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西相当突然地意识到,这栋住宅实在太小了。毕竟,住宅里只有四个房间,由带有一段楼梯的小走廊连接在一起。你只要走动,就会碰上别人。如果你站着不动,竖起耳朵听,就能听到每个人都在做什么:亨利在向脸盆里放水,大卫在滑向楼梯,乔在客厅里玩着他的玩具熊。露西巴不得能有一点自己的时间,然后再遇见别的人,这样,她就能有些时间来平息昨夜的记忆,把它们深埋在脑海深处;这样,她就不必竭力装出一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的样子了。
她猜测自己不善于欺骗。她说起谎来不会很自然的,她没有这种经验。她努力去回忆她有生以来欺骗过亲人的另一次例子,但她想不出来。倒不是因为她有极高的道德准则,而是因为她从来没有什么事情需要隐瞒别人。
大卫和乔坐在厨房的餐桌旁,正在吃着东西。大卫一言不发,乔则喋喋不休,露西不想吃东西。
“你不吃点吗?”大卫漫不经心地说。
“我吃过一些了。”瞧——她的头一句谎话。还算不赖。
大雨如注,露西从厨房窗户望去,连谷仓都看不见了。灰天低垂,雾霭重重,形成一种连绵的昏光。在花园中,雨水在马铃薯植株中流成小溪,那片草地积成了水潭。屋檐下的雀巢已被冲走,麻雀惊慌地在檐下飞进飞出。
露西听到亨利走下楼来,感觉好了一些。出于某种原因,她确信他非常善于掩饰。
“早安!”费伯舒畅地说。大卫坐在轮椅中靠着餐桌,抬头看看,微微一笑。露西在炉灶前忙着,满脸都映着羞愧。费伯心里嘀咕,但大卫好像没注意到她的表情。费伯开始觉得,大卫是个呆子。
露西说:“坐下来吃些早点吧,亨利。”
“十分感谢。”
大卫说:“恐怕没法送你去教堂了。我们充其量只能听听收音机里的圣歌了。”
费伯才明白今天是星期日:“你们去教堂吗?”
“不,”大卫说,“你呢?”
“也不。”
“对于农夫来说,星期日差不多和平日一样,”大卫继续说,“我要开车到岛另一头去看我的牧羊工。要是你愿意,可以和我一起去。”
“我很乐意去。”这可以给他一个侦察的机会。他需要认一下通到有发报机的房子的路径。
“你愿意让我来开车吗?”
大卫瞪了他一眼:“我自己开车没问题。”一阵紧张的沉闷之后,他又说:“在这种天气里,找路完全凭记忆,由我来开,会安全得多。”
“当然。”费伯开始吃早饭。
“不必勉强,如果你认为这太过——”
“不,我很高兴去。”
“你睡了一整夜吗?我看你不再那么累了。我希望露西没有和你聊得太晚。”
费伯强制自己不去看露西。他从眼角瞟到她已经脸红到耳根了。
“我昨天睡了一整天了。”他竭力让大卫的目光对着自己。
没用。大卫正在盯着他太太。她背过身去。他皱起前额,刹那间,他张着嘴巴,一脸惊愕的表情。
费伯有点不安。这下大卫产生怀疑了。这倒没什么危险,不过可能够烦人的。
大卫迅速恢复了常态。他从桌边摇开轮椅,一路向后门而去。
“我先把吉普车从车库里开出来。”他咕哝着说。他从一个钩子上取下一件雨衣,披到头上,然后便开门摇车出去。
在门敞开的几分钟里,暴风夹雨吹进小厨房,淋湿了地板,把屋里的人吹得透冷。门关上以后,露西打了个冷战,开始拖去地面上的雨水。
费伯伸出手去触碰她的手臂。
“不要。”她说着,向乔那边摆了下头,警告他。
“别傻了。”费伯告诉她。
“我想他知道了。”她说。
“如果你好好想一下,会明白自己并不当真在乎他知不知道。”
她想了想。
“我不认为如此。”
费伯耸了耸肩。吉普车的喇叭在门外不耐烦地响着。露西递给他一件雨衣和一双雨鞋。
“别和他聊起我。”她说。
费伯穿上雨衣,向前门走去。露西跟着他,随手关上厨房门,挡住乔的视线。
费伯的一只手扶着大门的门把,转过身来吻了她。
她很有力地回吻了他,然后转身进了厨房。
费伯冒雨跑过一片泥水,跳进吉普车,坐到大卫身边。他马上开动了车子。
车子经过改装,专供缺腿的人驾驶:有手刹车、自动排挡,方向盘上还有一个把手,供单手转动之用。折叠起来的轮椅滑进司机座后的一个特设的空当里。挡风玻璃上方的架子里有一支滑膛枪。
大卫驾车技术娴熟。他对道路的形容一点没错:只是由轮胎在石南上轧出的一条小道罢了。深深的车辙里积满着雨水。车子在泥泞中打着滑。大卫似乎开得挺带劲。他嘴里叼着一支烟,脸上是满不在乎的神气,与驾驶的难度很不协调。或许他正以此代替飞行。
“你不钓鱼的时候都干些什么?”他叼着烟说。
“我是个公务员。”费伯告诉他。
“什么工作?”
“财务。不过是机器上的一个小螺丝钉。”
“在财政部吗?”
“主要是。”
即使这么蠢的答复也没止住大卫的刨根问底。
“有趣吗?”他坚持问。
“还可以。”费伯绞尽脑汁编造一番说辞,“我懂得一点一项工程该花多少钱,大部分时间是确认纳税人不致多缴税。”
“啊,原来如此。我们都在各以自己的方式为战争尽一份力。”
这是一句暗含讽刺的话。大卫不明白,费伯为什么没有反感。
“我超过了当兵的年纪。”费伯温和地说。
“你参加过第一次世界大战吗?”
“当时太年轻了。”
“真走运,逃掉了。”
“没错。”
道路很贴近悬崖的边缘,但大卫并没有放慢速度。费伯掠过一个念头,大卫是不是想跟他同归于尽。他伸手去拉住了扶手。
“你是不是觉得我开得太快了?”大卫问。
“你看来对路很熟悉。”费伯回答。
“你看起来有点害怕。”大卫说。
费伯没有理睬。大卫放慢了一些速度,显然很满意他总算猜对了这一点。
费伯观察到,这座小岛相当平坦而光秃。地面起伏平缓,他一直没看到有山。植被主要是草,稍微有些蕨类和灌木,极少有树,对风雨无所阻挡。大卫·罗斯的羊一定很能吃苦,他想。
“你结婚了吗?”大卫突然问。
“没有。”
“明智。”
“噢,我不晓得是不是这样。”
“我打赌你在伦敦那边一定惹了不少麻烦。”大卫斜眼瞥了他一下。
费伯向来不喜欢一些男人谈起女性那种含沙射影的轻蔑口吻。他厉声说:“我觉得你娶到露西实在太有福气了。”
“噢,是吗?”
“是的。”
“不过,就换不成口味喽,嗯?”
费伯心想:这家伙到底要把话题引向哪里?他说:“我还没有机会尝试一夫一妻制的乐趣呢。”
“差不多吧。”
费伯想:大卫他自己也不知道要把话题引向哪里。他决定,既然对方讲的每句话都会引燃一场大火,他还是什么也别说为妙。
“说实话,你的衣着看起来不像是个政府的会计人员。你的雨伞和礼帽在哪呢?”
费伯装出淡淡的一笑。
“不过你倒挺像个耍笔杆的。”
“我职位低微。”
“能够挺得过这次船难,你一定身强力壮。”
“谢谢你的夸奖。”
“你看起来也不像超过当兵的年纪。”
费伯转头盯着大卫。
“你想往哪儿开?大卫。”他不动声色地问。
“我们就要到了。”大卫说。
费伯向挡风玻璃外面望去,看到了一栋和露西的住所很相似的小房子。房子耸立于一座小山的顶上,那是费伯在岛上看到的唯一的山,其实也算不上山。房子很敦实,看上去蛮舒服。吉普车向它爬去,绕过了一片松树和冷杉。费伯想不通,为什么不把房子盖在树荫里。
房子旁边有一株山楂,上面星星点点溅满了雨珠。大卫把车停下。费伯看他打开折叠着的轮椅,并且从司机座上滑进轮椅里。费伯知道,自己要是主动帮他,他会不高兴的。
他们穿过一扇没有锁的木门,进到房里。迎接他俩的是厅堂里的一条黑白两色的牧羊犬。牧羊犬体形不大,头很宽,摇着尾巴,但没有吠叫。房子的格局与露西那栋一样,但气氛大不一样:这里光秃秃的,气氛阴沉,而且不太干净。
大卫引路进了厨房。那个牧羊工坐在一个老式的烧木柴的灶台旁,烤着手。他站起了身。
大卫说:“亨利,这是汤姆·麦卡维帝。”
“见到你很高兴。”汤姆很郑重地说。
费伯握了他的手。他身材矮胖,面孔像只旧的棕黄色提箱,头戴着一顶布制便帽,吸着一只带盖的石南根大烟斗。他握手很有力,皮肤粗糙得像砂纸。他长着一个很大的鼻子。他的苏格兰口音极重,费伯要费很大的劲才能听懂他的话。
“我希望我没有妨碍你。”费伯说,“我只是随车出来转转。”
大卫摇着轮椅靠近桌子:“我看今天上午咱们干不了什么啦,汤姆——只能四下看看了。”
“嗯。出发以前咱们先来杯茶吧。”
汤姆把浓茶倒进三个大杯子,还都加了一点威士忌。三个人坐下来,默默地喝着。大卫吸起一支香烟,汤姆文静地抽着烟斗,费伯确信,这两个人经常这样消磨时间:吸着烟,暖着手,却什么也不说。
他们喝完茶,汤姆把杯子放进浅浅的石头水槽里,他们便出门,坐进车里。费伯坐在后座。这一次大卫开得很慢,那只叫鲍勃的狗不大费力地在车旁跟着慢跑。显然,大卫对地形了如指掌,他信心十足地转动着方向盘,越过空旷的草地,没有一次陷进沼泽的坑洼。羊群的样子可怜巴巴的:它们的毛全都湿透了,有些羊挤在洼地里,有些靠在荆棘丛边,有些待在背风坡上,一点也没有心思吃草。连羊羔都乖乖地躲在母羊身下。
费伯正盯着那条狗。只见它停下脚步,听了一会儿,然后一直向前冲去。
汤姆也在盯着看。
“鲍勃发现什么了。”他说。
吉普车跟在狗后面驶了四分之一英里。车停下来时,费伯听到了海的呼啸——他们已经接近岛的北端了。狗站到了一个小峡谷的边缘上。他们下了车,听到了狗刚才听到的声音:一只羊在哀鸣。他们走到崖边,向下望去。
那只羊在下面二十英尺左右的地方侧躺着,随时都可能从陡峭的斜坡上滑下去。它的一条前腿别扭地抬着。汤姆小心地迈着步子下去,检查它的那条伤腿。
“今天晚上要吃羊肉了。”他向上喊说。
大卫从车里取下滑膛枪,顺坡滑给他。汤姆一枪结束了那只伤羊的痛苦。
“你要用绳子把它拽上来吗?”大卫叫着。
“嗯——要是亨利愿意下来帮我一把就不用了。”
“当然。”费伯说。他挑着路,下到汤姆站立的地方。他俩一人拽着一条羊腿,把死羊拉上斜坡。费伯的雨衣勾到了一棵荆棘上,差点没掉下去,他用力一扯,随着很响的一声,雨衣从荆棘上脱了下来。
他们把羊扔进车里,又开走了。费伯感到身上很湿,原来他几乎把雨衣后背全撕开了:“恐怕我把这件雨衣糟蹋了。”
“又不是故意的。”汤姆告诉他。
他们很快就回到汤姆的房子。费伯脱下他的油布雨衣和湿淋淋的夹克,汤姆把夹克放到炉子上方去烘干。汤姆的房子没有露西家的现代化抽水马桶,他们挨个去了户外厕所。汤姆又煮了新茶。
“这只羊是我们今年损失的第一只。”大卫说。
“啊。”
“今年夏天我们要在峡谷上围上篱笆。”
“啊。”
费伯觉察到气氛有点异样,与两三个小时以前略有变化。他们还像原先那样坐着喝茶吸烟,但大卫显得不安。有两次费伯注意到大卫在瞪着他,若有所思。
最后,大卫说:“我们得走了,你在这里宰羊吧,汤姆。”
“好。”
大卫和费伯走了。汤姆没有起身相送,那条狗倒是把他俩送到门口。
大卫先把那支滑膛枪从挡风玻璃上面的架上取下,重新装好子弹,又放回去,然后才发动车子。
在回家的路上,他的情绪又变了,变得饶舌起来:“我曾经飞过‘喷火式’,你知道。多可爱的风筝啊。每个机翼上有四支枪——美国制的勃朗宁式,每分钟能发射一千两百六十发子弹。德国人爱用炮,当然——他们的米-109型飞机只有两挺机关枪。炮杀伤力大,但我们的勃朗宁更快,更准。”
“真的?”费伯客气地说。
“他们后来在‘旋风式’上加了炮,不过赢得了不列颠战役的却是我们的‘喷火式’。”
费伯对他的夸大感到恼火。他说:“你打下来多少架敌机?”
“我在训练时失去了双腿。”大卫说。
费伯偷看了他的脸,那上面是压抑着愤怒的表情。
大卫说:“我还没杀死过一个德国人呢。”
这个信号是一清二楚的。费伯突然警觉起来了。他不知道大卫发现了什么,但这人无疑知道了一些情况。费伯稍稍转身,面对着大卫,把一只脚抵在底板的变速箱上,撑住身体,把右手轻轻放到左前臂处。他等着大卫的下一步行动。
“你对飞机感兴趣吗?”大卫问。
“不。”费伯的语气很平淡。
“我猜想,观察敌机已经成了全国性的消遣活动了。就像观鸟一样。人们购买识别飞机的书籍,一下午一下午地仰卧在地,用望远镜观察天空。我还以为你也热衷此事呢。”
“为什么?”
“怎么?”
“你怎么会认为我热衷于观察飞机?”
“噢,我不知道。”大卫停下来,点燃一支香烟。他们正在岛的中间,离汤姆和露西的房子都各有五英里远。大卫把火柴扔到地上:“大概是从你口袋里掉出来的照片吧——”
话没说完,他便把燃着的香烟向费伯的脸上扔去,同时伸手去拿挡风玻璃上方的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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