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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想像一台照相机,镜头因重击而扭曲、报废,只能一次次重放同一个镜头:使它扭曲的那一击;想像一片记忆水晶被猛地折弯,只能一遍又一遍重放同一小段音乐:它无法忘记的那可怕的一段。

  “她处于一种歇斯底里的回忆状态。”金斯敦医院的吉姆斯医生对鲍威尔和玛丽·诺亚斯解释说,“她一听到关键词语‘救命’,就条件反射地重新经历一次那段恐怖的经验……”

  “她父亲的死。”鲍威尔说。

  “是吗?我明白了。这是……紧张性精神分裂症引起的。”

  “永久性的?”玛丽·诺亚斯问。

  年轻的吉姆斯医生看上去既惊讶又愤慨。他不是透思士,但他是金斯敦医院最年轻有为的医生之一,全部热情都倾注在他的工作上。“在这个时代,以她的年龄?除了物理死亡之外,没有什么是永久性的。还有,诺亚斯小姐,就连物理死亡,我们金斯敦医院已经开始着手对付了,从症状学角度来研究死亡,事实上我们已经……”

  “过会儿再说这些,医生,”鲍威尔插话道,“今晚就不要再上课了,我们还有工作。我能使用那个姑娘吗?”

  “怎么个使用法?”

  “透思她。”

  吉姆斯医生考虑了一下,“没有不可以的理由。我给她用了治疗紧张症的DejaEprouve系列。应该不会造成什么冲突。”

  “DejaEprouve系列?”玛丽问。

  “一种伟大的新治疗方法。”吉姆斯兴奋地说,“是一个叫由伽特的透思士发明的。病人的紧张症实际上是一种精神出逃,逃避现实。大脑的意识层面不能面对外部世界和它自己无意识层面之间的冲突。它希望自己从来没有被生下来,它试图回复到胎儿时期的状态。你理解了吗?”

  玛丽点点头,“刚刚理解。”

  “好。DejaEprouve是19世纪的精神病治疗的词汇。字面上讲,它的意思是:‘已经体验过的,已经尝试过的某种事情’。很多病人的愿望是如此强烈,最终会令他们相信某种从未经历过的行为或者体验事实上已经发生过了的行为。听懂了吗?”

  “等等,”玛丽慢慢地说,“你的意思是我……”

  “这么说吧,”吉姆斯利落地打断她,“假装你有一个炽热的愿望,想……嗯,比如说,和鲍威尔结婚,组成一个家庭。行吗?”

  玛丽脸“唰”地红了。她用有点发紧的声音说,“可以。”有那么一阵子鲍威尔极想痛骂一顿这个好心好意却没有透思能力的笨拙年轻人。

  “好吧,”不知内情的吉姆斯高高兴兴地接着说,“如果你心理失衡,你可能会让自己相信,你已经和鲍威尔结婚了,有了三个孩子。这就是DejaEprouve。现在我们要做的是,为病人合成一种人工的DejaEprouve。我们让紧张性精神分裂症患者实现自己逃避现实的愿望。我们让他们渴望的经历真的发生。我们将思维与底层层面剥离开来,把它送回到子宫,让它假装自己重新出生,是一个全新的生命。明白了?”

  “明白了。”重新恢复自制力的玛丽尽力做出一个微笑。

  “在思维的表层……在意识层……病人以加速度飞快地重新走过成长之路:婴儿期,童年,青春期,最终成熟。”

  “你的意思是邑芭拉·德考特尼将成为一个婴儿……学习说话……走路?”

  “对,对,对。大约花三个星期。当她的思维发展到她目前的成熟程度时,她就可以接受自己极力逃避的现实了。她成长了,可以接受它了。正如我刚才所说,这些变化仅仅发生于她的意识层面,意识的底层不会受影响。你可以随意透思她。惟一的麻烦是……她肯定吓坏了,恐惧深入意识的底层。混淆在一起了。想取得你想要的信息不容易啊。当然,那是你的专长。你会知道怎么做的。”

  吉姆斯突兀地站起来,“得回去干活了。”他走向大门,“很高兴为你们服务。被透思士找来总是一件高兴事。我不能理解近来针对你们这些人的敌意……”他走了。

  “嗯——这告别语真是意味深长。”

  “他是什么意思,林克?”

  “还不是因为我们那位了不起的好朋友本·赖克。赖克一直在支持反超感运动那一套你也知道:透思士是个排外的小圈子,不能信赖,从来成不了爱国者,反倒是太阳系里的阴谋家、吃正常人的婴儿,诸如此类”

  “哼!同时又支持义士团,真是个讨厌、危险的人。”

  “危险,但并不讨厌,玛丽,他有魅力,所以更加危险人们总是希望坏人看上去就像恶棍。唔,也许我们可以先收拾了赖克,现在还不算晚。把芭芭拉带下来,玛丽。”

  玛丽把姑娘带到楼下,让她坐在一张矮台子上。芭芭托像尊平静的雕像一般坐在那儿。玛丽给她穿上了蓝色的紧身连衣裤,把她的金发向后梳,用一根蓝丝带系成马尾辫。芭芭拉收拾得干干净净,打扮得漂漂亮亮,一尊可爱的蜡人儿。

  “外表可爱,内心却全毁了。天杀的赖克!”

  “和他有什么关系?”

  “我告诉过你,玛丽。在库卡的鸽子笼里我怒火万丈。我把怒火投向那个荒淫的鼻涕虫奎扎德和他的妻子……当我透思到赖克在楼上的时候,我的怒火喷在他脸上。我……”

  “你对奎扎德做了什么?”

  “神经元冲击波。什么时候到实验室来,我们会演示给你看。这是个新招数。如果你成了一级,我们会教你的。它就像是超感方式的神经干扰枪。”

  “致命的?”

  “忘了超感誓言?当然不是。”

  “你穿过地板透思到了赖克?怎么做的?”

  “思维波反射。那间窥淫房想听下面的声音时不是借助于窃听器,而是依靠那间房子完全开放的声音传递渠道。这是赖克的错误。他的思维顺着声音传递渠道传了下来。我发誓,当时我巴不得他有那胆子开枪,我好用冲击波轰掉他,结案。”

  “他为什么不开枪?”

  “我不知道,玛丽。我不知道。当时他认为自己无论如何都应该杀了我们。他以为他是安全的……并不知道有冲击波这回事,虽说奎扎德被击倒的事让他有点不踏实,可他确实不知道……但是他无法开枪。”

  “害怕?”

  “赖克不是懦夫。他并没有害怕。他只是不能够。我不知道为什么。也许下一次就不一样了。所以我才把芭芭拉·德考特尼留在我家,在我自己的房子里透思她。她在这里不会出事。”

  “在金斯敦医院才不会出事。”

  “对于我想要做的工作来说,那里不够安静。”

  “什么?”

  “详细的谋杀的画面都锁在她歇斯底里症的表现之下。我必须把它弄出来……一点一点的。这些一到手,我就逮住赖克了。”

  玛丽站起身,“玛丽·诺亚斯退场。”

  “坐下,透思士!你知道我为什么叫你来?你要留在这里陪着这个姑娘。她不能一个人留在这里。你们两个可以住我的卧室。我自己睡书房。”

  “得了吧,林克,别来这一套。你尴尬了。让咱们瞧瞧,看我能不能在你的思维屏障上扎个小针眼儿。”

  “听着——”

  “少来,鲍威尔先生。”玛丽放声大笑,“原来是这么回事。你想我来做陪护女伴。这个词儿是维多利亚时代的,对不对?你也一样,林克。毫无疑问这是一种返祖倾向。”

  “胡说八道。哪怕在玩主圈子里,我都是最……”

  “可那个图像是什么?哦,圆桌骑士。加兰哈德①·鲍威尔先生。在那下面还藏着什么,我……”突然她止住笑,面色变得苍白。

  ①加兰哈德:英国亚瑟王时代著名骑士,曾寻找圣杯。

  “你挖到了什么?”

  “算了,不说这些事了。”

  “得了吧,玛丽。”

  “不说了不说了,林克。还有,别为那个透思我。如果你自己都认识不到自己的想法,最好不要从第二手途径去获知,尤其别从我这里。”

  他好奇地看了她片刻,然后耸耸肩膀,“好吧,玛丽。我们最好开始工作。”

  他对芭芭拉·德考特尼说:“救命,芭芭拉。”

  她立刻“唰”地在矮台上坐得笔直,做出倾听的姿势,他则开始巧妙地挖掘……

  床单的感觉……朦胧的呼喊声……谁的声音,芭芭拉?在前意识的深处,她有了反应,“是谁?”一个朋友,芭芭拉。“没有人。没有别人。就我一个人。”她确实是一个人,飞奔下一条走廊,冲破一扇门,撞进一个兰花状的房间,看到了……你看到了什么,芭芭拉?“一个男人。两个男人。”是谁?“走开。请走开。我不喜欢声音。有一个声音在尖叫。在我耳朵里尖叫……”她尖叫起来,恐惧的本能驱使她躲开一个模糊的人影,这个人影想抓住她、不让她靠近她的父亲。她转过身来,绕过去……你父亲在做什么,芭芭拉?“他……不。你不属于这里。这里只有我们三个人。父亲和我还有……”那个模糊的身影抓住了她。他的面影在她眼前一闪而过。就一下,接着便消失了。再看一眼,芭芭拉、保养得很好的脸。眼睛分得很开,小小的雕刻般的鼻子。小小的感性的嘴巴。

  看上去像一道疤。是他吗?再看看这幅图像。是那个人吗?“是的。

  是的。是的。”然后,一切都消失了。

  她又跪倒了,平静,无生命的木偶,死人一般。

  鲍威尔抹掉脸上的汗水,扶着姑娘坐回矮台。他受到了极度的震动……比芭芭拉·德考特尼还要糟糕。歇斯底里症缓冲了对她的情感冲击。他却什么防护都没有。他重新经历了她的恐惧、她的惊骇、她的痛苦,赤裸裸,而且没有保护。

  “是本·赖克,玛丽。你也看到那个图像了吗?”

  “撑不了那么久,林克。我半路就逃了,让自己能喘口气。”

  “是赖克没错。惟一的问题是,他到底用了什么见鬼的法子杀了她父亲?他的凶器是什么?为什么老德考特尼没有和他搏斗自卫?只好再来一次。我恨自己对她做这种事……”

  “我恨你对自己做这种事。”

  “迫不得已。”他深吸一口气说,“救命,芭芭拉。”

  她又一次“唰”地在矮台上坐得笔直,做出倾听的姿势。他飞快地溜进去。慢点,亲爱的。别那么快。时间足够。“又是你?”记得我,芭芭拉?“不,不,我不知道你是谁。出去。”但我是你的一部分,芭芭拉。我们一起跑下了那条走廊。看到了吗?我们正在一起开门。一起做容易多了。我们互相帮助。“我们?”

  是的,芭芭拉,你和我。“但是你现在为什么不帮助我?”我怎么帮,芭芭拉?“你看父亲!帮助我制止他。制止他。制止他。制止他。帮助我尖叫。帮助我!行行好,帮助我!”

  她又跪倒了,平静,无生命的木偶,死一般。

  鲍威尔感到有一只手撑在他的臂膀下面,这才意识到他不应该也跪倒。他面前的尸体缓缓消失,兰花套间也消失了,玛丽·诺亚斯正尽力把他拖起来。

  “这次是你先倒下。”她恨恨地说。

  他摇摇头,努力想搀扶芭芭拉·德考特尼。他摔倒在地板上。

  “好了,加兰哈德爵士。先歇歇吧。”

  玛丽把那姑娘拉起来,扶着她坐在矮台上。然后她回到鲍威尔身边。“现在准备好接受帮助了吗,或者你认为这样没有男人气?”

  “那个词叫‘男子气概’。别浪费时间想帮我站起来了。我需要的是头脑的力量。我们遇到麻烦了。”

  “你透思到什么了?”

  “德考特尼希望被谋杀。”

  “不!”

  “是的。他想死。就我所知,也许是他在赖克面前自杀了。芭芭拉的回忆是混乱的。这一点我一定要搞清楚。我必须见一见德考特尼的医生。”

  “那是萨姆·@金斯。他和萨莉上周回金星了。”

  “那么我只能也走一趟了。我还赶得上十点钟的那趟火箭吗?给机场打电话。”

  萨姆·@金斯,一级超感医师,精神分析费每小时1000信用币。全社会都知道,萨姆一年能赚两百万信用币,但社会不知道的是,萨姆承担了大量慈善工作。对他的身体而言,如此繁重的工作是一种有效的慢性自杀。@金斯是行会长期教育计划经久不熄的火炬之一,也是环境理论学派的领导人,相信超感能力并不是天生的特质,而是人人具备的潜能,每个人通过适当的后天训练都可以开发出来。

  结果就是,萨姆位于维纳斯堡①外沙漠中的住宅里(在一处明亮干燥的平顶山上)挤满了来义诊的病人。他欢迎每一个低收入者到他这里看病。替他们治疗时,萨姆谨慎地尝试着为他的病人培养心灵感应能力。萨姆的理由很简单,透思这个问题其实有点类似于开发某些未经使用的肌肉,这种功能之所以如此罕见,很可能是因为大多数人懒于或者没有机会这样做。但是当一个人到了危急关头,他就没有办法再懒惰下去了。萨姆于是趁机给他们提供尝试的机会,开发他们的潜能。到现在为止,他的成果是发现了百分之二的潜在超感师,比行会面试发现的比例还低。但萨姆依然坚持,毫不气馁。

  ①作者杜撰的金星城市名

  鲍威尔发现萨姆正在自己沙漠家宅岩石丛生的园子里大步奔走,精力充沛地摧毁沙漠花朵(他以为这就算搞园艺),一边这么干,一边与一群精神抑郁的人交流。这些人跟着他走来走去,活像一群忠实的小狗。金星上空长年不散的乌云反射着让人目眩的阳光,把萨姆的光头晒成了粉红色。萨姆哼哼着、叫喊着,既对病人,也对自己的植物。

  “该死的!别跟我说那是红树瘤,那是杂草。我看到杂草的时候难道会认不出来?把耙子递给我,伯纳德。”

  一个穿黑衣服的小个子男人把耙子交给他,说:“我的名字是沃尔特,@金斯医生。”

  “这就是你的问题所在。”@金斯哼哼道,撕掉一丛橡胶红的植物。它像棱镜一样疯狂地变幻着颜色,发出一声痛苦的尖叫,证明它既不是杂草也不是红树瘤,而是让人提心吊胆的金星褪色柳。

  @金斯不悦地看着它的气囊瘪下去,发出哭泣般的漏气声。然后他瞪着那个小个子。“逃遁,逃进语言中,伯纳德。你只看东西上的标签,却不看那个东西本身。你用这种方法逃避真实。你想逃避的是什么,伯纳德?”

  “我原本希望你能告诉我,@金斯医生。”沃尔特回答。

  鲍威尔静静地站在那里,欣赏这场面。这就像《圣经》古董书中的插图。萨姆,一个坏脾气的弥塞亚(救世主),怒视着他恭顺的追随者。围绕着他们的是石头花园里闪闪发亮的硅石,上面爬满了颜色斑驳的干燥的金星植物。头顶的云层像闪光的珍珠。背景则是这个星球红色、紫色和紫罗兰色的穷山恶水,一直伸展到目力尽头。

  @金斯不屑地哼了一声,对沃尔特道:“你让我想起了那个红头发。那个假想自己是交际花的家伙在哪里?”

  一个漂亮的红头发姑娘从人群中挤出来,傻笑着说:“我在这里,@金斯医生。”

  “别搔首弄姿,我已经给你定了性了。”@金斯对她沉着脸,用思维波继续话头:“你因为自己是个女人而高兴,不是吗?你用性别代替了生活,用你的幻想。‘我是个女人,’你对自己说,‘于是,男人仰慕我,只要我点头,成千个男人都想要我。所以我就是个真正的交际花。’胡说八道!不能用这种方法逃避现实。性不是臆想。

  生活不是臆想。童贞也不是什么值得推崇备至的东西。”

  @金斯不耐烦地等着回应,但那姑娘只是在他面前装模做样地傻笑、搔首弄姿。他终于爆发了:“你们没有人听到我对她说了什么吗?”

  “我听到了,老师。”

  “林肯·鲍威尔!不!你在这里做什么?你是从什么地方钻出来的?”

  “从地球,萨姆。来咨询一下,不能久留。下一趟火箭就得赶回去。”

  “你不能打星际电话吗?”

  “事情太复杂了,萨姆。只能用超感模式交流。是德考特尼的案子。”

  “哦。啊。嗯。是了。我一会儿就来,自己拿点喝的去吧。”@金斯发出思维波通知:“萨莉,老伴。”

  @金斯的病人中有一个毫无理由地缩了一下,萨姆兴奋地转向那人:“你听到了,对不对?”

  “不,先生。我什么都没有听到。”

  “不,你听到了。你收到了思维广播。”

  “没有,@金斯医生。”

  “那你为什么跳起来?”

  “一只虫子咬了我。”

  “不对。”@金斯吼道,“我的花园里没有虫子。你听见我叫我妻子了。”然后他可怕地大喝道,“你们都能听见我。别说你们不能。你们不想得到帮助吗?回答我,快,回答我!”

  鲍威尔在凉快宽敞的起居室里见到了萨莉·@金斯。屋顶敞开着。金星上从来不下雨。在长达七百个小时、灼热难耐的金星白昼中,只需一个塑料圆顶就可以提供一个阴凉的环境。而当七百小时的寒夜开始时,@金斯一家便会打点行装,回到他们在维纳斯堡城里有供暖系统的单元公寓去。每个居住在金星上的人都以三十天为一个生活周期。

  萨姆大步奔进起居室,鲸饮了一夸脱冰水。“喝掉了十块钱,黑市价。”他朝鲍威尔横了一眼,“你知道吗?我们在金星有个卖水的黑市,而警察对此到底做了些什么呢?别介意,林克。我知道这在你的辖区以外。德考特尼怎么了?”

  鲍威尔提出了难题。关于她父亲的死,芭芭拉·德考特尼还保留着歇斯底里式的记忆。她的回忆有两种可能的解释。或者是赖克杀了德考特尼,或者他只是目击了德考特尼的自杀。老家伙莫斯肯定会坚持要弄清楚这一点。

  “我明白了。答案是‘是的’。德考特尼是自杀。”

  “自杀?怎么回事?”

  “他崩溃了、他的自我适应体系分崩离析了。他因为感情枯竭而压抑,早就陷在自我毁灭的边缘。所以我才会冲到地球去阻止他。”

  “嗯——这是对我的打击呀,萨姆那么,他可以把自己的后脑勺炸飞,对吗?”

  “什么?把后脑勺炸飞?”

  “是的。这就是现场照片。我们不知道用的是什么武器,但是……”

  “等等。现在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如果德考特尼是那么死的,他肯定不是自杀。”

  “为什么?”

  “因为他有一种毒药情结。他已经打定主意,要注射镇静剂自杀。你知道自杀的人,林克。一旦确定要用某种特殊形式死亡,他们永远不会改变主意。德考特尼一定是被谋杀的。”

  “这才对嘛,现在我们进展神速呀,萨姆。告诉我,德考特尼为什么一心毒杀自己?”

  “你开玩笑还是怎么?如果我知道,他就不会一心自杀了。

  我对这一切并不怎么高兴,鲍威尔。赖克让我的这个病案以失败告终。我本来可以拯救德考特尼的。我……”

  “德考特尼为什么会心理崩溃?你能猜到些什么吗?”

  “是的。他想通过激烈的行动来逃避深刻的内疚感。”

  “对什么内疚?”

  “他的孩子。”

  “芭芭拉?怎么个内疚法?为什么?”

  “我不知道,他一直和各种无理性的象征搏斗:放任、遗弃、耻辱、憎恶、怯弱。我们当时正打算应付这种情况。我只知道这些。”

  “赖克有没有可能知道这些然后加以利用?当我们向老家伙提出这个案子的时候,它一定要搞清楚这一点的。”

  “赖克有可能猜到——不。不可能。他需要专家的帮助才……”

  “你等等,萨姆你话里有话。如果可以的话,我真想透思出你的……”

  “来吧。我不挡你,完全敞开。”

  “别一心帮我,那样只会把所有事都弄混在一起。放松……

  对……和某个宴会之类的有联系……是派对……谈话……在……我的派对上。上个月。古斯·秦德,他本人就是专家,但却有一个类似的病人需要帮助,这是他自己说的。你估计,如果泰德需要帮助,赖克肯定也需要帮助。”

  鲍威尔焦躁不安,脱口说出声来:“咳,那个透思士到底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

  “德考特尼被杀那晚,古斯·泰德在博蒙特的派对上。他是和赖克一起去的,但是我一直希望……”

  “林克,我不相信!”

  “我当时也不信,但是事实如此。赖克的专家就是小古斯·泰德。是小古斯替他安排一切。他从你这里套消息,再把情报送给杀人犯。古斯老伙计。多少钱才能让你违背超感誓言?眼下的行情是什么?”

  “多少钱才能让你自取灭亡!”@金斯怒火冲天。

  从别墅的某处传来萨莉·@金斯的广播:“林克,电话。”

  “见鬼!只有玛丽一个人知道我在这里。希望德考特尼的女儿没出什么事。”

  鲍威尔一溜小跑来到放视像电话的壁橱边,还没跑到便看见了屏幕上贝克的脸。他的助理同时也看到了他,兴奋地对他挥手。

  他没等鲍威尔走入有效听力范围就开始说话。

  “……给了我你的电话号码。幸好抓住你了,头儿。我们只有二十六个小时。”

  “等等。从头说起,杰克。”

  “你的视紫红质先生,威尔森·乔丹博士,从木卫四回来了。

  他现在是个有产人士了。多亏本·赖克。我和他一起回了地球。他只在地球停留二十六小时,处理事务,然后乘火箭回木卫四,在他崭新的房产里永远居住下去。如果你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你最好尽快回来。”

  “乔丹会开口吗?”

  “如果他开口,他还用得着给你打星际电话?不,头儿。他得了金钱麻疹。此外他对‘为了乔丹博士慷慨大方地放弃了合法继承权的赖克’也非常感激。如果你想得到什么,你最好回地球来,自己弄到手。”

  “这里,”鲍威尔说,“就是我们的行会实验室,乔丹博士。”

  乔丹肃然起敬。行会大厦顶楼整整一层楼面专用于实验室的研究工作。这层楼面是圆形的,直径大约一千英尺,覆盖着双层可调控石英穹顶,可以实现分级照明,从一片光明到彻底的黑暗,调整精度可控制在单色光十分之一埃①之内。现在是中午时分,经过微调的日光漫过桌子和长椅、水晶和银制仪器设备,全身防护的工作人员被罩上了一层柔和的桃色的光。

  ①光线与辐射波长单位

  “我们四处走走?”鲍威尔轻松地建议。

  “我时间不多,鲍威尔先生,但是……”乔丹犹豫了。

  “当然您很忙。您能在百忙之中为我们抽出这一个小时已经是十分慷慨了,但是我们太需要你了。”

  “是不是和德考特尼有关?”乔丹道。

  “谁?啊,对了。那件谋杀案。你为什么这么想?”

  “我一直被追问不休。”乔丹冷冰冰说。

  “我向你保证,乔丹博士。我们只希望你能向我们提供研究方面的指导,不是要从你嘴里追问谋杀案的情报。谋杀和科学家有什么关系?我们对那个不感兴趣。”

  乔丹略微放开了一点,“千真万确。只要看一眼这实验室就能明白这一点。”

  “咱们参观一下?”鲍威尔挽起乔丹的手臂。他对整个实验室广播道:“准备好,透思士们!我们打算蒙的是个机灵家伙。”

  实验室的技术员手里继续工作,同时以思维波发出响亮的哄笑。各种嘲弄的图像中,某个尖酸鬼还搀进一句刺耳尖音:“谁偷了天气,鲍威尔?”这句话指的是“不诚实的亚伯”的职业生涯中一个不为人知的阴暗插曲,具体是什么则没有人成功地透思到,但每一次提到这个切口都能让鲍威尔满脸通红。这次也一样。房间里充满耳朵听不见的窃笑。

  “不。这是件大事,透思士们。我的整个案件都寄希望于从这个人嘴里哄出点名堂来。”

  无声的窃笑停止了。

  “这是威尔森·乔丹博士,”鲍威尔宣布,“他的专长是视觉生理学,他有一些情报,我想让他主动说出来。我们要让他感觉自己占上风。请你们编造些视觉方面的疑难问题来哄哄他,求他帮忙。让他说话。”

  他们过来了,有一两个人的,有三五成群的。一位正在研究可以记录思维模式的发射器的红头发研究员瞎编了个问题,说思维波可以以散射的形态通过视觉途径传送,他谦恭地请求指导。几个研究远距离心灵感应交流的漂亮姑娘想脱离该研究目前陷入的僵局,向乔丹博士咨询:为什么视觉图像的传递总是会出现色差,什么情况下才不会这样?研究超感觉结(即透思知觉中心)的日本研究小组认定“结”是和视神经联通的(其实完全两码事),他们以客气的轻言细语、似是而非的证据为武器,围攻乔丹博十。

  下午一点,鲍威尔说:“我很抱歉打断你们,博士,但是一小时已经到了,你还有重要的事需要……”

  “没关系,没关系的。”乔丹打断他,“我亲爱的博士,如果你尝试横切眼球……”等等,等等。

  下午一点半,鲍威尔又一次提醒时间。“已经一点半了,乔丹博士。你五点就要乘机离开。我真的觉得……”

  “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时间。女人和火箭,你知道,都有下一班嘛。是这样,我亲爱的先生,你可敬的工作中包含一个重要的缺陷。你从来没有检查过带活性染色剂的活人的结,比如带正红色或者龙胆紫的,我建议……”等等。

  下午两点,中心在不影响这次思考的盛宴的情况下供应了自助午餐。

  下午二点半,红光满面、心旷神怡的乔丹博士承认,他不喜欢在木卫四当阔佬。那里没有科学家,没有思维的碰撞,没有这么高水准的学术讨论。

  下午三点,他向鲍威尔吐露了自己如何获得那宗不大正当的产业的经过。似乎最早的业主是克瑞恩·德考特尼。老赖克(赖克的父亲)一定耍了手腕才骗过来,放到自己妻子的名下。当她过世时,它就归了她儿子。那个小偷本·赖克一定觉得良心不安,所以他将这宗房产扔给法院,法院那边不知走了什么手续,最后得到它的是威尔森·乔丹博士。

  “他良心上的负担一定还多着呢,”乔丹说,“我为他工作时看到的那些事,啧啧!不过说到底,所有金融家都是骗子手。你同意吗?”

  “我不认为本·赖克真是那样的人,”鲍威尔故作高尚,“我挺景仰他的。”

  “当然。当然,”乔丹连忙同意,“说到底,他还算有点良心。

  确实值得佩服。我不想让他认为我……”

  “那当然。”鲍威尔语气仿佛成了他的同谋,向乔丹心领神会地一笑,“作为科学家我们可以叹息,但是作为这个世界里的人,我们只能赞美。”

  “你真是太理解我了。”乔丹热烈地和鲍威尔握手。

  下午四点,乔丹博士告诉那伙甘拜下风的日本人,他很高兴将自己在视紫红质方面最秘密的工作通报给这些优秀的年轻人,以帮助他们各自的研究。他正在将火炬传给下一代人。在他向他们详细解释自己为帝王公司发明的视紫红质电离器的二十分钟里,他的双眼湿润,喉头因为情绪激动哽咽不已。

  下午五点,行会的科学家陪同乔丹博士登上他去木卫四的火箭,在他的包间里堆满鲜花和礼物,用感激的话语灌满他的双耳。

  当乔丹博士加速飞向木星的第四颗卫星时,他心情愉快,因为自己为科学做出了极大贡献,同时又没有背叛那位慷慨好心的赞助人,本杰明·赖克先生①。

  ①本杰明是本的全称

  芭芭拉在起居室里,四肢着地,精力充沛地爬动着。她刚刚被喂过食,脸蛋圆鼓鼓的。

  “哈加加加加加加加,”她说,“哈加。”

  “玛丽!快来!她在说话!”

  “不会吧!”玛丽从厨房跑进来,“她说了什么?”

  “她叫我爸爸。”

  “哈加,”芭芭拉说,“哈加加加加加加加。”

  玛丽对他好一阵奚落:“她说的根本不是那种意思。她说哈加。”她回厨房去了。

  “她想说的意思是爸爸。她还太小,吐词不清而已,难道这是她的错?”鲍威尔跪坐在芭芭拉身边。“说爸爸,宝宝。爸爸?爸爸?说爸爸。”

  “哈加。”芭芭拉回答,同时迷人地淌下一溜涎水。

  鲍威尔认输了。他从意识层深入到前意识层。

  你好,芭芭拉。

  “又是你?”

  还记得我吗?“我不知道。”

  当然你记得。我就是时常钻到你这片小小的隐秘的混乱天地中来的那个家伙。我们一起和混乱斗争?“只有我们俩?”

  只有我们俩。你记得你是谁吗?你想知道为什么你被埋葬在这片与世隔绝的小天地里吗?“我不知道。告诉我。”

  好吧,亲爱的婴儿,以前你曾经也像现在这样……一个只能算刚刚成形的存在。然后你出生了。你有母亲和父亲。你长成了一个亚麻色头发、黑眼睛的甜美而优雅的姑娘。你和你的父亲从火星旅行到地球。然后你……

  “不。这里没有别人。只有我们两个人一起在黑暗中。”

  你有过父亲,芭芭拉。

  “没有人。没有别的人。”

  我很抱歉,亲爱的。我真的很抱歉,但是我们必须再次经历那极度的痛苦。那里有我不得不看的东西。

  “不。不……求求你。就我们两个人存这里。求求你,亲爱的幽灵。”

  只有我们两个人,芭芭拉。靠紧一点,亲爱的。你父亲在另一个房间……兰花套间——突然间我们听到了什么……鲍威尔深吸一口气,然后喊道:“救命,芭芭拉。救命……”

  他们一同猛然坐直身子,做出倾听的姿势。床上用品的触感。

  奔跑的双脚下冰凉的地板和无尽的走廊。直到他们最后撞进兰花套间的门,尖叫,躲避本·赖克可怕的捕捉。这时他朝父亲的嘴巴举起什么。是什么?稳住那个图像。拍下快照。上帝呀!可怕的闷声炸响。后脑勺炸开了,那个深爱的、景仰的、崇拜的身影难以置信地瘫倒了。他们呻吟着在地板上爬行,穿过地板,从那张惨白的面孔中拔出那枝恶毒的钢铁花朵,他们的心被扯碎了……

  “起来,林克!看在上帝份上!”

  鲍威尔发现自己被玛丽·诺亚斯从地上拖起来。空气中充满愤怒的思维图像。

  “我离开你一分钟都不行吗?白痴!”

  “我在这里跪了很久吗,玛丽?”

  “至少有半个小时。我一进来就看到你们俩像这个样子……”

  “我得到了我想找的。是一把枪,玛丽。一种古老的爆炸武器。

  图像清晰。看一看……”

  “嗯。那是一把枪?”

  “是的。”

  “赖克是从哪儿弄来的?博物馆?”

  “我看不是。我来瞎蒙一下,一石二鸟,打个电话……”鲍威尔东倒西歪地移步到电话边,拨了BD-12,232,丘奇扭曲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嗨,杰瑞。”

  “你好……鲍威尔。”提防着,戒备着。

  “古斯·泰德是不是从你这里买了一把枪,杰瑞?”

  “枪?”

  “爆炸性武器。XX世纪的式样。用在德考特尼谋杀案中。”

  “不!”

  “千真万确。我想古斯·泰德是我们要找的凶手,杰瑞。我在想他是不是从你那里买了那把枪。我希望带着枪的图像到你那里查对一下。”鲍威尔稍一迟疑,然后轻声强调接下来的话,“这会帮我们一个大忙,杰瑞,而我会非常感激。感激到极点。等着我,我半小时以内到。”

  鲍威尔放下电话。他看着玛丽。挤挤眼睛的图像。“这段时间一定足够小古斯赶去丘奇那儿了。”

  “为什么是古斯?我以为本·赖克才是……”她看到了鲍威尔在@金斯家勾出的那幅图像,“哦,我明白了。这是个双重圈套,同时陷住丘奇和古斯两个人。丘奇卖枪的对象是赖克。”

  “也许。我这是瞎猜。但是他确实经营着一家当铺,和博物馆差不离,”

  “而泰德帮助赖克用那把枪对付德考特尼?我不相信。”

  “几乎是肯定的,玛丽。”

  “所以你在挑拨他们的关系。”

  “还有他们两人同赖克的关系。在这条线索上,我们在事实证据方面一路落败。从现在开始,我要用透思诡计,不然就输定了。”

  “可如果你无法让他们和赖克反目呢?如果他们把赖克也叫来了怎么办?”

  “他们做不到。我们把赖克从城里诱出去了。我先把科诺·奎扎德吓得逃之夭夭,赖克于是跟着追出去了,想把他截下来,堵住他的嘴。”

  “你真是个贼骨头,林克。我打赌你真的偷了天气。”

  “我没有,”他说,“是不诚实的亚伯干的。”他的脸红了,吻了吻玛丽,吻了吻芭芭托·德考特尼。脸又红了一次,然后晕晕乎乎地离开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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