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餐结束后,弗朗西丝手持麦克风出现在广场中央。她花了十分钟时间来感谢这次盛典的所有赞助者们,然后,她介绍雷吉·巴多里尼博士,说他将证明,他发明的这项与这只海豚沟通的技术,在人们尝试与外星人交流方面,也将是大有用处的。
理查德·沃克菲尔在弗朗西丝开始讲话时,谎称到厕所,然后去拿饮料,溜到不知什么地方去了。尼柯尔五分钟后瞥见他一眼,当时弗朗西丝刚结束她的开幕词。他被两个意大利女演员簇拥着,两位女演员则被他的笑话逗得咯咯大笑。沃克菲尔对着尼柯尔挥挥手,又指着两位妇女眨眨眼,一副身不由己的表情。
祝你好运,理查德。尼柯尔自嘲地笑了笑,心里默默说道:“至少,两个不合时宜的人中的一个已经找到了快活。”
她注视着弗朗西丝,只见她款款走出,跨过小桥,示意观众后移,以便给雷吉·巴多里尼博士和他的海豚腾出地方。她身穿一件紧身的黑色晚礼服,裸一只肩,胸前饰满金色的亮片,闪闪发光。一条金色的丝巾轻轻系在腰间,长长的金发,织成了辫,别在头上,真是风姿绰约,娇媚万千。
你确确实实属于这里!尼柯尔心里说。她很羡慕弗朗西丝在大庭广众中的那份自如和潇洒。
雷吉·巴多里尼博士开始他的第一轮海豚表演,弗朗西丝也把目光转向水面。雷吉·巴多里尼是位有争议的科学家,他的研究工作独一无二,富有创意,可惜无论他怎样竭尽努力,也无法让其他人相信和接受。他发明了一种与海豚通话的方法,他还能通过聆听海豚的各种短促的尖叫,辨认出大约三十至四十种行为动词。这倒是真的。不过他常常吹嘘的所谓他的海豚可以通过大学的入学考试,却是骗人的把戏。
不幸的是,在22世纪,按科学界的成规:如果你不能把独出心裁、不寻常的发现加以验证,或者被人嘲笑的话,那么,你将名誉扫地。从此以后,你的任何发明、发现,无论你声称其多么可靠无误,都将付之流水,被人蔑视。勿庸讳言,这种风气同时也给科学界带来狭隘保守的不良风气。
与大多数科学家不同的是,雷吉·巴多里尼博士是位天才的表演家。节目的最后,由他的两只著名的海豚,艾密利和艾密娜,与两位当晚随意挑选出来的一男一女古皇宫导游,进行智力对抗赛。
规则很简单:四个大屏幕,两个放在水下,两个放在广场中央。每个大屏幕分割成三乘三共九个小屏幕,右下角是个空白屏幕,其它八个小屏幕上是各种照片和图形。要求参赛的海豚和人,在上下左右不断变化的图形阵列上分析出正确的答案,填放在右下角的空白屏幕上,每道题给一分钟的思考时间。当然,海豚是在水下,用它们的长鼻子揿动一个有八个键的控制盘来完成作业。
头几道题很容易,人和海豚都轻易过关。左上角第一个小屏幕上,是一只小白球。第二列的第一行,有两只小白球。相应地,第一行第三列是三个小白球;第二行全是单只的小球,黑白对半;在第三行第一列,是一只小黑球。这时可以立即判断出,右下角的空白处应该是三只小黑球。
后面的题就不是那么轻松了,矩阵的变化越来越复杂。在第八题时,人类选手首先出错;第九题时,海豚出错。总共表演了十六道题,最后一道题难度极大,至少包含十种不同的变化,选手们得仔细分析,才可能找出变化的规律,把正确答案填入最后的空处。
结果双方各得12分,赛成平局。两对选手向观众鞠躬致意,观众报以热烈的掌声。
尼柯尔发现,雷吉·巴多里尼博士的表演非常吸引人。她不能肯定是不是应该相信他。也许这表演是预先排演好的,其中另有蹊跷。但不管怎样,她注意到竞赛表演本身揭示出来的认知规律:智力活动约定一些特殊的表达方式,以分析和辨认图形以及它们的变化指向。
她琢磨着:“是不是可以找到测定综合能力的方法呢?对孩子们可以这样做,哦,也许对成人也可以这样的。”
比赛时,尼柯尔一直盯着题,自己也在做。她答对了13道题;不小心猜错了第14题;在刚想出第15题答案那一刹那,超时的蜂鸣器响了。慌乱中,她无法集中注意力去考虑第16题,脑袋一下子懵了,不知如何下手。
“拉玛人,你们会怎样呢?”当弗朗西丝回到话筒前,把尼柯尔女儿心中的偶像、大红歌星朱列安·勒克莱尔介绍给观众时,尼柯尔思绪飘飘,想到天外的来客们,“你们是不是能在十分之一的时间里,找出正确的答案呢?或者是在百分之一的时间里?”她顿住了,因为她已经明白下面无限的可能性:百万分之一,千万……
“此生虚度,直到我遇见你;我不知何为爱,直到我看见你……”
这是支流传已很久的老歌,它轻柔地飘荡,融进她心里,把她带回到十五年前的一个晚上,她仿佛看到自己正依偎着一个男人,舞步飘飘。那时,她还相信爱情可以战胜一切。
朱列安·勒克莱尔误解了她的身体动作的意思,拉她过去,紧紧地搂着她,轻舒舞步。尼柯尔没有拒绝,她已经非常疲惫,而且,好像她早已预知这发生的一切,她觉得就这样紧靠着一个男人的肩膀,非常美妙,非常好。这是她许多年来,第一次有这样的感觉。
当朱列安·勒克莱尔结束他的歌声时,尼柯尔趁机完成了女儿交给她的任务,把女儿的话告诉了这位法国歌星。如她所料,他把她的意思完全想偏了。
弗朗西丝宣布,午夜前的节目结束,请大家喝酒、跳舞、聊天。朱列安伸出手,挽住了尼柯尔,走回到刚才跳舞的柱廊里。
朱列安是一个英俊的男人,三十出头,不过他不是尼柯尔心目中的那种男人。这家伙太骄狂自负,目中无人,一直谈论自己,并且毫不在意地随便转换话题。虽然他是一个出色的歌手,但其它方面,却一无所长。然而,尼柯尔估计,当他俩跳舞时,一定引起了不少客人的注目和嫉妒。
“他的舞跳得不错,同他跳跳舞,总比在一边闲等无聊好。”尼柯尔暗想。
音乐间歇时,弗朗西丝走了过来,招呼道:“新年好哇!尼柯尔。”她开朗地笑着,充满诚挚的情意,“我真高兴看见你玩得这么开心。”她伸出一个托盘,里面放了十几个黑色的巧克力球,巧克力上边还薄薄地洒了一层白色的细末,可能是糖霜,“这些巧克力味道好极了,我专门为‘牛顿号’队友们做的。”
尼柯尔取了一个,放进嘴里,味道真的不错。
“现在我冒昧地问一句,”弗朗西丝迟疑了一下,继续说,“我一直没能完成有关你的专题报道,刚才我们收到不少的观众电话,说想更多地了解你。你能否站到摄像机这儿来,趁午夜未到的时候,让我采访几分钟?”
尼柯尔注视着弗朗西丝,一个声音在脑子里替告她:别答应!可另一个声音说:怎么不行?
“我同意!”两个女人互相对视着时,朱列安·勒克莱尔却插了进来,“新闻界总是在谈论什么‘神秘的女宇航员’,还乱嚼舌头,给取了个绰号,叫什么‘冰雪公主’。让他们瞧瞧,你也是有血有肉、有情有意的女人,就像刚才我们一块儿跳舞时一样,与其他人没什么两样。”
干吗不!至少,在这儿不会把爸爸和女儿拖进来,尼柯尔最后决定了。
他们开始一边谈话,一边朝柱廊另一头临时找来的摄像机走去。这时,透过人群,尼柯尔忽然看见了高岸博士,他正靠在一根石柱旁,与三个衣冠楚楚的日本人谈着话。
“等我一分钟,我马上回来。”尼柯尔对同伴说了一声后,快步走了过去。
“晚上好。”尼柯尔问候高岸。
日本科学家吃了一惊,转过身来,看是尼柯尔走来,便笑了。高岸介绍说,这些日本人是他的助手。几个日本人向她鞠躬致意。
“你研究过病历了吗?”他悄悄地问。
“是的。”她答道,并对她的日本同事附耳说,“我只有一分钟,只想告诉你,我已经仔细地看过了你的身体纪录,认为你可以胜任这次行动,没有必要向医学委员会报告你的心脏问题。”
看高岸博士那模样,就像是别人告诉他妻子生了胖小子一样,兴奋异常。他想要说点什么感谢的话,一转眼看见有其他人在场,又咽了回去。“非常感谢你。”他对正往回走的尼柯尔说道,眼里充满了深深的感激。
当尼柯尔旋着轻快的舞步来到弗朗西丝和朱列安·勒克莱尔中间时,心里美滋滋的。当弗朗西丝检查信号是否正常时,她欣然地摆好姿势,一动不动。她一边与朱列安断断续续地说话,一边啜着香槟。
然后,她紧挨着弗朗西丝坐在弧光灯下,心里想着刚才见高岸的事:“能帮帮这个聪明的小老头,真是不错!”
弗朗西丝的第一个问题问得很笨,她问尼柯尔,马上就要发射升空,她是不是很兴奋。
“当然。”尼柯尔回答。然后,尼柯尔简短生动地描述了大家在经历如此长久的训练等待以后,要与“拉玛2号”会合的迫切和焦急的心情。
采访用英语进行,一问一答,流畅自然,如事先排练过一般。弗朗西丝请尼柯尔讲讲她何时、何地、怎样进入航天学院的,她在队里扮演的角色等等;又问她盼望在“拉玛2号”里面发现些什么。
尼柯尔说:“我真不知道。但不管我们发现些什么,一定都非常迷人、有趣。”
在镜头前,尼柯尔感到很自如、很惬意,与弗朗西丝配合得天衣无缝,丝丝入扣。
然后,弗朗西丝问了3个个人问题:一,有关她父亲;二,她的妈妈和象牙海岸塞罗弗部落的情况;三,她和女儿生活的情况。
这些问题,尼柯尔觉得不难回答,但最后的问题却使她猝不及防。
“很明显,从你女儿的照片能看出来,她的皮肤比你要白许多,”弗朗西丝不动声色地问道,语气平淡,“这说明,她父亲很可能是个白人,那么,谁是她父亲呢?”
一刹那,仿佛时间都凝固了,尼柯尔心如潮涌,被一种强烈的感情攫住了。一时间,她生怕自己会因无法自持而哭出声来。
她颤抖着喘着气。很快地,她控制住了自己,恢复了镇定。
她努力地平息自己的愤怒和痛苦,驱赶着那风卷潮涌般的、往日爱情的回忆。
“你这个笨女人,你应该知道她这一手。”她在心里对自己说。眼泪在她眼眶里打转,她使劲儿地忍住。
她看了看明晃晃的灯光和光影里的弗朗西丝,胸前饰着金黄色小圆饰片的意大利女记者好像变成了一个梦幻般的图案,尼柯尔看见了一个很大的猫的头,眼睛发着幽幽的绿光,嘴正张开,露出尖利的牙。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最后,尼柯尔感到自己已经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她愤怒地瞪着弗朗西丝,平静地用意大利语大声地说:“我不想谈此事!采访到此结束。”她猛地站了起来,却感到自己的脚在发抖,于是又坐了下来。镜头还在转动。她深吸了几口气,歇了片刻,站起身离开了摄像的地方。
她想逃走,避开这一切,到一个无人的地方,独自一人去抚平被重新捅破的那些旧日的创伤。但这不可能。她刚走出来,朱列安抓住了她的肩。
“这只母狗!”他朝着弗朗西丝的方向骂道。
人们围住了尼柯尔,都在说着这事,霎时,所有的眼睛和耳朵都转向这里,真是烦人!
仿佛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音乐的声音,尼柯尔依稀听出,这是《过去的美好时光》。身旁,朱列安正扶住尼柯尔的双肩,有力地唱着。他指挥着二十几(或者还要多)人,围着他俩高声地唱着曲子的结束句。尼柯尔机械地跟着这旋律,费力地低吟着。乐曲结束时,突然,朱列安吻住了尼柯尔的嘴唇。
摄影师们蜂拥上前,抓拍新闻,周围一片嘈杂声。尼柯尔头晕目眩,觉得自己就要昏倒。她使劲儿地挣扎,掰开了朱列安的手,冲出了人群。
尼柯尔跌跌跘跘地后退,不料与怒气冲冲的雷吉·威尔逊撞了满怀。他一把推开她,抓住了闪光灯中一对正分享着新年之吻的男女,使劲儿地拉开他们,好像要揍那个男人。尼柯尔木然地看着这一切,觉得自己是在梦中,或是电影中。大卫·布朗还在弗朗西丝怀抱里,竭力想脱身;弗朗西丝赶紧阻止威尔逊。
“你离她远点,蠢货!”雷吉高声叫骂,威胁着布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都干了些什么。”
尼柯尔不能相信自己眼里看到的这一切,真是难以理解。一会儿工夫,满屋子都是保安人员。
尼柯尔随着人流,离开了喧闹的现场。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尼柯尔经过刚才摄像的地方,看见艾莲·布朗背靠着石柱,独自一人坐在柱廊里。记得不久前,尼柯尔在达拉斯大卫·布朗一家的家庭医生那里,碰到过艾莲。她热情友好,只是不停地对医生说,大卫近来有些反常。
但此刻,她显然已经醉了,不想同任何人谈话。
尼柯尔听见她低声的骂道:“你这堆臭狗屎。咱们走着瞧,我要把这些都写出来,那时,事情就不一样了。”
尼柯尔离开了晚会,立即找车回到了罗马。真不敢相信,弗朗西丝居然还装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似的,要陪她出来找车。
尼柯尔冷冷地拒绝了她装模作样的殷勤,独自走了出来。
乘车回来的路上,天上飘起了雪花,尼柯尔出神地盯着漫天的飞雪,想着今晚上所发生的事情,竭力要理出个头绪。有一件事她可以绝对肯定,在弗朗西丝给她吃的那个巧克力球里,一定有什么名堂。尼柯尔还从来没有像今晚这样,几乎丧失了自控能力。“也许她给威尔逊也吃了一个。”尼柯尔想着,“这就能部分地解释他为什么这么歇斯底里。”
“但她为什么要这样做?她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她问自己。
回到旅馆,她很快上了床,刚要熄灯,仿佛听见了敲门声,侧耳细听,没有动静。或许是幻觉。她刚这么一想,门上却传来清晰的叩击声。尼柯尔披上睡衣,来到紧锁着的门前。
“谁在那儿?”她高声问道,心里有点怯意,“请问是谁?”
她听见撕纸的声音。紧接着,一张折好的纸片从门下面的缝里被塞了进来。尼柯尔心里有些紧张,小心地拾起纸片,打开来看。上面写的是她母亲部落的原始文字,只有三个词:“罗娜塔,祖爷爷,这里。”“罗娜塔”是尼柯尔的非洲名字。
又兴奋又吃惊,尼柯尔甚至没有看一下显示器看看到底是谁在门外便立即打开了门。
门外几公尺远的地方,一双苍老的眼睛凝视着她。
这是一位历经沧桑、充满智慧的老人,他的脸上,涂满了绿白相间的横条纹;身上穿一件浅绿色的非洲部落的长袍,上面缀着一些金色的穗子,还有些不知是什么含意的条状图案。
“祖爷爷!”尼柯尔叫道,她的心快要蹦出来了,“你怎么到这儿来了?”她用塞罗弗语问。
黑老人一声不吭,右手捏着一块石头和一个小瓶。他朝房里走来,尼柯尔随着往后退,老人目不转睛地直盯着她。他们来到了房间的中央,相距有三到四英尺。老人忽然仰天吟诵,唱起了祈福驱邪的颂咒。这些咒语和颂辞在非洲大陆的部落里已经流传了好几百年,一直帮助人们驱除那些孽鬼邪魔。
吟哦罢了,老人再次定神看着他的曾孙女,慢慢地说:“罗娜塔,祖爷爷预感到一种很可怕的危险,这也是记在我们部落的编年史书上的,说一个三百岁的男人将要为一个孤身女子驱除孽魔。但是,当你离开弥罗韦王国,来到这里后,祖爷爷就无法保护你了。”说罢,抓住她的手,把那块石头和小瓶交给她,“把这些永远带在身上。”
尼柯尔低头看这石头,很光很亮,椭圆形,大约八英寸长四英寸宽,奶油般的颜色,一些弯弯曲曲的、奇怪的棕色方角图纹隐隐可见。那个小绿瓶比人们旅行时用的香水瓶还小。
“这瓶‘智慧湖’里的水,可以帮助罗娜塔。”祖爷爷说,“罗娜塔知道什么时候喝它。”他昂着头,又唱起了刚才的颂咒,这次,他的眼睛紧紧地闭着。
尼柯尔站在他身旁,手里捏着那石头和小瓶子,迷迷糊糊地,没有说话。祖爷爷唱罢,嘴里高声地念了三声尼柯尔听不懂的咒语,然后突然转身,疾步走出了房间。
尼柯尔吃了一惊,醒悟过来,急忙冲出门,只看见祖爷爷绿色的法袍在电梯里一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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