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肯·福莱特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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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第五节

  “荒凉”这个字眼正是为这种地方创造的。

  这是阴郁地突兀于北海的一座J形石岛。从地图上看,如同一根折断了的手杖:其弯曲的杖头朝着阿伯丁,而折口处有如锯齿般的杖身,则气汹汹地指向远方的丹麦。全岛长十英里。

  沿岛的海岸多是耸立于冰冷海面之上的悬崖峭壁,没有半处适宜遨游的海滩。海浪为这种粗暴所激怒,凶猛地扑打着岩石。但小岛千百年来已习惯于这种暴戾,傲然挺立,不予理睬。

  J形石岛内环中的海面比较平静。浪潮把大量的泥沙、海草、浮木、泡沫和贝壳抛到岸上,日积月累之后,居然在崖壁的脚下和海水之间,形成了一片月牙形的地面——一片多少可算作海滩的地段。

  每逢夏季,崖顶上生长的植物就把不多的种子撒到海滩上,犹如一个富人把几个小钱扔给乞丐。如果冬季还算暖和、春天又早早到来的话,一些种子就会勉强生根,但其生命力绝支持不到开花结果的程度,因此,海滩年复一年地只有靠施舍度日。

  在小岛上,由于峭壁阻隔了海水的侵蚀,土地上生长繁殖出了绿色植物。大多是野草,仅够喂养几只瘦骨嶙峋的羊,但足以把表土固定在岩基上。此外还有些灌木,全都是荆棘,为野兔提供了家园;小岛东端的背风坡上则挺立着一片傲岸的针叶树。

  高地是石南的天下。那个人——是啊,岛上住着一个人——那个人每隔几年就会放一把火,烧掉石南,让野草得以生长,绵羊也就可以在这儿放牧了;但是过上两年,石南又会卷土重来(天晓得来自什么地方!),把羊群逼得节节后退,直到又一把火把它们烧光为止。

  岛上的野兔是本来就有的,而绵羊则是人带来的。那个人所以在这里,是要放养羊群;鸟类在此栖息,是因为它们喜欢这座小岛。鸟的数量成千上万;有长脚的崖鹨,它们翱翔时啁啾而鸣,俯冲时——宛如喷火式战斗机扑向天际的麦塞施米特——又会噼啪作响;有秧鸡;那个人虽然很少见到,却知道它们的存在,因为他总是被它们的呜叫吵得夜不能寐;有渡鸦、食腐肉的乌鸦、三趾鸥和遮天盖地的海鸥;还有一对鹫,那个人一见到它们,就开枪打,因为无论来自爱丁堡的博物学家和专家们怎么对他解释,他就是知道,这对鹫不只吃死羊的肉,也捕食活羊羔。

  风是岛上的常客,大多数来自东北方向。它时常带来雪雨和寒雾这样一些不受欢迎的礼物;有时虽然是空手而来,却狂呼怒吼,把灌木连根拔起,把树木吹弯了腰,把咆哮的大海掀起阵阵卷着泡沫的怒涛。风无止境地吹着,这显然是失策的。如果它突然来访,就会让小岛措手不及,从而造成某种真正的灾难;但由于它几乎总是在这里,小岛就学会了在风中生存。植物把根扎得深深的,野兔藏身在灌木丛的深处,树木生来已经把腰弯好,准备接受狂风的鞭笞,鸟类则把巢筑在突岩的隐蔽处,而人深知狂风的肆虐,颇有匠心地把住房建得矮小坚实。

  这栋房屋是由大块的黑色石头和石板建造的,颜色与大海相同。窗子很小,门镶得很紧,烟囱是松木的。房屋耸立在岛东端的山顶上,靠近“手杖”的断根处。它顶风冒雨屹立山巅,并非为了炫耀,而是便于那人俯视羊群。

  十英里之外,横跨全岛的另一端,在多少算作海滩的附近,还有另一栋十分相似的房屋;但这边没有住人。这里原先还有另一个人,他自以为自己比这座小岛本身更了解这里的自然条件,以为自己有办法在这里种植燕麦和马铃薯,饲养几头乳牛。他与狂风、严寒和瘠土斗了三年,最后认输了。他走了之后,再没人想住在这里了。

  这是个艰苦的地方,只有坚挺的东西才可以在这里存活:坚硬的石头、坚韧的野草、坚毅的鸟类、坚牢的房屋和坚强的人。坚硬和冰冷的东西、严酷和尖利的东西、粗壮坚定和缓慢移动东西,以及和岛屿本身一样冰冷、生硬和无情的东西。

  “荒凉”这个字眼正是为这种地方创造的。

  “这儿叫风暴岛。”阿尔弗雷德·罗斯说,“我想你会喜欢这地方的。”

  大卫和露西·罗斯坐在渔艇的船头,眺望着波涛滚滚的海面。这是一个晴朗的十一月的日子:空气清冷、微风拂面、天高气爽,微弱的阳光照射着粼粼的海水。

  “我是一九二六年买下这座岛的。”罗斯老爹继续说,“当时我们以为会有一场共产革命,需要有个地方避难,这儿是个疗养的好地方。”

  露西觉得他热心得令人生疑,但还是承认这里确实可爱:清风不断,一切都自然而新鲜。而且搬到这里来也是明智的——他们必须离开双方的父母,开始婚后的新生活。大卫的父亲这时才说出来,他在苏格兰海岸边拥有一座小岛,这消息好得难以置信。

  “那些羊也是我的,”罗斯老爹说,“每年春天,剪羊毛的人就到岛上来,羊毛的收入刚好与汤姆·麦卡维蒂的工资相抵。老汤姆就是那儿的牧羊人。”

  “他多大年纪了?”露西问。

  “他该有——噢,老天,七十了吧?”

  “我猜他应该是个脾气古怪的人。”小船转进海湾,露西看到小码头上有两个小身影:一个人和一条狗。

  “脾气古怪?要是你独自一个人生活二十年,也会和他差不多了。他只能和他的狗说话。”

  露西转向小船的水手:“你多久上岛一次?”

  “两周一次,太太。我给汤姆送来他买的东西,数量不大,还有他的邮件——数量就更少了。每隔一周的星期一,你只要把购物单给我,如果在阿伯丁买得到,我就给你捎回来。”

  他关闭了引擎,把一根缆索抛给汤姆。那条狗吠叫着,转着圈跑,兴奋不已。露西单脚蹬在船舷上,一跃跨到码头上。

  汤姆握住了她的手。他的脸如皮革般粗糙,嘴里叼着一个带盖的石南根大烟斗,个子比她矮,肩宽胸厚,看起来健康得滑稽。他穿着一件花呢外套,上面的毛是她所见过的衣料中最长的,里面的毛衣大概是由什么地方的老姐姐手工织成,头上戴的是花格呢便帽,脚下蹬着的是军用皮靴。他的鼻子又长又红,上面布满血丝。

  “很高兴看到你。”他彬彬有礼地说,似乎她是他今天第九位客人,而不是两周来见到的第一张面孔。

  “给你,汤姆。”水手说着,从船上拿起两个硬纸箱递给他。

  “这次没有鸡蛋,不过有一封德文郡来的信。”

  “那准是我侄女写的。”

  露西心想:那件毛衣大概也是她织的。

  大卫还在船里。水手站到他身后,问:“准备好了吗?”

  汤姆和罗斯老爹也弯腰下船去帮忙,三个人把坐在轮椅里的大卫抬到了码头上。

  “如果我现在不走,就得等上两星期,下一班船来的时候才能走了。”罗斯老爹微笑着说,“你们会看到房子已经修缮一新,东西全都安置在里面了。汤姆会一一指给你们看的。”他吻了露西的面颊,拥抱了大卫的肩膀,又和汤姆握了手。

  “在一起好好休息几个月,完全恢复健康后就回来,重要的战争工作还在等着你们俩呢。”

  露西深知,他们不会回去的,至少到战争结束之前要一直待在这里。不过她并没有对任何人讲过这件事。

  父亲回到了船上。渔船兜了个小弯,掉头走了。露西挥着手,直到小船消失在海岬后面。

  汤姆推着轮椅,露西提着他那些七零八碎的行李。从码头的陆地边到崖顶,是一条又长又陡的窄坡路。推轮椅的人换成是露西,绝难自己把它上去,但汤姆看起来毫不费力。

  小屋合看来美轮美奂。

  那是一幢小巧的灰色房屋,旁边有座可资挡风的小土丘。房子的门窗都刚刚油漆过,石阶旁长着大丛的野玫瑰。从烟囱里冒出的缕缕炊烟随风散开,小小的窗子俯视着海湾。

  露西说:“我喜欢这栋房子!”

  室内经过油漆粉刷,又打扫过,通过风,石头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地毯。里面有四个房间:楼下是一间现代化的厨房和一间有石砌壁炉的客厅,楼上是两间卧室。房子的一端认真地改建了,装配了时新的管道,楼上是浴室,楼下是厨房的延伸。

  他们的衣服全放在衣橱里,浴室里挂着毛巾,厨房里摆着饭菜。

  汤姆说:“仓库里有些东西,我要给你们看。”

  其实那只是间棚屋,而不是什么仓库,它隐在房台的背后,里面有一辆闪闪发光的崭新吉普车。

  “罗斯先生说,这辆车已经专为小罗斯先生改装过。”汤姆说,“上面装有自动排挡、手控油门和手动刹车。他就是这么说的。”他像鹦鹉学舌似的重复着那几个名词,看来他什么是排挡、油门和刹车一窍不通。

  露西说:“车子棒极了,是吧,大卫?”

  “棒得没话说。不过我开着车又能往哪儿去呢?”

  汤姆说:“欢迎你随时到我那儿去,抽抽烟斗,喝上一杯威士忌。我一直盼着能再有个邻居呢。”

  “谢谢你。”露西说。

  “这是一台发电机。”汤姆转过身来,指着说,“我也有一台,一模一样的。汽油加在这儿,发的是交流电。”

  大卫说:“这可不寻常,小型发电机一般都是直流的。”

  “唉,我也搞不清楚有什么不同,不过他们告诉我,这种更安全。”

  “一点也不错。给交流电电到了,人会被摔到屋子那头,不过,要是给直流电电到,就连命都会没有了。”

  他们回到房合里。汤姆说:“好啦,你们需要安顿一下,我也要照看羊群了,咱们就道再见吧。噢!差一点忘了告诉你们了:遇到紧急情况,我可以用无线电和陆上联系。”

  大卫惊讶地问:“你有一台无线电发报机?”

  “唔,”汤姆骄傲地说,“我是皇家观察队的敌机观察员。”

  “观察到什么敌机了吗?”大卫问。

  露西对大卫语气中的讽刺意味,掠过一丝不满,但汤姆似乎并没有注意到。

  “还没有呢。”他回答说。

  大卫说:“太棒了。”

  汤姆走了之后,露西说:“他不过是想尽他的一份力量。”

  “我们有很多人都想尽自己的一份力量呢。”大卫苦涩地说。露西反应过来,这正是症结所在。她撇下这个话题,推着她双腿残疾的丈夫进入新居。

  当初,当露西被医院的心理学家找去时,她满以为一定是大卫的脑部在车祸中受了伤。结果不是。

  “他的头部没什么问题,只有左太阳穴上有一块较严重的瘀伤。”那位心理学家说,“不过,现在很难预测,失去双腿会给他的心理带来何种影响。他是不是很想当一名飞行员?”

  露西想了想:“虽然他有点胆怯,不过我认为他是渴望着当飞行员的。”

  “嗯,他需要你能给予他的所有支持和慰藉,还要有耐心。我们可以预见的一件事是,在一段时间内他会有埋怨情绪、爱发脾气。他需要疼爱和休息。”

  然而,在他们上岛的最初几个月里,他似乎一无所求。他没有和她同床,或许因为他想等到伤口彻底愈合。但他并没有休息。他投身到饲养绵羊的工作之中,驾着吉普车,车后座上放着轮椅,跑遍了全岛。他沿着不牢靠的悬崖边竖起篱笆,用枪射鹫,帮助汤姆焚烧石南,还驯服了一条新狗——因为原来那条叫“贝特西”的老狗的眼睛开始看不见了;春天时,他每夜都要出去接生羔羊。一天,他把汤姆住屋附近的一株高大的老松树伐倒了,之后又花了两个星期削掉树枝,砍成一段段圆木,运回家中当木柴。他津津有味地干着艰苦的体力劳动,学会了把自己牢牢地绑在轮椅上,以便在挥舞斧头或大锤时,让身体得以保持稳定。他刻了一对哑铃,在汤姆找不到活儿让他干时,一练就是几个小时。他的两臂和背部的肌肉锻炼得十分发达,可与健美比赛冠军相比。

  他直截了当地拒绝做洗碗、做饭或打扫这些家务事。

  露西没有不高兴。她本来担心大卫可能会终日坐在火炉旁,愁眉苦脸地自怨自艾。他那种拼命干活的劲头也让人有点担心,不过至少日子过得不那么无聊。

  圣诞节那天,她对他讲了怀孕的事。

  那天上午,她送给了他一把燃油发动的锯子,他送给了她一匹丝绸。汤姆过来吃晚饭,他们吃了他打下的一只大雁。喝完茶之后,大卫开车送牧羊人回去,他返回家时,露西打开了一瓶白兰地。

  这时她说:“我还有另外一件礼物给你,不过,在这五月份之前你无法打开。”

  他哈哈大笑:“你到底在说什么?我才出去一阵,你又喝了多少白兰地了?”

  “我怀孕了。”

  他瞪着她,脸上笑意全消:“好心的上帝,我们他妈的就缺这个了。”

  “大卫!”

  “好啦,看在上帝的份上……见鬼,什么时候怀上的?”

  “这不难推算出来,是吧?”她凄苦地说,“准是婚礼前一个星期。那次车祸中居然把胎保了下来,真是奇迹。”

  “你去找过医生吗?”

  “嗯——我什么时候去过了?”

  “那你怎么敢肯定呢?”

  “噢,大卫,别这么烦。我敢肯定是因为我的月经已经停了,乳房胀痛,早上恶心呕吐,腰围也比原先大了四英寸,你只要好好看看我,你就会肯定了。”

  “好吧。”

  “你是怎么搞的?你该兴奋才是啊!”

  “噢,是啊。也许我们会有个儿子,到时候我可以带他去散步,和他踢足球,而他长大了则会想像他父亲那样当个战争英雄,一个没有腿的倒霉的笑柄。”

  “噢,大卫,大卫。”她悄声叫着,跪在他轮椅的前面,“大卫,别那么想。他会尊敬你的。他会佩服你,因为你振作精神,重新生活了;因为你在轮椅上可以做两个男人的工作,因为你以勇气和乐观挺住了你的残疾。”

  “别他妈的这么纡尊降贵吧。”他勃然大怒,“听起来你倒像个伪善的教士。”

  她站起身:“好啦,用不着这样,好像都是我的不是。你知道,男人也是可以采取预防措施的。”

  “在灯火管制时,对看不见的卡车,要怎么采取预防措施!”

  这是个愚蠢而软弱的借口,他们俩全清楚,因此露西没有再说什么。过圣诞节的整套想法一下子全泡汤了:墙上的彩色纸屑、屋角的圣诞树,还有厨房里没吃完的大雁——这一切全都与她的生活无关了。她开始想不通了:和一个看来并不爱她,有了孩了也不想要的男人一起,在这样一座荒岛上做什么呢?她干吗不……随后她意识到她没有别的地方可去,没有别的和她生活有关的事情可做,除了当大卫·罗斯太太,没有别的身份可以充当。

  最后,大卫说:“好啦,我要上床了。”他摇着轮椅到了客厅,自己拖着出了轮椅,倒着一步一退地上了楼梯。她听见他擦着地板进了房间,听见他爬上床时,床头吱嘎作响,听见他脱了衣服扔到屋角,随后听到他躺下去,把毯子拉起盖到睡衣上,最后床垫的弹簧呻吟了一声。

  但她仍然不会哭。

  她看着白兰地酒瓶,心想:如果我把酒全都喝完,洗个澡,也许明天早上胎儿就不复存在了。

  她对这事想了好久,最后得出结论:没有大卫、没有这岛、没有婴儿,生活会更糟,因为太空虚了。

  所以她没有哭,没有喝白兰地,也没有离开小岛;相反,她上了楼,爬上床,睁眼躺在她熟睡的丈夫身旁,听着风吼,竭力不去想任何事,直到海鸥开始啼鸣,落雨的灰色黎明爬上北海,把寒冷、落寞的银光洒满那小小的房间,她才终于入睡。

  春天,一种平和的心情笼罩着她,似乎一切的问题在婴儿出生以前都已不复存在。二月份,冰消雪融之后,她在厨房门口到仓房之间的那块土地上种了花卉和蔬菜,尽管其实她并不认为它们能长出来。她把住宅彻底清扫了一遍,并且告诉大卫,如果在八月份之前他想再打扫一次,只好由他自己动手了。她给她母亲写了信,织了很多衣物,并邮购了尿布。他们建议她回家去生产,但她知道,她要是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了。她常常腋下夹着一本写鸟的书,在野外长时间地漫步,直到她身子太笨重,无法走远路为止。她把那瓶白兰地放在大卫从来不用的一个橱柜里,每当感到郁闷时,就过去看看那瓶酒,这会使她回想起她几乎失去的东西。

  预产期前三周,她乘船去了阿伯丁。大卫和汤姆在码头上挥手为她送行。大海翻腾着,她和水手都担心,可能等不到靠岸,她就要生产了。她住进了阿伯丁的医院,四星期之后,又带着婴儿乘同一艘小船返回了家。

  大卫什么都不懂。他大概以为,女人生孩子就和母羊产羔羊一样容易。他根本不知道那种挛缩的痛苦,那种可怕的、简直不可能的肌肉扩张,以及随后的酸痛。当他看到包在洁白襁褓中的健康漂亮男婴,只说了句:“我们叫他乔纳森吧。”

  是乔纳森·阿尔弗雷德·马尔科姆·汤玛斯·罗斯(阿尔弗雷德是大卫父亲的名字,马尔科姆是露西父亲的名字,汤玛斯是老汤姆的名字)。但对一个这么小的小孩子来说,无论喊他的全名或喊他乔纳森都太郑重了,所以他们都只喊他乔。大卫学会了用奶瓶给他喂奶,给他拍背让他打出嗝来,给他换尿布,有时候甚至还把他放在膝头上颠,但大卫的兴致总保持着距离,不肯有太多感情介入。他像那些护士,抱着一种公事公办的态度;他做这一切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露西。汤姆倒是比大卫对婴儿更亲。露西不让他在婴儿待的房间吸烟,这个老头子就一连几个小时把他那根带盖的石南根烟斗放在衣袋里,对小乔呵呵笑着,看着他蹬腿,或者帮助露西给他洗澡。露西委婉地提醒他,他可能忽视了那群羊。但汤姆说,羊不需要他看着它们吃草——他宁可瞧着乔吃奶。他用漂木雕了一个拨浪鼓,里面填上小石子,看到乔不用人教就抓过去摇起来,他高兴得合不拢嘴。

  不过,大卫和露西依旧没有同床。

  起初是因为他有伤,后来是因为她怀孕,再以后是因为她处于生产后的复原期;可是现在,这些理由都不存在了。

  一天夜里,她说:“现在我已恢复正常了。”

  “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生完孩子之后,我的身体已经复原了。我恢复正常了。”

  “噢,我知道了。那很好嘛。”他躲开了。

  她一心要和他一起上床,这样他就能看着她宽衣解带,但他总是背过身去。

  他们躺在床上,打着瞌睡,她动弹着,以便让她的手、她的大腿或她的胸脯蹭到他,看似随意,但却是明白无误的主动表示。可是,她没有得到回应。

  她坚定地相信,她没有过错。她不是个性欲狂:她并不是单单想着做爱,她只是想和大卫做爱。她十分有把握,即使岛上有另一个七十岁以下的男人,她也不会受到诱惑。她不是个性饥渴的荡妇,她是个爱饥渴的妻子。

  他们终于摊牌了。那些夜里,他们总是并肩仰卧床上,两个人都没有睡意,聆听着室外的风声和隔壁乔的睡觉声。在露西看来,现在不能再拖了,他要么和她亲热,要么干脆把话说明白,解释清楚为什么不肯;看来她不强迫,他会始终回避这个问题,那么她就只好挑明,总胜似再过这种痛苦的不明不白的日子。

  于是她就用一条胳膊摩挲着他的大腿。她惊讶得几乎叫了出来——她发现他已经勃起了。这么说他是办得到的!可是他为什么又不肯?她的手胜利地攥住他欲望的证据,向他更紧地靠过去,轻声道:“大卫——”

  他说:“噢,看在上帝的份上!”他抓住她的手腕,把她的手从他那地方拉开,背过身去。

  但这次她不打算默默迁就地忍受他的冷拒。她说:“大卫,为什么不?”

  “老天爷!”他把毯子一甩,身体摆到地板上,用一只手抓着鸭绒被,拖着身子爬向门口。

  露西在床上坐起身,朝他高叫:“为什么不?”

  乔哭了起来。

  大卫拉起他那剪掉一截的睡裤的空裤管,指着截肢上皱缩发白的截面,说:“这就是为什么不!这就是为什么不!”

  他摆着身体滑下楼梯,睡到了沙发上。露西赶到隔壁房间去哄乔。

  花了好长时间才哄着乔继续睡了,或许是因为她自己太需要安慰了吧。婴儿尝着她面颊上的泪水,她不知道孩子是否明白泪水的任何一点点含义:泪水难道不是婴儿最早懂得的事情之一吗?她没心思给孩子哼歌,也无法由衷地哄着他说一切都好,于是便紧紧搂着他,摇晃着,当他的温暖和偎依安慰了她,他也就在她的怀里睡着了。

  她把他放回婴儿床里,站着看了他好一会儿。再回到床上去是没意思了。她能听见从客厅传来的大卫沉重的鼾声——他吃了药性极强的镇定剂,他不得不如此,不然那旧伤就会让他痛得睡不着。露西需要马上躲开他,躲到既看不到也听不见他的地方,躲到在几小时内,他即使想找也找不到她的地方。她穿上裤子和毛衣,套上厚外套和靴子,下楼,走进黑夜之中。

  外面浓雾滚滚,潮湿的严寒,正是这个岛屿气候的特色。她竖起外套的领子,想回屋里去取一条围巾,但还是决定不去了。她沿着泥泞的小路咯吱咯吱地走着,让雾滴痛快地咬啮着喉咙,天气引起的小小不适,转移了她内心更大的痛楚。

  她到达了崖顶,又战战兢兢地走下又陡又窄的斜坡,小心翼翼地把脚落到石板上。走到崖底后,她跳到沙滩上,向海边走去。

  狂风和海水还在持续着它们那从不止息的争吵。

  露西沿着坚硬的沙滩走着,让风浪的喧嚣和恶劣的天气充满她的头脑,直到水崖相接的一处尖角,海滩到了尽头,这时她转身往回走。她整夜都在海滨踱步。到天亮时,一个想法不由得进入她的脑海:大卫这一切作为,都不过是他表现坚强的一种方式罢了。

  他曾经要证明某种精神,这种精神用言语表达出来,可能像陈词滥调,但如果真的让他当上了战斗机驾驶员,他就可以通过实际行动来表现这种精神。可惜那如今只能体现在伐树、竖篱、掷棒和摇轮椅上。现在,他已无法去参加战斗的考验,但他却想透过他的所作所为,告诉别人:“我是通得过考验的,只要看看我现在所能承受的就知道了。”

  他忍受了创伤,勇气十足,但却无法以此为荣。如果是德国战斗机打断了他的双腿,他这部轮椅就犹如一枚勋章,是一个能表明他勇气的标志。可是目前及至终生,他都只能说:“那是在战时——不过不是作战负伤,我从未见过任何战斗,这是撞车造成的。我接受了训练,并且第二天就要参战,我还看到了我的‘风筝’,简直是个美人,我知道,我会很勇敢的……”

  是啊,这是他表现坚强的方式。或许他也能够坚强起来。大卫曾经善良又可爱,现在她也许要学会耐心等待,等待他经过搏斗,重新成为原先那样完整的人。她应该能够找到新的希望、新的生活内容。很多其他女人,不就已经找到力量,去面对像亲人死亡、家园被炸、丈夫被俘这类不幸了吗?

  她捡起一颗石子,出尽全力把它抛向大海。

  她高呼:“我也能坚强!”

  随后她便回转身,迈上通往房舍的斜坡。

  已经快到喂乔吃奶的时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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