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前,所有东逛西游的人都回来了。
第一个回来的是薇罗尼卡,她在莫斯科买到了一件真正的希腊短袖长衬衫,还有平底鞋和一个发卡子饰物。薇罗尼卡觉得,只要自己穿上这件希腊短袖衬衫,就能让冷酷的工程师对她一见倾心。说实在的,她穿着短袖衬衫真的很好看。只是房东塔马拉对这件衬衫看不顺眼。她问薇罗尼卡,古希腊的姑娘是不是真的不穿内衣?薇罗尼卡赌咒发誓地说,就是那样。
工程师回来的时候,天已经很黑了。不过,他从住的小旅馆打了个电话来。
柯拉走到电话前,工程师毫不掩饰自己的兴奋,说他很高兴听到她的声音。而柯拉心想,把大脸盘的严厉与粗鲁混为一谈是多么的错误。
薇罗尼卡也跑过来听电话。很显然,为了等工程师的电话,她并没有躺下睡觉。她穿着这件新买的短袖衬衫,右胸裸露着,头发在脑后扎成一束,佩着发卡。
柯拉不得不承认,这位富有的朋友真是美艳无比。
柯拉放下电话,情绪一下子跌落下来。
薇罗尼卡对着话筒嚷道:“你去哪儿啦!谢沃,我非常想跟你说话!”
柯拉回到自己的房间,她不想听薇罗尼卡怎样诱惑工程师。
柯拉躺下了,不知从哪里飞来一只蚊子。蚊子的狡猾与恶毒令人难以置信。生活不如意,不妨用优美的自杀来结束它,也就是当着所有熟人的面,从飞鸟堡旁边的断崖上跳下去。而在落下的过程中,心甘情愿地化作一只海鸥。不行,海鸥太喜欢吵闹而又厚颜无耻。也许,化成一只老鹰最好。化成一只老鹰后,就可以借助上升的气流,长时间地飞翔,而几乎不用扇动翅膀。她的房子也可以建在高高的山崖上,这样的地方,就连身手最敏捷的猎人格兰特也上不去……
柯拉想着想着,就睡着了,最终也没有决定在自杀的时候变成什么鸟儿。
第二天早上,薇罗尼卡醒得很早,她情绪亢奋,心情愉快,忙忙碌碌,准确地讲,就像跟在轮船后面的一只海鸥,不停地抢吃船上扔给它的面包。她还像昨天那样穿着短袖衬衫,右胸露在外面。
塔马拉瞅了瞅她,问:“你今天怎么穿得这么放肆?”
“你不懂,这种衣服就应该这么穿。”薇罗尼卡回答,她的神情就像咬了一口西瓜那样愉快。
“这可能是为了方便给孩子喂奶。”房东说,她的表情没有一点讲幽默笑话的意思。
不过,薇罗尼卡倒是把衬衫穿整齐了,她也不想在海滨浴场掀起轩然大波,因为她还没有做好哺育婴儿的准备,尽管如此,她的心情还是蛮愉快的。
塔马拉刚说了几句,薇罗尼卡的心情还没来得及变坏,就听米沙·霍夫曼在山坡下喊道:“姑娘们,别睡了,公鸡早就叫了!再过半小时,谢沃就要试验他的扑翼机啦!”
一听这话,薇罗尼卡就像被人用锥子狠狠地扎了一下似的——柯拉实在找不出别的比喻了——马上手忙脚乱起来。但这并没有给她带来好处,她的衬衫严重妨碍她上口红,也妨碍她系那长长的鞋带。固定在发卡上的别针一下了滚落到了浴缸底下……
柯拉没有等薇罗尼卡一起走,于是,薇罗尼卡光着一只脚,一瘸一拐地跟在朋友们的后面,向山上奔去。
短袖衬衫把不该暴露的身体部位暴露无遗,却把体面的部位遮挡得严严实实。薇罗尼卡怒火中烧,她一口气跑到了飞鸟堡那块空地上,猛地停了下来,她注视着天空,寻找她的工程师。
工程师是从后面步行过来的,他向大家致意后,告诉大家,他的扑翼机正在公路上组装,愿意者可以去参观一下。工程师向公路上走去,其余的人都跟在后面。
薇罗尼卡这时已经恢复了常态,美丽诱人,令人怦然心动。
在路边的草地上,放着一堆易碎的机器零件,那位科学家模样的年轻人充当了弗谢沃洛德的助手,当人们来到跟前的时候,他恰好打开了一个小手提箱,从中取出了一块网状的东西,像魔术师那样,把它塞进拳头里,然后,他伸开骨瘦如柴的拳头,网状的东西就变成了一张翅膀的蒙皮。需要把它糊到零件上去。
“这是人类的理想,”米沙·霍夫曼告诉大家,“我想歌颂人类真正变成鸟的那一时刻,也就是人类不用那些气味难闻且消耗氧气的发动机就能飞行的那一时刻,依卡尔万岁!”
“谢谢,”表情严肃的工程师说,“我同意你把我同依卡尔相提并论,只是出于对你的音乐创作的尊重。而换一种场合,我是不接受这种比较的,甚至会因为依卡尔的早逝而感到不吉祥。”
“噢,上帝呀,”音乐家叹息道,“我说的可是另一种意思,说的是一般的英雄形象。”
“再说呢,”弗谢沃洛德继续同他争论,“我总是把对安全的关注放在首位,因为我想把自己的工作干到底,没有比中断这项工作更愚蠢的了,只是对那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比如说靠近太阳时蜡的熔解点的问题,没有加以考虑。”
天哪,薇罗尼卡当时竟然没有想到,试验扑翼机的人是在开玩笑,她像古罗马神话中的复仇女神福利亚似的,朝着音乐家吼起来:“你怎么能这么说!怎么能在这种生死攸关的时刻这么说!”
趁着米沙与薇罗尼卡进行争论的时候,工程师和他的助手小心翼翼地组装着脆弱的飞鸟,把看似结实的网状蒙皮拉紧。
观众们也呆不住了,都自愿找活儿干起来。
这一次又是音乐家和薇罗尼卡例外,音乐家懒惰无比,而且,他那大大的肚子也不允许他自如地弯腰;而薇罗尼卡则大声宣布,她不能用自己没有经验的手搅坏工程师的作品,增加她最珍爱的人儿的风险。
大约10点的时候,扑翼机组装完毕,弗谢沃洛德只穿一条游泳裤。这是为了以防万一,一旦降落不成功,可以跳到海里。在大海里,任何衣服都是多余的。
老太太第一个向堡垒走去,从那里观察实验最清楚。老太太在小板凳上放着一架用于拍摄鸟类飞行情况的摄像机。而其他的人在等待着。
工程师弗谢沃洛德·托伊把一只翅膀垂直摁到自己胸前,而他的助手以同样的动作摁下另一只翅膀。随后,众人沿着山坡向山上走去,一阵狂风吹来,把他们吹得摇摇晃晃。
在山顶的一块巨大的岩石后面,工程师将两个翅膀都摁到自己身上。他的助手走到一片开阔地上,站在那里,等待风停下来。
等了好长时间后,终于,这位助手大声喊道:“开始吧,谢沃!”
弗谢沃洛德从岩石后面跑出来,狠劲地挥动着两只胳膊。就这样,一双翅膀把他提离了地面,就像一个大汉用手抓着一只猫一样。工程师的两腿做着游泳的动作,而一双翅膀成了他飞翔的工具。甚至不必太用力地舞动翅膀,他就能向上升一升。在天上,风向正好相反,于是,弗谢沃洛德向大海飞去。
柯拉很想大声问问弗谢沃洛德,他一个人在那么高的天上感觉好不好,害怕不害怕。但这是一个愚蠢的念头,遗憾的是,这一念头与薇罗尼卡的想法不谋而合。
薇罗尼卡对旁边的人说:“大概,我可受不了这个。要是谢沃能活着回来,该多么幸运啊。他这是胡闹,真的,是胡闹。”
“让我们歌唱吧,”满脑子名人名言的米沙说,“为勇敢者的胡闹歌唱。”
“这话印象好深。”薇罗尼卡说。“好像这话是莱蒙托夫说的。我曾想给这些话谱写曲子。”
“你算了吧!”又高又瘦、面色苍白的诗人卡里克顶了他们一句,“你们妨碍观看演出!”
“你看你的,又没妨碍你!”音乐家抱怨说,“我只不过是说说而已,又没像有些人那样指手划脚。”
柯拉向堡垒走去——弗谢沃洛德很快就要飞到这里。老太太已经在堡垒里了,她把飞行情况拍摄下来。
柯拉透过女儿墙向下面的大海看去,在海面上的白浪之间,晃动着一个菜籽一样的斑点,那是一条观察鸟类飞行情况的船,船上有一个观察员。
柯拉把目光投向灌木丛方向,看了看崩塌的围墙后面的山岩,没有,在哪儿也没有米洛达尔的踪影。局长并不关心今天的飞行试验。
正在这时,工程师的扑翼机从山岩后面出现了。他调准方向,朝着堡垒飞来。很显然,弗谢沃洛德已经看见了站在那里的柯拉,他正是向柯拉飞来。而薇罗尼卡这时还耽搁在路边,不知是在搞清与音乐家之间的关系,还是在对自己的装束进行例行的整理。当然,工程师也可能是向老太太飞来。可当他飞近了的时候,他很得体地舞动着巨大的翅膀,喊道:“柯拉,你好!”
“你好!”柯拉举起一只手摇着,为他取得的成功感到高兴,“你感觉好吗?”
“很好!”海风把工程师的答话传了过来,随即,又把它传送到好远的地方。
工程师吃力地掌握住平衡,飞到了靠近柯拉的地方。他高兴地笑着,观察着鸟儿的飞行。
“我可要爱上他了!”老太太不禁脱口而出。不过,除了柯拉,谁也没有听到这句独白。
堡垒的空地上,站满了以薇罗尼卡为首的一群人,所有的人都跑到了这里。而这时候的弗谢沃洛德,已经飞得很高了,就像在山崖上空盘旋的老鹰和鸢一样。
“下来吧!”薇罗尼卡大声喊着,“您的胳膊都该疼了。”
“别着急,”工程师的助手劝阻她,“这一点我们已经考虑到了。他的胳膊由一个专门的架子撑着。”
在等一阵狂风过后,弗谢沃洛德决定再次降低高度,飞到朋友们的眼前。他开始盘旋着下降。他的飞行很平稳,甚至有点庄重。至少柯拉觉得是这样。
这只人鸟在盘旋了又一圈之后,飞到了飞鸟堡遗址所在的断崖上空。随即,他又调转方向,向海上飞去。大海在脚下延伸,茫茫然,无边无际,深不可测……
突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一个气团迎面扑来,撞向了工程师,他来不及舞动翅膀上升到气浪的上方。气浪猛地撞到了翅膀上,压迫着弗谢沃洛德的一只胳膊,使它挥舞不起来,工程师一下子失去了平衡。这种情况,很容易造成狂风吹动工程师的另一只翅膀,把人吹得旋转起来,那样的话,翅膀就会被撕碎,支离破碎的蒙皮就会像手绢一样,在天空中随风而飘。刹那间,这只巨大的、充满自信的飞鸟一下子变成了一团不知向哪儿坠落的板条、布片和人的肉体……这一大团物质在惯性的作用下,还在继续运动,但空气所能产生的浮力已经托不住它的重量了。这位今天的依卡尔,似乎是在慢慢地,但却是越来越快地向下,向着山崖下被海浪拍打着的岩石坠去。
一时间,所有的人都被眼前的这一幕惊呆了,一个个目瞪口呆,就像石头一样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连句话也说不出来……工程师的身体被扑翼机的碎片缠住了,他正向着死亡扑去。而当他从堡垒旁一闪而过的时候,所有被惊呆了的人们又一下子清醒过来,他们在心里呼喊着,一下子扑到了堡垒的胸墙前。胸墙的外面就是万丈深渊。他们都亲眼看到,工程师的身体慢慢地翻滚着,越来越快地向下跌落……
然而,工程师的身体并没有跌落到水里,也没有激起喷泉般的水花……工程师的身体也没有撞到岸边的石头,也没有血肉横飞。工程师的身体消失了,没有落在数米之遥的大地上。一些人看到了一团小小的,但却是明亮的闪光。而另一些人却认为,那是一团云雾在瞬间的散光。不过,所有的人都相信,他们看到了工程师消失的位置,也记住了工程师消失的时刻,他们还看到了工程师是怎样消失的,也看到了缠裹着工程师身体的扑翼机的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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