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两匹马的旧式马车在科斯坦村车站接上了哈罗德·奥鲁夫森和提克·达克维茨。提克解释说这辆马车已经在谷仓里面放了很多年,在德国人颁布了限油令之后,又重新启用了。车身一看就是重新漆过的,但马却显然是从农场借来的普通役马。马夫看上去很不自在,恐怕犁地对他来说更得心应手些。
哈罗德不太清楚为什么提克要邀请他来度周末。“三个臭皮匠”虽然是七年的同学加朋友,却从来都没到彼此家做过客。这次或许是因为哈罗德在班上表现出强烈的反纳粹情绪?提克的父母可能很好奇为什么牧师的儿子会这么关心对犹太人的迫害。
他们穿过了只有一间教堂和一个小酒馆的小村庄,之后便转入了由两头石狮子“把守”的车行道。马车向前走了大概半英里之后,哈罗德看到了一座童话般的城堡,城堡外环绕着围墙,旁边还有角楼。
丹麦有成百上千座城堡。哈罗德有时候会为此感到欣慰。虽然这里是个小国家,但在历史上它并非是一个会轻易向邻国屈就投降的懦夫。这里或许还存留着一些维京人的精神。
一些历史悠久的城堡已经成了供游客参观的博物馆;还有一些则与农民们建的村舍无异;另有一类城堡介乎于这两者之间,所有者便是这片土地上最富有的家庭。科斯坦庄园——这座与村庄同名的城堡——就属于这一类。
在这座建筑面前,哈罗德感到有些自卑。他知道达克维茨的家里非常富有——提克的爸爸和叔父都是银行家——但他并没有想得这么具体。他实在不知道一会儿应该如何表现才算是得体。牧师家的生活与眼前的情境差别实在太大了。
马车停在了那座如同天主教教堂般恢弘的建筑门口。现在是周六傍晚。哈罗德拿着自己的小箱子走进了宅子的大门。大理石装饰的大厅里摆满了古董家私、装饰花瓶、小雕像,还有巨幅的油画。哈罗德一家一直严奉“第二诫”生活,“不可作什么形象,仿佛上天、下地,和地底下、水中的百物”,因此,牧师家中没有任何图片或画作(不过哈罗德知道母亲曾经在他和亚恩还是婴儿时偷拍了照片,他在母亲的抽屉里看到过)。达克维茨家里的华丽装饰让他感到略微有些不舒服。
提克把他带到了楼上的一间卧室里。“这是我的房间。”他说。这里没有大师的作品或是中国花瓶,是个典型的十八岁男孩的卧室:足球,一张玛琳·黛德丽的性感照片,还有一张宾尼法利纳设计的兰旗亚轿车的广告招贴。
哈罗德拿起了一个相框,这是提克和一个同龄女孩的合照。“你女朋友?”
“我的双胞胎妹妹,卡伦。”
“哦。”哈罗德好像记得提克有个双胞胎姐妹。照片里她要高过提克。那是一张黑白照片,但看得出,她的肤色和发色要更浅些。“显然你们不是同卵双胞胎,她比你好看多了。”
“同卵双胞胎的性别是一样的,白痴。”
“她在哪儿上学?”
“丹麦皇家芭蕾舞团。”
“我不知道他们居然还有学校。”
“如果你想进舞团,就得上他们的学校。有些女孩从五岁就开始学了。他们也学普通的课程,同时还跳舞。”
“她喜欢吗?”
提克耸了耸肩:“她说那儿很苦。”他打开了门,带着哈罗德经过了浴室,来到了另一间小一些的卧房,“如果没问题,你今晚就住这里吧。”提克说,“我们可以共用一个浴室。”
“好。”哈罗德把箱子放在了床旁边。
“还有更大的房间,但离我很远。”
“还是这儿好些。”
“来和我妈妈打个招呼吧。”
哈罗德跟着提克走进了一层的走廊。提克敲了敲门,推开了一条缝朝里面说道:“妈妈,想见见两位绅士吗?”
一个声音回答说:“进来吧,约瑟夫。”
哈罗德随着提克一起走进达克维茨太太漂亮的卧室。房间里挂满镶了框的照片。提克的母亲和他看上去很像,两个人都是黑眼睛,只是她身材矮胖,提克却很瘦。她大约四十岁的年纪,不过头发已经花白了。
提克做了一下介绍,哈罗德弯了弯身子,和达克维茨太太握手行礼。达克维茨太太请他坐下,询问了一下学校里的事。她是个很可爱的女人,和她讲话很轻松。哈罗德对这个周末的担忧渐渐舒缓了下来。
过了一会儿,她说:“去准备一下,晚餐时间快到了。”两个男孩回到了提克的房间。哈罗德紧张地问:“你们吃晚餐不会要穿得很正规吧?”
“你的外套和领带就可以。”
哈罗德也只有这个可以穿了。学校的套装、裤子、大衣、帽子,再加上运动服,对于奥鲁夫森一家来说已经是一笔庞大的开销了,因为随着哈罗德逐渐长高,这些衣服每年都要更换。除了冬天的毛衣和夏天的短裤之外,他再没有其他的衣服了。“你穿什么?”他问提克。
“黑夹克和灰绒裤。”
哈罗德很高兴自己带了一件白衬衫。
“你想先洗个澡吗?”提克问。
“好啊。”饭前洗澡对哈罗德来说有点奇怪,不过他告诉自己这是学习富人生活的好机会。
他在浴缸里洗了头,在外面刮了胡子。“你在学校可不会一天刮两次胡子。”哈罗德说。
“妈妈很麻烦。而且我的胡子又很黑。她说我晚上要是不刮胡子,看上去就像是个矿工。”
哈罗德穿上了他的干净衬衫和校服西裤,然后回到房间里,对着梳妆台的镜子把自己湿漉漉的头发梳理整齐。他正在梳头的时候,一个女孩没敲门就走了进来。“嗨,”她说,“你一定就是哈罗德。”
这就是相片里的那个女孩,但那张黑白照片对她实在不够公平。她的肌肤洁白如雪,眼睛碧绿,一头铜红色的卷发柔顺而光亮。她身材高挑,穿了一件深绿色的裙装,走进来的时候仿佛是一个轻飘飘的幽灵。那女孩轻松地搬起了一张椅子,把它调转朝向哈罗德,然后坐了下来。她跷起腿,问道:“对吗?你是哈罗德吧?”
他一阵语塞。“是的,我是。”他突然想到自己还光着脚,“你是提克的妹妹。”
“提克?”
“这是约瑟夫在学校的外号。”
“哦,我叫卡伦,没有外号。我听说了你在学校的事。我觉得你做得很对。我恨死纳粹了——他们以为自己是谁!”
提克出现在了门口,身上裹着一条毛巾。“你就不能尊重一下男士的隐私吗?”他问。
“不,我不能。”她反驳说,“我想喝鸡尾酒,但他们说餐桌上至少要有一位男士才能上酒。我觉得这些佣人完全是在自定规矩。”
“你先把头转过去待一会儿。”提克说完之后便解掉了毛巾,这让哈罗德吃了一惊。
卡伦完全不在乎她哥哥的裸体,根本没有转头的意思。“你怎么样,黑眼睛矮人?”她边看着提克穿衣服边亲切地问。
“我挺好,不过考完试以后会更好。”
“你要是不及格怎么办?”
“我估计我会在银行工作。爸爸会让我从底层做起,给低级职员倒墨水。”
哈罗德对卡伦说:“他不会不及格的。”
她转头回答:“我想你也应该挺聪明吧,和约瑟夫一样?”
提克说:“事实上他比我聪明多了。”
哈罗德没法否认。他不好意思地问:“芭蕾舞学校什么样呢?”
“就像是服兵役和蹲监狱的交集。”
哈罗德着迷地看着卡伦。他不知道应该把她看作是一个男孩,还是一个女神。她会像个小孩子一样和哥哥斗嘴,然而尽管如此,却依然保持着不同于众的优雅。就算此刻坐在椅子上,手舞足蹈地聊天,或是指着谁说话,又或是把下巴放在手背上,她都像是在跳舞。她的动作永远那么和谐。但优雅的姿势并没有让她变得呆板,哈罗德愣愣地望着她脸上的表情。她的嘴唇饱满,笑容明媚,有一边嘴角挑得更高些。事实上她的脸稍稍有点不规则,鼻子不是很直,下巴也有些不对称——但整体的效果却很漂亮,可以说是他见过的最美的女孩。
“你最好把鞋穿上。”提克对哈罗德说。
哈罗德回到自己的房间,穿戴整齐。他回到提克的卧室时,提克已经穿好了白衬衫和黑外套,还打了一条黑色的领带,看上去非常利落。哈罗德突然感到自己的制服实在太学生气了。
哈罗德和提克跟着卡伦走下楼。他们来到了一间有些凌乱的长方形房间,里面摆了几张大沙发、一架钢琴,还有一只老狗趴在壁炉前面的地毯上。这里的轻松气氛和之前大堂中的古板保守形成了对比——不过墙壁上依然挂满了各种油画。
一个穿着黑裙子、戴着白围裙的年轻女子问哈罗德想喝点什么。“和约瑟夫一样就可以了。”他回答说。哈罗德家里没有酒。在学校,毕业班的男生每个周五的晚上可以喝一杯啤酒。哈罗德从来都没有喝过鸡尾酒,甚至都不知道鸡尾酒是什么。
为了不让自己闲着,他弯下身子拍了拍那只狗。那是一只赤毛塞特犬,身子又瘦又长,姜黄色的长毛中间已经夹杂了丝丝灰色。它睁开了一只眼睛,摇了一下尾巴,以感谢哈罗德对它的关注。
卡伦说:“这是托尔。”
“雷神的名字。”哈罗德笑了。
“很傻吧,我觉得也是,是约瑟夫给它起的。”
提克反对说:“你要叫它金凤花!”
“我那时候才八岁!”
“我也是。而且‘托尔’这名字一点都不傻。它放屁的时候就像是打雷。”
提克正说着,提克的父亲走了进来。他和托尔长得太像了,哈罗德差点笑出来。达克维茨先生高高瘦瘦的,穿了一件天鹅绒的短上衣,戴了一个黑色的领结,红色的卷发也已经花白。哈罗德站起身来和他握了握手。
达克维茨先生对他的态度和托尔一样友好而懒散。“很高兴能见到你。”他语调缓慢地说,“约瑟夫总是提起你。”
提克接话道:“现在你已经见过我们全家了。”
达克维茨先生对哈罗德说:“学校的一切还顺利吧,在上次你发火之后?”
“我没受罚,这挺奇怪的。”哈罗德回答说,“之前只因为我说一个老师‘胡扯’,就被罚剪草坪。这次我对艾格先生的态度要糟糕得多,但艾斯——我们的校长——只是告诉我,如果我能平静地提出问题,效果要好得多。”
“他这是以身作则啊。”达克维茨先生笑着说,哈罗德这才意识到艾斯可能确实是这个意思。
卡伦说:“我觉得艾斯不对。有时候你必须用这种方式让对方听你的观点。”
哈罗德觉得她说得很有道理。他当时就应该这样对艾斯说。卡伦真是既聪明又漂亮。不过他一直都想问达克维茨一个问题,现在终于有机会问了:“先生,您不担心纳粹有可能会对您采取什么行动吗?”
“我担心。但丹麦不是德国,德国人看来首先把我们视为丹麦人,其次才是犹太人。”
“只是到现在为止。”提克说。
“是的。但问题是我们有什么选择?我想我可以到瑞典出一趟公差,在那儿申请去美国的护照。但整家人都搬走太困难了。而且我得把很多东西都留在这儿,我曾祖父创建的生意,我的孩子们出生的房子,我用一生时间收藏的油画……这样想来,恐怕最简单的方法还是留在这里,期待能有好运了。”
“而且我们也不是开小店的,看在上帝的份上。我恨纳粹,但我们家拥有全国最大的银行,他们能拿我们怎么样呢?”
哈罗德觉得她的看法很傻。“纳粹可以为所欲为——你现在应该已经看出来了。”他带着讽刺的口气说。
“哦,是吗?”卡伦冷冷地反问道。他意识到自己得罪到她了。
他本来想解释乔基姆叔叔已经受到了迫害,但就在这时,达克维茨太太来了。他们开始谈起皇家芭蕾舞团最近演出的《林中仙子》。
“我喜欢它的音乐。”哈罗德在收音机里听过,而且可以用钢琴弹奏其中的一小部分。
“你看过那段芭蕾舞吗?”达克维茨太太问道。
“没有。”他很想表示自己看过很多芭蕾舞,可却只是没有看过这一部。但他意识到在这样的家庭面前很容易露馅。“说实话,我从来没去过剧院。”他承认道。
“真悲惨。”卡伦高傲地说。
达克维茨太太责备地看了她一眼:“那卡伦应该带你去看一次。”
“妈妈,我很忙,”卡伦反对道,“我正在准备做主角替补呢。”
哈罗德听到她的拒绝,感到很受伤害,但他想,她应该是因为他刚刚关于纳粹的观点而在惩罚他。
哈罗德喝光了杯子里的酒。他喜欢鸡尾酒那种苦中带甜的味道,那酒让他感到放松,然而却也让他有点口无遮拦了。他很后悔自己冒犯了卡伦。现在她突然对他冷淡了下来,不过这更让他意识到自己有多喜欢她。
帮大家斟酒的那个女仆宣布晚餐已经就绪,并打开了通向餐厅的门。他们穿过大门,坐在了一张长桌前。女仆拿来了一瓶红酒,哈罗德拒绝了。
他们喝了蔬菜汤,吃了白汁鳕鱼,还有肉汁羊排。虽然现在食物都是定量配给的,但他们依然吃了很多东西。达克维茨太太解释说,这些食材大部分都来自农庄。
整个晚餐过程中,卡伦都没有直接和哈罗德说过一句话,每次开口也都只是对所有人泛泛而谈。就算是他问她什么问题,她回答的时候眼睛也不会看着他。哈罗德很不开心。她是他见过的最可爱的女孩,可他在几小时的时间里就站到了她的对立面。
后来,大家又回到了客厅。哈罗德终于喝到了真正的咖啡。他实在想知道达克维茨太太是在哪儿买到的。这咖啡细得像金沙一般,不可能是来自于丹麦的哪个园子。
卡伦去阳台吸烟了。提克解释说,他们的父母很保守,不喜欢看到女孩子吸烟。这个女孩喝鸡尾酒、抽香烟时的那种成熟风韵让哈罗德心中萌生了一种敬意。
卡伦回来了。达克维茨先生坐在了钢琴前,翻开了琴谱。达克维茨太太站在他身后。“贝多芬?”达克维茨太太点了点头。他谈了几个小节之后,她开始唱一首德文歌。哈罗德惊叹不已,歌曲结束后热情地鼓起了掌。
提克说:“再唱一首吧,妈妈。”
“好啊,”她说,“不过一会儿你也要弹一段。”
达克维茨夫妇又演出了一首曲子。之后提克拿出了黑管,吹了一首莫扎特最简单的《摇篮曲》。达克维茨先生回到钢琴前,弹奏了肖邦《林中仙子》中的一段圆舞曲。卡伦踢掉了鞋子,跳了一段自己做替角的舞蹈。
然后,他们便将充满期待的目光转向了哈罗德。
他意识到自己也得表演点什么。可他不会唱歌,只知道几首丹麦的民歌。这样的话就只能弹琴了。“我不太懂古典音乐。”他说。
“胡扯。”提克说,“你经常在你爸的教堂里弹琴,你告诉过我。”
哈罗德坐在了钢琴前。他实在没法在这个上流犹太家庭面前弹路德教会赞美诗。他犹豫了一下,然后便弹起了《佩恩托普的布基伍基》。曲子开始时是右手单独演奏的一段颤音,然后再用左手弹奏低音和弦,右手则是一段性感而充满诱惑力的蓝调。没多久,他就忘记了周围的环境,完全沉浸在了音乐中。琴声越来越响,越来越热情,他还学着佩恩托普的样子用英语招呼着:“大家一起来,布基伍基!”
曲子终了,房间中鸦雀无声。
达克维茨先生脸上的表情就仿佛是刚刚吞下了一个烂苹果。连提克都显得很是尴尬。达克维茨夫人说:“我必须要说,这样的曲子还从来没在这个房间出现过。”
哈罗德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达克维茨这样的人家不可能接受爵士乐,他们在这一点上和自己的父亲是一样的。他们受过良好的教育,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的思想足够开放。“上帝,”他说,“看来这首曲子不太合适。”
“确实不太合适。”达克维茨先生坦言。
沙发后面,卡伦的目光与哈罗德撞了个正着。他以为她会高傲地冷笑,却没想到她竟调皮地挤了一下眼睛。
再丢脸都值了。
星期天的早晨,他从睡梦中醒来,满脑子都是卡伦的影子。
他希望她还能像昨天一样,到男孩的房间里来聊天,但结果却令他失望了。早餐的时候她也没有出现。哈罗德尽可能不落痕迹地问提克卡伦去了哪儿。提克好像毫不关心,只是说她有可能去练舞了。
早餐之后,哈罗德和提克复习了两个小时的功课。以他们的成绩来说,通过考试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事,但两个人都不想冒险,因为考试的结果将决定他们是否能上大学。十一点钟的时候,他们准备到农庄里散一会儿步。
在那条长长的车行道尽头,哈罗德看到了一栋废弃的修道院隐藏在树木后面。“在改革之后,国王占了这座修道院,后来王室在这里住了一百多年,”提克说,“之后科斯坦庄园建起来了,这些老地方也就没人用了。”
他们走进了那座修道院,这里曾经遍布着修士们的足迹。那一个个小单间现在变成了园艺用具的储藏室。“这些东西估计有几十年都没有人看到过了。”提克边说边用脚尖踢了一下前面那个生了锈的铁轮。他打开了一扇门,门的另一边是一个明亮的大房间。窄窄的窗户上面没有玻璃,但整个房子里面干爽而整洁。“这里曾经是宿舍。”提克说,“夏天的时候,在农庄干活的农民会住在这里。”
他们走进了院里的那座废弃的教堂,现在这儿已经变成了杂物室,屋子里弥漫着一股霉味儿。一只瘦瘦的小猫瞪着他们,仿佛在质问他们有什么权利闯进它的地盘,瞪了一会儿之后,它就跳到窗户外面去了。
哈罗德揭开了屋子里那辆劳斯莱斯上面盖着的帆布。“你爸爸的?”
“对——在限油令结束前只能放在这儿了。”
房间里还有一张斑痕累累的工作台,上面摆了一把老虎钳,还有一些乱七八糟的工具,是之前修车用的。墙角处有一个洗手池,池子上面有一个水龙头。旁边摞着一大堆曾经装肥皂和橙子的木箱。哈罗德拿起一个箱子看了看,看到里面装着好几辆用上了色的罐头盒做的小玩具汽车。他拿起了其中的一辆,车窗上画了司机的脸,侧面的窗户上是侧脸,挡风玻璃上则是正脸。他记得自己小时候曾经非常想要这样一个玩具。他把那辆小车子放回了盒子里。
在对面的角落里,停着一架没有翅膀的单引擎飞机。
哈罗德眼睛一亮。“这是什么?”
“大黄蜂蛾式双翼机大黄蜂蛾式双翼机(Hornet Moth),德·哈维兰公司生产的虎蛾双翼机的替代品。虽然此机型的舱内结构与之后空军飞行训练员所驾驶的现代飞机非常类似,但当时英国皇家空军并未对其表现出兴趣,因此该机型被卖给私人买家进行生产。,英国德·哈维兰公司生产。我爸爸五年前买的,但他甚至都没想过要去学着开它。”
“你上去过吗?”
“上去过。刚买来的时候我们飞过很多次。棒极了。”
哈罗德用手轻触了一下它的螺旋桨。那家伙至少有六英尺长,经过精确数学计算的弧度就如同艺术品一般。飞机微微有些倾斜,起落架已经坏掉了,一个轮胎也扁了。
他摸了摸机身。它的外壳居然是帆布的,哈罗德感到十分惊讶。一大块布套在了它的骨架上,上面还有一些裂口和皱褶。飞机是淡蓝色的,中间有一条黑色的腰线,腰线上下各一条白边。起初它的颜色应该很是鲜艳明快,但现在已经显得晦暗陈旧了,上面蒙了一层厚厚的灰,还有一块一块的油污。它其实是有机翼的!哈罗德这时候才看到——但那对银色的翅膀被收到了后面。
他透过窗户看到了机舱里边。那儿其实和普通的汽车差不多:并排两个座位,正对着木制的操作面板,上面是各种各样的按钮。一个座位上的面料已经裂了,里面的填充物都露了出来。估计是有老鼠在这儿筑窝了。
他扭了一下门把手,打开舱门钻了进去,坐在了那张完好的椅子上。控制面板看上去很简单。中间是一个Y字形的操控杆,两边的座位都可以操作。他用手握住操控杆,脚踏踏板。开飞机应该比骑摩托更令人激动吧,哈罗德想道。他想象着自己像一只巨鸟一样直冲云霄,耳旁回荡着引擎的轰鸣。
“你开过吗?”他问提克。
“没有。不过卡伦上过飞行课。”
“是吗?”
“她不够年龄,但技术非常棒。”
哈罗德研究了一下那些控制键。他看到了一对写着“开/关”的按钮,便打开试了试,但飞机却毫无反应。操控杆和踏板都很松,连接线恐怕已经断了。提克说:“去年农场的机器坏了,就拿走了飞机的电线。我们走吧。”
哈罗德真希望能再在这里待上一个小时,可提克已经没了耐心。他只得钻了出来。
他们从后门离开了那间修道院,沿着小路穿过了一片小树林。庄园后面有一片很大的农场。“我出生之前,尼尔森家就把这儿租下来了。”提克说,“他们养猪做培根,乳牛群还得过奖,另外还种了几百英亩的谷物。”
他们围着一片麦子地转了一圈,穿过了四处都是奶牛的牧草地,远远地闻到了猪圈那边传来的味道。在去农舍的土路上,他们看到一辆拖着挂车的拖拉机停在路边,穿着工作装的年轻司机正趴在引擎上不知道在摆弄什么。提克和那个男人握了握手:“嗨,弗莱德里克,怎么了?”
“车熄火了。我本来在送尼尔森先生一家去教堂,”他看了一眼挂车,车上有两排座位,“现在大人们只能走着去教堂,孩子已经被送回家了。”
“我朋友哈罗德是修机器的专家。”
“那就让他看看吧。”
那是部最新型的时髦家伙:柴油发动机,橡胶轮胎,而不是旧式的钢轮。哈罗德弯下身子检查内部的机器状况。“打火后会怎么样呢?”
“你看看就知道了。”弗莱德里克拉动了一个把手。发动机轰鸣,但引擎却带不起来。“我猜它需要一个新油泵。”弗莱德里克失望地摇了摇头,“但我们的机器都没有备用的零件。”
哈罗德怀疑地摇了摇头。他闻得到燃料的味道,这说明燃油泵可以正常工作,只不过柴油机连不到气缸。“能再打一次吗?”
弗雷德里克又拉了一下把手。哈罗德好像看到燃油滤水管有反应了。他趴近了一点,发现气门附近在漏油。他把手伸进去,拧了拧螺母,把整个气门组件从滤清器上取了下来。“问题在这儿,”他说,“这个螺母里的螺丝磨损太厉害了,已经松了。”
弗雷德里克把手伸进自己粗花呢裤子的口袋里:“我这儿有一根粗绳子。”
“可以将就一段时间。”哈罗德把气门装了回去,用绳子把它紧紧地固定在了滤清器上,“再试试。”
弗雷德里克再次拉动把手,引擎启动了。“好吧,是我蠢,”他说,“服了你了。”
“有时间把绳子换成金属线吧。这样你也就不需要再预备配件了。”
“你会在这儿待上一两个星期吧?”弗雷德里克问,“这儿到处都是坏机器。”
“不好意思——我得回去上学。”
“好吧,那祝你好运。”弗雷德里克钻进了车子里,“幸亏遇到你,我还来得及到教堂把尼尔森先生一家接回来。”说完他便开走了。
哈罗德和提克朝着城堡走去。“刚才你可真厉害。”提克说。
哈罗德耸了耸肩。他从记事开始,就能修各种各样的机器。
“老尼尔森特别喜欢这些新发明,”提克又说,“播种机、收割机,甚至是挤奶机。”
“他找得到燃料?”
“可以。只要是为了生产食物就行。但没人能找到富余的零件。”
哈罗德看了看表,他一直盼着在午餐时能见到卡伦。他想问她关于飞行课的事。
他们在村子里的一间小旅馆门前停了下来。提克买了两杯啤酒,他们坐在旅馆外面,享受着中午美好的阳光。街对面是一座红砖小教堂,门口都是来祷告的村民。弗雷德里克又在这里碰到了他们,抬手打了个招呼。他后面坐了四个人。那个身材健硕的白发男人应该就是尼尔森先生,他的肤色棕红,一看就是整日在户外工作的人。
一个穿着黑色警察服的男人走了出来,旁边跟着一个贼眉鼠眼的女人和两个小孩子。他充满敌意地看了提克一眼。
旁边那个七八岁大的小女孩大声问:“爸爸,为什么他们不去教堂?”
“因为他们是犹太人,”那个男人回答说,“他们不相信我们的主。”
哈罗德转头看提克。
“那是村里的警察,波尔·汉森。”提克静静地说,“也是这儿的丹麦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的代表。”
哈罗德点了点头。丹麦纳粹是个很弱的政党。在两年前那次选举中,他们在国会里只得到了三个席位,但德国的占领带给了他们希望。德国人给丹麦政府施压,让他们给纳粹领导人弗里茨·克劳森一个部长职位,但国王立场明确,拒绝了这个提案,结果德国人还是退让了。汉森这样的党员当然十分失望,不过他还是在静候改天换地的那一刻。他们好像很自信,认为属于自己的时代终将到来。哈罗德很怕他们的愿望成真。
提克喝光了杯子里的酒。“回去吃午饭吧。”
他们返回了城堡。可是刚到院子里,却意外地碰到了保罗·柯克,他们的同学麦兹·柯克的表兄,也是哈罗德哥哥亚恩的朋友。保罗穿着短裤,旁边的廊柱上靠了一辆自行车。哈罗德以前见过他几次,便停下了脚步,让提克一个人先回去了。
“你在这儿工作吗?”保罗问他。
“不是,只是来玩的。还没放假呢。”
“收割的时候这里会雇学生帮忙。你这个夏天有什么安排吗?”
“还不知道。去年我在桑德岛工作。”他做了个鬼脸,“结果那儿变成了德国的基地,那时候他们可没告诉我。”
保罗看上去很有兴趣。“哦?什么基地?”
“我猜应该是个无线电站。他们解雇了所有丹麦人之后才去安置那些设备。今年我估计会在渔船上工作,再预习一下大学的课程。我希望能跟着尼尔斯·玻尔学物理。”
“真不错。麦兹一直夸你是个天才。”
哈罗德本来想要问保罗来这里做什么,然而答案却不言自明了。卡伦推着一辆自行车从城堡的侧门走了出来。
那条卡奇色的短裤更凸显了她修长的双腿。她美得简直不可形容。
“早晨好,哈罗德。”她走到保罗身边,亲了他一下。哈罗德心里嫉妒极了,那可是嘴对嘴的亲吻,虽然只是轻轻一吻。“嗨。”她对保罗说。
哈罗德心里很难过。他本来希望能够和卡伦在餐桌上相处一个小时,可她却要和保罗去骑车了,而且这个大她十岁的保罗显然已成为了她的男朋友。哈罗德第一次意识到保罗其实非常英俊,五官端正,笑容迷人,笑起来的时候还会露出两排完美的牙齿。
保罗拉着卡伦的手,上上下下地打量了她一番。“你真美,”他说,“我真想把你现在的样子拍下来。”
她优雅地笑了笑:“谢谢。”
“可以走了吗?”
“好啊。”
他们骑上了自行车。
哈罗德难受极了。他看着他们在阳光下肩并肩地沿着大道骑走了。“玩得开心点!”他喊道。
卡伦头也没回地挥了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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