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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鬼子兵来,让都到街上集合,俺就把那条裤子穿走了,翠花她……她只能光着腚呆在屋里!”

  原来他们一家人都是不穿裤头的,而且两人穿一条裤子,或是三人穿两条裤子。这在那个困苦的年代,其实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一大家人都穿不起裤头,轮流穿一条裤子出门,也很正常,但若把这件事摆在公众面前说,就热闹了。

  人们当然笑得更厉害了,一时间似乎忘记了太爷爷的存在。殊不知他们那一个个“光腚”的脱口秀,就像一根根手指戳在了太爷爷的背上,羞得太爷爷抬不起头来,他脸上烫得厉害,他眼睛就看着自己的两个鞋尖,那双旧兵鞋已经破了两个洞,两根大拇脚趾呼之欲出,他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

  那次日伪军来村子里催粮,翠花的爹娘还有其他几个村民,因交不出来,就被绑在了村口那几棵杨树上,那个叫什么“高森”的日本军官还下令一把火烧了他们的房子。太爷爷听见一间房子里有女人叫,忙趁人不注意从后窗跳了进去,就看见翠花还蜷缩在被窝里,他就来了气:“都火上房了,你咋还赖在炕上?”太爷爷说着一把拽起了翠花,谁知翠花的下身光溜溜的,什么都没穿,他一愣之下松了手,翠花惊叫了一声又钻进了被窝。火势越来越旺,太爷爷顾不了那么多了,就连被子带翠花抱了起来,他一直把翠花抱到一户人家的院子里。当时,太爷爷看着翠花,忽然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暖,他很想跟翠花说句话,就说:“你叫啥?” 翠花看着太爷爷,脸上满是惊恐,她说:“俺叫翠花。”太爷爷就问了这么一句话,却记住了“翠花”这个名字。

  就这样,太爷爷成了村子里的一员,标志性事件是:他娶了翠花做媳妇。虽然太爷爷一再强调,当时他只看了翠花一眼,以表明自己的清白,可村民们却不这样认为,他们说你看一眼跟看十眼一百眼是一样的,反正翠花已经让你给糟蹋了,是用眼睛糟蹋。

  那一年是一九三八年,太爷爷28岁,按旧时的标准,一个老光棍的年纪。他所去的村子叫氓牛屯,是东北很小的一个地方。怎么个“小”法呢?如果那片新生的土地是一位黄花大闺女,那它就是她脸上的一个雀斑。迄今为止,它只在日本人详细的军事地图上出现过一次。

  我姓杨,所以我太爷爷也姓杨,这样说虽然不伦不类,可我习惯这样,毕竟我离你们很近嘛。我同辈的杨姓族人名字里都犯个“景”字,我爸爸那辈犯“金”字,我爷爷那辈犯“明”字,我太爷爷那辈犯“玉”字,太爷爷名字就叫杨玉红。一个很女人的名字,听爷爷说太爷爷出生时,家族里的阳气已经很旺了,于是就给了他一个软绵绵的称呼,想阴柔一下。至于爷爷是听谁说的,那我就不清楚了。

  我之所以能说得这样准确,当然是看了家谱的,家谱上还写着太爷爷出生在河北。我于是就努力着想顺着家谱追溯到比河北更远的时空,却失败了,我的家族史在那个框框里定了格。据说是一把火烧去了前半部,才让它变得模糊起来,但这也正好给我留足了想象余地,我曾把“老祖宗”和“杨家将”扯在一起,我就很兴奋,可一想到杨家枪法的失传,我也很失落。

  太爷爷生在河北,可怎么又去了东北呢?他怎么还做了伪军的兵?做了伪军的兵怎么又不做了,又去了氓牛屯呢?这话说来就长了。

  太爷爷生长的那个村落有一半住户是杨姓人家,虽大多都有血脉关联,但也无异于一个小社会,有好人坏人的区别,有贫富悬殊的差异,复杂得很。太爷爷是“贫农”,这样说的根据是:他的家是一个“单亲”家庭——作为家庭主劳力的太爷爷的父亲,就是我的太太爷爷,在太爷爷还在娘胎里的时候就死去了。太太爷爷是怎么死的,没听谁交代清楚过,这也给我们这些后辈留下了很多揣测:痨病?兵乱?仇杀?或者干脆是累死的。

  那个战乱的年代,老百姓的日子都很苦,太爷爷家就更苦。俗话说,寡妇门前是非多,不用划拉一大车,而没爹的孩子也常常会受到欺负,娘俩相依为命的生活可想而知。太爷爷那倔强的性格就是在那种不平的环境中炼就的,他倔强起来五头牛拉不回来,真是天王老子都不怕。至于太爷爷后来被人所称道的“义气”,他小的时候倒没太显露,只是有一年春天,菜地里正愁种豆角没种子呢,一个好心人给送来一捧,等夏季结角后,他瞒着娘还回了一筐豆角去。

  好不容易熬到太爷爷成了壮小伙子,日子好过了些,太爷爷娘就合计着给儿子说媳妇,村子里都知根知底的,恐怕没人愿和她结亲家,就托了媒人到外村去。喜事已经八字有一撇了,却突然间被冲了。“狗日的鬼子!”这是太爷爷娘当时的原话。是日本人,“九一八事变”侵占我东北后,便窥视我中原。1933年春,日本突然出兵占领热河(今分属河北省和内蒙古自治区)、察哈尔(今分属河北、内蒙、山西)两省,接着就进犯河北省北部(今仍属河北)——太爷爷人生的“第一大喜”就这样被“狗日的”搅和了。

  “日本鬼子啥样?跟鬼一个样儿!青面獠牙,眼冒凶光,舌头耷拉老长,见人杀人,见鸡吃鸡,见了大姑娘就糟蹋……”这话在鬼子兵还没踏进河北时就传开了,闻者色变,人们的命运一下子都悬在了恶鬼的血盆大口和凌牙厉爪之下。

  随着鬼子兵的逼近,人们不跑还等什么啊?

  §二

  其实,中国的村民自古就有躲“兵乱”的习惯,一听说有军队要从村子路过,就扶老携幼,大包小裹地远远躲到山上去或隐蔽所在,等军队离开了再回来,你进我退,你退我进,这有点像毛主席发明的“打游击”。

  可这次不同,日本兵毕竟有别于旧军队,旧军队只不过纪律松散,过于贪婪罢了,日本兵却近于邪恶。所以老百姓不再躲而是跑了,跑不动的没办法,有点力气的就跑,跑得越远越好,携家带口,抛房舍地,背井离乡,老百姓那时都把这叫“跑日本”,意思就像“避瘟神”,不是往日本跑。

  故土难离啊,要跑这“起跑”却很艰难,不是他们的腿脚不利索,是他们的心舍不得,几辈人的糊口,这片土地就像他们的爹娘。太爷爷和娘还有好多村里人都是这样的心态,都能听见鬼子兵的枪炮声了,他们还恋恋不舍,眼看鬼子兵都到村头了,他们才撒丫子一窝蜂似的奔逃,当然都很狼狈。他们跑过一个村子,鬼子兵就追过一个村子,那村子里的人也开始“跑日本”,这队伍就越跑越大,也越跑越乱,脸色也都见了鬼似的铁青。

  跑得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也得跑,实在跑不动了就咬着牙扔东西,大包扔了留小包,小包再扔了就没东西可扔了,再扔就得扔背上或胳膊底下夹的孩子了。有时鬼子兵追得急,着急忙慌的,就谁也顾不上谁了,妻离子散,一家人跑了单儿的不在少数。起初,太爷爷和他娘还和同村的亲属们互相有个照应,跑着跑着,也就失去联络了。

  一次跑到一条小河边喝水喘息的时候,“哇”的一声大哭把太爷爷和他娘吓了一跳,原来是一位妇女,她是两个胳膊底下夹着一双儿女跑的,这喘口气儿的时候她才发现,慌乱中,儿子竟是被她夹着双腿,一直脑袋朝下空着,脸憋成了紫茄子,已没了声息,恐怕就剩一口气了。大家伙忙围过去,七手八脚,又是掐又是唤,孩子好不容易才缓过来,嘴一咧“哇”地哭出了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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