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月1日至5日。
我们乘坐大臣号离开查理斯顿已长达三个月之久,我们坐在木筏上又足足地被海上风浪戏弄了二十天!我们是否正在西行向美洲海岸靠近,或者恰好相反,雷暴把我们抛在了背离大陆的深海区域?要弄清这点,恐怕已经不可能了。因为在那次灾难性的雷暴无情地袭击我们时,尽管船长千方百计地要保住那些测量器具,但最终这些器具还是遭到了严重损坏。罗伯特·卡尔蒂斯既不能用罗经测出风向,又不能用六分仪测出太阳的高度,我们是邻近了海岸呢,还是离海岸遥隔数百海里?我们无从知道。但是若以遭受一次又一次奇祸的经历来下判断,我们极可能凶多吉少,木筏大概已经远远地背离了大陆。
在茫茫大海上,全然不知身处何方,不免令人焦急不安,但是只要一息尚存,人总不会轻而易举地抛弃心中的希望,哪怕这希望十分渺茫,人们也不会让它从心中消失。我们明明知道,相信陆地就在不远的前方是自欺欺人,但我们仍然固执地相信这是真的,至于那些只能令人沮丧的理智,我们已习惯把它抛在脑后,不予理会。每个人都把眼光投向了远方的地平线,在这条清晰可见的线条上,每个人都眼巴巴地盼望出现陆地的影子。然而一双双眼睛——我们这些乘客的眼睛,它们一次又一次地欺骗了我们,使我们的渴望一个个地落空,使我们的心灵一次次地遭受创伤。我们以为看见了……但我们期翼的东西在现实中一无所有。展现在我们眼前的只有云彩和迷雾,还有悠然起伏的波涛。就是没有陆地,就是没有航船。四周一片灰白,远处分不清哪儿是沧海,哪儿是天穹。小小的木筏总是处在巨大圆周的中心不着边际。
1月1日,我们把最后的一点饼干吞进到肚里,这不是什么成块的饼干,说得确切些,仅仅只是一点饼干渣。今天是大年初一,大家都忘不了这个日子,都会想起往昔的今天。要是把今昔对比一下,会令人感到凄凉。过年了,我们却如此落魄潦倒!往年的今天,人们总是互表心愿,彼此祝福;开年的第一天,那是全家团圆的日子——欢乐而热闹,充满温暖和亲情;开年的第一天,人们的心中会萌发出多少美好的希望和对未来的憧憬……而眼前的今天,还谈什么过年!现在我们能笑着说“新年好”吗?我们敢说“祝君万事如意”吗?谁又敢说“保准今天没事”呢?
这时大块头走过来,他用怪怪的眼神看了看我。
“卡扎隆先生,”他对我说,“我向您……”“恭贺新年大喜大吉,是不是?”“不是!新年的头一天开始了,可是我的心情就是好不起来,木筏上已经没有一点吃的东西了!”一点吃的东西也没有了,这个人人心里清楚,明天当分发食品的时刻到来时,我们又会遭受一次新的打击。没一点吃的,怎么活下去呢?大家不敢再往下想!
夜快要降临了,我觉得胃在翻来倒去地搅和着,引得肚子一阵阵发痛,过了两小时,疼痛才缓解下来。新年翌日,我惊奇地发现,肚子的疼痛感并没有加剧。我只是觉得腹中空空,其实这时大脑中也和肚子一样全是空白。
脑袋仿佛变得硕大沉重,脖子好像没法使它保持平衡,它一下耷拉在左肩上,一下又碰着了右肩头,失去支撑般的悠来晃去。我觉得自己是站在万丈悬崖上往下看,头晕眼花得随时都可能栽下去。
然而我们所说的饥饿症表现不尽相同。我的几个同伴已经被饥饿折磨得不成样子,其中有木工和大块头。他们生来就是大肚皮,平时一顿饭就能吞掉一座山,如今粮水断尽,他们真是苦不堪言,捺不住地大叫不止。他们只能拼命地咬紧牙关,用绳子把胃部狠狠地勒起来。我们可能最多活不过明天了!
唉呀!半斤饼干,往日我们觉得这份饼干真是少得可怜,真是微不足道!
现在我们饥肠辘辘,旺盛的食欲把那些饼干发大了许多,当时的那一小份食物,现在想起来真像是一座小粮仓!就那么几块饼干,现在要是再能发给我们每人一份该有多美!别说给一份,就是给半份,哪怕只给四分之一份也是好的,我们至少可以用它来延长几天生命!我们每天就吃一点点饼干渣就行!
就是被困在无粮无水的围城中也比我们现在的处境强得多,至少那儿的人们还可以在瓦砾中,在阴沟里或者在某一个墙旮旯里找到一些可以啃一啃的骨头,一些可以果腹的草根树皮,至少可以用这些东西充充饥。然而在我们脚下的这块平板上,海浪已经把它冲刷了不知多少遍,真是一空如洗。我们还是不甘心地在木板缝中搜寻,在暗角洞里抠索。然而这些小缝小坑里哪会有什么吃的,就是有一点点残渣剩屑也早已被风暴吹得干干净净了。我们还有什么地方可找呢?
一个又一个夜晚,长得像是没有尽头,夜晚比白天更要难熬。我们多么想安安稳稳地睡上一刻啊!但这只是愿望而已。有时我们终于坠入昏睡之中,但是刚一合上双眼就被梦魇紧紧缠住,虚惊中盗汗淋淋。
今天夜里我不堪饥乏,终于在平静中歇息了几个小时。第二天清晨六点钟,我被木筏上的一阵叫骂声吵醒。我猛地起身,朝嘈杂声方向观望,我看见黑鬼吉克斯托、水手欧文、弗莱波尔、威尔逊、帕尔克和桑东纠集在一起,嘴在不干不净地乱嚷着,准备大打出手。这群暴徒,他们一哄而上,抢走了木工的各种工具,把长斧、横口斧和凿子操在手中,直逼船长、大块头和达乌拉斯。我一下蹿到罗伯特·卡尔蒂斯身边,准备助他们一臂之力,法尔斯顿也站在了我们这一边。我们的手上只握着小刀,尽管在格斗时它们没多大用处,但我们毫不畏缩,反正豁出去了,怎么也得拼到底。
欧文和这群歹徒向我们走过来。没想到这几个卑鄙小人夜里钻了大家熟睡的空子,凿开了唯一的那桶葡萄烧酒,狂饮了个痛快。现在看上去,这几人还是一副醉熏熏的酒鬼模样。
他们究竟要干什么?
欧文和黑鬼比他们的同伙醉得轻一点,他们不停地鼓动那几人把我们全杀掉。酒鬼们神态有些恍惚,在酒精的刺激下,他们气势汹汹地真要动手了。
“劈死卡尔蒂斯!”他们疯狂地叫嚣着,“把船长扔进海里!要欧文当船长!我们要欧文当船长!”带头起哄的是欧文,叫得最起劲的就是那个黑鬼。这俩人对他们的上司恨之入骨,这时仗着酒劲把憋在胸中的不满一下发泄出来。欧文就是得逞,他也当不了船长,他根本就没那个本事。可他的那帮乌合之众已经失去了理智,他们手中握着的家伙很有威胁性,而我们手中拿的东西却不怎么管用,就跟赤手空拳差不多,这使他们的气焰更加嚣张。
罗伯特·卡尔蒂斯见他们逼上来,迈开大步迎了上去。他厉声喝道:“放下手中的玩意!”“处死船长!”欧文狂叫起来。
这个混蛋用手势招呼他的同伴动手。罗伯特·卡尔蒂斯用手分开那几个醉鬼,径直冲向欧文。
“你说什么?”他问了一句。
“这个木筏上还有什么船长呀,啊哈!”欧文叫开了,“这儿大家人人平等,不是吗?哈哈……”真是无稽之谈!大家都遭受着苦难,能有什么不平等呢?
“欧文,”船长又说了一遍,“放下手中的玩意!”“有什么好怕的,伙计们上啊!”欧文大声呼喊着。
搏斗开始了。欧文和威尔逊扑向罗伯特·卡尔蒂斯,船长用一个木棒护着身子左躲右闪。与此同时,伯尔克和弗莱波尔冲向法尔斯顿和大块头。而我要对付的正是那个黑鬼吉克斯托,他手中举着一个长铁凿向我挥舞,我猛一下用双手把他抱住,不让他动弹,哪知这混蛋浑身的肌肉鼓鼓囊囊,比我有劲得多。没过多久,我就觉得劲快用完了。吉克斯托在平板上转着圈,想把我从他身上甩开。这时安德烈·勒杜拉尔冷不防地抱住这家伙的一只腿,一使劲把他掀倒在平板上。
安德烈为我解了围。黑鬼倒在木筏上,摔得不轻,手中的长铁凿抛了出去,我立即上前捡起了这个铁玩意儿,把它拿在手中,向黑鬼逼近,正准备朝这家伙的脑袋砸下去……有只手把我拦住了,是安德烈,他不要我那么干。
这时反叛者有些退却了,他们退缩到了木筏的前面。罗伯特·卡尔蒂斯灵活地避开了欧文狠狠挥动着的利器的袭击,瞅空从地上拾起一把斧子,手一扬劈了下去。
欧文这小子闪开了这致命的一击,斧子在威尔逊的胸部劈了个正着。这个倒霉蛋仰面从木筏上栽下去,消失在海水中。
“把他捞上来!快把他捞上来!”大块头说。
“这家伙早没气了!”达乌拉斯应道。
“唉,不是为了这个!……”大块头大声叫道,可他没把话说完。
威尔逊一死,大家都住手了。弗莱波尔和伯尔克已经醉得站不稳了,他们倒在地上昏睡过去。我们一块冲向吉克斯托,把他牢牢地绑在桅杆的下端。
至于欧文这家伙,他已经被木工和大块头制服。罗伯特·卡尔蒂斯向他走过去,说道:
“忏悔吧,你马上就要见鬼去了!”“嘿,你们还真要把我活吞了不成!”欧文满不在乎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这家伙真是亡命之徒。
他死到临头说得这句话反倒救了他一条性命。罗伯特·卡尔蒂斯把正朝欧文脑袋上劈下去的那只斧头扔掉了。他面色苍白,独自走到木筏的后面,在那儿坐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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