大嘴青蛙本来有张张着嘴巴快乐歌唱的脸,可是现在看起来好像在哭一样。
我就像一个卑劣的偷窥者一样一直趴在窗台上。他们亲了足足五分钟,对旁观的我来说漫长得简直就像一个世纪。后来林安顿拍了拍那个女生的头,那个女生就转身先走了。林安顿一个人站在那个荒草丛生的僻静的小花坛边,脚边盛开着一大丛粉色的野蔷薇,有一只黄色的蝴蝶轻轻落在他的肩头。
如果你看到当时的画面,如果你也只是一个和我一样的十七岁女生,那么你肯定也会忍不住怦然心动,不敢相信怎么有人可以美好得像是从漫画里走出来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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